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祖先的天堂····第五章祖先的天堂在夜晚的燈光下,一個少年袒露出自己的胸口,正用刀尖一次一次地紮下去。當我隔著千年歲月偷窺到這危險的舉動時,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門眼裏,這個人,他想幹什麼?當血珠連同汗珠一齊灑落,我忽然一眼瞥見了他的胸口,那上麵刻畫出了一個繁體的漢字——“義”!這樣一個正在自己心口刺字的少年,這無疑是在動搖和懷疑中再次表達出一種深刻的堅信。是的,主事陳崇看見了,他小心翼翼地揭開兒子剛剛掩上的衣衫,在兒子慢慢敞開的心口上,一個“義”字已經被鮮血滲透,正發出血紅刺眼的光芒。
第二道門
沿著義與法編織的夢想,江州義門的曆史繼續向前推進。是的,又該是一個朝代了。五代十國的王朝更迭瞬息萬變,江州的版圖此時已屬於南唐。這是一個類似於陳王朝的短命王朝,從陳霸先開國到陳後主亡國,從李昪開國到李後主亡國,幾乎是兩個相似亂世中的兩個複製的版本,而陳後主與李後主不但同為亡國之君,他們隻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智慧也太相像了,而且都那麼才華橫溢又特別善解風情,他們不是好君王,卻是多少女子願以似水流年去纏綿一生的多情種子和絕妙詞人。這也讓後世的許多人搞不清誰是陳後主誰是李後主,甚至於把這兩個隔了四百年的後主誤以為是一個人。
說到南唐李昪這個開國君主,又和後唐明宗天子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樣的男人天生就是天下美人充滿了哀怨的天敵,他們是天底下最雄偉陽剛的男人,但他們卻把女人視為禍水,南唐後宮中的女人也全是嫁不出去的又老又醜的女人,這讓一個偉岸的英雄有效抵擋了女人對江山構成的極大威脅,他心裏隻有江山社稷,這是因為他知道得到江山社稷比得到一個女人要困難太多。
他原本是個賤如草芥的流浪兒,在一個改朝換代的亂世中像一條流浪的野狗,他當然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但他連父母親死在哪裏都不知道,那時他心裏沒有江山社稷,時時刻刻想著的是怎樣混上一口剩飯殘羹。他一直在流浪,流浪到濠州,恰逢吳王楊行密麾下的兵馬攻占濠州,把一城的百姓變著了吳王的俘虜,連帶他這個流浪兒也一起俘虜了,又恰好被楊行密看見了。此人讀過幾本古代的相書,他一看便知道這流浪兒絕非等閑之輩,便把這流浪兒留在自己的帳下聽差。應該說,他看得很準,但他不知是否看出他的大吳王國最終將要在這流浪兒的手裏滅亡。他騎在馬上,手握鑽石鑲嵌的劍柄,他那樣子多麼威風啊,流浪兒可能還是第一次親身感受到這世界上還有一種人,有一種姿勢,是必須讓你仰望的。這讓他的畏懼變成了強烈的憧憬,他甚至覺得能夠死在那把鑲嵌鑽石的利劍之下也是一件不錯的事。他在等待,但那把寶劍一直沒抽出來,那個騎在馬上的大王可能太喜歡這個流浪兒了,他衝他笑,笑著喊,叫我啊,叫爹啊!——我相信這是真的,他把這個流浪兒認作了養子,或養以為子,他其實已經有了很多兒子,可他還想更多一些,但他的長子卻對這流浪兒特別憎恨,看那凶悍的神色,恨不得把這流浪兒宰了。這讓楊行密很擔心,他怕自己的親兒子真的會殺了這個養子,便又把他轉賜給丞相徐溫,流浪兒又從大王的兒子變成了丞相的兒子,而這樣一種命運的輾轉,讓他有了自己的姓名,他被丞相徐溫命名為徐知誥。然而養子畢竟是養子,盡管這個養子對養父的勤孝遠勝過其他的親兒子,但隻因一件很小的事惹惱了養父,徐溫便用馬鞭把他狠狠抽打了一頓,叫他滾!可等徐溫出征回來,第一眼看見的是他那個一身傷痕的養子,長跪在門口,好像等著他把自己再狠狠抽打一頓。徐溫沒抽,徐溫問他為什麼還沒滾,那流浪兒哭著說,人子舍父母將何之!
那個心硬如鐵的人,突然感覺他的心好像被什麼重重地撞擊了一下,他沒想到這流浪兒如此孝順,他伸出一隻手,那隻把一個流浪兒往死裏揍的手,捧著了那隻不停地抹眼淚的小手。曆史有時候就是從一個細節開始改變方向的,當徐溫把最重要的事情都交給這個養子去掌握時,實際上離這個流浪兒掌管天下的時間就不太遙遠了。果不然,在徐溫死後,繼承了他丞相職位的不是他的親兒子,而是這個養子,而那時吳王楊行密早已死了,他的子孫雖坐著吳王的寶座,掌握朝中實權的卻是丞相。當一個人的權力已超過了君王時,這樣的君王就危險了。但那個流浪兒天性善良,他不想殺人,尤其是一個貴為君王的人,而最好的方式自然是像陳朝開國皇帝陳霸先那樣,不是豪奪,而是巧取。好在那個吳王也很聰明,為了保全一家老少的身家性命,吳王唯一能用來交換的便是禪位詔書、江山版圖和國璽。昔日的流浪兒在金陵即位稱帝,複姓李氏,改名為昪,自稱是唐太宗之子李恪的後裔,國號唐,這是曆史上繼後唐之後出現的第三個唐王朝,南唐。——官修的正史隻承認了北方的五代,卻一直沒有承認南方並存的十國,對於李昪這樣一個可以說是十分英明的天子,新五代史都隻給予了他世家——也就是諸侯王的地位。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天子,卻在一次傳說的迷途中無意間走進了江州義門,他不但慷慨地賜予了江州義門一塊“義冠古今”的牌匾,還一下子免掉了江州義門的賦稅。他的慷慨賞賜,相傳與一次狩獵有關。那時的天子們時常出獵,天子嘛,除了文治武功,也喜歡騎射狩獵,尤其是那些英武蓋世的開國皇帝一個個更是能文能武的。陳崇在後唐王朝沒少陪過明宗天子出獵,這對所有的臣僚都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很多天子和名臣的故事往往就在這時候發生。但這一次不同了,他隻是從另一個唐王朝告老還鄉的舊臣,南唐版圖上的一個平民百姓。
五代十國的曆史太過混亂,一個人走錯路也是時常發生的事情。想象一下吧,狩獵的季節一般是秋天,多麼好的天氣,多麼好的心情,江南奔湧的陽光和金黃的原野,神勇無比的天子縱馬追趕一隻野鹿,時光嗖嗖從馬蹄下飛逝,那隻野鹿眨眼間已鑽進了一千多年前的一片高粱地。天子縱馬追進去,頃刻間把江州義門釀酒的高粱踩塌了一大片。這時一個長著山羊胡子的老頭忽然疾奔而來,他張開雙手一下攔住了天子的禦馬,卻被馬蹄的鐵掌一腳踢開,痛得他幾乎翻滾在地。馬背上的天子沒想到這老頭還能抬起頭來,還能倔強地衝著他仰頭大喊:“陛下啊,大凡當國君的,都應當視臣民如赤子,陛下為了一時快樂,行獵時把老百姓流血流汗辛辛苦苦種植的莊稼肆意踐踏,陛下難道要看著他們活活餓死嗎?”
