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哪怕曆史已經注定,在陳枋當上主事之前也有一些變數。譬如說,很多義門子弟更看重的是崇公最小的兒子陳讓,字元堅。譜牒中也未有關於此人科考功名的記載,但載其“為唐禦前兵馬司使司”,這又是個什麼官兒呢?兵馬司是中國古代朝廷的軍事機構之一,主要從事京師的治安,主管為文官建製的兵馬司指揮使。但未見有什麼“禦前兵馬司使司”之類的官兒。當然,這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也將在江州義門表演一個重要角色,但不是現在。現在他隻是被義門子弟提前推上了前台,大夥兒覺得他還不錯,他念書不行,在東皋學堂念了八年書,還沒升到東佳書院就到田莊裏幹活了,他也從不以主事之子自居,全憑自己的埋頭苦幹,從一般勞力幹到了莊首,又幹到了總管田莊的副司,當了副司他也一樣下地幹農活。他這性格倒是很像他的爺爺仲公。而從他這段人生經曆看,一個主事的兒子在這個大家族中還真是沒有什麼特權,義門子弟在權利麵前還真是一視同仁、一律平等。
盡管這兄弟倆都進入了大家的視線,但他們兄友弟恭、彼此謙讓,為了躲避這種權力競爭,陳讓甚至借去江州送交公糧的機會,有意錯過了第一次主事推選。回來後,他才聽說由於自己的缺席,以至於上次推選沒有成功,這又與他的大哥陳枋反複禮讓有關。這是江州義門的又一段佳話。到了第二次主事推選,兩兄弟都不好意思缺席了,畢竟這也是江州義門最大的一件事。結果這一次,情況有了變化,家眾的視野突然開闊了,很多人推出了一個叫普生的同輩兄弟。說是兄弟,但此時已到了江州義門的第十世,血緣已經相當淡薄了。這普生也不是讀書人,他和元堅一樣,在東皋學堂享受了八年免費的義務製教育,因為成績差,他幾乎每天都要受到懲罰,他的屁股最結實,因為挨的打最多。他讀書死沒長進,卻天生一雙巧手,他折的紙鷂子可以在天上飛很久。這些紙鷂子就像真的一樣,連翅膀上黑褐色斑紋也惟妙惟肖,有一次甚至讓主事陳崇看花了眼,看見一隻鷂子從樹林子裏飛過來,突然張牙舞爪地撲向了自己,他還以為是一隻真鷂子,在空中伸手一抓,抓住的卻是一張紙。
從七歲發蒙到十五歲下學,普生一直都是孩子王,千萬不要小看這個孩子王,那些曾經膺服於他手下的孩子們,現在都已是三十左右的青壯漢子,在江州義門中扮演著少壯派的角色。而陳崇也不是那種“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人,江州義門什麼人才都需要。看見這孩子心靈手巧,陳崇便把他送到山陽鎮去學木匠,拜了一個遠近聞名、複姓歐陽的木匠為師。江州義門這麼多房屋要維修,還有田莊裏、都蠶院裏的各種器具也要打造和修理,木匠是必不可少的。但他師傅卻是一個刁鑽古怪的木匠,一輩子帶了無數徒弟,卻沒有一個能正式出師的。天下木匠都是這樣,開門收徒,卻不傳真藝。這也不怪他,連貓教老虎學本領都要留一手的。但這個師傅卻把全部本領傳給了義門子弟普生,還送了一套上好的木匠工具給了這位愛徒。師傅逢人便翹大拇指:“這孩子仁義啊!”
這裏邊又有故事了。原來,有幾位懷恨在心的徒弟,一直想報複師傅。一次,他們趁師傅喝醉了酒,把茅坑裏的兩塊踏板從反麵鋸了一條縫,正麵看不出蹊蹺,裂縫是看不見的,但一踏上去,木板哢嚓一聲斷了。江南的茅坑又大又深,爛醉如泥的師傅,咕咚一聲掉在茅坑裏,臭烘烘地掙紮著,哭喊著。恰巧普生也來上茅坑,看見茅坑裏亂拱著臭氣熏天的一個人,他也沒有看清楚這人是誰,咕咚一聲就跳下去,把人給撈了上來。師傅喝了一肚子糞水,已經嗆得昏死過去了。陳密卻不嫌臭,又是幫師傅抖腿,又是壓肚子,最後一口糞水壓不出來,他便對準師傅的嘴一頓猛吸,給他把糞水吸了出來。這樣一個徒弟,真是連親生兒子也比不上啊,但故事卻沒有這麼簡單,師傅得救了,非但不感謝這個救命之徒,反而一口咬定是普生沒安好心,故意鋸斷了踏腳板,演了一場害人又救人的拙劣把戲,不由分說,就把普生趕出了家門。普生既不否認也不辯解,臨走時還跪下來給師傅磕了幾個頭,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徒弟一輩子把你當父親!”師傅冷笑,瞅這小子,演戲演得多像啊。普生噙著淚水,走到半路,卻又被師傅追了回去,原來那幾位做了壞事的徒弟被普生的義行感動了,他們知道普生之所以不否認、不辯解,就是不想出賣他們。現在,看著自己的師兄代他們受過,他們便一齊跪在師傅麵前,認了錯,請師傅把普生留下來。那師傅明白了原委,也是老淚縱橫,一聲聲地長歎:“我活到六十多歲了,像普生這樣仁義的孩子,今兒個才算第一次見識到,隻有江州義門才有這樣仁義啊!我膝下無子,隻有一個獨生女兒,我這手藝,要傳,也隻傳江州義門!”
