第六章(1 / 3)

第六章

錯亂的時空····第六章錯亂的時空一股血腥味兒被風吹過來,當他們順著血腥味走過去,風雨中的火把照亮了那個春天的淩晨,那無疑是在風雨中呈現出神奇的一幕,艾草坪上,渾身血跡的義門七兄弟,在一片血汙中安詳地躺著,但哪怕昏迷過去了,他們的手臂卻互相摟抱在一起,摟得緊緊的,掰也掰不開。很快,一家上下近千口人全都趕來了,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這義門七兄弟,這可能是他們最感震驚的時刻,一種出乎意料的悲壯,讓老主事一雙僵硬的老腿異常緩慢地跪下了。他張開雙臂,想把這緊緊地摟抱在一起的義門七兄弟全部摟在自己的懷抱裏,他多麼渴望自己擁有這樣一副寬闊的懷抱啊。現在,他一點也不擔心了,他再也不必為這個大家族的未來傷腦筋了,從這義門七兄弟身上,他看到的不是他們緊緊地摟抱在一起的身體,而是他們緊緊地收攏了的心啊。

一個人從這裏走遠

思無邪,思無邪啊,在整個少年時代,元欽那小子再也沒有幹出什麼惡作劇了,他好像是真正變得思無邪了,腦子變得像飄浮在東佳書院上空的白雲一樣幹淨純潔,從此成了這家裏最乖的、最聽話的一個孩子,他總是能提前捕捉到大人的每一個眼神、每一絲不易察覺的表情而迅速作出準確的判斷和應對。除了那一張臉上還充滿了孩子的稚氣,事實上,他的少年時代提前結束了。然而,仿佛又有一種別的東西助長了他靜思默想的傾向,他好像真的完全進入了自己的內心世界了,一天到晚都在神秘地琢磨著什麼。總之,你看了他那樣子,你覺得他原本就是一個為了承受巨大的痛苦而降生到這人間的孩子。這也讓陳崇暗自擔心了好一陣子,也許是還沒有習慣一個孩子所發生的根本性變化,不過,很快就慢慢習慣了,一個孩子似乎天生就是應該這樣的。從父親到先生都開始正式地叫他的大名——陳兗。不過,此時離陳兗扮演江州義門又一主角的日子為時尚早,至少還要三十年。

盡管在陳崇還活著時,陳兗就成了我在此敘述的一個主角,但他並不是江州義門的顯祖,事實上,過了陳崇這一代,江州義門已不再有顯祖出現。但陳兗堪稱是東佳書院和刑杖所共同打造出的一個義士。現在,他必須上路了。按大成宗譜載:“陳兗,字策論,又字元欽,號華夫。登後唐明宗丙戌科進士,為江州司戶參軍,加升文淵閣大學士,列理學,詳德安誌。”既然譜載他考取了後唐明宗丙戌科進士,而且做官一直做到了文淵閣大學士,在他成為江州義門的又一個主事之前,他還必須有漫長的時間來完成他的曆練。

這裏存疑的,還是他考取進士的時間問題。一個奇怪的現象,在江州義門進入第十世,也就是陳兗這一輩人之後,對所有家族成員再也沒有關於生卒歲月的記載。遍查諸譜,我都沒有查找到陳兗的生卒年歲,這讓我的敘述變得更加模糊和不踏實。我也隻能以陳崇的生平來推斷他次子陳兗的生平,這也是曆史邏輯的推證方式之一。好在,陳崇的生卒歲月雖然也是被各種家譜史籍記載得顛三倒四,但按大成宗譜的記載,陳崇在三十八歲那年於後唐明宗天成三年(公元928年)戊子年中舉,鼠年。也就是說,按這樣的設定,陳崇在三十八歲那年中舉,是很清楚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按同一家譜記載,照此推斷,高中丙戌科進士的陳兗比他父親中舉竟然還要早兩年,即後唐明宗天成元年(公元926年)丙戌年。這就太離譜了,陳崇年僅三十六歲他的第二個兒子該有多大了呢?而要等到下一個丙戌年已是六十年之後,那早已經曆了多少個朝代了。曆史在這裏又一次錯位,而我的敘述隻能變得像家譜一樣勉強,那就是,陳崇結婚結得非常早,在三十六歲時兩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但這在江州義門又是根本不可能的,根據陳崇自己所立三十三條家法的製度設計,第五條是婚姻法:“男年十八以上則與占勘新婦,稍有吉宜付主事依則施行求問。至二十以上成納,皆隻一室,不得置畜仆隸。”也就是說,他必須在滿二十歲才能結婚,按最快的生育速度,二十一歲可得長子,二十三歲可得次子。那麼,陳兗高中進士的歲數才十二三歲,而按科考大比的周期,他十歲以前就該是舉人了。神童,神童啊。但曆史上早熟的神童有,如此年幼就能高中進士的神童還真沒有過。隻能說,我們神聖的家譜比小說更像小說,而我的小說則更像對曆史的考證。

但曆史性的一幕已經發生,那個早已滅亡的後唐王朝姍姍來遲地送來了陳兗高中進士的捷報,他必須經曆無數次的跪拜、磕頭、謝恩,天地君親師,一個也不能遺漏。我的敘述如同一個少年內心的掙紮,充滿了矛盾,但總而言之這個結果還是非常不錯的,他成了東佳書院又一個金榜題名的進士。那天,接過捷報時,陳崇和兒子一起走到田先生的麵前,感激並且語重心長地說:“元欽啊,要是沒有田先生這樣的嚴師,你哪能有今天啊!”其實不用父親吩咐,陳兗早已撲通一下跪倒在先生跟前納頭便拜了,現在他和父親和先生已有了深度的默契:“孩兒知道,要是沒有田先生這樣的嚴師,孩兒哪能有今天啊!”你聽聽,這話和他父親何其相似爾!田先生則謙遜地搖著手:“哪裏,哪裏,一切全仗貴公子天資聰穎,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田先生這樣謙遜地搖著手時,有一方沾滿了淚痕的手帕從寬大無比的衣袖掉了出來,他教出來的學生都考上進士了,他怎麼就考不上一個功名呢?在深沉的夜晚,他的眼淚都默默地流幹了,隻剩下了兩個深陷的眼窩。