此時天子正在興頭上,他兩手緊握弓箭,那張紫棠色的臉血脈賁張。
滾!天子怒喝:“你這個該死的老東西,再不滾開寡人就一箭射死你!”
但那老頭依然擋在禦馬前,仰望著天子痛苦地搖頭,幾滴渾濁的淚水慢慢從微閉的眼睛中溢了出來,然後,他慢慢地敞開了他的心口,在他敞開的心口上,一個“義”字發出鮮紅刺眼的光芒,讓馬上的天子驀地愣怔了一下。
“陛下,你射吧,隻要天下百姓不會活活餓死,我願做你箭下的一頭野鹿……”
這原本是一個有著深刻悲劇意蘊的故事,我想那個英明的天子一定會全神貫注地死死地盯著那個字,一定被他手下大臣的忠誠深深感動。然而,正相反,英明的天子此時仿佛已然鬼迷心竅,他必須扮演一場鬧劇的主角。於是,他哈哈大笑起來,他用箭頭在那個被陽光照亮了的義字上瞄準了一下,他甚至覺得陳崇心口上的那個字挺有趣。不過,他從來不朝一個人的心口上射箭,這是他的習慣,他更喜歡在一個人的背後瞄準——射,他說:“好,你跑吧,老東西,我叫你跑,像那隻野鹿那樣跑!”
老東西果然就像一隻野鹿那樣奔跑起來,一個人絕對不會比一隻野鹿跑得更快,何況是這樣一個老頭,他的奔跑踉踉蹌蹌,而箭矢從他身後嗖嗖射出來,一支接一支,每一支都擦著他的耳朵掠過,當然不能射著他,他的存在就是江州義門的存在,此時離我們的故事結束時間還十分遙遠,他隻能像一隻野鹿那樣跑,拚命跑,這是一個多麼危險的遊戲,你必須慶幸天子李昪的箭法,他也不想射死他,他隻是覺得這樣很有趣,他開心地笑了起來,策馬追上了像一隻野鹿那樣狂奔的老頭,又用弓箭掃落老頭頭上的鬥笠:“哈哈,我還從未見過戴鬥笠的野鹿呢!”
天子雖未見過戴鬥笠的野鹿,但天子喂養的馴鹿都是戴了帽子的,戴的也是他的愛卿們戴的這種烏紗帽,也有官階,最少都在五品以上,隻要天子高興,別說馴鹿可以封官,哪怕一棵樹,他也可以給它封個五品以上的什麼官兒,賞賜給他一頂烏紗帽。天子嘛,想賞給誰一頂烏紗帽就賞給誰一頂烏紗帽。可現在,這個天子卻用弓箭把一個老頭的鬥笠輕鬆地掃落了,並且開心地大笑起來。
他笑著問:“老頭,未必你真的一點也不怕死?”
老頭說:“怕,可一頭野鹿就是害怕,又怎能逃脫陛下的弓箭呢。”
看見老頭那一副馴服的樣子,天子說:“你哪裏是一隻野鹿呢,你是寡人治理下的一匹馴鹿啊!我就是想殺你,一看見你這模樣也下不了手啊!老頭,你碰上了寡人,算你命大啊。”
老頭點頭說:“禍福來自天命,天命就是天子之命啊。我隻能聽天由命啊,我江州義門上下兩三百口,也隻能聽天由命啊!”
江州義門?這話讓南唐天子李昪心裏怦然一動,江州義門久已名聞遐邇,他自然也聽說過,但他不知道自己已踏上了江州義門的土地,而聽這老頭說到江州義門上下兩三百口時,天子明顯又感到有些震驚了,他說出的那個數字雖不算太多,比天下百姓少多了,但這位身經百戰的皇帝比誰都清楚,哪一次打仗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死亡,你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當兵的哪些是老百姓,血戰之後又是天下饑荒和瘟疫流行,在這樣一個兵荒馬亂人口銳減的歲月,如果一個家裏能繁衍到兩三百口人,就已經是奇跡了,這無疑也表明了他這個皇帝當得還不賴,在五代十國的連年混戰中,至少他治理的這一方天地還算安定吧。此時,他還不知這老頭是誰,隻以為是江州義門的一個看守莊稼的普通老漢,他揮了一下馬鞭說:“老頭,帶路,我倒要看看那個滿天下傳揚的江州義門,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一個戴著鬥笠的老頭前邊帶路,馬背上的天子一路東張西望,江州義門就以這種方式,第一次曆史性地進入了一個天子的視線。遠遠的,天子就看見了那座聳立的門戶,在伉公時代這門樓又加了一層,據義門家長事跡載,唐中和年間(公元883年)江州義門始有九十餘口,皇恩浩蕩,大唐天子“旌表門閭”,三層門樓增加一層,第四層是兩個鎏金大字:恩榮。此事,從情理上是不錯的,唐代屢對世代同居、凡五世同堂以上者給予旌表,此時義門陳氏從旺公在艾草坪開基立莊算起,到家庭最晚輩成員,已是八世同堂,循例予以旌表,唐僖宗禦筆親題“義門陳氏”四字,加“恩榮”鎏金巨匾。一說,這才是江州義門曆史上首次獲得朝廷旌表。隻是,從時間看,這又是一次曆史性錯位,這裏且不深究了。隻說南唐天子李昪騎在馬上,一層一層地看上去,這每一層都有展翅欲飛的飛簷,氣勢磅礴卻不軒昂,通體顯得恢弘,壯美,卻又不顯華麗,天子看著,也算是賞心悅目,卻忽然用馬鞭朝最頂上一指:“哦,怎麼少了一層?”
