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這就是江州義門曆史上發生的第一次動蕩,一個大家族已經走到了分裂的邊緣。此時,主事陳義渾身都在顫抖了,他好像又不是害怕這麼多要造反的人,他最害怕的還是普生,一個已經被他剝落衣裝、五花大綁的木匠,差不多就是他可以掐死的一隻螞蟻了,這個人卻還是讓他這樣恐懼。他甚至用一種充滿敬畏的眼光來看著幾乎赤身裸體的普生了,他甚至是在乞求,普生能夠像上次騷亂一樣,把這些家眾勸退。
副司陳明也在瑟瑟發抖,他湊近陳義的耳根顫聲說:“大人,要不、要不先把這廝放了?”
主事大人內心裏掙紮得很厲害,放了普生也許可以平息眼前這一場風暴,但如果放了普生,他就徹底認栽了,他這個主事就當到頭了,而在這種群情激昂的情形下,普生必然就會被眾人推選出來,擔任主事,而這樣的恐懼要遠遠超過他現在的恐懼。他應該感謝老主事陳崇,早已不問家事國事的陳崇在江州義門最危急的時刻出現了,而他一旦顫顫巍巍地出現,眾人頃刻間就平靜下來了。老人家拄著拐杖徑自走向被綁縛著的普生,在眾人的意料之中,給他解著繩子。那繩子居然是打的一個死結,老人的手又在不停地顫抖,這讓他解了一會兒也沒有解開。這時候,有人想上前給老人幫忙,老人卻忽然低下頭去,用剩下的幾顆牙齒,把那繩子生生咬開了。這個過程,讓家眾們心跳不已,而繩子剛一解開,一個倔強的漢子就軟了下來,他用一隻胳膊扶著老人,另一隻粗大的手掌不停地抹淚。老主事也在哭,一邊哭一邊咳嗽:“我怎麼不死啊,蒼天啊,你不應該在我活著時就看到義門子孫分家散夥啊,我有何麵目去見祖宗啊……”
這時候,普生也感覺到了一個大家族正在走向分裂的危險,他哭喊著:“兄弟們,你們都回去吧,你們不要為了我一個人,把一個上千口人的家推向火坑啊!你們再這樣鬧下去,我就一頭撞死了給你們看,這個家就要完了啊!嗚嗚嗚……”
正是這一個硬漢子突如其來的號啕大哭,還有一個老主事的垂死呼喚,最終緩解了這一場危機,那種極度緊張的氣氛稍微鬆弛了一些,很多人從怒吼一變而為放聲慟哭,也有人在黑暗中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而這時有人突然發現,一個八十六歲的老人死死地抱著自己的腦袋,早已昏死過去了。那是一個異常痛苦的姿態,那凝固的手勢,仿佛要把自己頭痛欲裂的腦袋活生生地從脖子上擰下來……
因果報應,或為義所感
江州義門能夠維持數百年時間,無疑有著一種奇妙的自我修複功能,在經曆了一次騷亂之後,處理的結果讓人吃驚,一是主事陳義向家眾遞交了辭呈,但家眾卻對他表示了真誠的挽留之意,這樣的挽留實際上是一種挽救,也是一種難得的寬容,他們不想計較更不會清算一個主事的過失,他們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一段時間,來糾正自己的過失,事實上也是給他一次挽回自己麵子和尊嚴的機會。這樣的寬容也隻會在江州義門發生;二是普生自請“剝落衣裝歸役一年”,畢竟他確實犯了“不從家長令,妄作是非”的家法,而且因此而直接引發了一場騷亂,他再三請求,願意接受懲罰,此舉讓家眾對他更加尊重,當然也就尊重了他的選擇,這雖不合情理但卻是對家法的恪守,否則以後一個主事還真是無法“協和上下,束轄弟侄”了。對於老主事陳崇,這是他最希望出現的一個結果,在他又一次昏厥之前,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念叨著:“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
那支讓人驚駭的家丁隊伍並沒有解散,但從這個夜晚開始就全部撤到了義門的大宅院之外,看家護院是他們的唯一職責,絕對不準再介入家族內部的紛爭。而家法的實施,也變得更加嚴謹,如果對家族成員進行必要的懲罰,必須進行三堂會審,這是為了保證絕對不能再有一個人想打誰就打誰的事情發生,包括自己的兒子挨打,一律要經過嚴格的程序。有人說,這是老主事一生最後幹的事,事實上也是對三十三條家法的一些漏洞進行了一次非常及時而必要的修補,這對防止權力過於集中在某個人的身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但經曆了這一次折騰,又讓老主事大傷了腦筋,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有時候很清醒,有時候又處於昏迷的狀態。就在他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的遲暮歲月中,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曆經十餘年征戰,先後擊潰了後周李筠、李重進等的殘餘勢力的反抗,然後采取先南後北的策略,先後攻滅了南平、湖南、後蜀、南漢、南唐等地割據政權,同時又加強了對北方契丹的防禦。現在,趙匡胤最後要收拾的是當時除北宋之外最強大的南唐王朝。宋開寶七年(公元974年),趙匡胤令大將曹彬揮師南下。
此時,當年的廣陵神童徐鉉此時已是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陳兗的年歲也該和他不相上下。陳兗的命運在我的敘述中還是一個懸念,且懸而未決已久。那些埋在花盆底下的金銀財寶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真是陳兗幹的,他的故事也該早已結束,結果無非是“斬於市”。但這個人絕對沒有這樣簡單,徐鉉當然更不簡單。從那漚得發黑的金子看,這金子應該是早已埋下的,或許是當年的送花人就埋下了,或許連那老參軍也未必知道。這個案子最終也是一個謎案,陳兗能夠從一樁致命的謎案裏解脫出來,第一應該感謝徐鉉,第二應該感謝從他房間裏搜出的兩樣東西,一是他一直尚未上交的賬簿,一是他那卷他隨手記下的文字,那上麵記錄了一個人在夜深人靜時的種種危險念頭,還有許多充滿了義理的箴言,這些東西最終被禦史徐鉉帶走了,同時被帶走的還有那個指天發誓對朝廷忠心耿耿的江州知府。而陳兗的命運則成了一個懸念,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卷被帶走的文字裏,哪些是真話哪些是謊言,等待著他的又是怎樣的命運呢?