陳崇並沒有給兒子送行,在兒子走了之後,他又趕緊走到門口去張望,這張望了充滿了曆史的吊詭,一個似有似無的身影正從南唐飄向後唐,如縹緲的靈魂一般。直到一雙眼睛裏滿盈了淚水,他才發現自己正在踉踉蹌蹌地追趕兒子。很多的落葉在他身前身後飄舞,像迅疾地飄走了的記憶。他在秋風中打了個冷噤,驀地想起了兒子在心口上一筆一畫地刺著的那個義字,這是他也曾刺過的,隻有那種刺骨的疼痛,才讓他更加深刻地感覺到,江州義門,仁義不絕啊,仁義不絕啊!他跪下了,朝著兒子絕塵而去的那個方向……

陳兗在高中後唐進士之後授江州司戶參軍,這也是大臣宗譜所載陳兗步入仕途後做的第一個官。隻是江州從未納入過後唐的版圖,先屬五代十國的吳國後歸南唐,查中國曆代職官係列,在唐五代以至宋朝,各州置司戶參軍,掌戶籍、賦稅、倉庫交納等事,按州之大小或為正八品下,或為從八品下。這樣的官雖然比芝麻官還低一等,但卻是相當有實權的肥缺,從其管轄的事務看,他這個職務頗似江州義門的庫司:“作一家之調配,為眾人之標榜,握賞罰二柄,主公私之兩途,觀上下勾當,掌一戶稅糧及諸莊書契等項,每年送納王租公門費用,發給男女衣裝,考較諸莊課績,分使弟侄依下項規則施行。”大凡官場中人,很少有人隻願掛個虛名,誰都渴望擁有實實在在的權力,而實權很容易變成實惠,在一念之間這樣的轉換就發生了。

新參軍走馬上任,老參軍告老還鄉。在辦移交的過程中,老參軍已然是一副無官一身輕的樣子。他背著手,領著陳兗從一間府庫轉到另一間府庫,看了這樣的府庫,你會忘了這是一個亂世,也會忘了一路上走來時看到的那些倒斃在路邊的餓殍。這些府庫一座座也是重門深鎖,一把把鑰匙分別掌握在不同的職官手裏,需要全部到齊了才能打開一把把鎖、一扇扇門。當陳兗看到裏麵堆滿了黃金、白銀和像山一樣的元寶,還有數不清的布匹和糧食,他的眼睛已經有些睜不開了,感到腦子裏有個被壓住了多少年的東西忽然又蘇醒了,他聽見一個小人又在他的腦子裏說著什麼,這聲音把他弄得高度興奮。

看見陳兗那目眩神迷的表情,那老參軍咧開嘴笑了:“這府庫我管了大半輩子了,現在總算熬到頭了,我再也不想管這些垃圾了!”

垃圾?這話把陳兗刺激了一下,這府庫裏全是國家財糧啊,怎麼會是垃圾呢?

老參軍看著這年輕的參軍,忽然說起一件事,當年,他被任命為司戶參軍時,準備帶著一家老小去江州赴任,很多人都來恭喜,他老婆卻一下哭了起來,怎麼也不肯跟著他一起去江州。這讓他很驚愕,誰都知道這是個肥缺,他不知道老婆為何傷心地哭泣。他問了幾遍,老婆才說出了自己做的一個夢,一個噩夢,她夢見丈夫不是去赴任,而是被押赴刑場。說到這裏,她又大放悲聲:“我寧可一輩子吃粗茶淡飯,穿一輩子的粗布衣服,也不忍心眼看你被押上刑場啊!”這話讓做丈夫的聽了一愣,旋即,又一笑,笑著說:“你以為那府庫裏裝的是啥啊,垃圾,滿屋子的垃圾!我要那些垃圾幹什麼?”他這樣一說,妻子才破涕為笑了,但還是不肯跟他一起赴任,直到他年歲大了,才叫女兒來照顧他的生活。

老參軍這一番話,讓陳兗感覺剛才興奮的神經冷靜了許多,他感激地朝那個老參軍望了一眼。老參軍又把一大串鑰匙、一摞摞賬簿移交給了他,同時移交的還有老參軍住過的房子和司戶參軍的衙署。這是一次順利的正常移交,最後,老參軍以父親般的口吻對他說:“我把這些都交給你了!”

他搬進老參軍的房子裏時,看見牆壁上掛著的一個條幅:“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這是孔子的一句話,但是老參軍所書,結體方正,寫得很有氣勢。老參軍開始還想把條幅取下,取了一半,忽然笑道:“這個對我還有啥用啊,你要喜歡,就留下,不喜歡,就扔進垃圾堆裏罷。”還有庭前的幾盆花,是月季,白月季。老參軍也留下了,說是朋友送給他的,種了多少年了,開出的花,還是那麼白。這讓陳兗更加感激,他也喜歡這種一塵不染的花卉,更感激老參軍這一番心照不宣卻又意味深長的囑托。送走了老參軍,他甚至有一種和父親告別的感覺,依依不舍又有許多難以言說的惆悵。