那老頭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天子的馬下,他那驚慌失措的樣子讓禦馬驚悸地閃了一下馬蹄。這門樓蓋到了四層,已經是民間所能達到的極限,絕對不能再高了,九五之尊,那是天子的高度,一座門戶蓋到了五層,那就是犯上作亂了。難怪老頭兒如此慌張。天子看了跪在地上的老頭一眼,叭的一鞭子抽在老頭撅起的打了兩塊補丁的屁股上,這鞭子甩得響亮,但抽得很輕。這天子很任性,愛開玩笑,喜歡搞點惡作劇。他又用馬鞭指了一下,興致勃勃地催促:“起來吧,老頭,快帶我去裏邊看看。”
我接下來的敘述將是一次跨越時空的透視,在苦思良久後,我發現這是我唯一可以找到的最接近曆史真相的一種方式。
如果三十三條家法隻是一係列空乏的條文,江州義門也隻是一個東方版的烏托邦或太陽城。而我踏上這片土地,從一開始就是想要擺脫一種烏托邦式的敘述方式。我深信,這裏的一切都是真實地存在過的,卻又恍惚。這種恍惚的感覺從一踏上江州義門的土地就開始了,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自己活在一個什麼時代。
現在我們所處的這樣一個年代,大地喧囂,地球在瘋狂轉動。聽說,一架從雷達上突然神秘消失的飛機,恰好從時空的空白裏飛過,它在最尖端的雷達也無法捕捉到任何信息的地方,清楚地看見數千年前埃及人正在建造金字塔的情景。我知道你會這樣下一個結論,那是幻覺。我們似乎已經習慣於用幻覺來解釋一切無法解釋的東西,但我覺得對於一些人類暫時還無法理喻的東西,還是不要輕易下結論的好,至少可以存疑。隨著速度越來越快,或許人類是很容易闖入時空的某些空白地帶的,某種早已存在的異度時空可能是真正存在的。這是我穿行於江州義門遺址時的一些突如其來的感想。
江州義門同樣是不可理喻的,而這裏的遺址如今也早已處在絕對空白的狀態。德安義門屋圖是我找到的一幅更詳細的畫卷,是一位署名南原居士的畫師描繪出來的,它和江州義門圖不同,它以山水畫的美妙筆法更細密地描繪出了江州義門的很多細節,如四周的山嶺以及山脈的走向,樹木、池塘和水井,都得到了施展。一大片中世紀的建築群落在天底下完全展開了,而且是立體的,這就有可能更接近當時的曆史真相,也不像江州義門圖那樣拘謹。我的進入如同在虛無中發生,但至少,蒼天還在,這一方承載了一個民間王朝的土地還在,承載五百年。而德安義門屋圖上勾畫出來的那些山脈,也為我的進入提供了大致的方向。
對於我,這是一個剛剛醒來的早晨。我需要保持足夠的清醒。艾草坪春夏之交的晨霧中,散發出一陣陣古柏的香味。我嗅到了。那十九棵古柏依然還在這裏生長。古柏森森,染綠了晨霧和我模糊的身影,草木氣息潮濕彌漫。我已是一頭霧水。但這邊的山嶺並不陡峭,比另一邊的東皋山和鳳凰山要矮小許多。一小片山地出現了,筲箕壟,這可能是江州義門最早開墾出來的一片山地,又叫簸箕壟。這一小片山地十分可笑的狹小、貧瘠,已經變成了一個笑話,一個農夫在這裏開墾出了六塊田地,可到夜黑回家時,找來找去,還有一塊田卻怎麼也找不到了。等到他把一隻播種的筲箕拿起來時,才發現筲箕下麵還壓著一塊地。這是讓令人心酸的笑話,畢竟那是我祖先的故事,他們最初拓荒的艱辛慘淡,就這樣以笑話的方式被揭示了。
在筲箕壟的左側,在糾纏不清的山石與大樹根下,義門子孫在此開鑿了二十口水井,凡義門子孫所開創的一切,都少不了一個義字。這是義井。這些義井幾乎遍布江州義門的每一個角落,相傳有三十二義井,第一口井開在艾草坪,至今尚存,第二口井開在洗米池旁,已被填埋,第三口井開在大公堂下,還有很多口井分布在義門正居四周,為的是讓家人更方便汲取。江州義門到處挖井,除了自家人飲用,還有很多井是專為過路行人和附近的鄉鄰解渴而掘,這是名副其實的義井啊,一個義字通過一眼眼甘泉井,澆灌著紛紜眾生異常焦渴的心田,還有什麼比這更能潤物細無聲呢。而在這些義井中最有名的一口是鳳凰井,它還在,過了一千年依舊清得發亮。你可以嚐一嚐,真是清甜無比。當我低頭去看這口古井時,一個念頭卻在腦子裏驀地一閃。在這樣一個有九條江河流淌的土地上,江州義門怎麼會幹涸得全憑鑿井而飲呢?這是一個謎團,而要揭開這個謎團,還要等待一些時日。
過了筲箕壟,就是石雞了。不知這裏緣何叫石雞。這裏人把斑鳩叫做石雞,但我不知道這石雞嶺是不是義門子弟當年狩獵的斑鳩坡。問了幾個老表,也都說不清楚。聽他們說,這裏還有座金雞山。於是疑惑,不知是不是有好事者把石雞山叫成了金雞山。石雞變金雞,山雞變鳳凰,是民間傳說最常用的手法。又聽說,那金雞山上有個金雞石,每到拂曉便發出嘹亮的報曉之聲。金雞一啼,義門子弟便要起床勞作了。但這樣一塊石頭,在一千多年後的十年浩劫中也被人砸毀了,那雞頭從山頂一直滾到山下的農田。這不是傳說,我眼睜睜地看見了,那沉默著的石頭,至今還孤獨地遺落在荒草叢生的青埂上,像山上落下的一個大痂疤。人類還能把它重新搬上山嗎?興許,他們在砸毀這塊石頭時就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再過去一點,便是貓兒塘,一口南方最尋常的水塘,大約有半畝大小,但這是江州義門的一個地標,走到這裏,就快走到義門了。它叫貓兒塘,或是因為太小,又或許就是給貓兒飲水的一口水塘。從伯宣公開始,江州義門對貓兒似乎就特別鍾愛,而像這樣一個大家庭,又該有多少耗子出沒,沒有貓怎麼行。
我正在走的這條路,從古老的山陽鎮一直延伸到江州義門的第一道門,一座門戶麵對山陽,確定了一條貫穿江州義門建築群落的中軸。是的,我是從車轎過來的,車轎,也許就是當年的山陽鎮吧。這也是離艾草坪義門陳村最近的一個圩鎮。一條路,在兩山的夾縫中七彎八拐,我左看右看,這應該就是從當年的山陽鎮通向江州義門的唯一一條路。我沒發現還有別的路。按那張神秘的圖紙描繪,在進入義門之前,山坳裏出現的第一座建築,應該是望亭,也叫望迎亭。這裏也是一道把守著進出義門的山門,離義門大約還有五裏路,古人常在離城驛五裏之處設亭,中國有很多叫五裏牌或五裏亭的地方。這座兩層飛簷的望亭是二世長陳伉主家政時建起來的,那時候,江州義門子弟外出讀書、辦事的人越來越多,風裏來,雨裏去,家中的親人目送他們遠去,又盼望著他們歸來。看見那麼多人在風雨烈日下等候,伉公便吩咐在這裏蓋了一座兩層飛簷的山亭,擺上茶水、棋盤,讓家人們在此迎來送往。我覺得,陳伉在曆代大家長中可能是最有人情味的一位,他是用心在為這家裏人著想。這座望亭後來倒塌了,倒塌了很久了。
走進第一道門,隻見一條青石板鋪成的主幹道,直抵江州義門的主體建築義門正居。就是它構成了整個建築群落的中軸,宛如一棵大樹的樹幹,不斷地延伸出一條條迂回曲折、縱橫交錯的巷子、甬道和回廊,就像一棵大延伸出的枝條和根係。整個建築群落,恢弘如同一座民間的故宮。這樣一座民間故宮到底有多大?據說南北進深達九華裏,東西走向三華裏,以義門坊為中心,這方圓二十多裏的土地上,在綿延五百餘年的歲月裏,義門子弟在一片四麵環山的狹長坪地上,建起了街坊、鋪行、旌表台、禦書樓、碑廳、接官廳、德星樓、刑杖廳、都蠶院、永清寺、百犬牢、秋千院、嬉戲亭、壽安堂、九裏殿、道院、蘭宮、大公堂、大學院……這所有建築坐落在一條中軸線的兩側,依山勢地形走向而建,或縱或橫,或高或低,但無不錯落有致,起承轉合一如中國古典詩詞的韻律與節奏,在連綿起伏的山脈與流水之間平平仄仄地回蕩。它的規模如此浩大,我的那些先祖們,到底是憑著怎樣的神力,在這山溝裏建構了這樣一個中世紀的宏大家園?