一個懸念,其實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家族傳奇,在徐鉉還朝不久,陳兗這江州司戶參軍還真當到頭了。一道令人難以置信的聖旨從南唐王朝降下,加升陳兗為文淵閣大學士。這是來自大成宗譜的記載。當然,這又是隻有江州義門才能抒寫出如此非凡的傳奇。這文淵閣大學士又是個什麼官?曆代官製變化很大,同一個官名在一個朝代可能位極人臣,換了一個朝代則隻是個五品六品。而在新舊五代史的職官設置裏,竟然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文淵閣和文淵閣大學士這一官職。直到明初,才有這一官名的出現。那時候,為了防止了宰相專權避免皇權旁落,朱元璋廢除了丞相一職,不過,這樣一來,全國軍政大權就集於皇帝一人,皇帝的政務十分繁忙,遇事無人商量。所以,他又建立了大學士製,設了殿閣,殿閣的組成人員就是大學士了,明朝的殿閣大學士有中極、建極、文華、武英等殿大學士和文淵閣、東閣等大學士。這樣的大學士都是輔佐天子的一品大員。到了清乾隆時代,這文淵閣又成了專門收藏《四庫全書》的圖書館,那麼這個文淵閣大學士該是滿清時代的皇家圖書館館長,已經成了遠離權力核心的四五品官員。
於此可知,陳兗這一非凡的官職可能來自後世譜牒編纂者的偽造或道聽途說,但在五代十國時代大學士還是有的,而這樣的大學士在那個時代是品級很高但無實權的虛職或兼職,譬如說唐武後擅政的時代弘文館大學士就由宰相親兼。而五代十國時代的各國曆朝官製基本上沿用唐代官製,以陳兗這樣一個在官修的正史上根本沒留下姓名的人而言,他也根本不可能達到大學士這樣的高位。就像我此前對先祖陳青等人的分析一樣,他可能隻是個普通的學士,六品左右的散官。他是否真的到朝廷去任過此職都很難說。但從心理學上來說,我們必須讓他去,必須讓他走進了朝廷之後再回到一個家族王國,江州義門未來的曆史,一直都是這樣編織的。
我也隻能按以上的編織,來續寫又一段改朝換代的曆史。此時的徐鉉,在官修的正史中扮演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而陳兗則將在一段家族傳奇中扮演一個感天動地的角色。
宋開寶七年(公元974年)冬天,這對南唐王朝是一個過不去的冬天。作為五代十國的十國之一,南唐一朝,定都金陵,在亂世中頑強地生存了三十九年,經曆先主李昪、中主李璟和後主李煜三位帝王,最盛時幅員三十五州,帝國版圖橫貫今江西全省以及安徽、江蘇、福建和湖北、湖南等省的一部分。而它所擁有的土地,是江淮流域的千裏沃野,同百年亂世中的中國其他地域相比,它也在偏安中營造出了一派經濟發達、文化繁榮的氣象,史稱是“比年豐稔,兵食有餘”,為中國南方的繁榮安定和經濟開發作出了重大貢獻,這也是包括宋朝在內的所有的曆史記錄者都高度讚譽的,它短暫的存在,也因此而有了被中國曆史賦予重要政權的價值。江州義門有幸,一個民間王朝能夠在狼煙滾滾中繁衍生息,無疑與它存在於南唐版圖上有莫大的關係。
然而,就在這個冬天,它的末日已經來臨。北宋帝國派來的大軍,以大將曹彬為統帥,已經逼近金陵。李後主眼看大軍壓境,倒也不像陳後主那樣無能,至少他還在掙紮,而這樣的掙紮無疑又隻是盡人事、聽天命了。他一麵派徐鉉去見北宋天子趙匡胤,以為緩兵之計,一麵又命大將朱令贇將兵十餘萬自上江調往金陵增援。徐鉉出發時,後主李煜想下令讓援軍暫時停止東下,徐鉉說:“此行未保必能濟難,江南所恃者援兵爾,奈何止之!”這是徐鉉的清醒,沒有軍事實力做後盾的求和哪怕巧舌如簧、仁至義盡,也隻能是空談,談判的最大籌碼就是你所擁有的軍事實力。李煜說:“方求和解而複決戰,豈利於汝乎?”就憑這句話,也可知李煜是一個仁慈的天子,然而一個天子仁慈若是,也注定是做不了天子的。誠如徐鉉所謂:“要以社稷為計,豈顧一介之使,置之度外可也。”一個大臣為了社稷,是可以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這是大義。而這樣的大義之士,也讓後主在送行之時淚水沾襟,好不悲涼。這次談判的結果,其實早在徐鉉的預料之中,為了讓仁慈的宋太祖停止進攻,徐鉉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哀求:“煜事陛下,如子事父,未有過失,奈何見伐?”太祖卻冷冷地問了他一句:“汝以為父子分兩家,可乎?”要說,徐鉉也算是南唐帝國最善於談判的人了,但他卻不能回答趙匡胤的這個問題。