接下來,陳兗就陷入了新官上任的忙碌中,他發現府庫裏的衡器很久沒有修過了,他問主管衡器的庫吏:“這秤準嗎?”庫吏說:“準不準我不知道,反正一直都在用,就是不準,用了這麼多年也算準了。”這是什麼意思?他挑起眉毛看著庫吏,那庫吏咽了口唾沫,張了半天嘴再也問不出話來。陳兗又拿起一個秤砣,看見上麵都生鏽了,這一個鏽跡斑斑的秤砣又怎能精確地稱量入庫出庫的財物呢?那庫吏聽他這樣一問,馬上又開口了,而且是理直氣壯:“大人想想就知道,一杆秤,一個秤,稱進稱出一個標準,不就準了?”胡說!陳兗發火了。這也是他發現的第一個漏洞,一個大漏洞,必須把這個漏洞馬上堵上。他馬上向江州知府稟報。江州知府,那時也叫江州牧。掌牧六牲者,為牧人,掌一州一郡的百姓,為牧政。知府大人聽了陳兗曆數的種種弊端,先是一愣。他這一愣也讓陳兗跟著一愣。但馬上,知府大人便連聲誇獎他年紀輕輕卻想事周到,很快就吩咐主管計量的官吏挑選不易生鏽的精鐵,製造新的衡器,又把府庫的所有人員一並叫來,當著眾人的麵,一同校驗,然後正式投入使用。但府庫的漏洞遠不止這些,陳兗很快又發現,這府庫裏的升鬥也有兩種,入庫則用大鬥,出庫則用小鬥,這一進一出,多出來的財物又到哪兒去了?他開始查賬,他原以為老參軍交給自己的賬簿是根本不用查的,這一查,又查出了府庫裏存在的諸多弊端,譬如挪用財物,給府庫人員濫發財物,還有很多空白出納,等等,這些,陳兗一律嚴令禁止,從他開始,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對以前發生的問題,他也一一向知府大人稟報。每次,知府大人都耐心地聽著,臉上也一直掛著笑容,停了,忽然說了一句:“元欽啊,你在江州當一個司戶參軍真是可惜了,下次見了道台大人,我一定推薦你,去道府主管財糧。”

知府這話,讓年輕的司戶參軍想了大半夜,這到底是誇獎他呢還是譏諷他呢?但有一點,他是異常堅定的,隻要他還管著這個府庫,凡府庫裏所有的財物出入以及賬目,他都必須嚴格把關,每筆賬目他都要嚴格審核查對。但他也很快就感覺到自己已經被孤立起來了,他手下的那些庫吏,時常在一起交頭接耳,像在密謀著什麼,一看見他走過來,馬上就會散去。還有幾個經驗豐富的庫吏,來向他辭職。沒過多久,知府大人忽然主動召見陳兗了,這次知府大人臉色很不好看,把幾封狀紙推到他麵前,問他是怎麼回事。陳兗看了狀紙,倒也並不驚慌,嘴角上還帶著一點笑意。

這讓知府大人有些吃驚。他問,元欽,你為什麼不解釋一下?

陳兗說,大人,因為你根本不相信。

知府問,我不相信?我是不相信你呢,還是不相信這些狀紙?

陳兗說,我也不知道。

知府大人噗地一笑,劃根火柴,當麵把那幾封狀紙燒了,又看著年輕的司戶參軍,低聲說,元欽啊,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啊,你可以去別的州府看看,那些府庫是怎麼管理的,去取取經啊。

這個主意倒是不錯,如果不是上任之後實在太忙碌,他也早想去拜訪一下江州毗鄰的幾個州府司戶參軍。結果這一看,還真是讓他大開眼界,或許是同行,大家都吃的是同樣一碗飯,那些個參軍兄弟們對也沒有隱瞞事情,反倒是給他傳授了許多秘訣。隻是,在這方麵他天生就笨,他怎麼也想不通,這些吃皇糧、領俸祿的參軍兄弟們,要想方設法弄那麼多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黃白之物幹什麼呢。不過,他也遇到了一個比他更厲害的角色,但就在他回來的路上,這個人突然死了。這個人在和他告別時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死了?很快就有消息傳來,這個人是被人在茶杯中下毒謀害死的。不過,很快又有消息傳來,毒藥隻是一種謠言,那個人是鞠躬盡瘁而死,已經上奏朝廷請求旌表了。但一個人死了卻不是謠言,陳兗悵望著老參軍留給自己的那盆白色月季,摘下一朵,別在自己的心口。從此,隻要到了府庫,他便滴水不沾,對所有的宴請,一概婉言謝絕。這也讓他變得更加不近人情了,無形中便顯得愈是孤立,幾乎斷絕了一切私人應酬和交往。

然而,也還是有很多人會找上門來,當然,一般是在夜晚。他的房門在入夜之後總是被叩響,很輕的聲音,但他的耳朵靈敏,一下就聽見了。每次聽見敲門聲,他都要在內心裏掙紮許久,他告誡自己,離這些東西遠些,再遠些,隻要有一份俸祿,他至少就不會餓死。但他又非常擔心那些送錢人把一袋銀子就擱在他門口,這要被別的人看見了難免又會節外生枝,如果被哪個賊人偷走了,別人還以為是他偷偷摸摸地收下了。這樣想著,他就會從床上爬起來,悄悄打開門。但每次,他把門打開後,庭前並無人影。但他多少有些經驗了,每次遇到這種情況,他都會仔細搜尋一遍,但什麼也沒有發現。可等他一轉身,他的腳尖就踢著錢袋了。這錢袋裏,有時放著的是金條,有時放著的是元寶,甚至還有夜明珠。他根本不用開燈,這都是一些閃閃發光的東西,隻要打開了袋子,哪怕在最黑暗的夜晚,一眼也能看見。他把手伸進去,那種感覺真好,光生生的,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他甚至會把耳朵貼上去,去聽它們的餘音,餘音嫋嫋。而每當這時,他就會用顫抖的筆和顫抖的紙張,急促而潦草地記下一些語無倫次的文字。這是他的習慣,甚至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遺傳。但有一次,他突然觸到了一種尖銳的東西,他倒抽了一口冷氣,一把刀,竟然有人給他送了一把刀!