一個外姓木匠從不外傳的絕活,就這樣被普生傳回了江州義門。回到江州義門不久,他便迎娶了師傅的獨生女兒歐陽氏。那正是陳崇大興土木的年代,普生如魚得水,雕梁畫鳳,鐮屏鏤花,百般手藝,無不精巧。他也因此被合族上下推舉為監管營造的副司,江州義門那座民間的宮殿就是他經手打造出來的。他不但造出了一棟棟令後世驚奇的房子,還帶出了一大批手藝出色的工匠。對他的德性,主事陳崇也試探過,這孩子還真是非常仁義,因勞苦功高,他也常常得到一些賞賜,但他從來不獨吞,而是分給了大夥。而他這樣不計得失地埋頭苦幹,又不貪財,也讓他的威信與日俱增,在許多人心目中,他簡直就是文祖帝舜再世,如果說還有什麼缺點的話,就是太講義氣,太不顧惜自己了。
這第二次主事推選,普生的呼聲最高,陳讓次之,老大陳枋基本上是沒戲了。主事陳崇端坐在太師椅上,但一副超然物外的樣子,他已經再三申明,隻要是大夥兒公推出來的人,他絕對不會幹預。這可能是真的,作為一個充滿了智慧的老主事,他考慮的絕對不是什麼血緣的遠近,而是誰能真正當好這個七百多口的家。也隻有這樣,他才能從主事這把椅子上得以解脫。眼看著普生就要勝出,老大陳枋明確表態,請大夥兒不要再推舉他,他想幹的不是主事,而是禮儀和祭祀。他這個時候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從被動淘汰,到主動退出,多少是為了給自己挽回一些麵子,也足見這個人相當聰明。緊接著老三陳讓也誠懇地表態:“我不行,我不行呢,一家之主,不僅要管田莊、管修造,還要管學堂、管書院,掌家內外諸事,內則敦睦九族,協和上下,還要和朝廷和官府往來打交道,我肚子裏這點文墨,管管田莊、幹幹粗活還可以,要是讓外人見了咱們江州義門的主事竟是我這樣一個大老粗,人家之乎者也,我呢狗屁不通,那還不丟了我們這一大家人的臉?”
他這話興許是真誠的自謙,卻讓普生一下滿臉通紅,陳讓沒有多少文墨,他普生又認得幾個字呢?仔細一想,這個陳讓又還真是一下說到點子上了,也一下點醒了許多滿心滿意要推舉普生的家眾,是啊,江州義門缺少的畢竟不是一個木匠,甚至也不是缺少一個能幹而仁義的當家人,從青公以來的曆代主事,都是滿腹經綸,一身功名,出則齊國,歸則齊家,若是讓普生一個木匠來主事,還真是怕要鬧出什麼笑柄。那些推舉普生的呼聲,忽然一下小了許多。而此時,眾人又一下看著老主事陳崇了,連普生此時也看著他。但老主事依然是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態,微閉著雙眼,似在閉目養神。偏偏這個時候,普生忽然感覺到有兩道目光陰冷地朝自己一瞥,這讓普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噤,也立刻反應過來了,他的腦子還算清醒,要說他們這三個被推舉出來的人,最有文墨的自然還是陳枋大哥了,他馬上搖著胳膊大聲說:“我不行呢,我讀書更是狗屁不通啊,還是請元紹大哥幹吧,我保證,一定給他當好幫手!”
普生這話卻把陳枋心裏刺激了一下,心裏有種十分古怪的滋味兒,好像他要幹的這個主事是一個木匠讓出來的。這讓他又陰冷地瞪了普生一眼,幹咳了兩聲說:“還是你幹吧,我說過,我是堅決不幹的!”
普生見他態度如此堅決,又說:“要不,就讓元堅老弟幹,幹粗活呢,他也比我強,我相信他一定會幹得更好的!”
這讓陳讓也很不高興了,心想,你是誰呢,一會兒要這個幹,一會兒要那個幹,好像成了太上皇了呢。他也非常堅決地表了態:“我說過,我是堅決不幹的,誰也不要再提我的名字了!”
這讓普生更加尷尬了,他是一個非常憨厚的人,他也犯了一個非常愚蠢的錯誤,他可以像那哥倆一樣堅決表示自己不幹,但他不能一會兒說這個人能幹那個人能幹。在普生陷入極度尷尬之時,事情也變得難以收場了。其實,事情原本非常簡單,從三個蘿卜中選擇一個,而現在,三個蘿卜好像變成了三個燙手的山芋,誰都不肯接手了。於是,大家又一次把目光集中在老主事身上。在公開推舉主事之前,誰都希望擁有這樣的權力,現在,他們才發現權力竟會讓他們變得這麼累,這麼麻煩,他們搞了大半天愣是推舉不出一個當家人。與其這樣,還不如老主事直接指派一個人呢。他們也深信老主事指派的人一定是最合適的人。但老主事依然閉著眼,那一動也不動的姿態讓眾人一下緊張起來,好像他隨時都會昏過去,甚至已經昏過去了。這讓眾人產生了一種危機感,這個主事他們已經選了大半天了,他們必須在老人昏過去之前推舉出一個主事。
這時,有人突然提出一個建議:“抓鬮吧,幹脆抓鬮,誰抓到了誰就來幹這個主事!”
就是這個建議,讓老主事陳崇一下睜開了眼睛,又騰的一下站了起來。他顯然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建議,這樣做貌似絕對公平,但已完全違背了他立法的初衷啊,一牽涉到根本製度的問題,他立刻變得異常清醒了,他大聲說:“我再說一遍,大夥兒推選這個主事,不以長幼任之,但擇善繪、經營多方擘畫廉操仁術者,但絕對不能用抓鬮的方式來決定這個主事,永遠也不許這麼幹。咱江州義門上下七百餘口,七百多個腦袋,難道就選不出一個帶著大夥兒幹事的主事嗎?”