這一次無功而返,倒也在李煜的預料之中。但沒過多久,宋太祖便傳諭,讓李煜去宋都見麵。這種傻事李煜是不會做的,隻好派徐鉉去向趙匡胤解釋。徐鉉也還真是善於解釋:“李煜因病未任朝謁,非敢拒詔也,乞緩兵以全一邦之命。”他明知這是與虎謀皮,仍然不肯放棄最後的機會,據史載,“其言極懇切,與太祖辯,反複再三,聲氣愈厲”,這一次,或許是他準備得太充分,趙匡胤竟然辯不過他,但趙匡胤卻拔劍而起,怒斥徐鉉,一句著名的成語也因此而誕生了:“不須多言!江南國主何罪之有?隻是一姓天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於是,徐鉉不敢再言,他知道,後唐是宿命已經注定。很快,金陵就被宋師攻陷,一個天子成為了另一個天子的俘虜,“後主肉袒出降,被俘到汴京,封違命侯”。這其間的戲弄與屈辱,也隻能讓一個亡國之君去慢慢品味了。徐鉉隨後主李煜一起入覲趙匡胤,“太祖責之,聲甚厲”。徐鉉對曰:“臣為江南大臣,國亡罪當死,不當問其他。”這樣一個大義凜然的忠臣,又讓太祖趙匡胤讚歎不已:“忠臣也!事我當如李氏。”一句讚歎,就讓南唐的一個忠臣變成了北宋的忠臣,才華橫溢的徐鉉被命為太子率更令。
值得一提的是,金陵雖然被攻陷,但沒有遭到太大的破壞,這多虧了一個仁慈的大將軍,曹彬。曹彬的仁慈,又與他偶然遇到了一個道人有關。這是一個睡眼惺忪的道人,但在曹彬走過來時,他突然睜開了眼睛,看了他兩眼,對他說:“你的邊城骨隆起,印堂寬闊,目長光顯,必主早年富貴,所忌的是頤削口垂,沒有晚福,凡出兵作戰,宜開一麵之網,或可培植一些晚福。”曹彬聽了,對此言虔誠地相信,一直謹記於心。曹彬率師伐蜀,攻克遂寧時,遭遇了極頑強的抵抗,城陷之後,他麾下的將士也想進行報複性屠城,但遭到曹彬的嚴令禁止,誰敢濫殺無辜,他就要砍掉誰的腦袋。對擄獲的敵軍女眷,他下令辟室保護,絕不許有奸淫非禮行為發生。等到戰火停息後,他對有家可歸的婦女給資遣回,對無家可歸的婦女則替她們擇配嫁人。這讓那些被征服的老百姓,內心也被征服了。宋太祖命曹彬率師征伐江南時,他因不忍生靈塗炭,躺在家裏裝病,手下將士去探病時,曹彬憂心忡忡地說:“我這病,絕不是吃藥能夠治愈的,隻要你們對著蒼天發誓,在攻克江南之日決不妄殺一人,我這病就可痊愈了。”將士們立刻對天焚香發誓。結果是,他這支隊伍被譽為仁義之師,軍人與軍人的對抗不可避免,但他盡最大的可能保全了千千萬萬的生命,而江南的老百姓都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據說,連趙匡胤都讚賞他:“你不僅打下了江南的土地,還贏得了江南的人心。”
在夾道歡迎的人群中,大將軍曹彬眼睛忽然一亮,又看見了那個睡眼惺忪的道士,道士說:“數年前我看了你的相,那時我認定你沒有晚福,可是現在你的相已改變,金光聚耀於麵目須眉,必能增祿延壽,後福無量啊。”曹彬不解地問:“啥叫做金光呢?”道士說:“金光就是德光,其色如紫光晃亮。人若陰德有感,麵現金光,眉現彩光,目現神光,發現毫光,色現祥光。其氣外明而內徹,不獨增壽,當蔭子孫遠福。”這是一個應證了的預言,史載,曹彬享高壽而卒,追封濟陽郡王,膝下九子,或為名將,或襲王爵,後世子孫繁榮昌盛。又有《曆史感應統紀》讚頌他:“其示病也,正如維摩詰經所謂,因眾生病,是故我病,一切眾生疾療,我疾乃療,存心仁厚如此。古稱三世為將,道家所忌,若彬之為將,正可廣作功德,何忌焉!”
金陵既已陷落,但江州仍在拚死抵抗。江州保衛戰,事實上成了南唐和北宋的一次真正交戰。指揮圍攻江州的也是一位姓曹的將軍,曹翰。這是一個慣於攻城掠地的悍將,他預計用半天時間就可拿下一座小小的江州城,他沒有想到他竟然差不多要用半年時間才能拿下江州。而對於守城的軍民,這種決絕的抵抗事實上給他們帶來的是一場漫長的災難。
先要看看這個曹翰何許人也。查《宋史·曹翰傳》,官修的史書也不諱言,此人從小就有惡名,“少為郡小吏,好使氣陵人,不為鄉裏所譽”,但“陰狡多智數”,尤其是多疑,嗜殺。還在後周年代,周世宗征淮南,“既而得降卒八百,部送歸京師。時翰適從京師來詣,過正陽十數裏許遇之,慮劫兵器為叛,矯殺之”。你看這個人,這不是他的俘虜,而是天子的降卒,他也敢假稱天子之命,將八百降卒斬盡殺絕,殺了,他還能理直氣壯地說服皇上。“及見世宗,具言其事,世宗不悅”,曹翰辯解道:“賊以困歸我,非心服也,所得器甲,盡在正陽,苟為所劫,是複生一淮南矣。”他這樣一說,周世宗一想,也有道理,這八百降卒並非心服口服地投降歸順,實在是迫不得已,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何況還有這麼多兵器存放在他們附近,一旦他們劫掠了這些兵器,馬上又要叛亂,到時候必有一場惡戰,那就不如先把他們斬盡殺絕,徹底除掉後患。結果,周世宗不但沒有治他的罪,反而升了他的官。
通過這樣一件事,你也就知道了這個人荒謬而殘忍的邏輯起點,對敵人,哪怕是投降了的敵人,他也絕對是要予以決絕的鎮壓的。江州保衛戰也就在決絕之中展開,一方是決絕的守衛者,一方是決絕的進攻者,沒有任何妥協的可能。而曹翰奉命一路過關斬將,“先赴荊南,改行營先鋒使,進克池州”,而在他圍攻江州時,南唐首都金陵已經陷落,“後主肉袒出降”,南唐事實上已經滅亡,但江州軍校胡德、牙將宋德明據城拒命,江州子弟依然在進行最後的抵抗,而在這樣慘烈的戰爭中,義門子弟從來就不會缺席,無論是出於對南唐的忠誠,還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園,他們都隻能血戰到底。而江州義門的一個重要曆史人物,文淵閣大學士陳兗,在金陵尚未陷落時,就向後主主動請纓,從金陵來到江州,誓言要和守城軍民血戰到底。