對這些東西,他都會在第二天早晨徹底清醒之後,馬上上交知府,有時候甚至直接交給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又總是安撫這位年輕的司戶參軍:“這個,啊這個,沒什麼,我啊比你碰到的更多。”從一個細節可以看出知府大人的經驗有多豐富,他在陳兗交給他的金條上咬了一口,哪是什麼金條,就是一坨包了一層金鈹的鉛疙瘩,那金黃燦亮的光澤頓時變得黯淡無光。還有那些銀子,有時是真的,有時候又是假的,不過,那把刀子倒是千真萬確的一把刀子,知府大人拿刀輕輕一劃,就劃斷了官袍上的一根線。他很小心地試了一下刀鋒,又把刀很小心地還給了陳兗,說,是把好刀,放在枕頭下,可以鎮邪。

這把刀還真是神啦,陳兗每晚睡覺時都把它壓在枕頭下,他發現這把刀有一種力量,能夠死死地控製腦子裏那種紛亂的念頭,這念頭是如此強大,連聖人的咒語也無法控製,現在,他終於找到了一種方式,一把刀。刀者,錢也,以其形如刀。當一個人感覺到刀的危險,一下就感到了錢的危險,錢如利刃,而且離自己的脖子如此之近。這樣的危險,一種時時刻刻處於危險的狀態,反而讓陳兗變得格外平靜了,每晚上床之後,腦袋剛一挨著枕頭,睡意便如期而至。

然而,這種尖銳的平靜很快又被一種美妙的幻覺打碎了。

某天晚上,陳兗忽然看見了一個女子出現在自己的門口,一個仕女。他拽著一身夜色進屋時,那仕女正低頭嗅著一朵花。是老參軍留下的白月季,很白的花朵,在春夜裏散發出淡淡的香味。他感覺自己一眼就看清楚了,絕對不是那種青樓女子,這是年輕的陳兗時常夢見的一種仕女。這種美麗聰慧的閨秀,怎麼會出現在了他門口?難道,難道這也是誰送給他的一個禮物?那女子聽見腳步聲,驀地站起,一個拈花微笑的姿態,讓陳兗心裏優美地一跳。兩人仿佛一下靜止了。這一對年輕的男女,在夜色的掩護下,有了一次短暫的對視,那隻是黑暗中的一個瞬間,但他感覺到了她身上的那股邪氣。他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那股邪氣,就像喜歡她烏黑光亮的秀發和眼睛,她的眼珠子在黑暗中忽閃、忽閃,輕紗之中,一對圓潤的乳房也靜靜地發著光。這一切如同幻覺,卻又是異常真切的幻覺。等到他定睛再看時,那少女已經消失在暗處。過了好久,他才開始呼吸。他必須重新學會呼吸。

一片虛靜的感覺,仿佛就是在這個夜晚開始。在這虛靜裏,他的腦子裏充滿了層出不窮的幻覺。這無疑與一個年輕男人的幻想有關。他後來一直在回想這個少女的形象,事情其實並不神秘,他很快就想起來了,這是老參軍的女兒,這裏也曾是她的家,這花,自然也是她一次次嗅過的。她或是一時心動,想回自己住過的地方看看,順便看看這曾經屬於她的花。一切於是變得自然而然了。但這個姑娘的出現,卻讓他變得不自然了。他像往常一樣,洗淨了身子,然後上床就寢。他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床上鋪著幹淨雪白的床單,每晚上床睡覺,無論多累還是多晚,他都會把身子細心地洗淨,換上潔淨的內衣,方能入睡。這讓他的床單幾乎一塵不染。然而,這天晚上他在床上躺了很久,睡意一直沒有如期而至。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他不知道,但他在第二天清晨照常起床時,突然發現了某種不正常的東西,一團帶點神秘色彩的汙漬。在凝視片刻之後,他找到了唯一的原因,一個少女忽閃忽閃的眼珠子。他還從未看見哪個姑娘,眼珠子這麼烏黑發亮。當他打開門,又發現了一個很明顯的變化,庭前那幾盆白月季,有一盆不知被誰移到了窗台上,花朵依然雪白,但周邊卻已泛紅。他很快又發現,泛紅的其實不是花瓣,而是清晨的陽光。

陳兗打小就對自然變化感到神奇,人世無常,但天有常理,這個常理便是自然,又曰自爾,亦曰法爾,任運天然。何為理?天即理,理是這天地人間一切的本源。這是天理,也即天道。作為一個主管府庫的司戶參軍,他把每一筆財物賬目管好,追查每一筆財物的去向,堵住府庫裏的每一個漏洞,既是按朝綱法紀行事,也是遵天理而行,這是他的職責,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反之,則有悖天理綱常。當他隨手在紙上記下自己的這些想法時,他忽然發現自己有點絕望,他絕望地感覺到,這世間很多人都在逆天理而動,他對一個府庫的整治,為何遭致那麼多人的抵製?很簡單,他傷及了別人的利益,也讓很多人感覺到了極大的危險。但他又絕對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他雖然一直在嚴厲追查每一筆財物的去向,也掌握了很多證據,但他一直還沒有將這些呈報上司,而是暫時全部掌握在自己手裏。他正在努力爭取每一個人,用天理,把他們納入一種正途。應該說,陳兗的這一番還不大清晰的思考非常重要,而最重要的是,他已經開始朝中國哲學史或思想史的一個方向去想了。就是這個人,在語無倫次的書寫中有了一個史無前例的發現,在一個亙古不變的義字之後,又發現了另一個至關重要的文字——理。這在義門大成宗譜中有相當清楚的記載,陳兗後來“加升文淵閣大學士,列理學,詳德安誌”。這就是說,關於陳兗“列理學”,不止是來自江州義門的家乘記載,連德安縣誌也有記載。而我之所以有這一番形而上的敘述,也正是對以上史實的一種尊重,如果有更多更權威的文獻可以佐證,那麼中國理學的源頭絕對就不是晚生百年的周敦頤了,而是義門陳氏的先祖陳兗了,他將是中國思想史上或哲學史上一個劃時代的人物。