這裏麵有些建築是陳崇的前輩們幹出來的,如坐落在義門正居東南山下的德星樓,是為追祀潁川始祖陳實公所建。這是江州義門建起的第一座祭祀之所,據說是義門陳氏第二代陳機所建。陳實公,是江州義門公認的直係祖先之一,天上德星下凡,他的神奇故事已是我敘述的一段引子,我在這裏敘述,實在是為了對遺忘的提醒。從實公開始,德星堂便成了陳氏宗族建祠祭祀先祖的專用堂名,走到哪裏,第一個就是要在落腳生根之地建起一座德星樓,而陳實公是與陳氏公認的始祖、上古聖君舜帝一起祭奠的。而頗有宿命意味的是,這位曾經以德行感動過盜賊的道德楷模,祭祀他的江州義門德星樓,最終卻毀於盜賊之手。
蘭宮,最早可能也是為紀念義門六祖陳蘭(藍)而建,後來這裏遍植蘭草,便成了家人和來客遊玩賞蘭的一個花園,當地人至今還稱這裏為花園蘭宮。
在先代建築中,以伉公經手蓋起來的最多,到陳崇的時代,一個“義”字至少已經寫出了八筆。剩餘的筆畫就隻能交給陳崇的後輩們去續寫了。這每一筆又不止是一幢建築,而是由多幢建築組成一條經線、一條緯線或一個具有標誌性的經緯刻度。我必須用現代敘述方式來去蔽、揭示和展現它們的存在,最終才能像胡塞爾一樣——麵向事物本身,否則你根本看不見被歲月湮沒、遮蔽的那些真相。
陳崇是一個在外人麵前顯得非常謙卑的人,到了他的晚年,有時候謙卑得近乎猥瑣,就像給南唐天子帶路的那個老頭兒。他無疑比我們更懂得那個時代,一方麵,曆朝曆代都需要江州義門這樣一個義重如山的典範,如果每一片土地上的人類都能像他們一樣,這對一個王朝真是太好了。這就是江州義門在曆史縫隙裏的生存和發展空間。另一方麵,在朝廷高度重視的同時,如果你不夾著尾巴做人,勢必就會引起朝廷的高度警覺,你這麼一大家人聚集在一起,誰知道你腦子裏突然會轉出一個什麼念頭來?陳勝姓啥?他不也姓陳嗎,不也是你們老陳家的一個老祖宗嗎?還有當年篡齊的陳田子,更有廢梁稱帝的陳霸先,他們姓啥,他們不都姓陳嗎,不都是你們老陳家的老祖宗嗎?——這樣的心態,其實不必讓朝廷來防範,咱老陳家的人自己也一直時時刻刻地防範著這種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呢。你看那老頭兒在南唐天子跟前有多謙卑。但無論有多麼謙卑低調,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在治理江州義門時,陳崇已不像身為王臣時那樣謹小慎微、束手束腳,他在二十五年或二十八年的時間裏,用這家裏積累的雄厚資本大興土木,先後建起或擴建了義門正居、大公堂、大學院、東佳書院,江州義門的主體建築幾乎全是在他手裏完成的。可以說,他抒寫的每一筆都是輝煌的大手筆。
而眼下,一個天子也隻是肉眼凡胎,對未來的許多事情他是看不見的,他也看不出這樣一座民間宮殿裏隱藏著一個怎樣的核心意圖。一路上他都沒有下馬,那麼漂亮的一匹禦馬,卻幾乎沒有義門子弟駐足觀望,他看見一些女人坐在樹陰下做針線,或是紡紗,看見一些男丁剛從田裏收工回來,在水塘邊洗著腿上的泥巴,卻很少有人抬頭看一個馬背上的天子,他們也許不知道那是天子。
那謙卑又猥瑣的老頭兒一路上默不作聲地帶著天子,從洗米池那邊過來,再過來一點,就是饋食堂。這是有因果關係的事物。這個饋食堂,極有可能是中國最古老的一個公共食堂,哪怕是後來的人民公社大食堂,也可能沒有超過它的規模,最多時,這食堂裏有三千七百多口人集體用餐。無論我怎麼想,使勁想,還是難以想象,三千七百多人在一起吃飯該是何等的壯觀?這食堂最早是第一任大家長陳青蓋起來的,但那時候人口還不是太多,經後人一代一代地擴建,到宋朝時,才達到了一種登峰造極的規模。在饋食堂大門兩側有一副對聯:“獨食賜梨合族品味司公意;同啖禦鴿滿門欣嚐知天恩。”這裏邊又是一段佳話了。這些,也等到了宋朝再說吧。不過,這食堂也建得實在太大了,最終達到了讓那個餓得要飯的朱皇帝朱元璋極為震驚的一個規模。他的震驚足以讓他下令毀掉這個無比巨大的食堂。
此時,南唐天子李昪看到的饋食堂,還隻有兩三百張嘴吃飯的規模,這也足以讓天子震驚了,他感到這實在是個人間奇跡,他走進來時,午餐的鼓聲已經敲過了,三百多口人正在吃他們的午餐,他們端坐在那裏,沒人說話,沒有人東張西望,這麼多人的牙齒和舌頭,竟然沒發出嘈雜的咀嚼聲,他們不像在吃一頓人間庸常的午餐,而是在享用一次聖餐。也有人看見一個客人進來了,盡管這客人形象十分威武雄壯,但他們似乎也沒有什麼驚奇,隻是衝他禮貌地點頭,友善地微笑,除此之外沒有引起任何不安,這場景莊嚴而簡樸,就像在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式,而沒誰比南唐天子李昪更清楚,這絕對不是一個故意舉辦給他看的儀式,他完全是無意間撞入這山溝裏來的,這家裏就是想要準備也根本來不及,這表明一切都已訓練有素,他現在看見的這一切,就是他們日複一日地過著的一種生活,一種平常的又極不平常的生活。
