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這座建築的內心極其殘忍,但在這裏執刑的,都是從族人中挑選出來的最善良的、最忠厚老實的長輩,他們就像你的父母親一樣心慈手軟,也像你的父母親一樣恨鐵不成鋼。但他們善良的天性可以保證,決不會惡意地把你往死裏打。他們打你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拯救你。施刑時,命一人擊鼓,一人揮杖或揮鞭,在飛濺的血花中伴隨著痛苦的降臨,那鼓點和鞭聲又著實令人神奇著迷……
誰是第一個在這裏挨打的,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就是陳崇自己。
一個挨打的事實,卻是由一件完全沒有什麼幹係的事情引起。
相傳,那天陳崇像往常一樣,拄著一根狗頭拐杖,在這大宅院裏巡視,這也是一個大家長每日的功課。這人哪,一看就是個做家長的樣子,哪怕他穿著打著三塊補丁的衣裳,你怎麼看,他就是個做家長的樣子。這個人身上,顯然很有一點後唐明宗天子的作風,隻是他的骨骼遠沒有明宗生得那樣粗大,那打了補丁的寬大衣裳穿在他身上有些空空蕩蕩,像他的心思一樣。
他這樣轉悠著,就轉悠到了廚房裏。按他所立的三十三條家法之第十三條:“廚內令新婦八人掌庖炊之事。二人修羹菜,四人炊飯,二人支湯水及排布堂內諸事。此不限日月迎娶新婦則以次替之。”這夥房裏煙熏火燎的,又髒又累,家中的女人,寧做蠶婦,也不願當燒火婆娘,為這事多年來矛盾不斷,把個大家庭的人際關係鬧得複雜得很,然而,再多的再複雜的矛盾,隻要一條家法一切就迎刃而解了,無論是哪房娶了新媳婦,先進廚房裏當差,法是法,道理也是這個道理,誰都明白的,讓那些年輕媳婦尤其是那些剛進門的新媳婦到這廚房裏來學學怎麼炒菜煮飯,居家過日子,這是要擺在首位的。你就是分家獨過,你也得炒菜煮飯。最近江州義門又迎娶了一批新媳婦,他想看看這些新媳婦能不能適應廚房裏的勞作。還在門口,他就聽見了她們的笑聲,看來她們還幹得挺快樂。這笑聲讓他猶豫了一下,進不進去呢,他看著自己的腳。腳蹭了蹭,他還是進去了。這廚房裏的夥食安排得倒是不錯,各種時令菜蔬很新鮮地擺在那裏,還有大半邊豬肉擺在案板上,膘很厚,油光閃亮。這家裏的日子還真過得挺有油水的。這樣的好日子除了江州義門,在別的地方還真難找了。他嗅著滿屋彌漫著的熱乎乎的香氣,肚子已在下意識地起伏了。
他發現氣氛變得冷淡了。這些女子大多都是他的孫輩了,他一直微笑著,努力地顯示出一個大家長的善意,但剛才還興興頭頭地笑著的女人們,此時都顯得很拘謹,很生疏,不過,禮節還算很周到,每個女人都給他欠身請安,倒也千姿百態。一番周到過後,再也沒人看他,好像都挺不情願看見一個大家長出現在這裏。隻有一個四十來歲的侄媳婦一邊切菜一邊跟他搭訕。她這樣大歲數還留在這裏,隻因這廚房的一攤子事情就是她管著的。按那會兒的規矩,他該叫她周氏,或某某家的。某某也就是她丈夫的名字。他知道她丈夫叫豐盛,便問:“豐盛家的啊,這豬怎麼不見耳朵了啊?”這話竟然問得周氏一愣,也讓新媳婦們忍俊不禁一陣笑。
他笑了笑,也沒有再問,然後慢慢地轉身,又像剛才那樣慢慢地踱著,很有城府地踱著。但從夥房裏踱出來不遠,就聽見後麵有腳步聲。他回頭看了看,一個叫菊香的新媳婦從後麵趕了上來。這看上去很老實的新媳婦,此時卻是一臉詭秘,她壓低聲音告訴他一件事,這夥房裏有人把豬下水藏了起來,趁沒人的時候,偷偷炒了,拿回家給自家漢子和孩子吃。
哦?他看著這女人。女人把頭低下了。“老爺,可是真的呢。”女人低聲道。
他又哦了一聲,然後叮囑她:“這事我知道了,你不要再對別的人說。”
這事,他其實早就猜測到了,他一個連禦史大夫都幹過的人,對這世道人心哪能不知道。但現在他還不想驚動一大家子人,事情一弄大了,有時候就弄糟了。眼看著菊香鑽進了廚房,他又開始慢慢想,小偷小摸不算什麼,怎麼才能防微杜漸,這才是他一直在絞盡腦汁思考的一個問題。然而,他越想沉住氣,有些事卻越是不讓他沉住氣。還沒等他走出幾步,廚房裏突然打鬧起來了,隨即,他就看見那豐盛家的一隻手扯著新媳婦菊香的頭發,一隻手扯著那新媳婦的衫襟,從廚房裏拖了過來,一直拖到他麵前。這個經驗豐富的女人顯然很懂得抓住一個新媳婦的要害。她把她的幾綹頭發像幾根繩子一樣互相勒在了一起,使勁地勒緊了。她的衫襟被撕開了,露出兩個雪白渾圓的乳房,上麵有一道道猩紅的爪痕。陳崇的一雙老眼就像遇到了閃電,一下被擊開了,隻聽見豐盛家的大聲喊叫:“大當家的啊,這婊子養的血口噴人呢,我啥時候幹過那小偷小摸的勾當?她才偷呢,偷人養漢呢,臭婊子!”那叫菊香的新媳婦可能是突然嚇壞了。她沒有去掩飾自己裸露的身體,驚愕地歪斜著一張因哀號而變形的臉。
這時候夥房裏的女人全都出來了,剛從地裏收工回家的漢子們也都兩腿泥巴地圍了上來,一個威嚴的大家長夾在兩個女人之間,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想想,要是換了後唐明宗天子,還不立馬把這兩個女人給宰了。而陳崇實在還不想拿女人開刀,他隻是聲音嘶啞地厲聲喊叫:“豐盛家的,你還不放手?那家法三十三條是幹嗎的?那刑杖所是幹嗎的,你知不知道?”那凶悍的女人好像這才突然想到什麼,她可能嚇壞了,把手鬆開了。大家長氣急敗壞,他的頭痛又尖銳地發作了,盡管疼痛難忍,但還是忍了又忍,他還是不想扯到那具體的事情上,他對著腳底下呸呸呸地唾著,好像剛踩到了什麼不潔的東西,踩到了一堆臭屎,他這樣狼狽不堪地嘶聲吼叫著,很委屈,很悲憤,又感到失敗得要命。“你們哪,丟人現眼啊,你們哪,江州義門的臉都給你們丟盡了啊!”