現在,還是讓我權且放下這些形而上的敘述,回到南唐的江州。就在他的幹淨潔白的床單上開始頻頻出現神秘可疑的液汁時,有人來給他說媒了。這很正常,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也到了大婚的年歲。而給他說媒的不是別人,正是江州的父母官,知府大人。而要給他說合的女子,正是那老參軍的獨生女兒。要說這姻緣還真不錯,那一對忽閃忽閃的烏黑發亮的眼珠子總是讓他怦然心動,卻又讓他奇怪地有些忐忑不安。雖說有媒妁之言,但畢竟還要有父母之命。他已修書回家,給父親大人稟報。就在他等待江州義門回信時,夜晚的敲門聲又一次輕輕響起。

燭光下,陳兗正埋頭看著手裏的一卷文字,這都是他語無倫次地記下的東西,稍有空閑,他就開始慢慢整理,把那些惶急火燎的潦草文字整理得義理清晰。聽見敲門聲,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書案上的滴漏,此時已是夜交三更,這玩意兒雖然精準度不高,但他的生物鍾也日複一日地按這個古老的儀器形成了規律。他打著哈欠,就要睡了,床頭的蠟燭也被他一個哈欠吹滅了。燭光一滅,敲門聲便響起了,窗欞上浮現出一位風姿綽約的仕女。那晚的月光可真好。他隔窗看著一個身影,片刻之後,他把門打開了。

“小姐,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有回家啊?”

“我沒有家了,我爹不知道去哪兒了……”

他聽見了哭聲,她嚶嚶地哭著,月光照亮了她清澈的臉龐,連淚水也是清澈的。她在他跟前跪下了,她向他哀求,放她爹一馬,她爹太可憐了,這輩子活得太不值得了,病了,連抓藥的錢也沒有……

他吃驚地看著她,他也不知道她爹去哪兒了,他還以為那個老參軍早已回老家了,但他相信這姑娘說的是真的,她爹不見了,她沒有家了。他伸手把姑娘扶起來,這傷心而無助的女子,又趴在他懷裏嚶嚶地哭著,他隻能以半摟半抱的方式把她弄進屋裏。對於這樣一件比較複雜的事情,他還真是太缺乏經驗,但他並不感到奇怪,這姑娘來這裏找她的父親一點也不奇怪,這裏也曾是她的家。進屋之後,他感覺身體被輕輕推了一下,這可能是一個仕女本能的反應,但他們的身體並沒有分開,那姑娘反而更有力地摟住了他,就像摟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扇門,在那他們身後無聲地關上了。

讓他突然驚醒過來的是那女子滾燙的身體,一個完全裸露出來的光潔如玉的胴體讓他心裏猛的一顫,這對他是一種尖銳的挑戰。她還在不停地哭,而他的手已經在下意識地撫摸她,那真是一些奇妙的地方。他可以把一個最有油水的官當到了最窮的程度,但他卻沒有力量把一個緊緊地摟著自己的仕女從自己懷裏推開。這世上,還沒有哪個男人是真的坐懷不亂的,尤其當你麵對這樣一個聖潔的身體,你感覺你想幹的一切都變得聖潔了。思無邪思無邪思無邪……你就是念咒也撲不滅心裏的那種欲望的火焰,他的一張臉已經血紅,渾身都開始發抖了。又是怎樣的一種力量,最終化解了這樣一次危機,不是別的,就是那根曾經把他打得遍體鱗傷的蛇頭鞭,它就懸在你眼皮底下,一直懸著,你不知它什麼時候就會落下來,此時,它嗖一下又充血似的掄直了,這讓他反射般的陡然挺直了身體,這樣一個猝不及防的動作,像雷擊般,把那姑娘一下打開了。她的眼睛睜大了,然後又慌忙用手遮掩著胸前的那一對尤物,就這樣,怔怔地看著他,一雙眼珠子依然漆黑,但不再撲閃,過了很久,她的眼淚才像水一樣流了出來。

她轉身要走時,一個聲音在她背後平靜地說,這麼晚了,你就在這裏將就一宿吧。

過了片刻,他又說,天亮了,我就去打聽你父親的下落。

如果世間真有坐懷不亂的男人,年輕的江州司戶參軍陳兗應是當之無愧的一個,至少在那女子的心中是。在那女子嚶嚶地哭著和衣躺下時,他又開始用潦草的文字記下剛才發生的一個瞬間,這紙上的每一句話都將變成了人生的箴言。

陳兗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打聽到老參軍的下落,那個老參軍已經被囚禁在江州府衙的某個角落。要說這事也在意料之中。盡管生逢亂世,但在某個無法確定的朝廷,時常有禦史一類的監察官來各地州府考察,這也是陳兗的父親陳崇幹過的差事。這些人充當著天子的耳目和鷹犬,而且絕大多數都是心狠手辣、六親不認的酷吏,他們的基本職責是查辦官員違法亂紀的案件,而像司戶參軍這一類的官員,每次都是重點審查的對象。很多的大案要案,又總是從個肥缺撕開缺口,牽涉到上上下下的許多人。