在這座饋食堂旁邊,還建了一座衣妝樓,全家人的衣服都放在這屋裏,有專人管理,除了男女有別,大小不一,但都是一模一樣的,衣襦同襲嘛。天子看了兩眼,隨便轉了一個方向,馬蹄踏上了一條兩裏多長的石板街,一間間蜂巢般的房子依街而建。這裏正是義門的主要聚居之所——義門坊。這些密密匝匝的房子,一片,一片,而門道或門徑又是緊密相連的。一種說法,義門坊又名火巷街,為了防火,有一條水渠與火巷街一路相隨,這樣,屋與屋之間既有隔火的巷道,萬一失火了,又有渠水可以隨時隨地澆滅,平時日子,這一渠清水又是滋潤養眼的風景,江州義門這古老的建築可真是想得周到。一條蜿蜒的街道又分岔出多條小巷,諸子巷便是其中的一條。諸子,是諸房之子的意思,一個大家族,已經形成了各個支房,每一房無不人丁興旺。但我猜測,這諸子或許還有望子成龍的一種寄托,祈盼以耕讀傳家的義門子弟也能成為諸子百家。這個念頭是該有的,哪怕是一種無意間的念頭。這一大片建築一直保存到了清鹹豐年間,還有湖北陽新果石莊的一支義門子孫派人在此守護,還建成了十八個相連並排的大門,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慘遭日寇兵燹,到解放初仍有十二個大門倔強地矗立著,在大躍進和“文革”時最終才被拆除,拆得隻剩下了一堵最後的殘垣。一隻麻雀站在殘垣上,走近了,才發現,殘垣裂縫裏還有些幹草和鳥毛,大概是個鳥窠吧。
此時,南唐天子李昪早已走過了義門坊,看見了一片桑樹林,林間有一幢房子,從裏邊傳來一些絲絲縷縷的聲音。這就是義門都蠶院了。他抬腿邁了進去,竟然是一屋子的女人,在紡車排成的矩陣之間,隻見一雙雙手在飛紗走線,沒有一個說話。天子看見過紡紗繅絲的女人,但還從未看見這麼多女人坐在一起紡紗,這讓他有些震驚。但那些聚精會神的女人,卻好像沒有看見有人站在門口觀望,她們的手,輕快地穿過一團團棉絮,然後抽出一根根線索。天子看得眼花繚亂,心想,若是沒有這些女人,這裏的一切不知會亂成什麼樣子呢。
在這都蠶院隔壁,天子又看見了一大片濃濃的綠陰,這綠陰之下的屋子,便是江州義門的育嬰堂。這可能是中國曆史上最早的托兒所。天子張望著,忽然心有所動,輕輕走了進去,天子看見了,那是整整一百個嬰兒,裹在一模一樣的繈褓裏,在搖籃裏可愛地酣睡著,空氣中有鮮活的生命氣息氤氳繚繞,天子是喜歡嬰兒的啊,但天子不喜歡那些哭著吵著鬧成一團的嬰兒,天子看到這麼多滿足地香甜地酣睡著的嬰兒,那真是香極了,真是好看極了,他不禁想到了自己悲慘的幼年,想到了自己像一條野狗一樣的流浪,他頜骨深陷,牙齒緊咬,突然,他揚起鞭子,從這一個一個的繈褓上挨著抽過去,叭叭叭……
一個嬰兒驚醒了,他開始哭,這麼多孩子,他必須使勁哭,才能讓母親知道他在哪一個角落裏。一個女人從都蠶院裏奔跑過來了。天子心想,這江州義門想得可真是周到,為了方便哺乳期的婦女們給孩子喂奶,他們把這育嬰堂就建在婦女們日常勞作的都蠶院旁邊。如果他手下的臣子們都能這樣為老百姓著想,那該多好啊。但那個跑進育嬰堂的婦人顯然遇到了麻煩。一個嬰兒的哭聲,會驚醒許多嬰兒,頃刻間,滿屋子的孩子全都大哭起來,這個女人又該抱起哪個孩子呢,她又知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呢?天子看著那個婦人,分明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感。但他很快又把眼睛瞪大了,一百個婦女旋風般地湧進了這屋子,一人抱起一個啼哭的嬰兒,她們好像壓根兒就沒看抱起的是哪個嬰兒,就敞開她們飽滿的乳房,開始給懷裏的嬰兒喂奶。這又是隻有在江州義門才會發生的奇跡了。如果一個母親僅僅隻是給自己生的孩子喂奶,那算什麼,如果一百個母親坐在一起分別給自己的孩子喂奶,那也不算什麼,既然是義門,她們所表現出來的義,就會不同尋常,這些母親們,根本就不管她們摟在懷裏的是誰的孩子,隻要有嬰兒的啼哭聲響起了,隻要聽見饑渴的聲音,她們就會解開胸襟,露出飽滿的乳房,給這嬰兒喂奶。如果這時,她自己的孩子也開始饑啼,又會有另一個哺乳期的女人跑了進來,抱起她的兒子喂奶。這就是江州義門的女人,這也是江州義門女子的懿德,這些母親們,誰也不知道自己給多少孩子喂過奶,她們把所有的孩子都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子。而江州義門的孩子們,誰也不知道自己吃過多少女人的奶,他們長大了之後,也把江州義門這所有的女性長輩們當作自己的親生母親。
有詩為證:“堂前架上衣無主,三歲孩兒不識母。丈夫不聽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
天子站在一邊看著,他的臉皮竟有些發紅。此時,他早已忘了自己是一個天子,他要是江州義門的一個嬰兒該有多好啊,他就不會像一團垃圾似的被人扔掉了,他也能吃上幾口香甜的乳汁了。他的嘴唇在下意識地蠕動,仿佛在咀嚼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滋味兒。
秋風吹著,馬背上的天子十分舒服。風過之後,一棵一棵的古柏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如果沒有這些參天大樹,我此刻根本辨別不出到底該朝哪個方向走。
從旺公遷居艾草坪以來,江州義門每一代人的開端都要在這裏植上一棵柏樹。從第一棵到第十四棵,從唐朝一直綿延到元末,五百年,絕對不止五百年,這一個民間王朝的曆史,比任何一個帝國的曆史都要漫長。我一直在數,我覺得不應該隻有十四棵古柏,如此漫長的歲月,絕對不止十四代人。或許有些樹也被嗜血者砍掉了,或許還有些樹長在我沒有看見的地方。我在這裏盤桓且尋找,走進這樣一個地方,你感覺,仿佛走進了一個永遠不知道開頭也不知道結尾的漫長故事之中。
風水很重要。這一座民間故宮,又讓我回想起了伉公時代那位道人的神秘出現,他在這裏畫下了一個個圈,而整座建築據說就是在他的暗示中完成。這也的確不是人類可以設計出來的,這樣的建築已超出了人類的想象。不止是宏大,五百年的清風暢通無阻地吹拂著這個家族。有一種聲音始終存在,——你聽,什麼聲音?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你聽到了沒有?像被露水濡濕了的翅膀在風中颯颯作響,伴隨著蒼茫而深奧的氣味如潮汐般向我湧來。