他猛地轉身對著那些圍觀的漢子喊:“我不是說她們,是說你們,你看你們是怎麼管教這家裏的女人啊?……啊!”他把那個叫豐盛的漢子叫了出來,又把菊香的男人成之也叫了出來,讓他們跟著自己走。去哪兒?刑杖所!他要拿這兩個男人開祭!那兩個漢子也就老老實實地跟著他屁股後頭走,像兩隻等著挨宰的黑山羊。在這段並不算遠的路上,發生了一連串古怪事情。走了還不到一半,那個叫豐盛的強壯漢子兩條腿忽然就癱了。那正是熱浪滾滾的夏天的正午,有人懷疑他是突然中暑了。他在地上掙紮了一陣,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從後麵上來兩個漢子,沒等大家長吩咐,就把他抬起來,繼續朝前走。快走到大門口時,菊香的男人成之忽然發出一聲慘叫,隻見那瘸腿老狗猛地一躍,但卻沒有撲向他,而是撲向了走在最前頭的陳崇。你不能不說這事情很怪,陳崇拄著拐杖下意識地猛一轉身,江州義門那上下四百餘口的麵孔突然一下子全都湧現在他的麵前了。他們都驚惶地看著他。陳崇的腦子可能就在這一瞬間完成了一個曆史性的急轉彎,這是一個機會,他大聲告訴他們——我有罪!我沒有把這個家管好,連狗都看出來了,我該打!
整個事件又開始向一個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傳說轉化。而大家長陳崇已經扒下了自己的上衣,以一種伏法的姿態赤裸著上身趴在了鞭刑台上。而第一次充當打手的是豐盛和成之,這是大家長的命令,他們必須服從。豐盛手裏抓住鞭子時,又能勉勉強強地站起來了。成之還是個小夥子,他的腦子還比較簡單,盡管感到非常古怪和恐懼,但既然是大家長發出的命令,他的鞭子抽下去便很有一種來自命令的力量感。但到底該打多少下呢?豐盛軟弱地嘀咕著問。陳崇問,家法是多少條?三十三條。是,三十三條。陳崇開始慘叫,這樣的慘叫聲恰似女人的分娩,異常痛苦,又似誕生前的一個必須經曆的過程。那生牛皮搓成的鵠頭鞭抽起來如群蛇亂舞,豐盛很想控製一下節奏,但卻怎麼也控製不住,他一邊打一邊淚流滿麵地哭喊,老爺,你要打就打我吧,你這是折我的陽壽哩,讓我遭天煞哩,嗚嗚嗚……那鞭子仿佛受到了一種莫名的觸動,也嗚嗚嗚地悲泣一般發出了共鳴。很快,大家長那蒼老得像烏龜殼一樣的背脊就被打得皮開肉綻了,他在繼續慘叫,他的慘叫加快了血液的流速,也有效地分解了他的頭痛。血開始從那埋得一層很淺的皮肉下滲了出來,爾後,越來越深,越來越深,深到你可以聽見他的經絡和骨髓裏發出的慘叫聲……
他像是在受難,一個大家長在為一家人受難啊。三十三鞭子抽完了,大家長陳崇仿佛經曆了一場自己和自己的生死搏擊,他從重創的昏厥中很快蘇醒過來,豐盛和成之一人攙扶著他的一條手臂,才把他勉強扶起來,站成一個人的模樣。你看見他渾身都是鞭子抽出來的血痕,而血一直在他身上緩慢地流淌。一個枯柴般的老人身上竟然還有這麼多的血,這也是令人吃驚的一件事。但他一點也不像一個失敗者,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勝利者,他戰勝了自己,這麼多年來他好像還是第一次戰勝自己。環顧眾生,他把三十三家法再次宣讀了一遍,他發現所有的人都像犯了罪似的,在烈日的暴曬下耷拉著腦袋,或者有氣無力地張著嘴巴,伸長了舌頭喘著氣。當三十三條家法念完,屋裏屋外已經黑壓壓地跪成了一片,他們一起發出了不約而同的呼喊:“主事大人,我們有罪啊,您老就懲罰我們吧。”
這喊叫聲現在聽起來真是虛偽至極,可在那個時代卻顯得真誠無比。一個大家長最想要的結果已經出現,而自從一個大家長挨了這一頓打之後,這家裏上上下下就沒有任何人不可以打了。而一個人隻要懷有一種有罪的心理,他幹什麼也變得非常小心謹慎,三思而行。當然,也出了一點小意外,豐盛家的——那個潑辣凶悍的女人,就在主事陳崇挨打的那天夜裏在刑杖所和東佳書院之間的一棵皂莢樹上把自己吊死了。當人們發現她的屍體時,女人渾身都是皮開肉綻的鞭痕。是誰抽打了她?天地良心,此事絕對不是發生在刑杖所裏。唯一的知情者也許是她的丈夫豐盛,但豐盛在那天夜裏也莫名其妙地發了瘋。
這是一件小事,完全可以忽略,但自那以後江州義門就開始鬧鬼,每個人從那兒經過時都有點顫抖,甚至有點衝動,會出神地看著那皂莢樹……
思無邪
在血緣上,陳崇是我的直係先祖,如果不是晚生千年,我肯定能在那個刑杖所裏聞到我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血腥味。我遠隔千年聽到的那一聲聲慘烈的呼號聲中肯定也有我發出的。而一個傳說讓我更加毛骨悚然,陳崇一輩子蓋了那麼多房子,卻哪裏也不住,他偏偏喜歡住在這個刑杖所裏。這是一個荒謬的傳說,如果事實真的如此,這荒謬之中必有人格的極度扭曲和變態。有的人是喜歡看人挨打的,喜歡血腥的味道和悲慘的呼號的。
然而,陳崇絕對又是一個內心善良的人,一個非常仁慈的長者,這善良與仁慈甚至讓他變得有些軟弱。無論這家裏誰挨打,對於他都是一件異常痛苦的事。每看到一個人挨打,他就忍不住號啕大哭。他呆在這刑杖所裏,並非為了隨時準備打人,而是為了擺脫某種經常出現的幻覺和難以忍受的頭痛,自從他從後唐王朝回到江州義門之後,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幻覺,老是擔心自己在一念之間就會做出什麼不義之事。而隻要他呆在這裏,他就不會產生這樣的幻覺,他的頭痛也會減輕許多。更神奇的是,隻要他呆在這裏,這家裏上下七百多口人一個個都安分守己,又勤快又聽話,沒有一個人會因為做錯了什麼事而綁到這刑杖所裏來挨打。也就是說,隻要他在這裏呆著,這家裏一切都在平靜地流暢地運轉,而他一旦走出這個刑杖所,這家裏就可能會發生一件什麼事。