陳兗暫時還不知道到底是哪個可怕的禦史大人駕臨了江州,他原本想去拜訪一下知府大人,突然想到這是一個高度敏感時期,走到門口又趕緊退了出來。這府衙複雜得就像一個迷宮,隻有一些天井裏才有陽光照進來,但這樣的陽光隻能溢出很短的距離。陳兗轉彎抹角地走出府衙時,在一個廁所門口遇到了知府大人。在陳兗行禮如儀後,知府大人把他叫到了一個更隱蔽的角落裏,好像要告訴他一個什麼秘密。陳兗還以為是關於老參軍的消息,但知府大人告訴他的是一個好消息,他馬上就要超升道台了:“元欽哪,我從江州什麼也不會帶走,但我要帶走一個人,就是你。”這讓陳兗心裏一陣驚喜,他沒想到知府大人這樣看重自己。而知府大人要他回去準備一下,而且說得很明白,一是把府庫裏的事情移交給副手,二是回江州義門向父母去辭個行。“趕緊去辦吧,朝廷的公文已經在路上了。”知府大人衝他笑了一下,然後便匆匆離去,好像馬上就要走的樣子。

他這笑讓陳兗一愣,笑得讓他有點不知所雲。

知府大人一回衙署,還真是接到了一份快馬遞來的文書,但不是朝廷的任命文件,而是朝中契友給他送來的一份密件。一個人能把官做到州府一級的最高行政長官,已經很不容易了,在朝中也多少有些眼線了。在屏退左右後,他把門窗仔細關上了,才揭開密件,那其實是一個人的履曆,此人名叫徐鉉,字鼎臣,先世為會稽人,後遷居廣陵。這是個神童,“十歲能屬文”,能寫一手李斯體小篆,難怪他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禦史大夫,原來和李斯一脈相承啊。而在履曆後還有更重要的附言,此人從不接各地饋贈之禮,甚至自己的俸祿和朝廷的賞賜也大部分送給了老弱孤寡。

知府大人把一張紙翻來覆去看了三遍,好像這紙上還留有太多的空白。直到再也看不到他想知道的信息,他劃根火柴把一張紙燒了,連那個信封也燒了。總之,不能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跡,連灰燼也不能留下。然後,他就一籌莫展了。應該說,知府大人在危機公關中已有了相當豐富的閱曆和經驗,對付朝廷派下來的禦史,一般也能對付過去。比較容易對付其實是那些老奸巨猾的禦史,大凡一個人年老了,都逃脫不了貪財、怕死、打瞌睡的宿命,眼看著前途無望,也就隻能圖個錢途了,這樣的人,別看他們白天擺出一副執法如山的威嚴,一到夜裏就會變成了另一個人,就算不貪財,也會貪圖美色,越老越色。然而,現在,江州知府卻必須麵對這樣一個年輕的禦史,年輕人對金錢美女不是不感興趣,但他們對自己未來的前途更感興趣。又,如果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也比較容易對付一點,但這個叫徐鉉的年輕人,卻是一個神童,神童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神童居然連自己的俸祿和朝廷的賞賜也送給了那些老弱孤寡。一個知府大人遇到了這樣一個禦史大夫,該如何是好?

就在江州牧惴惴不安又一籌莫展時,江州司戶參軍陳兗還沒來得及回義門向父母辭行,就被請到了禦史大人的臨時公署。

這是亂世中兩位神童的相遇,一個是廣陵神童,一個是江州神童。在年歲上,他們應該是同輩。對徐鉉,陳兗仰慕已久,也拜讀過徐鉉那些思致閑遠、意味深長、有白居易之風的詩文。陳兗不止一次想過要見見這位廣陵神童,但他沒想過會以這樣一種方式相見,而一旦他們見麵,他這江州司戶參軍也就當到了盡頭。

一路上,陳兗都在想,徐鉉會問到些什麼呢?興許,一些出現過但終於沒有發生的事情都會被問到,那些錢你真的沒收?對那送上門來的美女,你真的坐懷不亂?陳兗一邊這樣問著自己時,已經走得離監察禦史徐鉉越來越近。此時,江州府衙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大大小小的官吏們都在互相檢舉揭發,很多官吏已經逃走了。陳兗原本想奉知府大人之命將所有賬簿移交給副手,但那副手居然也不辭而別。倒是那些一直以來都對陳兗冷眼相待的府吏們突然對陳兗特別親熱了,他從府庫裏走出來時,一路上都有手下向他行禮。不過,陳兗並未懷疑知府大人馬上就要超升道台的消息,事實上,這個消息已經在江州上上下下傳遍了。很多老百姓還早已準備好了萬民傘,隻等著給知府大人送行了。隻是,一個禦史的到來,突然讓江州變得很不和諧,一進門,陳兗就聽到了嚴刑拷打和鬼哭狼嚎般的聲音,正從某個角落裏傳來,這肅殺而血腥的氣氛,讓陳兗一陣一陣地顫栗,就像少年時走進刑杖所的感覺。

不知徐鉉以前聽沒聽說過這位叫陳兗的江州神童,但江州義門肯定是聽說過了的。他看見陳兗戰戰兢兢地走過來了,立刻禮節周到地站了起來:“元欽兄,久仰,久仰!”陳兗的反應則有些遲鈍,幾乎是機械地向徐鉉拱手施禮。然後便是一係列必不可少的過場,讓座、看茶、寒暄。直到徐鉉吩咐手下退下,才算正式進入了程序。陳兗很忐忑地坐在徐鉉對麵,徐鉉的一雙眼睛正在注視他。他等著徐鉉開口,同時也在考慮是不是把所有的賬簿毫無保留地交給眼前這位年輕的禦史。這無疑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從那嚴刑拷打和鬼哭狼嚎般的聲音看,這個徐鉉絕非一個心慈手軟之輩。