而在江州義門,最早請求去參戰的就是普生等“剝落衣裝歸役一年”的苦役。尤其是普生,他傷口的愈合能力非常強,連心裏的創痛也好像愈合了。很快,他就成了這群苦役的頭領,他們要幹的,也是最苦最累的活,在荒山野嶺開荒,由於被剝落了衣裝,他們渾身裹著茅草,像野人一樣生存,這種苦難的生存也讓他們變得像野人一樣強壯、剽悍。但他們並沒有與世隔絕,江州被圍困的消息不斷傳來,這對於他們無疑是一個洗刷恥辱的機會。普生的倡議,讓幾個苦役犯仿佛看到了重生的希望,否則,他們就算歸役一年之後,回歸了江州義門,也無法回歸正常的生活,畢竟,你在家眾的心中是犯過罪的人。他們不想給親人帶來恥辱,而現在他們有了一次給親人帶來光榮的機會,這是他們無法錯過的一次機會。但這幾個苦役的請求,卻在家眾中引起了激烈的爭議,大多數人都覺得不應該讓這些苦役去送死,而應該組織義軍,名正言順地開赴前線。還有的甚至擔心這些苦役會借機逃走。後來,還是普生等人咬破手指,寫了血書,而當時又有陳兗從江州城裏送了急信,城中急缺工匠,希望義門馬上派幾個工匠過去。這樣一來,第一批開赴前線的義門子弟,也不全是苦役,而是一支由木匠、石匠和泥瓦匠組成的隊伍。這支隊伍為修複被損壞的城防日夜奮戰,據說普生還發明了一種可以連發的機弩,殺傷敵人無數。
但畢竟是眾寡懸殊,江州軍民能夠把一座孤城堅守近半年,已經是戰爭史上的一個奇跡,而且,每個將士直到戰死,也沒有誰像南唐後主那樣“肉袒出降”,江州的四座城門都是被曹翰用鐵甲巨炮轟開的,轟開一次,又被堵上一次,然後又被轟開,直到再也無法堵住。這讓曹翰怒火萬丈,一座小小的孤城竟然讓他損兵折將地苦攻了五個多月,他的報複是瘋狂的屠城。這也是江州曆史上最慘烈的一次屠城。事實上,這也是曹翰不改的惡習,每一次破城之後,他都會縱兵對全城實施搶劫,金銀、錦緞、女人,一座城裏該有多少值得他們搶的東西啊。這又是真實的曆史了,據《宋史·曹翰傳》,曹翰破江州,“所略金帛以億萬計,偽言欲致廬山東林寺鐵羅漢像五百頭於京師,因調巨艦百艘,載所得以歸”。江州是南唐富甲一方的土地,也足夠他們搶的。但曹翰不光是搶東西,他在民間早有“曹屠夫”的惡諡,而江州軍民的拚死抵抗,更讓他恨不得把這一城人趕盡殺絕。在搶劫的同時,血腥的屠城已經開始。對於曹翰這樣的人間屠夫,在遭遇前所未有的抵抗之後,這種如入無人之境的屠殺,無疑是特別痛快的一件事。追兵在後麵追趕,逃命的人在血水濕透了的街衢間奔逃,又紛紛爭先恐後地跌倒。殺人不止是瘋狂,而且可以上癮,那些手執斧鉞的兵馬,隻要見了個攢動的腦袋就是一刀,一顆腦袋被砍掉了,骨碌碌還會跟著跑出好遠。看見了倒在街上的死人,他們也會捅上一槍。這些死人張開的嘴巴依然大張著,保持著他們發出最後一聲慘叫的姿態。
沒有任何人來拯救江州城的生靈,那個睡眼惺忪的道人早已不見了蹤影。能夠懲罰曹翰的,隻有這些亡靈冤魂生前的詛咒,這個“殺居民殆盡”的人間屠夫曹翰遲早是要遭報應的。或許世間真有所謂因果報應,否則人類在突破人性的極限後真是太可怕了。那麼殘暴嗜殺的曹翰又遭到了怎樣的報應呢?結果隻能讓人大失所望,在他活著時幾乎沒有得到任何報應,盡管他貪冒貨賂、征斂苛酷,但從後周天子到北宋天子都“以其有功,每優容之”,他“私市兵器,所為多不法”,按律,當棄市,也曾一度被“削官爵,流錮登州”,但沒過多久他又被朝廷“起為右千牛衛大將軍,分司西京”。後來又被召為左千牛衛上將軍,賜錢五百萬,白金五千兩。“淳化三年,卒,年六十九,贈太尉”。一個殺人魔王,活到年近古稀,而且壽終正寢,死後還被朝廷“賜諡武毅”,贈太尉,無論生前的顯赫,還是死後的哀榮,都已登峰造極。又看他的後世,他有十個兒子,四個被封官,六個“皆補殿直”,也算是封妻蔭子、優渥有加了。如果他真有什麼報應,他的報應隻能發生在《曆史感應統紀》和《相法秘傳》中的一些神秘傳說中,而且來得太遲了。相傳曹翰死後不久,其子孫大多流為乞丐,這隻是與詛咒有關的傳說罷了。而到了明朝萬曆壬子年秋間,還有一個更著名的傳說,一個叫劉錫元的人在貴州擔任房考官,他在回鄉途中,船經湖南,夢見一個臉上塗滿鮮血的長臉人對他說:“我是宋朝的將軍曹翰,因攻伐江州數月不下,怒而屠城,種下了殺業,世世墮落為豬,現在你停船的地方,明天第一頭要宰殺的豬,就是我,有緣與你相遇,求你救我一命!”劉錫元從夢中驚醒,看到停船的岸上果然是一個屠宰場,一會兒,屠戶便抬出一頭尖聲哀嚎的肥豬,劉錫元趕緊走過去,向屠戶買來這頭豬,帶回蘇州,然後送到閶門放生園中放生。不論什麼人,隻要喊一聲曹翰的名字,這頭豬就會搖著尾巴哼哼唧唧地答應,當時蘇州有成千成萬的人都曾親眼目睹這件事。而曹翰因濫殺無辜而世世做豬、被人世世代代宰殺的故事,也在民間流傳至今。
說到因果報應,又牽出一個關於江州義門為義所感的傳說。