果然,又出事了。那天,他忽然想起,那是父親陳仲公逝世十周年的祭日。就在他磕了頭,燒了香,走回刑杖所的路上,他的頭痛又隱隱開始發作了。這讓他的腳步加快了,但東皋學堂裏的田先生還是從那棵皂莢樹後麵一下閃了出來,把他攔在路上,連簡短的寒暄也沒有,田先生就開始告狀了,告他兒子元欽的狀。
陳崇膝下三子,長子陳枋,字策紹,又字元紹;次子陳兗,字策論,又字元欽;三子陳讓,字策枚,又字元堅。說到這三個兒子,又是各有各的不同,最討陳崇喜歡的,又最讓他頭疼的,還是老二元欽。這孩子懷胎不足六月便生下了,剛生下時腦袋還像個沒有長齊全的嫩瓜蛋,又被臍帶纏住了脖子,生下來就像個死胎,後來居然救活了,但一種與生俱來的窒息之感,卻一直伴隨著他,他自小身體孱弱、多病。這都是讓陳崇格外心疼的。他很喜歡這孩子,他感覺這孩子特別幹淨,一張小臉就像剛生下的雞蛋,閃爍著幹淨而新鮮的光澤。人也是極聰明的,一點也看不出是那種活潑淘氣的孩子,讀書不用心但又特別會讀書,這都不用陳崇操心,卻讓陳崇特別擔心,小孩太聰明了不好養,很容易夭折。不過,這孩子倒是沒有他想象的那樣脆弱,在病病怏怏中居然也長成了一個少年,但陳崇又有了另一種擔心,這孩子腦子太聰明了,這讓他總是把多餘的想象力用在歪腦筋上。
這不,田先生正在告他的狀呢,這小混蛋果然又弄出來一個讓大人們哭笑不得的惡作劇。這個老二啊!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頭痛與這個老二很有關係。一次他無意間發現兒子在他背後做鬼臉,他一回頭,看到的卻是一張綻開的笑臉,那小子彎腰指著他的腳說:“爹,你的鞋帶鬆了!”他低頭一看,鞋帶果然是鬆了,該死,他竟然拖著鬆開的鞋帶走了這麼遠的路也沒有發現。他正要彎腰係鞋帶時,那小子已經跪在地上給他係鞋帶了。這讓他心裏一陣感動,誰說這小子頑皮搗蛋呢,他也是很孝順很知禮啊。可等他夜裏睡覺想把鞋子脫下時,忽然發現這鞋帶怎麼也解不開了,那小子竟然給他打了一個死結。這個解不開的死結讓他一直疑惑,這小子是故意跟他搗蛋呢,還是一不小心就給他弄了這麼個解不開的死結呢?這讓他心裏一直很糾結。
對先生來告老二的狀,陳崇一點也不吃驚。田先生又何止一次來告這小子的狀了。說到這位田先生,四十多歲,迄今孑然一身,中舉已經多年,但生逢亂世,一直沒有考進士的機會,隻得在這裏委委屈屈地做了一個孩子王。在江州義門的家族傳說中,很多時候都會把這位田先誤為陳崇後來重金禮聘的那位錢先生。謬矣!雖說錢先生在江州義門的出現隻是一個傳說,但我還是抱著對曆史負責的態度查閱了一下東皋學堂和東佳書院的曆史,錢先生的出現已經是相當晚的事情了,絕對不可能成為陳崇幾個兒子的老師。那麼,我們就說說這位田先生,他肯定不是什麼名留青史的人物,但他也是一個舉人,他之所以還沒有高中進士,不是他考不上,而是因為一個亂世打亂了科考的正常秩序。因此,他暫時隻能在這裏當個孩子王,這已經是屈就了,田先生也很委屈。雖說是名不見經傳,但田先生在教書育人上還是很有一套的,除了講授四書五經,他也講陳氏家族的曆史源流。這也是主事陳崇交代必開的課程。先生姓田,田陳原本同出一脈,自古田陳不分家,他講著陳家的源流,也就是在講自己家的曆史,這讓他講得很生動,充滿了感情。他在講述這些曆史時,那神態就像一個接生婆,好像正從一個嬰孩的肚皮上牽起一根血糊糊的臍帶,一小段一小段地往上抽,一直抽到文祖舜帝的誕生時,一個家族曆史就逼近了源頭。這時早春的陽光正從窗欞裏照射進來,又恰好照亮了田先生那隻蒼白的手和手上的筋絡。先生正用那隻手在寫一個特別難寫的舜字。他寫的是甲骨文。別的學生都一本正經地看著,一臉的聚精會神和莊嚴神聖,可元欽那小子卻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田先生猛一回頭,他的眼睛正好和那壞小子的眼神碰在了一起。
元欽,你笑什麼?田先生焦慮不安地問。他以為自己講錯了什麼,他又很仔細地檢查了自己剛寫出來的那個象形的甲骨文字,數了一下筆畫,沒有任何錯訛。那麼,錯的就是這小子了。於是,他繼續望著他,耐心地等著這小子的回答。這小子的回答卻嚇了他一大跳:“先生,我怎麼越看越覺得你畫的是一隻烏龜啊?文祖舜帝是一隻烏龜嗎?我每次做夢夢見他,也是這樣一隻老烏龜呢。”他不笑了,很認真地回答。這次哄堂大笑的是別的孩子們。一個讓他們無比崇拜的文祖舜帝竟然是一隻老烏龜,“咯咯咯,嗬嗬嗬,哈哈哈……”他們感到特別開心,笑起來不知道有多壞。
胡說!田先生氣急敗壞地擂了一下桌子,他發怒時,就喜歡這樣擂桌子,以此來表達他是真的發怒了,很憤怒。不過他的怒氣也很容易過去,但這次卻出了一點小意外,一根木刺鑽進了他的手心,他拔了很久也沒有把那根刺拔出來,他用舌頭舔著手心時,讓滿堂的孩子笑得更歡了。他很注意地看了那壞小子一眼,他倒是沒笑。他不但沒笑,反倒走到先生的身邊,要給先生把手心裏的那根刺拔出來。這讓田先生覺得這是對自己的最大諷刺,他抄起教鞭,想了想,又把鞭子扔掉了,然後所有的孩子都看見,先生飛快地衝出講堂,然後,一群孩子又湧現在講堂的門口,看見田先生飛快地跑到主事那裏告狀去了。他跑出來的聲音有點怪,得兒,得兒,就像一匹馬兒跑出來的馬蹄聲。
大家長陳崇一聽到這聲音,就知道是田先生來了。
田先生當然不會這樣一直跑到大家長跟前,他會留下一段距離來調整自己的表情和心情,那是他努力保持著一副清高而瘦削的模樣。陳崇對田先生很客氣,對所有的先生他都很客氣。他把先生請進自己的書房裏,讓座,讓茶,而且一定是最好的茶盞、最好的茶葉。田先生捧著手上的茶盞,品著杯中的香茗,氣息漸漸趨於平和了。然後,他就像告訴陳老爺一個什麼秘密似的,悄聲說:“我已經教不了貴公子了,他的學問現在比我大多了!”陳崇其實是一個平和而富於幽默感的人,他笑著問:“那小子是不是又罵我們的老祖宗了,把文祖舜帝爺說成一隻老烏龜了?”田先生吃驚地問:“老爺你知道啊?”