要理解這種聲音和氣味必須先了解這些建築物的各種精美的雕刻。這已是我們這個時代必須趕緊搶救的東西。從唐朝、五代到北宋,那些廣泛進入民間雕刻的動物大都是龍鳳、麒麟和貔貅,這些傳說中的神獸與圖騰,無一不與對皇權的崇拜和忠、孝、仁、義有關,而貔貅這種沒有肛門的隻進不出的怪獸則是財富之神。但在江州義門很少看見這一類雕刻,在一本關於江州義門的木雕拓片上,按我的猜測他們雕刻得最多的應該是狗,這是江州義門最重要的主題,但事實上,這裏刻畫得最多的是蝙蝠,從梁柱、鬥拱到窗欞,從床、桌椅到屏風,無數的蝙蝠幾乎在這裏的每一個角落裏飛翔。蝙蝠,這種既不是鳥、也不是獸的東西,據說還能嗅出死亡的味道,在更早的年代,古人皆以為不祥之物,更是極少有用蝙蝠作為裝飾圖案的。可在義門,這東西成了最多的裝飾圖案。藝人們千百年的反複雕刻,也是醜陋的蝙蝠被不斷美化的過程,千姿百態的蝙蝠被一代代傑出的工匠們創造出來,在我看到的那些拓片上,有保持鼠頭原形的寫實作品,也有把頭刻畫成龍形的、鳳形的、蝶形的、如意形的。這讓我感到驚奇,對事物被抽象過程的驚奇,哪怕一種在現實中如此乏善可陳的動物,也可抽象為美與神奇的構圖。
在日子和日子之間,一束光線隨著南唐天子的馬蹄緩慢移動,它最終照亮了我想看見的那個地方。江州義門那座最巍峨的主體建築——義門正居,空闊、死寂、虛無。是的,它隻是在你的邈遠的回想中存在的事物。你可能會覺得我的敘述無意間變成了反曆史的象征,而恰恰相反,對於某些不存在的事物我是深信不疑的。
這座偉大的民間宮殿的正殿與南麵的那座門戶遙相呼應。相傳,這座大宅最早是旺公遷居艾草坪建起的第一幢房子,而且得到了神人指點。但最初這房子不大,畢竟隻是為一家人棲身而建,後因家中人口越來越多,房子也越蓋越大,經曆了數代人的擴建,建起了正堂、二堂。在義門正堂天井裏,有一口古井,這口古井有如我們早已遺忘了的匡廬山聖治峰下的龍潭窩,清澈見底,卻又看不清那水有多深,雨也好旱也好,一年四季都看不出任何漲落,水多了,便會從井底下秘密地流走,水少了,又自會舒暢地湧出,這才有一如既往的平靜。這口井,是江州義門的泉源,或源泉。左廂是大公堂。有人猜測這是江州義門當年的議事大廳,也有人猜測這是義門陳氏祭祀先祖的又一處聖地,或許兩者兼而有之。這也是江州義門的傳統,凡議大事,都是當著列祖列宗的麵來作出決議,以求大公無私。第七任家長陳昉主家政時,又建造了一個百柱堂,又名廣堂,九梁十架,百柱落地,一根根柱子如擎天柱般,把一個大屋頂高高撐起。
此時,南唐天子看到的還隻是南唐時代的義門正居,但這個規模已足以用壯觀來形容。按照曆史悠久的習俗,這樣的建築都有令人敬仰的台階通向正門,鋪墊台階的是中世紀的巨石,那些從山裏采來的花崗岩給它打下了特別堅固的基礎。在中世紀要把這樣的巨石完全憑人力從山裏采出來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台階的級數必須是奇數,從三到九,除九五屬於皇家專用,民間最高可以達到七級,義門正居的台階就是七級,並且呈外環形,如拉滿了的弓弦,一種很有張力的不斷向外擴張的態勢。登上台階,走進去,是一由東南西北四根擎天柱支撐起來的大廳,這是江州義門的議事大廳,這空曠的大廳讓我立刻想到了那座真正的故宮,那種空曠是異常寂靜,我聽見,一隻看不見的沙漏在某個地方,響得刺耳。在大廳正中最醒目的位置,我果然看到了那把我預料中的椅子,一把雕著蝙蝠圖騰的太師椅。這把椅子立刻讓我想到另一把椅子。在宮殿中央的一把龍椅上,端坐著多少王者的輝煌夢想,他們生怕別人搶走了這把椅子,因為天底下隻有這把椅子。而在這裏,這把雕花的太師椅上,又端坐著多少家長的輝煌夢想啊。
這時天子已經下馬,如果他想看清楚某種真實,他就必須下馬。他走進了大堂,一眼就看見了那把椅子。他走過去,把椅子拎起來,掂量了幾下,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雙龍眼圓睜著,看著那個躡手躡腳地站在一邊的老頭兒,看了足有半刻鍾,看得那老頭兒更顯謙卑而猥瑣了。這次他沒有笑,他沉聲問:“陳崇,寡人與你換一把椅子,若何?”
陳崇聽了渾身又是一震,他的身份終於還是被南唐天子識破了。他兩腿一軟又要跪下,天子一伸手把他扶住了。天子問他,這樣一個亂世,江州義門如何能保世代平安?
陳崇低頭老實回答:“寒門能平平安安,一是靠皇恩浩蕩,二是靠一個義字,三是靠三十三條家法……”
天子說:“你那三十三條家法呢?快拿與寡人看看。”
陳崇從胸口把幾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掏了出來,天子看得清楚,這幾張紙就像從陳崇心裏直接掏出來的一樣東西,絕對沒有提前準備的可能,他伸出雙手接過,板著臉看了一遍,那兩條像掃帚一樣的粗眉,漸漸有了些動靜,在輕微地顫動。然後,天子又更仔細地看過了兩遍,才把那幾張紙合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揣進了自己的胸口。他喘了一口粗氣,說:“陳崇,你太可怕了!你剛才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假話,第二句,半真半假,隻有第三句,是真的!”