一個來自江南野史的記載,“曹翰屠江州,噍類無所縱。而義門陳氏昆弟七人散處城中,事定皆還,無所損。人以為孝義之感”。這一記載最早見於《江南餘載》,而關於類似的記載還有很多,所記多見江南野史,不著撰者名氏。又有一種比較詳細的說法:“開寶丙子(公元976年)三月,曹翰圍江州時,陳氏兄弟七人在城中及克城,縱屠,殺居民殆盡,七人異處同歸,一無傷豁,時人以為義感。”這事在《江州義門家乘輯略》中也有記載:“宋太宗祥符七年甲寅清明日旭記:曹翰圍江州時,陳氏兄弟七人在城中及城陷,縱兵屠戮,殺居民殆盡,七人異處同歸,一無傷害,時人以為義感。”但“宋太宗祥符七年”是一個錯誤的時間,應該是宋大中祥符七年(公元1014年),這已是宋真宗的年號,宋太宗無此年號,其時他已死了十七年。記錄此事者是江州義門第十二世孫陳旭,一個我將在後麵的敘述中出現的主角。
這可能是一次生命奇跡的真實上演,而且有野史和正史的共同印證。
一個比較接近情理的猜測,當時,在城中的義門七兄弟,在曹翰屠城時很快就被驚叫逃命的人和曹翰的兵馬衝散了,當然,哪怕衝散了,以義門子弟的仁義,他又決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兄弟而隻顧自己逃命,哪怕是一具屍體,他們也要抬回江州義門。當一個兄弟找到另一個兄弟,他們又會去找到另外幾個散落城中的兄弟,這個過程無論有多麼複雜,多麼驚險,都隻能是一個有驚無險、沒有絲毫懸念的故事,最終,他們都奇跡般地把彼此找到了,七個兄弟全都全須全尾地活著,偌大的江州城,滿城都是死人,這怎麼可能呢?你用曆史邏輯是無法解釋這種可能的,隻能用因果報應來詮釋,江州義門義重如山,才讓上蒼為義所感,讓他們無一損傷地得以生還。爾後,他們便從江州城裏逃了出來,又在風雨中跋涉了整整一夜,在天快亮時終於看到了東皋嶺的山影。他們已經沒有力氣再朝義門走一步了,他們在艾草坪上倒下了。
而此時,江州屠城的消息傳到艾草坪,一家上千口都惦記著被困在城中的七兄弟,又不敢把消息告訴耄耋之年的老主事。當一幹義門子弟舉著火把正要出門時,忽然聽見了老主事的喊叫聲:“等等,把老夫抬上,我就是死,也要最後見上他們一麵啊!”老人這樣一說,眾人還真是不忍拒絕,他們馬上備好了轎子,抬著老人,順著東皋嶺下的山坳出山。剛剛走出山坳,一股血腥味兒被風吹過來,當他們順著血腥味走過去,風雨中的火把照亮了那個春天的淩晨,那無疑是在風雨中呈現出神奇的一幕,艾草坪上,渾身沾滿血跡的義門七兄弟,在一片血汙中安詳地躺著,但哪怕昏迷過去了,他們的手臂卻互相摟抱在一起,摟得緊緊的,掰也掰不開。很快,一家上下近千口人全都趕來了,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這義門七兄弟,這可能是他們最感震驚的時刻,一種出乎意料的悲壯,讓老主事一雙僵硬的老腿異常緩慢地跪下了。他張開雙臂,想把這緊緊地摟抱在一起的義門七兄弟全部摟在自己的懷抱裏,他多麼渴望自己擁有這樣一副寬闊的懷抱啊。現在,他一點也不擔心了,他再也不必為這個大家族的未來傷腦筋了,從這義門七兄弟身上,他看到的不是他們緊緊地摟抱在一起的身體,而是他們緊緊地收攏了的心啊。
接續大成宗譜的敘述
宋太平興國三年(公元978年),被宋軍俘虜的南唐後主李煜被宋太宗趙光義用牽機毒殺。這可能是他殺死的第二個皇帝。還有一個就是他的兄長太祖趙匡胤。李煜之死,是一個王朝滅亡後的又一次滅亡,江南百姓從此徹底斷了一個念頭。隨著一段功過是非成為曆史,持續百年的五代十國亂世也徹底告終,一個大一統的帝國終於又再次出現在神州大地上。
隻是,太宗趙光義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南唐天子下手也太狠了,牽機藥一說是中藥馬錢子,服後破壞中樞神經係統,全身抽搐,頭腳縮在一起,狀極痛苦。李煜是一位才華橫溢、工書善畫、能詩擅詞、通音曉律的皇帝,他本無心爭權奪利,一心向往歸隱生活,登上大位後一直對自己生在帝王家充滿了幽怨。他的才華就不說了,而他最為江南百姓銘記的還是“性寬恕,威令不素著”,好生戒殺,他被毒殺後,江南人聞之“皆巷哭為齋”,對南唐王朝忠心耿耿、感恩戴德的江州義門也設壇祭奠,白雲般的挽幛在長風中飄蕩,把這艾草坪上的一個民間王朝變得更為隱蔽了。而就在他們為一個被毒殺的天子而哀哭時,八十八歲的老主事陳崇又在他們的哀哭聲中溘然長逝,義門子弟接連遭遇家國雙重悲慟,更是悲傷之極。
在揮淚如雨的放聲慟哭中江州義門得到了一次淋漓盡致的釋放,這也是一次非常及時和必要的釋放,江州義門經曆了一個長達百年的亂世,又經曆了一次內部的動蕩,通過這一次埋葬和一次集體大痛哭,至少把那些長久地壓抑著的、潛伏著更大的危機暫時緩解和推遲了一些時日。至此,一段不堪回首的曆史終於入土為安,大公堂的那把太師椅上已端坐著另一個主事。此時陳兗已年近古稀兩鬢蒼蒼,他是堅決不願做這個主事的,但普生和元堅(陳讓)兩人連續三次把他按在那把太師椅上。