其實田先生是不該這麼大驚小怪的。田陳源出媯姓,舜龜同形,媯龜同音,舜即龜也,而田陳氏是以舜為元祖的。如此說來,那麼老陳家的子孫也真是龜孫子了。聽聽,這是什麼話呢?對於這樣的考證,你大可不必當真和較真,若要仔細說來,卻又無大不敬。《述異記》載:“龜一千年生毛,壽五千歲謂之神龜,壽一萬年曰靈龜。”在上古,龜和龍、鳳、麒麟是四大神獸之王,並稱四靈。這就是說,你說你是龍的傳人,我說我是龜的子孫,都是四靈的神聖後裔。如若一定要深究,那就更加不得了了,古書載“乃擾畜龍,以服侍帝舜”,說的是一個叫乃擾的人,是舜手下專門喂龍的飼養員,龍是舜的坐騎,你說舜是龜,那龍也是被龜騎在胯下的。又有《抱樸子·論仙》載:“謂生必死,而龜鶴長壽焉。知龜鶴之遐壽,故效其導引以增年。”《洛書》曰:“靈龜者黝文五色神靈之精也,能見存亡明於吉凶。”《洪範·五行》曰:“龜之言久也,千歲而靈此禽獸而知吉凶者也。”《淮南子》:“必問吉凶於龜者,以其曆久歲矣。”——我援引這些文獻,並非為龜正名,我隻想說,人類所崇拜的各種圖騰也好,神靈也罷,既不要傲慢地引以為榮,也不要尷尬地自慚形穢,尤其不要較真,越較真越可能遭遇更大的難堪和尷尬。
對這些,陳崇當然知道,但他更想知道的還不是兒子嘴裏說了什麼,而是他心裏在想什麼。他去找他兒子了,但幾乎找遍了東佳山,也沒有找到。這孩子到哪兒去了呢?他都快急死了。一個做父親的不知道,但我們知道,一個少年又躲進了那個山洞。很奇怪,無論他心裏有多麼恐懼,隻要進入這個山洞,所有的恐懼感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個人安靜地待在這裏,聽著泉水清脆悅耳的聲音,看著洞口透射進來的日光漸漸變成了月光,他在心底裏就知道了,該怎樣去麵對那個嚴厲的父親和主事大人。這是非常現實的問題,他不是為了躲避,而是為了麵對。這時候,他覺得自己可以走出去了,而他的出現此時已經讓一個父親的憤怒變成了驚喜。父親沒發現他是從哪裏出現的,看見他,一下就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裏了:“你這個狗雜種,你這個狗雜種,你躲到哪裏去了?啊?我到處找你,喊你,未必你沒有聽見?”
元欽搖著頭,他是真的沒有聽見,那個山洞真的安靜得像另一個世界。和他在洞中前思後想的預料一樣,這次父親沒有打他。陳崇也絕對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
“元欽,我不想打你,但你要說實話,是不是有誰告訴你什麼了?”他這樣問著時,兒子已經跪下了:“爹,孩兒知錯了……”做父親的問:“你錯在哪裏?”兒子說:“孩兒不該把我們的祖先想成一隻龜,一隻老烏龜,孩兒錯在不該這樣想。”陳崇說:“你這想法是不錯的,禮雲:何謂四靈,麟鳳龍龜。這是聖人之言,你們先生應該教過你們的,哦,你還沒有開始念《禮記》吧,以後你會念到的,我的意思你明白嗎,就算我們老祖宗文祖舜帝爺是一隻龜,也不是一個什麼丟人的事,而是我們這個家族的榮耀,龜是天下四靈之一啊。問題不是你不該這樣想,你的想法沒錯,可你想到另一邊去了,你覺得這很好笑是嗎,你因此對祖宗沒有了一點敬意了是嗎,你說實話,你是不是這樣?”
那小子無比驚奇地看著父親。他沒想到,他爹連他的心思也一清二楚,他還真是這麼想的,真是覺得挺好笑。看著兒子點頭了,陳崇也微閉著雙眼點了點頭,說:“去吧,去給老祖宗磕頭吧,要堅持下來,每天早晚,你隻要堅持給老祖宗磕頭,然後麵對老祖宗默思一會兒,你心眼自然而然就會莊敬起來,啊。”
元欽按父親的方法做了,每次給文祖舜帝磕了頭,他還會在那裏坐一會兒,雙手托腮,望著舜帝像出一會兒神。他感覺自己心裏變得特別純潔。但有一天早晨,意外發生了,他忽然看見神龕裏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用兩隻透亮的小眼睛看著他。龜,一隻龜!這樣一隻可愛的小動物是很討一個少年喜歡的。他把這隻小烏龜裝進了自己的書包裏,他想給田先生看看,他覺得這事很重要,這是從舜帝爺的神龕裏發現的啊。果然,田先生聽說在舜帝爺的神龕裏發現了一隻烏龜,乍一聽很有些驚奇,但很快他就操起了手中的戒尺,嗬斥了:“你又胡說了是不是,把手伸出來!”元欽委屈地喊:“先生,是真的啊!”他躲避著先生的戒尺,把書包小小心心地打開了,先生發出一聲像女人一樣的尖叫,而一班學生也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元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條蛇正從他的書包裏慢慢地鑽出來,吐著鮮紅的信子……
這還了得,這還了得啊,一個小子,竟然用一條毒蛇來嚇唬先生,這可真不是鬧著玩的。田先生揪著元欽的耳朵一溜煙跑到主事大人這裏來告狀,又氣憤又委屈又悲傷,對這孩子他幾乎是絕望了,他悲憤地喊:“我被蛇咬死了倒也罷了,它要咬著了一班孩子怎麼辦?它要咬著了他自己怎麼辦?”田先生氣得語無倫次了。但田先生發現,主事大人好像真有點偏愛這小子,簡直是寵著他的,這小子幹出了這麼危險的事,他還是沒有動家法,卻讓兒子站在一邊,讓兒子看到另一個人挨打。當然,那個人是絕對該打的,他喝醉了酒,把別人撞倒了,卻怪別人撞到了他,撲上去,把人家揍了個半死,一隻眼睛也打瞎了。你說該不該打?上上下下幾百口人都說該打,打死了活該。但主事陳崇決不會把他打死,而是嚴格依家法三十一條,“恃酒幹人,及無禮妄觸犯人者各決杖五十”。
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從外麵推了進來,那漢子被推進來時雙眼已被黑紗布蒙上了。這是一種非常必要的遮蔽,很多挨了打的人都不知道到底是誰打了他。這很關鍵,一塊蒙蔽了眼睛的黑布有效地遮蔽了那種直接的怨恨,但深謀遠慮的主事陳崇也許沒有考慮到會有另一種可怕的後果,這個挨打者也許會恨上全家人,覺得這裏每個人都是打過他的凶手——這隻是我此時的猜測。
為了避免家法不被濫用,不讓無辜者受到懲罰,接下來會有一個審訊的過程,有時候甚至要審訊幾次。直到確定事實清楚無誤後,受刑者的褲子隨即就被扒下了,露出一個長著胎記的醜陋屁股,還沒等吩咐,他就撅起屁股跪下了,這個姿勢很適合棒子的打擊,打得很響,每打一下那漢子便往前衝一下,這是慣性的作用,直到那漢子的腦袋已經完全抵住了刑杖所一麵的厚牆,他才開始像殺豬一般地嚎叫起來。