陳崇躬身聽著,將雙唇含在嘴裏,連大氣也不敢喘。他感到他真是遇見了一個英明的天子了,一下就抓住了最有價值的東西。
天子站起身,走到陳崇身邊,一雙手按住他的肩膀,陳崇分明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偉力,把他按在椅子上。一個九五之尊的天子,竟然對著他連作了三揖,說:“陳崇,那個後唐明宗沒有重用你真是太可惜了,你如果是寡人的宰相就好了啊!”
陳崇趕緊跪下了磕頭謝恩,連聲說:“老朽老矣,老朽老矣!”
天子抬腿邁出義門正居,背著手向著一座青山走去。陳崇亦步亦趨地在後邊緊跟著,他立刻就明白了天子的意圖。
如果登上一個高度,一個可以向一千多年前的歲月俯瞰的高度,你將有更神奇的發現,在一個繁體的義字尚未完整地出現之前,一個形象已然在這狹長的艾草坪清楚地出現了。但你先必須讓自己平靜下來,閉上眼睛,深——呼——吸——在最深的意念中,讓你的龍骨——脊椎骨拱動,一節,一節,從尾椎到頸椎,像一條龍在遊動,當你渾身漸漸發熱時,慢慢打開眼睛,就像打開的一扇門,環顧四周,看見了沒有,一隻巨大的蝙蝠籠罩四野,整個江州義門竟然是根據一隻蝙蝠的各個身體部位組成的五個建築群落,那座門戶是它的腦袋,從那條主幹道到義門正居是它的軀幹,兩根巨大的雕花石柱是它的兩條腿,左右兩廂的一幢幢亭台樓閣,構成了它伸展的雙翼,一種經天緯地的王者之氣,就靜靜地蟄伏在這隻蝙蝠的身體裏,這就是那位神秘的道人為我們設計的一個具有原型意義的江州義門,別的一切也許都隻是假象。這是我突如其來的一種發現,至少,在一個繁體的義字尚未出現之前,正是這隻蝙蝠的意誌操縱著江州義門的現實以至未來的一切。
這讓我忽然覺得,江州義門絕不隻有一個核心意圖,一個道人在這裏布下了多種迷局,還有多少是我們還沒有發現的,還有待發現的。
奇跡,奇跡啊!在南唐天子的反複驚歎中,一座民間的故宮已大致呈現出了它的曆史性輪廓。這流浪兒出身的天子無疑也是個創造奇跡的人,從流浪兒到天子本身就是亂世中的最大一個奇跡,而現在他碰到了另一個創造奇跡的人,他的情緒很激動,這讓他的表情變得稍稍有點可怕或怪異。據說,就在這東佳山上,一個南唐天子和一個義門主事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應該說這兩個人對人間世道的領悟力和想象力都相當卓異。天子又一次問陳崇,願不願意跟他去朝廷?他很需要這樣一個幫手,把天下的每個家庭都治理得像江州義門一樣。陳崇就算不願意又怎敢說他不願意呢,他又一次跪下來磕頭謝恩,又給南唐天子講了許多他還沒來得及實施的設想,他的這些想法深深地把天子迷住了,就像做夢般的迷住了。是這個夢,讓天子又改變了主意,他沒有執意勉強陳崇,他似乎已隱約預感到了一個民間王朝的未來,它的未來也許要遠勝於自己的那個短命的王朝。這是曆史和宿命的雙重安排,曆史從來沒有假設。
接下來是從一個高度回到一個開端的過程,天子又一次站在了江州義門的那座門戶下,這一次,一個天子已經實實在在地站在地上,仰臉看著一座四層的門樓,忽然用馬鞭一指,說:“在這門樓上再加蓋一層吧。”陳崇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天子猛喊一聲:“筆墨侍候!”他從十幾支筆中一把抓起最大的一支筆,飽蘸了墨汁,濃濃地寫了“義門”兩個大字,天子凝視片刻,信手搓成一團,扔在了腳跟下,又懸腕書寫了四個大字:“義冠古今”,寫得天子眼前竟然一陣發黑。這四字還真是書寫出了一種帝王氣象,讓陳崇在心裏也連聲叫絕。但此時天子意猶未盡,又賜義門對聯一副。他這才心滿意足了,哈哈大笑道:“陳崇啊,日後有皇帝老兒給你們寫了字,我看也沒有地方掛了啊,哈哈哈……”這個總愛搞點惡作劇的天子,好像終於搞出了他最大的一個惡作劇。
這是南唐李昪元年丁酉(公元937年)發生的故事,載入了江州義門大事年表。按大成宗譜所載陳崇的年歲,此時他正當壯年,才四十七歲。他怎麼就老成了那個樣子了?連眉毛都發白了。可能是操心勞碌過度。又按大成宗譜載,此事發生在南唐李昪三年己亥(公元939年),其時主家政的不是陳崇,而是陳崇次子陳兗,五代同居,七百餘口,複敕旌表門閭,建立“孝方坊”,免差役稅糧,賜“義貫古今”四字額,奉敕作“義字經”。這些不同的記載漏洞百出,前後矛盾,但也都有可能。一個可能的事實是,按南唐天子李昪敕築,一座門樓至此築到了最高一層,為旌表台,高二丈,高懸“義貫古今”的鎏金大匾。但天子還有禦賜的對聯和禦書“義門”二字,第一道門已無處可掛,江州義門便在第一道門後又建了第二道門,豎立“義門”二字之柱,兩側是南唐天子李昪禦賜的那副對聯。但那副對聯到底寫的什麼呢,不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江州義門已從初創時期的第一道門邁入了一個輝煌的時代,他們也的確需要豎立起自己的又一個標誌,一個象征。
回到現場,天近黃昏,南唐天子李昪又騎上禦馬,禦馬往前一躥,眼看就要仰起四蹄疾馳而去,卻又被天子猛地勒住了韁繩,籲——天子對陳崇喊:“寡人還能幫你幹點什麼呢?這樣吧,我把你們的徭役給免了吧!”還沒等陳崇跪下來謝主隆恩,馬背上的天子已不見了蹤影,陳崇長跪於地,望塵而拜。他兩眼昏花,更兼風沙迷眼,這眼前發生的一切,怎麼看,都不像是真的。
而此時天子正策馬走在回京師的路上,一路上他也有些魂不守舍,頻頻回首望著東佳山下那滿目瘡痍中的一片樂土,似有無限牽掛,把他的眼神拉得很遠。轉過一道山坳,他突然問身邊的宰相:“愛卿,如果讓這個人出來做官,你看怎麼安排才合適?”宰相說:“可為江洲牧。”天子搖頭。宰相又說:“可為刺史。”天子又搖頭。宰相壯著膽子說:“可掌禦史台。”天子還是搖頭。這下宰相急了,心想,難道?難道陛下還要一個村野老夫來當宰相不成?天子看了宰相那著急的樣子卻笑了,然後,就意味深長地說出了那樣一句被江州義門後裔傳誦了千年的話:“這個人將來要幹的事,比當一個宰相還要重要啊!”