接續大成宗譜的敘述,和江州義門的曆代主事一樣,陳兗依然是一個無法確認的人。關於此人的生平事跡在正史中的記載十分罕見,但傳說很多。他是何時開始主家政的,也和他的生平事跡一樣難以確定。按大成宗譜的說法,江州義門第十世主家政的同輩兄弟共有四人,陳紹十二年,陳枋二十五年,陳兗二十五年,陳讓十三年。又有一說,陳讓為唐禦前兵馬使,常德太守,主持家政五年,設局務,長幼有序,晨昏有禮,克遵家規,是訓是行,謹達父誌。南唐又受旌表。總而言之,這一代人統治江州義門凡七十餘載,這至少是三代人的時間,讓人多少有些懷疑。而在義門家長事跡中則把他確定為繼其弟陳讓之後的五世長,從大成宗譜、義門家長事跡和江州義門大事年表來比較分析,他擔任主事的時間也應該在他的晚年,如果他真的離去過,他歸來時大約已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了,這是根據他父親的年歲估算出來的。此時他的子侄輩——江州義門第十一世都已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壯年,而他的孫輩——第十二世此時也已經冒出了許多出類拔萃的人物。
從情理上看,陳兗是真心實意不想幹這個主事的,他的心事不在世俗的家務上,他的心事在心裏。既然全家人一再擁戴他做主事,在家事管理上,他便頗有大學士陳伉遺風,把家事都交給了更年輕的一代——第十一世的子侄輩陳昉等一幹人去做。
這也形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怪現象,我在大成宗譜的縫隙裏找到了這樣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詞——督理。據義門家長事跡載:“昉公,字德元,兗公之子,督理家政三十五年。”又查大成宗譜,陳昉“督理家政二十五年”,時間短了十年,但依然是“督理家政”。對他的生平事跡的記載,則又是“授文林郎,任太常寺奉禮郎”一類的記載,這幾乎是每個義門子弟屁股後麵都有掛著的頭銜,不足道哉。陳昉被列為江州義門的六世長,也是江州義門第十一世中唯一做過家長的人,但更讓人想要探悉的還是,他也是各種家乘譜牒所載的唯一一個“督理家政”而不是“主家政”的家長。這裏麵隻有一個可能,他可能沒有正式獲得主事的名分,但實際上卻是在主事授權之下代行主事的職責,督理全家事務。那個名分上的主事就是他的父親陳兗。這就是說,陳兗和陳昉父子倆的主事是一段重疊的曆史,也隻有這種可能的重疊才能解釋後來的曆史性錯位。
陳兗多少年前離去的日子或許已被人遺忘,而每一個人的離去,都意味著一種歸來的召喚。陳兗回來了,也許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麼多年來他似乎一直在準備,一直在等待,他的歸來,就是為了義門七兄弟一起絕處逢生地歸來,來完成他和那六兄弟在血泊中緊緊地摟抱在一起的一幕,這無疑就是他為義門子弟帶來的一劑可以為心靈療傷的最好的良藥。他也深信,這家裏的每一個人,能一生一世把心聚在一塊兒。
然而,這隻是一種曆史性的短暫致幻作用。就在一場隆重的葬禮剛把崇公埋葬,陳兗的兒子陳昉就匆匆來到大公堂,然後告訴他一個驚人的秘密,在清理這次殯葬費用時,陳昉發現一大筆款項不知去向,而接下來一查,才發現副司陳明和庫司陳朝一起失蹤了。這明擺著是卷款潛逃,而且是兩家人集體出逃。這種事在江州義門還是第一次發生。
端坐在大公堂的主事陳兗似乎並不吃驚,但卻陷入了一種道德上的困境,對副司陳明和庫司陳朝,陳昉和幾乎所有家眾都是要求撤換的,但陳兗覺得這兩個人很能幹,而且都已淚流滿麵地表示要痛改前非,而陳兗也相信“義”是可以感化他們的,在潛意識裏,他或許也想試一試,看看這兩個激起了民憤的人能不能在義的感召下洗心革麵,從身心上真正融入這個大家族,這才是他最圓滿的願望啊。如果這是一次試驗,那麼現在已經失敗。從幽深的內心回到直接的現實,這讓他怎麼向家眾交代呢?但他沒吭聲,也不再看書了,隻兀自盯著腳底下看。
應該有一種在時光中緩慢前行的東西,來陪伴一個老人走過二十五年的歲月。一隻烏龜正在他腳底下蹭來蹭去。這個人一生與龜有緣。這是他養的一隻龜,其實也不是特意養的。他在大公堂裏也安排了一間書房,書房裏還有一張床,他夜裏就住在這裏。一隻烏龜不知從哪兒爬來,爬進了他這書房兼臥房裏,就再也不走了。不走了就不走了吧,它還可以吃掉書房裏的那些蜘蛛、蚊蟲,讓這個讀書的地方更加清淨。而這種過於緩慢的東西,有時候也非常適合一個老人緩慢的觀察和腦子緩慢的轉動。這樣的緩慢和耐性,又可以讓他回歸到內心的安寧。而隻要望著它,他就會想起少年時代的一段痛史。一直到現在,他也想不明白一隻從舜帝爺的神龕裏爬出來的龜,怎麼眨眼間就變成了一條蛇。這讓他一直保持著高度警覺,仿佛眨眼之間,這隻龜又會變成一條蛇。
每個人心裏都有無數條毒蛇啊!父親這句話,讓他銘記了一輩子。
陳昉見父親許久沉默無語,便說:“這些年家裏出了這麼多事,現在總算是平靜下來了,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情,這要是讓家裏人都知道了,不知又會發生什麼事。”
兒子的擔心其實也是父親的擔心,但陳兗很幹脆地說:“告訴他們!”