陳崇又一次淚流滿麵,他淚眼蒙矓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個最讓他心疼也最讓他頭疼的兒子,做父親的要讓兒子明白,懲罰雖然暫時還沒有降臨到自己的頭上,但離他已經很近了,這是一種必要的警示,也是為了讓他有些心理準備。這也是陳崇在立了三十三條家法之後立下的一個規矩,一個人犯了過錯,不管是誰,第一次是不會挨打的,但要讓你眼睜睜地看到一個屢教不改的人將要受到怎樣的懲罰。此時,元欽那小子縮著身子靠著牆壁站著,渾身都在顫抖。每個人麵對這樣的刑具都會發抖,這是一種生理反應。他這樣顫抖著,一雙眼盯著那根不斷地揮起又凶狠地落下的棒子——那是先祖青公留下的一根拐杖,啪!啪!啪!杖聲的長短和落下來的輕重節奏分明,一層血跡覆蓋著一層血跡,從暗紅到鮮紅。主事陳崇眼淚婆娑,但看得分明,他看見自己的兒子一雙眼睛越睜越大,渾身抖得像篩糠似的。這正是一個主事、一個父親想要的效果啊,也是三十三條家法最後五條刑法的全部意義。
終於,五十杖打完了,那挨了打的漢子血糊糊地爬到文祖舜帝的繪像下,磕頭謝恩,然後又爬到主事陳崇跟前再次磕頭謝恩了。陳崇彎腰把那高大結實的漢子扶了起來。陳崇緊緊地抱住他,一雙老眼裏充滿了深情和淒楚:“去吧,先別急著下地幹活,好好將息幾日,記住了,這地方下次可不能再來了,一輩子也不要來了!”那漢子硬挺挺地點著頭,他的身體已經不能彎曲,他硬挺挺的,一隻手扶著牆壁一隻手提溜著褲子,慢慢走了出去。一線陽光透過唯一的一扇窗戶照亮了一攤血汙,瞬間已成不愉快的往事。但這漢子一輩子也許都忘不了這一次痛打,對此,很多義門子弟都有最切身的感受,在挨了一次打後,他們在很長時間,甚至一輩子也不會挨第二次打了。打,是可以長記性的。
當刑杖所裏隻剩下了一個父親和一個兒子之後,做父親的又悲傷地看著兒子了,低聲問:“元欽,你說實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子說:“我明明看見的是一隻烏龜啊,怎麼眨眼就變成一條蛇了呢?”他也感到十分委屈,怎麼也想不通。做父親的說:“誰相信你的話呢,所有的人都看見了,從你書包裏鑽出來的是一條蛇!”兒子委屈地辯解:“可我看見了,明明白白就是一隻烏龜,舜帝爺也看見了,就是從他的神龕裏鑽出來的呀!”但做父親的卻猛地盯了兒子一眼:“不,那條蛇不是從神龕裏爬出來的,是從你腦子裏鑽出來的,你腦子裏藏著一條毒蛇!”
這讓元欽嚇壞了,他拉屎拉出過無數的蟲子,卻不知道腦子裏還有這樣可怕的東西。看著兒子一驚一乍的,小臉都嚇白了,陳崇的臉色又變得慈祥了,他湊近兒子,像要告訴他一個什麼秘密,悄聲說:“我腦子裏也有一條毒蛇啊,每個人都是這樣,人心裏有無數條毒蛇!”——就憑這些話,陳崇絕對是一個性惡論者。而他處心積慮地想的,也是如何在這種邪惡人性之上建立起某種神聖的道德感、正義感,他如是對兒子說:“你明明看見的是一隻龜,我相信,但眨眼間就變成了一條毒蛇,我也信,怎麼突然就發生了這樣大的變化呢,這變化是在你心裏發生的。你腦子裏,是不是有一個小人在小聲對你說什麼?”這讓元欽更加吃驚了,父親怎麼連他腦袋裏的所有事情都知道呢,他腦子裏還真有一個小人,老是在他的腦袋裏小聲對他說話。“那是你心中的魔!”陳崇說著,猛地盯了兒子一眼,“妖魔鬼怪,最善變化,它隨時都會把你心裏的一樣東西變成另一樣東西!每個人心裏都有這樣的邪魔,你別怕,爹告訴你一個辦法,你還沒讀到《禮記》,但《詩經》你肯定讀了,你知道孔夫子是怎樣評價《詩經》的嗎?《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何為思無邪?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不要胡思亂想,你……明白了沒有?邪不壓正!”
父親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兒子。對父親的話,孔夫子的話,一個十來歲的少年雖說還似懂非懂,但父親的意思他是真的明白了。後來,他也按照父親的教導,一旦那個聲音又在他的腦子裏小聲地說話,他馬上就用聖人的話來壓住它,使勁地壓住它,思無邪思無邪思無邪……
這辦法還真是挺奏效,就像父親說的,邪不壓正。然而,偏偏,又有一次沒壓住,怎麼壓也壓不住,結果是,這小子很快又理直氣壯地鬧出了另一件事,這也是一個廣泛流傳的民間傳說。
歲月中或許有這樣一個黃昏,東皋學堂的田先生不知外出辦啥事去了,讓學童們在堂廡裏自習、背書,他臨走時是嚴厲地叮囑過的,回來了是要一個個背誦的。但他剛一走,元欽那小子探頭探腦地看著他一走,真的是走了,馬上就帶著他三弟元堅和十幾個學童在學堂門口玩耍起來。中世紀的孩童,哪怕玩耍也是嚴肅認真的,他們用建學堂時剩下的殘磚碎瓦搭起了一座半人高的城池。這是元欽嚴肅的想法,他覺得現在的學堂還太小了,書院還太小了,他想把它們蓋得更大一點,這讓孩子們感到了莫大的樂趣。正在興頭上,一個人騎馬過來了,他騎在馬上衝幾個小子喊:“嗨,小子們,快把這些破磚瓦搬開,別擋著了我的馬!我有急事找你們先生,你們先生呢?”元欽抬頭打量著騎在馬上的人,看這人既不像個讀書人,又不懂一點禮貌,在江州義門這地皮上,從來都是文官下轎,武官下馬,連天子駕臨時也下過馬呢,他卻騎在馬上頤指氣使,一口一聲小子小子地喊,這讓元欽很是生氣,覺得此人太沒有道理,便對那人說:“自古至今,隻有馬避城池,哪有城池避馬的道理?”按說呢,這還真是個道理,他的想法也一點沒錯,可在一個大人眼裏,一群小子搭拉起來的一座城池,算個屁城池。那騎在馬上的人笑道:“小兔崽子,你要不搬,我這老馬可就不客氣了。”說著便在馬屁股上猛抽一鞭,那馬一腿踢出,嘩啦一聲便蹬掉那半人高的城池,一下就跨了過去。
元欽隻感到腦子裏分明有一股怒氣直往上衝,感覺連天靈蓋都被掀動了。他不想讓自己發怒,他使勁地念叨著:“思無邪思無邪思無邪……”像念咒一樣的使勁兒壓住那股子邪氣。偏偏這時候,那騎在馬上的人很快又退回來了,如果不是他退了回來,事情也許就這樣過去了。那個人沒有找到田先生,卻又轉身來問這些小子們了:“哎,小子們,你們田先生呢?”