老主事的表情和聲音都非常嚴肅,氣氛也一下變得肅穆起來。
就在此時,一個高大魁偉、氣度不凡的人站了出來:“你們覺得我怎麼樣?”
眾人一看,眼裏還真是忽然一亮,這毛遂自薦者,是幾年前致仕歸家的武陽令陳紹。據大成宗譜載,陳紹,字策琴,號榮先,伉公長孫,在江州義門第十世兄弟中排行老大,授儒林郎,為武陽令。就是這個人,以大膽而坦率的姿態,為江州義門開創了一種毛遂自薦的方式,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公開站出來競選的方式。而且,這個人的德行很高,在致仕歸家之後,他就樸樸實實地做了一個農民,樸實得讓許多人竟然忘了他曾為縣令,甚至忘了他的存在。但這樣一個人又總是會在關鍵時刻出現的,老主事看了他一眼,雖然沒有明確表態,但眼神裏分明充滿了信任和鼓勵。好啊,太好了,江州義門真是藏龍臥虎啊,這個榮先,那還有什麼說的呢?大夥兒更沒有什麼說的,這樣一個人的出現,真讓他們有雲開日出的感覺,一個縣幾十萬人他治理得有模有樣,這上下七百多口人,他還能管不下?就是他了。
陳紹說,我這個主事是毛遂自薦的,現在你們都同意了,那我也就是你們推選出來的,我沒別的要求,我這人就喜歡明人不說暗話,以後大夥兒有啥話,盡管竹筒倒豆子,當著我的麵說出來,不要在背後嘀咕,嘀咕了也是兩個字——放屁!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他們都覺得陳紹挺討人喜歡,難怪他離開武陽時,有那麼多人給他送萬民傘。
這是一個意想不到又在情理之中的結局,陳紹成為繼陳崇之後的又一任主事。如果從青公算起,把那個當了三年主事的陳仲也算上,他應該是江州義門的五世長,而且是第一個公開站出來競爭主事,也是第一個真正被家眾推選出來的主事。陳紹主家政十二年,家有七百餘口。——這是大成宗譜關於此人的記載。但在另一個版本的江州義門家長事跡中,陳紹這十二年又算白幹了,繼陳崇主家政的不是他,而是陳讓“為四世長”。若按後一種說法,陳崇就難脫傳位於子之嫌了。還有一種說法,在陳紹主家政的十二年裏,事實上這家裏發生的大事還是由老主事陳崇決定的,陳紹隻是個名義上的主事。興許,這也就是陳崇和他的大伯父陳伉最大的不同,陳伉一退就是徹底的退出,陳崇名義上退了,心裏也真的想退了,但還是有那麼多事放心不下。而一個人毛遂自薦,雖然古有先例,卻也讓人擔心,這個人是否還有別的意圖?會不會把主事又傳給他自己的直係子孫?這也的確讓老主事難以放心,但他扮演的應該不是一個太上皇的角色,而是一個監國的角色。
又從曆史與家史來推斷,在陳紹主事的這十二年裏,中國依然處在五代十國的混戰時期,還有洪水、地震、瘟疫等頻繁發生的災難,這是一個人口銳減的時代,但江州義門卻在這樣的亂世一直保持著繁榮與穩定,人口增長到七八百口,田莊已經擴展到江州的周邊地區,甚至已經越過了長江到達現在的湖北境內。應該說,這樣的穩定與繁榮首先是家族成員內心的穩定。而陳紹也以主政之“清明閑德、崇文尚儉”而被後世稱道。但他的曆史意義無論如何也上升不到老主事陳崇那個高度,在一個顯祖的陰影裏,他也隻能是一個一筆帶過的過渡人物,這種人物又是必不可少的。
江州義門的故事和王朝更迭的曆史從來都是同時講述的,它們在同一時空內發生,互為背景。而我的敘述,也一直在大曆史和小細節之間穿行,甚至隻是兩者之間的插敘。
後周顯德七年(公元960年)正月初,一件曆史性的大事必將發生。此時大年還沒有過完,老主事陳崇一大早起來,忽然感到頭痛欲裂,他感覺到出事了,出大事了,但他強忍著尖銳的疼痛,額頭上掛滿了黃豆大的汗珠,但依然保持著鎮定,是的,盡管隻是一個老主事,但在家人麵前也不能有任何失態。很多人還沉浸在節日的喜慶氣氛中,根本不知道他的腦袋有多痛,隻有老大知道,一直臉色蒼白、毫無表情的老大元紹悄悄走到了父親的身後,用雙手按住了父親頭痛的地方。這個動作驚人的準確,一下按住了他的穴位,他立刻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感,而頭痛隨之減輕。這時老三元堅也走過來了,老三也時常給父親按摩,他的手很重,卻總是找不到那個關鍵的症結。
陳崇的預感還真是驚人準確,就在他頭痛欲裂的那個黎明,在遙遠中原一個叫陳橋驛的小地方,四周突然呼聲大起。一個叫趙匡胤的人酒醉方醒,走出臥室,隻見眾將一個個手執武器列隊站在庭前,以趙匡義和趙普為首的將領齊聲說道:“諸將無主,願請點檢做天子!”眾將不等趙匡胤回答,就把一襲準備好的黃袍披在他身上,然後一齊下拜,高呼萬歲。正月初五,趙匡胤回師開封,廢黜後周的最後一個兒皇帝柴宗訓,降封他為鄭王,建國號為宋,定都汴京,史稱北宋,建年號為建隆。一切都是設計好了的。曆史從來就是設計。但黃袍加身,還隻是趙匡胤締造大宋王朝的開始,他的帝國所繼承的事實上隻有後周當時的版圖,此時在中國大地上還並立著後蜀、南漢、南唐、吳越、北漢五個政權,他們也以正統的帝國王朝自居,沒有誰會心甘情願地向北方的又一個王朝俯首稱臣,更不會承認北宋王朝統馭全國的合法性。戰爭還將繼續,也許會一直繼續,把五代王朝更迭的亂世延續到六代七代八代,誰都想統一中國,成為更遼闊的天下主宰,但一切全憑實力說話,從宗主地位的確立到事實上的統一,除了武力和戰爭,與虎謀皮似的談判很少真正實現過。隻能說,曆史選擇了趙匡胤,在他所向披靡的統一戰爭中,先後消滅了荊湘、後蜀、南漢三地,絕對不是摧枯拉朽那麼容易,而是經曆了整整十四年血戰。