事實證明,這事還真是不能隱瞞的,對兩家人的卷款潛逃,這家裏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三聲打鼓擂響,上千口人三五成群地向那座門戶集結。六十多歲的陳兗,臉色蒼白,好像害了一場大病,這讓他走得十分虛弱。現在,他已走出了一大片古柏的陰影,走到了陽光下。一個影子清晰地出現了,這個影子的出現讓他的腳步加快了一些。現在他已站在那座三層的門戶下,在兩個副司的攙扶下他才吃力地邁上了最高的一級台階。秋天的陽光照得他衣冠楚楚,他的臉色蒼白而鎮定,心情也趨於理智和平靜。
那座高大門戶前的一大塊平地,如今已是一家人集會的廣場,一千多口人雜亂無章地站在那裏,一個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看主事陳兗那副表情,他們猜測的已經不是一件事情的真相,而是在心裏猜測他怎麼開口。但那些初出茅廬的小子們卻有點不明事理,他們還在打打鬧鬧。陳昉便喊:“都站好,不準打架!”但他立即挨了重重一擊,一隻沾滿了泥土的鞋子踢在了他身上。陳昉把鞋子拾起來了,問是誰的鞋子。
一個小子嘿嘿地笑了起來,光著一隻腳跑了過來,陳昉一看,卻是自己的侄子大用。這小子嬉皮笑臉地說:“大伯,我可不是想踢你,我是想蹬策論和立言一腳的,誰知鞋子一下踢飛了,嘿嘿……”陳昉掄圓了胳膊給了這小子兩個火辣辣的耳光:“我看你要登進士了!”
眾人一陣哄笑。陳昉又喊了幾聲,安靜,安靜!上千口人才一下子安靜下來,等著主事大人開口。
陳兗竟然是一條一條地念著三十三條家法,他也許感到失敗得要命,念到最後五條,他念不下去了,他又開始渾身發抖,像打擺子似的。接下來是陳昉念的。陳昉問大夥兒都聽清楚了沒有。這其實根本沒必要念,也根本沒有必要問,這家裏的老老少少,連說夢話都是三十三條家法呢。但主事陳兗的一句話,卻讓眾人一片震驚:“你們記住了,你們在心裏記住了,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動用家法,從今往後,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走進刑杖所一步!”他那威嚴的表情和仁慈的淚水,讓上千口人一時不知所雲,但眾人很快看見了,隨著主事陳兗一個有氣無力的手勢,普生和元堅兩位副司把陳明、陳朝兩人五花大綁地押了過來,這兩人一個帶著家小逃到了北邊的江州城,一個帶著家小逃到了南邊的豫章城,但他們最終還是沒有逃出江州義門的手掌心,被普生和元堅兵分兩路地抓來了。看那兩人,塵灰滿麵,已經沒有人樣了,就像兩條流浪狗。這兩人的出現,讓陳昉一陣驚愕,他這父親可真是老謀深算哪,連他都不敢相信,這兩人還能抓回來,更不說那驚愕無比的家眾了。在短暫的驚愕過後,上千口人揮舞著拳頭,爆發出了狂熱的怒吼聲:“打死他們!把他們沉潭!……”
陳兗閉著眼睛說:“帶他們到該去的地方吧,慢,先把他們的臉洗幹淨。”
很快,從刑杖所的方向就傳來了凶狠的狗吠聲。
一個上千口人的大家族走到這裏,如果還想要走得更遠,從血緣的聚落,到以“義”為核心意圖的精神凝聚,到以三十三家法為基礎的製度設計和嚴格控製,是這個大家族不斷壯大、迄今已至十二世依然保持大一統的根本原因。但陳兗還感到缺少點什麼,尤其是那家法的最後五條刑法,總讓他有些不寒而栗。他在心裏發誓,隻要他主事一日,他決不輕動那最後五條家法,決不走進那個冷酷無情的刑杖所,他甚至覺得,一旦你操起了刑杖,那就是你這個主事的最大失敗。而他越是不想操起刑杖,他的神經繃得越緊。每一個人挨打,他的心裏就在滴血,看見那一道道傷口,他覺得整個家族都被撕裂了。
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方式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的問題,隻能是緩解,隻能是把危機一次又一次地向後推遲。
在某種意義上,陳兗在主事位子上扮演的很可能是一個精神領袖的角色,這個角色倒是非常適合由陳兗來扮演。既然他是一個名列理學的儒者,他就會下意識地把他悟到的天理或天道引入治家的理念中。他的這個治家理念,實際上也就是一段後來被載入義門碑記中的名言:“易曰:立天之道,曰陰曰陽;立地之道,曰柔曰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陰陽造化,天之全功也;剛柔成形,地之全德也;仁義屬教,人之全行也。是以古之聖王,則乎天,法乎地,理乎人。”如果不遵循陰陽造化的天理,仁義便沒有了根基,沒有了由來,陳兗窮其一生,都試圖能夠從本源出發,他想找到的不是陳青、陳崇所強調的仁義在道德上的合法性,而是想從人性上找到合理性,合乎天理也,“堯舜帥天下以仁,湯武帥天下以義”,都隻能用天理去解釋,“義也者,仁之基,行之本,生民之大要也。莫不敦九族,協萬邦,厚人倫、美風俗者也。”具體到人性而言,誰都想關雎之樂,如果連這都不想,這個人就不正常了,但“昔思德方盛,文王化行,關睢樂而不淫”,不淫,就是不過分,有分寸,分寸則是規矩,這樣,從天理一直推到規矩,陳兗已經豁然開朗,他找到了一種比陳青、陳崇兩位顯祖更能從天理也更能從人性出發的仁與義,這樣方可“內崇親戚,外樹聲教。聲教所由,自家而國。故其詩曰: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禦於家邦”。這也正是他一生努力的一個方向。