在一個天子縱馬遠逝的身影背後,天陡然黑了。一座中世紀的民間故宮隨之消逝。
可惜啊,這個天子還有許多他此時還看不到的東西,那將被一個未來的天子看到。
東佳書院和禦書樓
又是一處荒蕪湮沒的遺址,哪怕是遺址也足以令人驚喜了。
在江州義門圖上,東佳山和義門大宅院連綿一體,實際上還有相當距離,從如今的義門陳村出發,到東佳山約有三十餘華裏。走在一條被一陣細雨打濕的小路上,沒想到這樣遠。跨過一座中世紀的拱橋,一下跨越千年歲月。這又太快了,我下半截身子一陣發虛,擔心一腳踩在虛空中。當年義門子弟修了很多橋,這是其中之一,陳家橋。一座老橋,很老了,當年砌下的每一塊青磚都已經變灰、變黑、殘缺、斑駁,那石頭看上去都有些腐朽,但還可以走過去,而且一下讓我少走了很多的彎路。橋下是一條河,水已半幹,裸露的河床上水草低迷,有一搭沒一搭的生長著,那唐宋的草根,依然在今天生長,長得搖搖晃晃,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群蜻蜓在打架。
又穿過了一條狹窄的古巷,踏著一級級石階,感覺身體在不斷上升。這是很明顯的感覺,一條在雜草與青苔中延伸的巷道,正在通向一片山麓。這是一次恍若隔世歲月蒼蒼的穿越,一個人,走進這樣一條巷子,腳步聲非常空洞,我心裏咯噔咯噔的,但沒有任何與穿越有關的神話或幻覺發生,我的腦子相當清醒,這條南唐的古巷,正把我引向一個明確的目的地,東佳書院和禦書樓。意外發生了,這巷子太窄了,在通往曆史的道路上我差點和一頭突然跑過來的豬撞了個滿懷。我咧了咧嘴,一個現實的惡作劇,讓我忽然喪失了一路保持著的曆史性的莊嚴感與必要的嚴肅。
走出巷子,居然聽見了一陣鍾聲,正從1997年的一所村小傳來。當、當、當……鍾聲在一隻老犁頭上敲響。敲得很幹脆,沒有回聲,也沒有餘音。那是一片被反複敲響的生鐵,鏽跡斑斑,沙沙作響,隻那被敲打的一小塊燦爛的鐵片上,鋥亮閃光。我看了一眼那個敲鍾人,我知道他是這裏唯一的老師,也可能是最後一個老師。他一轉身突然看見了我,手裏的鐵錘“當”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彎腰拾起來了,忽然大喊一聲,荒唐!然後我就看見他衝進了教室,隨即傳來一個孩子大聲的狡辯。那孩子的耳朵可能已經被一隻拿著鐵錘的手揪住了。但這與我的敘述無關,我快走幾步,就從這村小門口走過去了,我接下來的敘述,需要與現實保持距離。
按時間的順序,這裏最早出現的學堂應該是伉公時代修起來的,它可能是東皋學堂的前身,也可能就是東皋學堂,也有人直呼為陳氏學堂或陳氏書堂。總之,那是江州義門蓋起的第一所學堂,起初隻有“堂廡數十間”。也有人考證過,說是始建於唐龍紀元年(公元889年),那正是唐昭宗李曄在位年間。從東皋學堂過去,在地勢更高的一片山麓上,便是那座令人憧憬的東佳書院。同東佳書院相比,東皋學堂純屬小兒科。我對德星堂刻繪的“江州義門圖”和聚星堂“德安義門屋圖”反複進行比較分析後,感覺前者雖然比較粗糙,卻比後者的曆史更悠遠,後者明確標明是清甲申道光四年(公元1824年)的繪本,可見已經相當晚了,而對所謂曆史真相的接近,本質上就是對時間的努力接近。這兩幅圖上都標明了江州義門在當時辦有兩所學館,一所是以啟蒙和初級教育為主的蒙館,學童從七歲發蒙一直念到十五歲,這就是東皋學堂,學堂每年正月擇吉日開學,訓教蒙童,冬月放假。家中子侄年七歲即入學受教育,到十五歲止。塾中學費全免,紙筆墨硯全部由學堂提供。這也正是我在此反複敘述的意義,一個中世紀的奇跡,最早的免費義務製教育就在這樣一個學堂裏誕生了。我還沒有查證過,不知這是不是世界上最早的。
如果說東皋學堂實行的是一種家族全民式的免費義務製教育,東佳書院雖說也是免費義務教育,卻不是誰都可以進門的,它的門檻相當高了。一般義門子弟,在東皋學堂裏念完八年書,粗通了文墨,懂得了為人處世的大道理,而讀書又沒有多大出息者,他的學業也就算是完成了,然後,這一幫學生就作為江州義門的勞動力,被分派到家中或各個田莊去充當勞動力。隻有一些鳳毛麟角的優秀子弟,有科舉及第的指望的,有望成為國之棟梁者,才能進入東佳書院繼續深造。這是嚴格按照江州義門三世長陳崇在家法三十三條中的製度設計而建造的,這也是江州義門在中世紀就確立了的二級教學模式。曆史從來就是換湯不換藥,直到今天,中國的教育模式其實也差不多。
東佳書院很有名,在江南幾乎無人不知。它雖未躋身於中國四大書院之列,但中國教育史和書院史從來沒有忽視它的存在。一個堪稱權威的說法——中國書院史研究會會長李才棟說:“江州陳氏書院是我國最早、最完備、具有學院性質的大學。它的研究證實了我國唐代具有大學的曆史。”中華源流史專家何光嶽也說過類似的話:“東佳書院可說是我國最早的家族書院,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家族學校。”江西省文物局局長孫家驊說:“東佳書院是我國書院史上最早具備學田、教規、聚徒講學的私辦書院。”還有日本學者平阪謙二,更是把東佳書院作為中國古代書院的一個原型予以研究,他說:“江州陳氏書院取得了很大成果;……它設學田以確保辦學財源的經營方法則為後人廣泛繼承,所以把它看作書院的原型之一是合適的。”——慚愧,這裏我援引了太多非虛構的、與文學無關的觀點,來代替我在這方麵話語權的缺失。我想要強調的是,幾乎所有的權威專家學者都在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彰顯它在中國古代教育史上的顯赫地位,甚至稱其為中世紀教育的典範。
那麼,到底是誰締造了東佳書院?
對此,今世學者也有很多推測,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日本學者平阪謙二就把東佳書院的創始人確定為陳崇。今天,已有越來越多的把陳崇視為唐代傑出的教育家,甚至應該列入中國大教育家之列。雖然陳崇本人的身世撲朔迷離,但這似乎並不妨礙很多學者把他作為東佳書院的締造者,在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個人史決定了東佳書院的曆史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