這一年江州義門的老主事陳崇恰逢古稀之年,按大成宗譜所載的壽限,他還有十八年要活。陳紹主家政十二年到頭了,江州義門再次易主,接下來是誰當主事有多種說法,一說來自大成宗譜,繼任者是崇公長子陳枋,主家政二十五年,但在江州義門家長事跡中依然沒有把他作為繼陳崇之後的四世長;一說來自義門家長事跡,接替陳紹的是崇公三子陳讓,“為四世長”。此說與大成宗譜的說法有很大差別,據大成宗譜載,陳讓確實當過主事,但那是在陳枋、陳兗之後,主家政十三年。這兩種版本對陳讓生平事跡的記載也頗有出入。
在義門陳氏家長事跡中,陳枋是缺席的。也就是在他缺席的這一段曆史中,江州義門發生了一連串的動蕩。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紛爭,這裏我們設定一個叫陳義的人擔任了主事,他的存在,在這裏隻是一個符號,你可以把他當作一個替身,或一種隱蔽的存在。這裏,我也懇求各位後世義門子孫,萬勿把此公與自己的某個列祖列宗對號入座。
當我進入關於此人的敘述後,我突然覺得這個似有似無的人是真實的,甚至比他之前的所有主事都更有真實性。是一個獲得權力的過程,讓他變得真實了。
在這個人擔任主事時,普生已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他已經與主事陳紹有過長達十二年的良好合作,一直是僅次於主事的實權派人物。他的存在,讓人們不免對陳義這個新任主事很是擔心,而最擔心的不是別的,這個陳義性格軟弱,一個主事,處在行政權力的最高位子上,這樣軟弱又怎麼能夠掌家內外諸事,內則敦睦九族,協和上下,束轄弟侄呢?從一個擔心又轉到另一個擔心,這樣一個軟弱無力的人,又會不會被那些更強勢的人架空呢?事實上,這也是所有權力設計者最擔心的一件事,上至朝廷,下至家庭,莫不如是。誰都不想成為被別人操縱的提線木偶。
而接下來發生的很多事情,仿佛都在老主事的預料之中。凡是主事陳義吩咐下去要辦的什麼事,那些辦事的人聽命之後倒也連連點頭稱是,但末了總是抬起頭來問一句:“這事副司知道嗎?”江州義門有兩位副司,一主內,一主外,普生主內的,陳讓主外,盡管分工明確,但卻沒有明確先後輕重,但主內者頗似大內總管,甚至是內閣大臣,而主外者,分管的事務則比較單純,主要是田莊那一攤子事情,平時也很少回家。所以,你要問這事副司知道嗎,實際上就是問普生知道嗎。
不過,每有人這樣問時,陳義絕對沒有慍怒的神色,他總是和顏悅色地說:“那你就去問問他吧。”普生呢,對主事大人也是相當尊重的,他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不是自己管的事,他絕對不會把手伸得那麼長,屬於自己分內的事,他也一定會稟報主事,由主事最後拍板定奪。陳義是讀書人,很多書都是看過的,要是不看那麼多書反而好了,看了呢就會產生很多聯想。譬如說,每次普生前來稟報,他都覺得就像是曹操稟報漢獻帝。作為一家之主來說,這的確有些悲哀。即便最軟弱無能、最窩囊透頂的皇帝,也不願意被手下的大臣操縱在手中,與其這樣,倒不如幹脆不當,去做一個普通的平民,免得遭受這種人格侮辱,為天下人所恥笑。陳義當然不是君臨天下的皇帝,卻也是江州義門最高權力的象征,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覺得的。他決不想當一個讓人想怎麼拿捏就怎麼拿捏的主兒,也不會坐視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最高權力被完全架空。他和普生為同族兄弟,原本就無冤無仇,不是他要把普生當作了自己的假想敵,而是普生這些多餘的主動恰好暴露出了危險的野心。不過,每次普生來了,他倒也客客氣氣,對他說:“家法三十三條,每一條都寫得一清二楚,唯願我們這些管事的兄弟,謹遵家法而行,各行其是便可,以後這類事,就不要來問我了。”
普生碰了這麼個冷冰冰的釘子,也覺得自己太過慮了,以後也就很少再來稟報了。
陳義絕對不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人,他也從未想過要像老主事陳崇一樣建立起那種無可比擬的強勢和崇高的威信。他知道,那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他沒有老主事那樣名動朝野的功業,也沒有在那種治國齊家的實踐中所形成的特殊地位。他要做的,抑或說,他能夠做的,就是把三十三條家法中賦予主事的權力,一條一條地落實到位。他這樣的想法,和普生的想法,其實是有著高度默契的。但他沒想到,誰也沒有想到,他一個主事竟然和副司普生最終會在一件純屬小兒科的事情上鬧到公然決裂的地步。
在某個無法確定的日子,人們像往常一樣走進饋食堂,正準備吃飯時,他們突然發現情況有些異樣,本來,每餐負責打菜打飯的都是負責食堂的管事,今兒個主事陳義卻親自上陣,他手拿勺子,站在一隻盛飯的大木槽旁邊,額頭上籠罩著濃重的陰影,用刀刃般銳利的目光掃了掃環座的人群,很響亮地吞下一口唾沫,說:“我江州義門,大小知教,內外如一,今天上午,卻有個家夥潛入廚房,偷吃了半邊豬耳朵。半邊豬耳朵是小事,但壞了義門的規矩,呃,把這個竊賊給我拉出來!”