在具體的實施過程中,他一生最崇敬的又是孟子,一直到死,他手裏還拿著一卷《孟子》,在他永遠閉上眼睛之前,他翻開的依然是《孟子·盡心上》,這是一頁幾乎翻爛了的紙,他把孟子的一段話作為了自己的遺囑:“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他一次次地告誡義門子孫,江州義門要想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最重要的是後繼有人,怎麼才能後繼有人呢?一是教,“上所施,下所效也”;二是育,“養子使作善也”。繁衍子孫並不難,養大子孫也不難,最難的就是教與育。應該說,這個人真是可以用高瞻遠矚來形容,他看得很準的,抓住了要害,這個家裏最缺少的已經不是規矩,而是元氣,這是要從一個家族的內心裏開始培養的,更是從小就要開始培養的,仁者治心啊!
他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東佳書院,從內心裏來培養造就一個家族的未來。他一生對江州義門的最卓著的貢獻,明擺著的,就是對東佳書院的大規模擴建,這也是他父親陳崇未竟的事業。“公乃於居左廿五裏東佳山麓建東佳書院數百間,增設書堂,聚書數千卷,置田十二或二十頃,以資四方來學之士,中書徐鍇為之記,詳宋史。”這是言之鑿鑿的記載。於是,那幅神秘的圖紙上又有新的事物呈現,而一處最矚目的存在,是在旺公山和鳳凰山腳下,又出現了一大片田地。這兩座山,一大一小,原本就是連在一體的母子山。這片土地,是江州義門最著名的一片田地——公婆丘田。
這片規規矩矩的田地是何時納入江州義門版圖的?至少有三種說法,一說是“後梁乾化二年壬申歲(公元912年)除日,置到黃忠輔田計三千八百餘步,當晚諸房誕生三十七男,皆是英才之士。同登科第仕宦榮顯。因名其田曰公婆丘,立為義田。當年所得穀令莊大司別行收貯,沒歲除晚,炊飯享祀新歲,凡賓朋及莊佃至得俱各先進一器,以表其義也”。——宋大中祥符七年甲寅清明日陳旭記。這是年代最早的一種說法,見於江州義門家乘輯略;第二種說法載入了江州義門大事年表,“宋太祖乾德二年甲戌(公元964年)江州義門置公婆田”。第三種說法為宋太宗淳化二年(公元991年)。不過,除了歲月的錯位,更確切的時間和事跡則是完全一致的,時間是某年除夕,事實是江州義門置到黃忠輔田三千八百餘步。這是當時的田畝丈量單位,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多少,無法換算。
——我去看了,看了精神為之一振,那還真是難得的一片好地,綠油油的一大片秧田,像油畫一樣。
一個更神奇的事跡是,就在買下這片水田的當天晚上,江州義門從除夕到大年初一的早上,一整夜爆竹聲不斷,嬰兒的啼哭之聲不斷,到處都聽見興奮的叫喊,生了,生了,又生了……這一夜,各房義門子弟共生下了三十七男丁,翌日淩晨又生男四個,計四十一丁,全都是七八斤一個的大胖小子,這是奇跡啊,一夜生下這麼多小子,這對於任何一個家庭都是天下第一的奇跡,也隻有江州義門這天下第一的大家庭才能創造這樣的奇跡。自然,這也是這片風水寶地給義門帶到的運氣,於是,全家人在會商之後,便做出了一個決定,把這片水田叫做公婆丘田,公婆,夫妻也,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最好的田地也是最適合孕育生養之地。這公婆丘田的意思,也就是這個意思,可以生長出五穀,也能孕育子孫。江州義門決定,把這塊田地作為義門的第一義田,每年田裏所收穀物,專門設一個義倉來貯存。凡存入義倉的糧食,專供義門子孫讀書,此外,每年除夕夜,則用義倉之米煮飯,先祭享祖先,後全家共食。平常日子,這義倉裏的米是決不可動用的。換句話說,一旦動用,這個大家族的日子就可能很不正常了。
這四十一男長大後一個個都是英才俊士,就像是接官廳裏那副對聯所寫的,盡是進士博士大學士、侍郎禮郎尚書郎,這是義門的造化啊,造化了這麼多的棟梁之才,可以治國,可以齊家,可以平天下。就是他們,把江州義門推向了一個登峰造極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