元欽懶得理他,一班小子也沒有理他。眼看日已落盡,天色漸暗,田先生依然遲遲未歸,那人騎在馬上越來越焦急,隻有他自己知道,他還要走幾十裏山路呢。孩子們看著先生仍不回來,他們可要放學回去了。這讓那人更焦急,他騎在馬上躬身問:“小子,快告訴我,你們田先生到底去了哪兒啊?”元欽正瞅著那坍塌的城池發呆呢,看見來人依然如此傲慢無禮,忽然聽見腦子裏有個小人對他小聲說了一句什麼,他靈機一動,抬頭對那人說:“田先生去德安城了,臨走時他吩咐過我,若是有人找他,就讓我們轉告。”那人根本不知道這裏已暗藏著一個頑童或一個小人的詭計,隻見他從衣襟裏摸出一封信劄,說:“我們白鹿洞的王先生特意差我來,要把這封信交給你們田先生,我一字不識,也不知信上寫了些什麼,王先生說,田先生見了信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元欽把信接了過來,聽那人這樣一說,才知道這個人不過是白鹿洞書院的一個差人,這讓他更加氣憤了,看人家白鹿洞多牛啊,連差人也騎上馬了,一個差人也這樣頤指氣使,連馬也不下,這也太沒有道理了!這時,他又聽見腦子裏那個小人又對他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他立刻鬼使神差地說:“這麼晚了,先生還沒有回來,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不如,我把信抽出來看看,不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樣也好按信上的吩咐來辦啊。”那差人想了想,也覺得沒有別的辦法了,就點了點頭。
元欽看了信,原來,那白鹿洞書院的山長和東皋學堂的田先生是同年——同年的舉人,他打發聽差來是給田先生送一封很重要的信,南唐王朝皇恩浩蕩,馬上要開科大比了,這原本三年一次的鄉試由於狼煙四起的征戰已讓這些舉人們苦苦等了九年,眼看著終於有了出頭之日,這些同年的舉子們便趕緊互相通報消息,相約在一起會商他們人生前途中最大的事情,還可以押一押考題。這些大事,一個目不識丁的差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對於他,這一切全都秘藏在一封信劄裏。
誰知這小子把信抽出來看了一遍,就裝模作樣地皺起了眉頭。
那聽差一看這小子的表情,趕緊問:“嗬,小子,是怎麼回事啊?”
元欽眨巴眨巴眼,說:“怪了啊。”
那人說:“你倒是快點說啊,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元欽搖頭晃腦地說:“可真是怪了呀,你們白鹿洞的王先生在信上說,要借一乘轎子回去,你們白鹿洞難道連轎子也沒有嗎?”
那傭人也覺得這事情挺古怪的,心想王先生要借一乘轎子幹什麼,還打發我大老遠地來借,真是!但既然白紙黑字地寫著呢,那就隻好照辦了。此地離白鹿洞書院一路崇山峻嶺,這轎子不重,但在馬背上怎麼放得穩呢?這差人隻好下了馬,把轎子放在馬背上,一邊扶著,一邊趕著馬,沿著一條中世紀蜿蜒的山道歪歪咧咧地走了半夜,總算走回了白鹿洞書院。那白鹿洞書院的王先生看見差人馱回來一乘轎子也好生奇怪,不過,這差人還捎來了元欽那小子代田先生草擬的一封回信呢。王先生打開一看,看見兩行寫得工工整整的小楷:“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王先生看著一個孩子的回信,哈哈大笑起來:“好啊,江州義門出了神童了啊,明天我去會會他。”
王先生先找到田先生,田先生又找到了主事老爺,陳崇聽幾個人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之後,連聲罵:“孽種,孽種啊!”但這一次,光是罵幾聲肯定是不成的,那差人把一乘轎子好不容易弄回家,現在又要馱回來,他痛苦地抬了抬磨穿了的鞋底,哭喪著臉說:“陳老爺,您老看看呢,我這兩條腿走得比馬腿還粗了呢。”那王先生捋捋胡子,把事情上升到了一個事關命運的高度:“嗬,這馱轎子的事小,隻是,搞不好就要耽擱了田先生的前程啊,今年朝廷開科大比,江州助教正在考錄士子名簿,田先生原本是白鹿洞人,按朝規得在原籍登錄,我就是為這個才打發差人來給他送信的,又怕這差人說不清楚,特修書一封,我原本想田先生見了信啥都會明白的,沒曾想到……嗬嗬,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好啊,令公子如此聰敏過人啊,江州義門出了神童了啊,我特意趕來,就是想要會會貴公子啊,嗬嗬,嗬嗬嗬……”而此時,那田先生已經大放悲聲,仿佛把一個士子九年的窩囊與委屈全都哭出來了。
陳崇看了這樣一個場麵,就知道那小孽種這次是躲不過去了,人家王先生這麼大老遠趕來,人家田先生委屈成了這個樣子,這口氣他們肯定是要出的。而一向開明的陳崇此時也分明感到了一種危險,你腦子裏趴著一隻烏龜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腦子裏藏著一條毒蛇。他陡地站起身,就去找那小孽種,但那小孽種卻精靈古怪,知道自己闖下大禍,知道大禍即將臨頭,早已溜得不見了蹤影。元欽那小子又去了哪兒呢?不用說,又去了那個山洞裏了。這次把陳崇找得更苦,而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小子失蹤了整整一夜了,他竟然都不知道。
元欽這次沒有躲進那個甘泉洞裏,他鑽進了那個黑魆魆的、不知道有多深的百鳥洞,感覺自己一下就走進了漫漫長夜中的某種夢境。這讓他一生都有些恍恍惚惚,永遠都無法確定周圍的環境。他看見了,岩壁上閃爍著無數眼睛,綠瑩瑩地發著光。但那不是鳥,那是蝙蝠。一個不速之客的腳步聲,讓它們吱吱吱地叫喚起來,就像老鼠的叫聲。這裏麵有不少都是吸血蝙蝠,當它們朝一個少年襲來時,元欽突然無比真誠地念起了思無邪思無邪思無邪,還真是神啦,那些吸血蝙蝠在他頭頂上盤旋了一陣,又飛了回去,老老實實地趴在了岩壁上。一條虎皮蟒緊緊地盯著他看。如果他向一個少年發動襲擊,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這少年活吞了。但它隻是張開大嘴,打了一個腥臭無比的哈欠。又往前走了不知有多遠,黑暗中什麼也看不清楚,但他再次感覺到了異動,狼,是狼!盡管它的樣子像狗一樣忠誠純樸,但它的眼睛就像黑暗中亮著的兩盞燈。元欽再次默誦起了思無邪思無邪思無邪,他再次驚奇地發現,一條狼把一個撲食的姿勢靜靜地保持了片刻,然後又慢慢地爬回了它的狼穴。過了這個狼穴,是一條漫長而又陰沉死寂的路,他走得小心翼翼,隨時都有一種墮入深淵的恐懼感。終於,他覺察到有什麼東西出現了,那是光,從一扇門裏透出的光亮,難道他已經走到盡頭了?這讓元欽愣怔了好一會兒。他看見一個道人,正歪在那扇門上打瞌睡。他的腳步聲很輕,但哪怕微小顫動的聲響,也把那道人驚醒了。
道人說:“趕緊回去吧,你父親正在到處找你呢,回吧,趕緊回吧!”