話音剛落,有人就把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提溜了過來,眾人驚奇地一看,那孩子不是別人,竟是主事陳義的兒子小曙,小家夥嚇得像一隻貓似的鑽進了灶膛裏,半邊頭發被火燒掉了,頭上似乎仍在冒送出縷縷青煙,麵色如土,手腳發僵,跪在地上叫了一聲:“爹!”
這時副司普生才走了過來。他其實完全可以假裝沒有看見,他應該知道,這絕對不是一件小兒科的事情。他好像連想也沒想就走過來了,又疼愛地摸了摸小家夥的頭,說:“小曙,快給你爹認錯!”
那孩子連連磕頭說:“爹啊,啊,主事大人,我、我再也不敢偷、偷……”
陳義說:“這裏沒有你爹!你這小賊,那三十三條家法可曾記得?”
看那孩子嚇成那樣了,這時普生又說了一句:“好,好孩子,認了錯就好,起來,吃飯吧。”
這事放在任何一個家庭都很正常,普生的及時勸解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是給主事陳義台階下,但問題的關鍵在於,有些事在任何家庭都可能發生,有些事卻隻能在江州義門發生。江州義門已經不是一個尋常意義的家庭,而是一個義國。這也是我判斷江州義門曆史的方式之一。正是由於某種曆史性誤判,讓普生這樣一個粗人根本沒有看出主事陳義的另一層深意,就自覺地加入了表演。陳義是絕對不會這樣輕易地放過自己的兒子的,眼看著普生把兒子從地上拉了起來,他一把將兒子從普生手裏拖了過去,繼續吼道:“小賊,你以為認了錯我就會放過你?今天我要不教訓你,你這小賊長大了還不去當大盜,來人啊,把這小子拉進刑杖所,依家法,笞嘴十五下,杖手十五下!”
這一聲吼過了,他就睜大眼睛看著,他想看看,他的話管不管用,有沒有人聽,有沒有人去執行。這才是他真正的用意。他這一聲吼,立刻就蹦出來兩個人,一個是庫司陳明,一個是勘司陳白。這兩人一個抬著腦袋,一個抬腳,把那小賊抬進了刑杖所。還沒開打呢,那小賊就大聲尖叫起來,一鞭子抽在嘴上,他就哭不出聲了,鮮血很快就黏住了他的嘴,隨著鞭子叭叭叭地抽打,他的上唇腫得慢慢蓋住了下唇。到了這時候,普生應該識時務了,但他還是那麼愚蠢,他一路追趕到刑杖所,他看著孩子嘴上、手上那一條條血痕,一把摟住孩子,一雙眼睛血紅地吼叫:“一個小孩子,這算個啥事呢,你們竟然下得了這樣的毒手,你們要打,就打我吧,來呀,打呀!”
一件小事,至此已經徹底改變了性質。這是一個主事和一個副司的交鋒。此刻,主事陳義冷冷地看著副司普生,副司普生也定定地看著主事大人,這是一次劍拔弩張的對峙,連空氣也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人人都知道,這樣一次較量,是主事陳義在向副司普生的威望挑戰,而普生則在向陳義的最高權力挑戰。突然,人們看見主事大人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眼珠子猛的一瞪:“打呀,怎麼不打了,我數著呢,還差三下!”
三聲鞭響,那嗖嗖嗖掄直了的鞭子全被一個木匠粗壯的身體擋住了,連普生的粗布麻衣也被鞭子撕裂了,看著那三道撕裂的傷痕,就知道那鞭子的力量,這要是落在了一個小孩的身上,這弱小的生命怕是真的要打死。普生抹了一把心口上的血,抱著那孩子,慢慢地走出了刑杖所,他轉身之後,人們才看見他背上綻開的傷口。
看著這樣一個背影,陳義微笑了一下。對於他,這是一次決定性的勝利,他戰勝了自己,也讓別人眼睜睜地看到,這個臉色蒼白又十分軟弱的人,其實一點也不軟弱,當他決定要幹一件什麼事,他就一定會堅持到底。這還隻是第一次,但他表現出的決絕性格,已足以讓人做出妥協的姿態。更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的決絕,第一次直接有力地證明了誰才是這個家族的真正主宰。盡管這次普生沒有讓步,也不能說認輸了,但在後來的歲月裏,他和主事大人形成了另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隻要主事大人堅持的,他就會做出退讓,一個副司,顯然不想把事情鬧到和主事決裂的地步。也正是在他的不斷退讓之下,陳義一步一步地鞏固了自己的地位,強化了主事說一不二、淩駕於一切之上的威權。一種秩序又在歲月中慢慢形成,每天清早,主事大人端坐於大堂之上,儼如天子接受群臣的朝拜,亦如官吏坐堂問事。這家裏千百口人沒有誰比他更懂得各種禮儀,在他手下,“卑幼各以序立,拱手聽命”,一家之中大小事務,幾乎全由他一人拍板定奪。
一個看上去那麼軟弱無力的人,就這樣,成為了大公堂說一不二的主人。