徐鉉居然沒有直奔主題,他似乎很有興趣和陳兗探討一下與天理或天道有關的問題。或許他也很難找到一個比較適合交談的夥伴。而一涉及到這些比較抽象的問題,陳兗也沒那麼忐忑了,甚至有些坦然了。他怕什麼呢,他又做錯了什麼呢?這兩人竟然越談越投機,連中世紀士大夫最羞於啟齒的與女人有關的話題,他們居然也談了一陣。食色性也,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陳兗說,人的身體其實是很容易滿足的,粗茶淡飯能吃飽就行了,穿衣呢冬暖夏涼就行了,住房呢能遮風避雨就行了,娶妻呢能生兒育女就行了。徐鉉聽了,善解人意地一笑,說:“元欽兄隻是拿女人在打比方啊,有道是,戒身易,戒心難,若要做到身心合一更難!誠如兄所言,人身是很容易滿足的,但人心卻難以滿足啊,天大地大,沒有人心大,你就說女人吧,一個男人有了三房四妾也不能滿足,一個天子有了三宮六院也未必能滿足啊。”

陳兗感歎:“是啊,這是《禮記·樂記》裏早就說過的,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處,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惑人無窮……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如今朝綱紊亂,天理不行,一個根本的症結,還是人欲太盛,人心中一旦沒有了天理,人的本性就會得到極度放縱,於是貪贓枉法,於是巧取豪奪,於是朝綱紊亂,國將不國啊。”

徐鉉忽然問:“那麼,一個人在心裏又怎麼才能控製那些自私、放縱、貪婪的欲望?”

這個問題問到症結上了,那些日日夜夜,一個八品下的司戶參軍,幾乎時時刻刻都在反躬自省,這是因為總是有各種念頭在腦海中出現,如何才能控製自己腦子裏的那個念頭,隻有用心來控製,心是一切的主宰,又隻有天理可以主宰你的心靈。如果連天理都無法主宰心靈了,那就隻能采取韓非子的辦法,“寄治亂於法術,托是非於賞罰,屬輕重於權衡”,如此才能保證人類“不逆天理,不傷情性”,而一旦付諸實施,這將是一種非常殘酷的辦法。事實上,人類也早就開始實施了。

這些,正是陳兗一直在想也一直沒有想清楚的問題,這可能是他一生都無法解開的一個深奧的命題,他可能要想一輩子,一輩子也想不清楚。事實上這也的確是一個未來的問題,一個和時間一樣長的問題,一個讓中國人想了一千年還沒有想清楚還在爭吵不休的問題,可見人心有多複雜啊。

陳兗盡管還沒有太清楚的想法,但多少也有些心得,於是說:“我最近看了不少佛家釋子修行的書籍,這對我倒是很有啟發,你比如說他們在色戒方麵的修煉,第一步,不讓你看到女人,漸漸忘掉女人的存在;第二步,把你置於花枝招展的美女叢中,從由一開始貪婪地看,到不再明目張膽地看,再到偶爾地偷偷看;最終達到第三步,視而不見!這方才是大境界啊!”

徐鉉卻搖頭道:“這個境界凡人是達不到的,能達到就不是凡人了,甚至根本不是人了!”

此言一出,屋子裏一下靜了下來,隻有從窗欞裏透射進來的一束光線,在兩人身上緩慢地移動。良久,陳兗才若有所悟地說:“鼎臣兄,在下領教了,領教了啊,聽君一席話,我才真正懂得了人之所以為人啊,這其實也就是天理啊。”

徐鉉卻又淡淡地付之一笑,然後話鋒一轉,問起了江州義門的情形。徐鉉對江州義門果然很感興趣,這讓兩位江南神童又有了一個共同的話題,從義門陳氏家法三十三條,不知不覺就談到了那個刑杖所。徐鉉的疑問也就從這個刑杖所開始,他不想繞彎子,單刀直入地問:“元欽兄,那些,你覺得,管用嗎?”

陳兗很老實地承認,那隻是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

徐鉉深以為然地說:“是啊,王法和家法,天下所有治人之法,其實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元欽兄,你小時候挨了那麼多打,如果我現在讓你說實話,你覺得該用怎樣一種方式?”

陳兗也很坦誠地說,如果他當了一家之主,他絕對不想打人,他覺得最好的方法還是莊子的方法:“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以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

話音剛落,隨即聽見一聲短促的慘叫。他下意識地一抖,一時竟無法分辨,這聲音是他發出的,還是另一個人發出的。

徐鉉朝門外瞥了一眼,然後輕聲告訴他,有人撞牆了。

陳兗一直是背對著門坐著的,他沒有回頭看,不知道撞牆的是那個老參軍還是別的什麼人。但他嗅到了非常濃烈的血腥味。

徐鉉又湊近他,低聲道:“那個老參軍其實很可憐,聽說他就要成為你的老丈人了,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幹?他說自己一生受窮,不能讓自己的女兒受窮,嫁到了夫家也做不起人,他這樣幹,是為了給女兒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

陳兗眼圈一紅,差點掉淚了。

徐鉉說:“我也可憐他,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可元欽兄,你說,上有天理,下有朝綱,我一直在想,你也幫我想想,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法子沒有,但凡是我想到的,自周公孔子以來的聖人都想到了,也都說出來了,緣何那麼多的聖人之術,那麼多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就是無法保證每個人有一個純粹至善的內心呢?而最終,我們發現還是韓非子的方法最頂用,寄治亂於法術,托是非於賞罰,屬輕重於權衡,也隻有如此,方可不逆天理啊。”

陳兗沉默了。或許,就在他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時,正在發生另一幕,在陳兗住的房子裏,在他當差的衙署裏,有人正在搜查。事實上,他前腳剛走,就有人進去了。床鋪、被褥、一卷卷聖賢的典籍,還有牆壁上的每一絲縫隙,都被揭開了。這樣的搜查,很容易瞥見一個人內心裏最深層的一隅,而那些搜查到的東西,往往就是遞交給死神的厚禮。而對這一切,陳兗毫無察覺。他還能不能回到自己的房間裏,他也不知道。但命運會為一切做出安排的。