那道人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就那樣輕輕地揮了幾下手,他就轉身了。這是他一生最後悔的事,他怎麼就不走進那道門裏去看看呢,怎麼就這樣轉身了呢?回去的路比進來時快了許多,好像整整快了一倍,當他感覺到清晨又新鮮又透徹的涼意時,他聽見了父親幾近絕望的呼喊聲,這讓他有點發自內心的激動和憂慮。他在一棵大樹底下坐下了,然後掏出了一本書。他發現手有些僵硬,整個身體都僵硬發酸。他好像在這裏坐了整整一夜了。
當陽光照亮了一本《詩經》,一個少年已經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
陳崇在一棵大柏樹下把兒子找到了。做父親的並沒有立刻走過去,他看見那小孽種手拿一卷《詩經》讀得正孜孜不倦呢:“將仲子兮,無逾我裏,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方,亦可畏也。”陳崇不禁停住了腳步,兒子入迷的神態令他有些陶醉,陽光徐徐地從一棵樹上到另一棵樹上抹過,這春日早晨新鮮的陽光和嫩綠的枝葉之下,是一張多麼稚嫩而又光潔的小臉啊。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但不是打他,他想摟著他,想嗅嗅兒子身上散發出來的那鮮嫩的氣味。可他又總會在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時突然就感覺到某種危險,他知道這小家夥的腦子特別好使,田先生規定他三天背誦的東西,他不到半天就能倒背如流,而且還提出一些連先生也無法回答的古怪問題,而這正是他早已察覺到了的危險的根源。
你剛才讀什麼來著?他走近兒子,問。
父母之言,亦可畏也。那小子答。
做父親的便搖了搖頭:“你畏,我也要說,你這個小腦袋瓜啊,若是加上仁義就可以成龍,若是加上邪惡就會變成了一條毒蛇,你說人家踢掉了你幾塊破磚頭爛瓦片,你就有了這樣重的報複之心,這樣處心積慮,有朝一日你若當了朝廷命官,誰要是在你麵前犯了點兒什麼過失,那你不就想殺誰就殺誰啊?”
那小子立刻就跪下了,磕頭說:“爹,孩兒知錯了,孩兒再也不敢了。”
這小子真誠的認錯,可一點都不是假裝的。昨晚,他看到一個差人趕著馬馱著轎歪歪咧咧地走進了夜色,瞬間,他真是感到特別解恨,感到憋在心裏的一股惡氣終於吐出來了,徹底釋放了,那感覺真好,痛快,痛快啊。可等那差人一走,他就開始後悔了,這樣的後悔絕對不是因為對恐懼的預感,他是真的在懺悔,他念了一整夜思無邪思無邪思無邪,現在,他覺得那個藏在腦子的小人再也不會小聲地對他說什麼了,他的腦子裏非常澄明而清醒,他錯了,隻要他覺得自己錯了,他就會跪下來認錯。田先生、王先生看見那小子跪下認錯了,心裏似乎舒服一點,他們都是聰明的讀書人,在這時候都知道給主事大人一個台階下,於是,他們語氣誠懇地勸陳崇:“陳老爺,你看看,孩子都已經認錯了,那就算了吧,嗬,嗬嗬……”
也許就是他們這似笑非笑的聲音,讓陳崇迸著嗓子吼叫一聲:“決不輕饒!來人,把這小孽種給我綁起來!”
還是老規矩,老地方,一個小孽種很快被人綁到了刑杖所的一個柱子上,一塊黑紗立刻蒙住了他的雙眼,這也是老規矩,凡受刑者先都要用黑紗蒙住雙眼,你看不見是誰在打你,你也不知道那根鞭子此時離你有多遠。但這小子被綁進來時又出了點小意外,那條守護在門口的義犬居然一聲不吭。這讓陳崇心裏難免有些犯嘀咕,難道這小子不該打?
他厲聲問:“你說,你該不該打?”
那小子把下巴往前一伸:“爹說該打,那就該打!”他那尖削的下巴竟和他爹一樣顯出幾分倔強的剛毅。
這讓陳崇的心忽然軟了一下,但他幾乎咆哮起來:“你,難道你還不肯認錯?”
那小子說:“爹,孩兒知錯了,孩兒再也不敢了,這些話孩兒早已說過了,你還要孩兒再說多少遍?”