這又讓人感到有些吊詭,按三十三條家法,他是由全體家族成員選擇出來的,而且,家眾也有罷黜他的權力。前文說過,這裏重複一遍,哪怕是這家裏的最高管理者,也是可以罷免的,而且“請眾詳之”,這已非常明確地意味著,最後的決定權,不是最高管理者,而是全體家族成員。但陳義最終還是牢牢控製了最高權力,這是為何?今世有學者認為,這是由於家長的嚴密控製和家眾的愚昧無知而共同造成的。但我不相信江州義門的子弟個個都是愚昧無知,這個家族的教育普及程度是相當高的,每個人至少都要接受八年左右的教育。我也不相信以普生為代表的一批家庭成員會那麼不堪一擊。我想,最大的一個可能,還是“義”已真正浸入了義門子弟的心靈深處,成為了他們不可動搖的信仰。譬如說,普生是有實力取主事陳義而代之的,但他卻不願讓後世說他是一個不義之徒,他更不想因此而引發家族社會內部的動亂。子曰:“不以其道之,不處也。”以不正當的手段得到的東西是沒有德性、不講義氣的。正是因為重義,普生才在陳義的步步緊逼下由謙讓到忍讓、退讓,一直退到陳義可以任意宰割的地步。在他心目中,義重於一切,高於一切。他並非沒有勇氣向一個叫某某的主事挑戰,而是沒有勇氣向一個義字挑戰。
應該說,江州義門三十三條家法關於主事一職的選拔堪稱是中世紀最完美的製度設計,從主事到其他管理人員一般都由全體家族成員推舉產生,這是陽光下的操作,避免了最高權力更迭中可能發生的陰謀,有曆史社會學家認為,在中國漫長而黑暗的專製史上,這是曾經閃耀過的一些“民主意味的微光”。而在實施的過程中,又時常會出現把莊嚴的選舉變成了走過場的、故作公正的兒戲,這“民主意味的微光”有時候會變成皇帝的新衣。而某些人一旦被正式被確立為主事之後,又很容易擴張自己的權力,因此,即便是一個相當平庸的人,一旦取得了法統的地位,就如穿上了堅固的甲胄。原來可以輕易擊敗他的人,則處於赤手空拳的境地,徒手格利劍,不但要有強於對方數倍的實力,還要有違法背義、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勇氣。以普生為例,他也許有挑戰陳義的這個實力,但他也確實非常脆弱,隻要他敢於公開向主事挑戰,他就是“不從家長令”,就可以立刻遭來名正言順的懲罰。
節節勝利的主事陳義並沒有善罷甘休,他甚至以十分荒唐的方式來測試反對者的力量還有多大。每隔一段時日,他的嘴皮子一動,或手指頭一動,就可指使那些俯首聽命的庫司和勘司們,把一個個義門子弟拖進了刑杖所。隨便找一個人,隨便找一個借口,然後在刑杖所裏痛打一頓,這都是輕而易舉的事。譬如說,庫司陳明丟了一雙鞋子,他懷疑是自己的親弟弟陳朝偷了,他打著赤腳告到主事大人那裏,主事陳義二話不說,隻把手一揮,兩個打手便把陳朝架進刑杖所決杖一十五下。那個被打得皮開肉綻的陳朝剛從刑杖所走出來,陳明的老婆就把他丟失的鞋子找到了,這鞋子並不是陳朝所偷,而是陳明睡覺時,不小心踢到床底下去了。陳朝白白地挨了一頓打,但主事大人沒錯,錯的是庫司陳明。陳義於是又把手一揮,兩位打手又把陳明押進刑杖所決杖一十五下。但陳明不怪主事大人,隻怪自己,自己該打。更為荒唐的是,一個小孩在吃飯的時候肚子發脹,放了一個屁,主事也命人把這個小家夥拖進刑杖所打了一頓。有人問主事大人,家法中並沒有規定放屁也要挨打啊,陳義理直氣壯地說:“吃飯的時候,連話都不能講,怎麼能打屁?如果不加以懲罰,以後饋食堂裏臭屁熏天,成何體統?”
陳義這些看似愚蠢荒唐的行為,實際上卻聰明透頂,他每發出一道指令,都是為了測試這道命令有多大的效果,又有多大的阻力。而每發出一道指令,他第一個就是要窺伺普生等人有什麼反應。他發現陳明、陳朝在挨打之後依然甘心俯首地聽命於他,又發現副司普生依然一忍再忍,忍氣吞聲,在普生還沒有發展到忍無可忍的地步時,他覺得他應該提前動手了,他已經有了絕對的把握,以“不從家長令”為由,罷黜了普生的副司一職,並“擇賢代之”。而陳明對陳義的忠誠與逆來順受也終於沒有白費,他從庫司一躍而為副司。
但這事引發了家眾的第一次騷亂,很多人跑到大公堂去同主事大人爭辯,他們需要充足的理由,為什麼要罷免副司普生?當大公堂裏圍滿了黑壓壓的人群,眼看著陳明等心腹都已無法阻擋,主事大人害怕了,他依然端坐在那把太師椅上,但他感到自己坐不穩了。這時候,普生出現了,但普生不是來推波助瀾的,普生是來勸退眾人的,他一再表示,是他自己不想幹這個副司了,事實上,他也是真的不想幹了。如果沒有普生的及時出現,陳義還真不知道事情該如何收場,而等普生好說歹說把眾人勸退了,他又感到這個人特別可怕,他已經不是副司了,他已經沒有任何權力了,但他卻還有這麼高的威望,這是主事大人的一塊心病。不過,他沒有馬上動手,他每幹一件事,都會經過一係列論證,然後才會不動聲色地開始實施,而一旦實施就讓你措手不及,很突然,但那隻是你的突然。