天淡黑時,一個人匆匆走到徐鉉跟前,附耳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陳兗看見他們如此機密,正要起身回避,卻被徐鉉抓住了手腕。然而,他就一直抓著陳兗的手腕,一直把陳兗送到了衙門口。一輛馬車早已停在門口了。徐鉉說:“走,元欽兄,去你那裏看看。”陳兗知道,他已經被控製了。到了自己房子的庭前,也看不出有啥變化。進了房間,一切看起來原封未動。這一切進行得多麼高明啊,但徐鉉很快讓陳兗看見了一個瞠目結舌的秘密,他不緊不慢地走近了那幾盆白月季,甚至還用欣賞的目光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把月季花連根拔了出來,陳兗果然一下吃驚地瞪大了眼,竟然埋著一個個已經漚得發黑的金元寶。接著,徐鉉又將五盆白月季花連根拔起,裏麵全都是漚得發黑的金子、銀子和珠寶。

徐鉉笑問:“元欽兄,這是怎麼回事?”

陳兗卻一下瘋狂地大笑起來。

錯亂的時空

接下來一段曆史又變得顛倒錯亂,這可能與一個老人進入遲暮歲月有關。

智慧不會衰老,但陳崇的頭痛已經到了歇斯底裏的程度。疼痛時常會把他的腦袋帶入某種真空狀態,我的敘述也因此頻頻出現死角。但追溯他頭痛的開始,還是在仲子陳兗離去的那一刻,他就感覺到腦子裏有一顆顆生鏽的釘子在紮,還伴隨著劇烈的抽風。在請了無數郎中看過後,最終得出一個不約而同的結論,這不是病,更不是羊角風,這是想事想得太多了,這個人一生傷透了腦筋。

陳崇絕對不是一個迷戀權力的人,一個智者,絕對不會把最後的生命在權力上磨滅。事實上,在他六十三歲那年,他就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連走路也不敢走得太快,走快了,就能聽到骨頭的碎響。他也因此而萌生了退意,開始向往一種清靜無為的緩慢生活。而在此前,他對老莊之道是很不屑的,看來,一個人隻有活到了一定的歲數,才能真正理解老莊。陳崇也因此理解了他的大伯父陳伉為什麼會全身心地沉浸在老莊和易傳之中,那裏邊有長壽的秘訣,他多麼想像陳伉那樣無痛無病地活到九十五歲,然後在夢中溘然長逝。對於一個生命,這真是最大的福氣。

既然他已打定了主意,他就決然引退。事實上,從青公開始,江州義門曆代大家長都沒有一直幹到死的打算,你也許可以把它看作一個民間王朝,但它又絕不是一個家族版的封建帝國。這就麵臨又一個曆史性的問題,選擇一個接班人。這不是他的選擇,而是江州義門的選擇。這是一個有力的證據之一。而在最高權力的繼承方式上,陳崇也是絕對依照他製訂的家法行事:“不以長幼任之,但擇善繪、經營多方擘畫廉操仁術者。”也就是說,隻要是德才兼備的家族成員,誰都可以問鼎這個主事的寶座。

盡管如此,但上上下下的義門子孫,他們的目光先還是下意識地在他幾個兒子身上轉悠。

老二陳兗暫時就不說了,他已外出為官,雖說很多人都在牽掛著他的命運,但他此時對江州義門還鞭長莫及。他的心思至少暫時還不在這裏。

這裏,先看作為陳崇嫡長子的陳枋,字元紹,這是一個從小到大幾乎看不出什麼性格的人,就像根本沒有性格。關於此人,也未見家乘上記載他考取過什麼功名,但大成宗譜上卻有他“授文林郎,仕太常寺卿,為奉禮郎”的記載。隻要對中國曆代官製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這樣的記錄漏洞百出。文林郎是一種文散官名,九品文林郎,在唐宋時為文官第二十八階,低得已不能再低了。這樣的官倒也不必真的去做,很多就是掛一個虛名而已,在宋人筆記中,有人因給朝廷進獻蒲中好梨,“備眾梨之美”,得官文林郎,後來連這梨子也叫文林郎了。應該說,陳枋做一個文林郎還是很合格的,他載入家譜的一件大事,就是為唐天祐二年(公元905年)乙醜禦題的“孝悌忠信”作了一篇四字文,但我苦苦尋找這篇四字文也沒有找到,隻知道天祐二年是唐哀帝李柷的年號。李柷是一個在位三年、僅僅活了十七歲就被後梁太祖朱溫廢掉了的兒皇帝,難道他也給江州義門禦筆親題了一塊“孝悌忠信”的匾額?不過,這已經不重要,就像陳枋本人在江州義門的曆史一樣不重要。應該說,陳崇對於自己的這位嫡長子還是寄予了厚望的,這從他給兒子的命名裏也能看出來,枋是一種可以充當棟梁的樹木,傳說在大公堂舉行上梁大典時,恰逢崇公的長子出生,這是一個好兆頭,崇公當即給兒子命名曰枋。他當然知道枋還有另一層意思,枋,同柄,權柄也。但枋還有另一種意思,棺材。對此,做父親的還真是一直擔心,他這個長子從小到大臉色蒼白,蒼白得讓你懷疑他身上有沒有血。這讓一個做父親的格外擔心,擔心這孩子會變成棺材瓤子。但這孩子注定是不會早夭的,江州義門的曆史已經注定,陳枋必將主家政二十五年。他必須等到他的二弟陳兗回來,才能完成他的曆史使命。這其實也暗合了枋的另一種詞義,它是一種在柱子之間起聯係和穩定作用的水平向的穿插構件,往往是隨著梁或檁而設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