陳崇看得分明,那小子這樣說著時,幾滴淚水正從那黑紗布裏滲了出來。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竟然這樣委屈、這樣固執,這才是讓一個父親或一個主事感到異常危險的,這比他製造的一個惡作劇還嚴重許多。陳崇的心一見到眼淚就軟了,可一想到問題的嚴重性又硬了起來。此時,那兩位先生和那位差人都站在門外,伸長了腦袋看著執刑者手裏拿著的鞭子,打,還是不打?這對陳崇是一種考驗,也是一種挑戰。這時候,兩位知書達禮的先生又一次給了他台階下:“陳老爺,算了吧,算了吧,嗬,嗬嗬……”就是這嗬嗬之聲把陳崇的怒火再次點燃了,他考慮的已經不是一個孩子的前途,而是江州義門的形象:“打,給我打!”當鞭子掄起來時,陳崇感覺心裏猛的一抽,那一鞭子叭的一下仿佛抽在他心坎上。
那些刑杖手早已熟練地掌握了各種鞭笞和杖責的方法,你甚至看不見一條條腫起的鞭痕和棒痕,你看見人血汩汩地流出來,卻看不見傷口在哪兒。當然,對肉體的懲罰從來就不是江州義門立法的目的,最重要的是要盡最大的努力去觸及心靈。這裏有一種主事陳崇深感難以逾越的困窘,你無法把鞭子伸進一個人的內心裏去,你好像已經明明看見他心眼裏已經蒙上了各種塵埃,需要及時清除掉,可你就是無法打掃。你就是把一個人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那也是徒勞地在外麵使勁。懲罰仿佛正在變成一種試驗,陳崇一直在做出一種最能觸及心靈的試驗。這應該是一個相當長的曆史階段,那些善良的執刑者在反複摸索的過程中,正在一點一點地接近挨打者的心靈。當你聽見了那一聲一聲的慘叫,不是從嘴巴裏發出的,而是從心裏發出的,這樣的鞭子才能打出真正的效果。這樣的效果終於在一個頑童身上得到了比較充分的體現。元欽小子的這一頓鞭子沒有白挨,他的那痛不欲生的喊叫,開始還隻是大張的嘴巴裏發出的絕望的呼號,慢慢的,慢慢的,那聲音明顯已不是嘴巴能夠喊出來的,越來越深,最終完全變成了心靈的叫喊,連眼淚也不再是從眼眶裏流出來的,也是從心裏流出來的。鮮紅似血。
走筆至此,我感到筆尖一次次被黏住,被血黏住。這讓我進入了難以動筆的膠著狀態。我無法把這場仁慈而殘忍的鞭笞進行下去,我想說的是,元欽小子這頓鞭笞沒有白挨,他為自己、為父親,也為江州義門再次贏得了美名。門口那兩位先生早已不再嗬嗬嗬了,他們神情莊重,甚至非常痛心,江州義門,名不虛傳啊,現在他們是眼見為實啊。而最神奇的效果還是發生在那差人身上,當鞭子抽到第十三下時,那個聽差突然從門口衝了進來,一下擋住了又一次落下來的鞭子,他挨了一鞭子,這讓整個事件突然有了更多的含義,一個父親的嚴厲,一個大家長的執法如山,一個兒子痛改前非的如同涅槃重生般的真誠眼淚,還有一個外人並且是一個粗人的那種承擔的勇敢,這人間的一切美德都充分表現出來了,這不是別的,這就是義啊!
盡管我又一次感覺到這樣的描述虛假得要命,但我在此刻的敘述中又感到莫名的感動。這樣的一頓鞭子,讓他們得到了那麼多,這世間又還有什麼比這更神奇的方式,可以將這許多至死不渝的東西表達得如此貼切,如此細膩,如此的悲壯淒美啊。它直接有力地拉近了家法和義的距離,也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心靈的距離。而當那個古典的難以言說的義,在一次次鞭笞中發出呼嘯的聲音和鮮血的味道,隻要讓每一個家族成員開始脫胎換骨,他又覺得這樣的痛苦是多麼值得啊。
這一頓鞭笞讓一個少年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月,那傷口總不見愈合,每天都有血水流出來,把三層厚厚的被褥都滲透了。疼倒是不疼了,就是冷,特別冷。在那個大暑季節,家人在兩層被褥上又加了一床,還是聽見孩子的牙齒在不斷地打架,連床都冷得直哆嗦。醫俗院的大夫想盡了法子,也止不住他傷口上的血。照說呢,他們最能治的就是這種創傷,每個義門子弟挨了打之後都是他們治,也非常非常有經驗了,有的人打得沒氣兒了,他們也能奇跡般地救活,血也很快就能止住,偏偏這小子,這血怎麼止也止不住,再這樣流下去,血就一點一點地流盡了,但大夫不敢把一個死字對陳崇說出口,陳崇看著他,他也看著陳崇,都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一個都已預料的結果。眼看著這孩子的血水流到第七天,臉色已經慘白得看不見一絲血色,使勁掐他的身體,也掐不出一個血印子,連絲毫的疼痛感也沒有了。一句話,這小子沒救了。
陳崇是一個執法如山的大家長,但也絕對是一個慈祥的父親,他日夜守護在兒子的床頭,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就是死,他也要一直守候到兒子生命的盡頭。就是在第七天的子夜,他看見一個道人走到了自己的身邊,這個道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在江州義門出現了,而陳崇作為一個極為正統的、純粹的儒士,從來就不信道家道術之類的事物,但這個道人一旦出現,就必然給江州義門帶來某種未來的啟示,或關乎某個曆史的關鍵。他的這次出現,隻因元欽這孩子現在還不能死,別的人可以死,但一個少年絕對不能死,否則江州義門未來預定將要發生的那些曆史事件和細節都將全盤改寫。這個道人告訴了陳崇一個唯一能挽救他兒子生命的法子,說來也很簡單,這孩子的傷口已經無藥可治,隻有親生父親用舌頭舔舐他的傷口,這血才會止住,傷口才能愈合。想想,這又絕非無稽之談,那些受傷的狼啊狗啊獅啊豹啊,在受傷之後,它們會用舌頭舔自己的傷口。而陳崇已經沒有任何懷疑,他已經沒有時間來懷疑,聽道人這樣一說,他感到自己突然被點醒了,馬上就跪在了兒子的床頭,開始舔舐流血的傷口。這舐犢情深的一幕,在第十個夜晚被元欽看見了,他醒了,在昏睡了十天十夜之後終於蘇醒了,他重新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跪在地上的父親,正用舌頭舔著自己的傷口。他剛剛看清楚的一幕,旋即又變得一片模糊,連那奪眶而出的淚水,也被父親的舌頭幹幹淨淨地舔掉了……
血早已不再流淌,傷口正慢慢結痂。這是一個神奇的脫胎換骨的過程,一個頑皮搗蛋、胡思亂想的小子正在變成另一個聽話的、乖順的少年。但到了第十五天的子夜,已經連續熬了半個月長夜的陳崇一覺醒來,眼睛一下子又變得血紅了,兒子身上又開始流血,鮮紅的血,正從兒子那小小的心口上流出來。
在夜晚的燈光下,一個少年袒露出自己的胸口,正用刀尖一次一次地紮下去。當我隔著千年歲月偷窺到這危險的舉動時,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門眼裏,這個人,他想幹什麼?當血珠連同汗珠一齊灑落,我忽然一眼瞥見了他的胸口,那上麵刻畫出了一個繁體的漢字——“義”!這樣一個正在自己心口刺字的少年,這無疑是在動搖和懷疑中再次表達出一種深刻的堅信。是的,主事陳崇看見了,他小心翼翼地揭開兒子剛剛掩上的衣衫,在兒子慢慢敞開的心口上,一個“義”字已經被鮮血滲透,正發出血紅刺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