在第一次騷亂被有驚無險地平息之後,主事大人就以看家護院的名義組建了一支家丁隊伍,這其實是他一直想幹的事情,但普生任副司時一直不同意,說是不能養那麼多閑人。可這是閑人嗎,如今天下大亂,盜賊蜂起,而江州義門已是家大業大,如果沒有一支自衛武裝,又怎能保全義門上下一千餘口的生命財產?他這理由也十分充分,也得到了大多數家眾的同意,養著一支專門練功習武的家丁隊伍,把守著這家裏的一道道大門,也讓他們有了安全感,這筆錢,還是值得花的。但很快,他們又發現,他們有了一種安全感,又多了另一種不安全感,這支家丁隊伍俯首聽命於主事大人,隻要他把手一揮,那些家丁立刻就可以擺平任何一個人。有些人遇到了不平之事,想去大公堂討個說法,尋個公道,一看見一左一右兩個家丁把守著大公堂的大門,馬上便驚駭得轉身走人了。要說安全感,陳義端坐在大公堂裏,有家丁站崗放哨,出門巡視,又有家丁前呼後擁。對家丁的忠誠度,他也經過反複試探,直到,他覺得可以動手了,除掉那個心腹大患。
事實上,普生隻是一個假想敵,他沒幹那個吃力不討好的副司了,真是無官一身輕,隻管每天揮著板斧,拉著鋸子,埋頭幹著屬於他的那份木匠活,維修著那些被白蟻蛀蝕的梁柱,在風雨中腐朽的窗欞。他粗獷的歌聲不時傳到大公堂裏,讓主事大人坐在那把太師椅上如坐針氈。他甚至還故意打很響的屁。但普生從沒有擔心背後有人在盯著自己。他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但他偶爾也會抬起頭來,那肯定是刑杖所裏又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這時候,他的一雙大眼就會變得血紅刺眼,有時候還會朝著那個方向猛跑幾步,但最終,他還是退回來了,從破棉襖裏扯出兩團棉絮,死死地塞住耳朵,然後又高高地掄起斧頭,除了他本身的力量,還有一股什麼在暗暗幫他使勁。他這樣子特別恐怖,一道寒光閃過,一陣木屑騰空而起,緊接著,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便轟然一聲倒下了。
這一幕又被主事大人透過大公堂的窗戶遠遠地看見了,他的脖子冷森森地抽縮了一下,但馬上又恢複了鎮靜。他飛快地用毛筆畫了一張圖紙,對縮著脖子站在身邊的副司陳明說:“去吧,讓普生把這東西馬上打好!”
陳明看了看圖紙上那個古怪的東西一眼,梯子不是梯子,門框不是門框,不知道那是一個啥玩意兒,他躬著腰,堆出一臉笑,悄聲問道:“老爺,這是個啥東西啊?”
主事大人懶得回答他愚蠢的問題,催促他:“快去吧,太陽落山之前,一定要造好!”
那已是天寒地凍的季節,雪還沒下,天上掛著一輪白色的太陽,滿地都是白花花的鋸木屑,看上去倒像下了一場雪。庫司陳明走到那兒時,一路上不停地打哆嗦,普生卻熱乎得連棉襖都脫掉了,拱著身子,撅著一個醜陋的屁股,又是鋸,又是劈,渾身嗚嗚冒著熱氣,一使勁,一串汗。陳明小心翼翼地走到普生跟前,手裏捧著一張圖,就像捧著一張聖旨。普生停下手中的鋸子,順手接過圖紙,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問:“這是個啥玩意兒?”
陳明說:“主事大人說了,別人不知道,你肯定知道!”
這讓普生一下冒火了,他雖說對主事陳義一再忍讓,但一個馬屁精也在這裏頤指氣使的,實在忍無可忍了,他大聲說:“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
陳明說:“我可不管你知不知道,主事大人吩咐過了,在太陽落山之前,務必造好!”
普生說:“這麼急幹什麼,等幾天不行嗎?大公堂的一根梁子壞了,我要趕在大雪之前把它修好呢,要不就會被大雪壓垮了。”
“不行!”陳明說,“這是主事的吩咐,家法你是知道的!”
“你這是欺人太甚!”普生也吼叫起來,“你看看這太陽,馬上就要落山了,我能夠馬上把那啥玩意兒造好嗎?”他把那張紙往陳明手裏一推,又架好了鋸子,用力一拉,一陣絕望的聲音很快就從樹心傳出來……
陳明喊了一句:“好,你等著!”
副司陳明走了,普生又幹了一會兒活,直到太陽落山了,他背著一根梁子朝大公堂走去,半路上,他和副司陳明遭遇了。這次,不是陳明一個人來的,陳明後麵跟著主事大人,主事大人後麵還跟著七八個家丁。主事大人眯縫起一雙眼睛,把那根雕刻著蝙蝠圖案的梁子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連聲讚歎:“老兄,你可真是長了一雙巧奪天工的手啊!”他一邊嘖嘖,一邊捧起普生那雙大手,一雙像鬆樹皮一樣粗糙的手,竟能雕刻出如此精美的圖案,這實在讓他有些吃驚,要是這雙手能長在一個聽話的人身上該有多好啊,可惜啊!他又悲天憫人地歎息了一聲。
普生冷冷地把手從一雙軟弱無力的手中抽了出來,拍了拍身上的鋸木屑說:“主事大人,你有事沒有,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走了!”
等一等!陳義喊了一身,再次逼近普生:“老兄,我讓你造的東西可按時造好了?”
普生問:“你那是什麼東西?”
陳義吃驚地問:“怎麼,你連祖先的神龕都看不出來?啊,那是東西嗎?”
副司陳明一下跪倒在地上,拜了幾拜,連聲說:“祖宗保佑,祖宗保佑我義門上下一千多口平安啊!”
普生聽說陳義畫的是神龕,也吃了一驚,他聲音軟了:“我也不知道那是祖宗的神龕,就是神龕,我又怎能在太陽落山之前造好呢,今晚我加班幹吧。”
陳義又問:“你不造神龕,卻做了這樣一根梁子,這又是誰讓你造的?”
普生說:“大公堂裏的一根梁子都快被白蟻蛀空了,得趕緊換啊!”
陳義說:“普生,你好大膽子,大公堂,那是什麼地方?未經準許,你豈能妄作是非,更換大公堂的梁子?你是當過副司的,家法第三十二條你應該是記得的!”
普生頭皮一硬,預感到這次陳義是來者不善,就憑他剛才侮辱神龕和偷梁換柱兩樁大罪,陳義是絕對不會放過自己了。他硬著頭皮,正想著如何應對這一夥來者不善的人,副司陳明已經大聲念出了一條家法:“不遵家法,不從家長令,妄作是非……各決杖一十五下,剝落衣裝歸役一年,改則複之。”
陳義拍了拍普生的肩膀:“老兄,你可聽清楚了?”莞爾一笑,轉身走了。
陳明立刻喊了一聲:“把這妄作是非之人,押入刑杖所,家法從事!”
話音剛落,七八個家丁一齊撲向普生,普生一邊掙紮一邊大喊:“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但這些家丁還真是執法如山,或許還有一個原因,普生在任副司時是堅決反對組建家丁隊伍的,這也可能得罪了他們。但要把普生徹底製服也不容易,他接連摔倒了幾個家夥,但很快就被七八個家丁撲倒在地上,兩個人按住他的一隻胳膊,三個人按住他的一條腿,他倔強的腦袋則被陳明用膝蓋壓住,死死地摁進了泥巴裏。這麼多的人,別說對付一個人,對付一條牛也足夠了。此時普生滿心殺意但無能為力,他很快就被五花大綁起來,並且就綁縛在那根雕刻著蝙蝠圖騰的梁子上,被眾人像抬著一頭豬似的,他還在大聲嚎叫,但陳明很快就從他的破棉襖裏扯出一團棉絮堵住了他的嘴巴。此時夜幕已經降臨,家眾們正在饋食堂裏吃著他們的晚飯,沒有人看見這悲慘的一幕,普生一身的肌肉都在那根梁子上憤怒地晃蕩。
等到眾人聽見刑杖所裏傳來沉重的棒打聲,趕過來時,普生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了,這樣說也不準確,那傷痕是看不見的,棒子不是鞭子,縱使打斷了骨頭,在外麵卻看不見太強烈的傷痕。這也是嚴格依照家法執行的,決杖一十五下,絕沒有多打一下。對普生這樣一個硬漢子,他也能挺住,但他還將遭受“剝落衣裝歸役一年”的處罰,在這寒風刺骨的冬天,他的衣服被扒得隻剩下了一條褲衩,還算主事大人格外仁慈施恩,才給他留下了一件遮羞的褲衩。他穿著一件褲衩,從刑杖所裏被押了出來,將被押進一個專門“歸役”的場所。所謂歸役,也就是長達一年的苦役了。當然,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在家丁的推搡下,普生不停地走著,一股寒風對著他赤裸的身體吹來,他像一頭受了傷的獅子,猛叫了一聲:“陳義,你這個連狗也不如的東西,我做錯了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
陳義依然端坐在大公堂裏,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地跪在主事大人跟前,那是普生的妻子歐陽氏,她一邊哭,一邊哀求,請主事大人他放了自己的夫君一馬。
陳義流著眼淚說:“隻要他跪下來磕頭,認個錯,我馬上就替他向老祖宗求個情,把他放了……”
這話讓女人有些疑惑,主事大人說的老祖宗,到底是活著的老祖宗還是死了的老祖宗呢?這時候普生恰好從大公堂門口走過,他看見了跪在陳義跟前的女人,他衝女人吼叫一聲:“回去,好好睡你的覺,等著我,我死不了的!”
這時,圍上來的義門子弟越來越多,有人叫普生師傅,有人喊普生兄弟,他們脫下自己的棉襖,披在普生身上。這情景,又讓主事大人看見了,想不看見都不行,他甚至還認真地把這些簇擁著普生的人數了數,數著,數著,他的手指頭就開始發抖了,他沒想到有這麼多人還是站在普生一邊。更可怕的是,還有很多人發了瘋似的朝普生的身邊擠。不過,副司陳明和那些家丁們對他這個主事還是忠心耿耿的,為了把普生和這些潮水般湧動的人隔開,兩股力量開始糾纏、扭打在一起。就在這時,有個他沒有看清楚的人突然呐喊了一聲,咱們去大公堂,找主事問個明白,普生兄弟到底犯了什麼罪?
眼看著這麼多人一齊湧向自己,陳義感到這個世界全亂套了,好在那些家丁還沒亂,在眾家丁的層層保護下,主事大人站在大公堂門口,宣布了普生所犯下的兩大罪狀,一是侮辱祖宗的神龕,而是未經準許也沒有經過家眾商議,就想在大公堂偷梁換柱,他釀下的禍根必將殃及到江州義門的子孫後代……
主事大人說得振振有詞,但他的聲音很快被數百人的怒吼聲淹沒了。
“我們全都有罪,你把我們全都捆起來吧!”
“這個家咱們已經呆不下去了,幹脆,咱們就跟著普生大哥,另起爐灶吧!”
“分家,分家,我們要分家!……”
混亂中,有的人開始劈裏啪啦砸東西,他們突然覺得這些東西不再屬於他們了,又或許是隱忍得太久了,那些挨打受罰又滿腹冤屈的人太多了,現在終於有了一次發泄的機會,他們不想放過,而在激烈的情緒之下,是什麼事情也會發生的,有人突然看見了火光,危險的火光,一座刑杖所已經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