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江州義門本身的曆史有太多的錯位與顛倒,對東佳書院的曆史沿革也從來說法不一,大致認可的說法,東佳書院始建於唐朝,揚名於五代,鼎盛於北宋,毀於明初朱元璋對陳氏家族的瘋狂報複,經曆了近五百年的歲月。又據今人更具體的猜測,它始建於唐龍紀元年(公元889年),比著名的廬山白鹿洞書院還早半個多世紀,還有人說更早。這書院曆經唐、五代數代人的擴建,到北宋時已是一所令無數江南學士學子紛至遝來的功能齊備的書院,共有廡房——教室三十多間,鼎盛時期,有學生四百餘人。
盡管關於江州義門的曆史中充斥著太多的偽史,但我在對各種文獻反複比較之後覺得,把陳崇作為東佳書院的締造者隻能是一個日本學者的東方式幻覺,陳崇扮演的角色,應該是東佳書院一個起到了軸心意義的中興者,一個發揚光大者。換言之,如果沒有陳崇,東佳書院可能隻是一所早已湮沒在曆史長河中的平庸書院,是他,把它推向了一個不被湮沒的曆史高度。看當時的曆史背景,正是五代十國陷入一場場大混戰、大動亂的時期,很多官學都停辦了,許多私塾也沒法再辦下去,亂世之中,士病無所於學,天下已擺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而陳崇在這狼煙四起的天底下居然把一座家族書院辦成了一座功能齊備的江南學宮,像是一個神話。
從東佳書院如此恢弘的規模來看,陳崇在教育上是舍得花血本的。而江州義門在陳伉的時代也的確是賺了個盆滿缽滿,那滿倉的銅錢都多得長出了一層綠鏽,還有那麼多的黃金白銀,陳崇這輩子怎麼花也花不完。但在陳崇心中,無疑還有比錢更貴重的東西。作為江州義門顯祖之一的陳崇,他和我們熟悉的那些聖人十分相似,而他最崇尚的道德,注定離不開江州義門的核心價值——義,無論是東皋學堂還是東佳書院,這都是根本。那時幾乎所有的學堂或書院裏,都要在正牆上最顯赫的地方供奉至聖先師孔子的牌位和繪像,而在東佳書院裏供奉的第一位聖人則是文祖舜帝,這除了血緣的認定,更因為他是義的化身,而在整個教學的重要性排序中,則以孝悌為本,才能為末,器識為先,文藝為後。而在具體的操作過程中,這裏必須提到陳崇在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個重要貢獻,也就是讓日本學者平阪謙二讚歎不已的學田製。陳崇雖不具備烏托邦或太陽城式的浪漫主義想象力,但很現實,很有遠見。他在一個家族鼎盛的時代對這座書院進行了大規模的擴建,但他考慮到了家道中落之後如何保證他親手締造的書院還能照常辦下去。為此,他創造了與中國書院製度相輔相成的學田製,為東佳書院特置學田二十頃——這是他的首創,而且拿出來的都是最肥沃的上等良田,這些學田規定永遠不得出賣、典當,永遠隻可有增無減。這也是世界上最早設立學田的地方,比英國設立學田早了整整七百年,後來被許多書院推廣。一方麵它可讓學子在學業之餘預習耕種,鍛煉其體魄,健壯其筋骨,知稼穡之不易;另一方麵無論天下興亡,這片學田的收入也足以繼續支撐學業。按照他的設想,隻要這個書院不垮,哪怕暫時的家道中落或天下大亂,這個家族也有複興的機會。這是一個中世紀士大夫的遠見卓識。
我在此遙望,遙望山巔的白石岩,潔白如玉熠熠生輝,一瞬間照亮了暗下去的天空。相傳那是八仙中唯一的女仙何仙姑的梳妝台,人類必須借助一些神話,來表達他們對大自然不可理喻的神秘之感。還有白雲,很白的雲,白得令人難以看清天邊白鶴飛翔的翅膀。這吉祥的鳥類,它們的翅膀正在虛無中扇動邈遠的響聲,非常接近一種早已不存在的古老書院的氛圍。
古人建樓,尤其是關乎子孫未來的建築,第一要選風水形勝之地,有好風水,方可出風雅俊秀之士。走進這幽深的山野,眼裏綠沉沉的一片,循著一條條山徑,可迂回至白雲中浮現的懸崖,又可漸進至流泉纏繞、飛瀑直下的峭壁,石壁中又隱藏著大大小小的溶洞,那洞中的流泉尤其柔美清澈,仿佛有仙人正在彈奏古箏、箜篌,千年日月,彈指一揮間。很多山洞都被樹木和藤蘿遮蔽了。在起風的時候,它們的突然出現,讓人毫無防備,我就嚇了一大跳。東佳山有二十多個天然溶洞,至少有兩個溶洞我是很想找到的,一個是甘泉洞,這洞可不小,洞高丈餘,洞內冬暖夏涼,據說是當年陳兗的讀書之所。再上二十米,又有一個溶洞,名百鳥洞,這個洞有多深?深得令人難以置信,據說有近百裏之深,與瑞昌峨眉山的一個溶洞相通。你可以不相信,但你又敢不敢親身驗證一下呢,我是絕對不敢的,在一個黑魆魆的深不見底的溶洞裏走上近百裏,連想一想我就開始發抖了。
大成宗譜中有關於陳兗“列理學”的記載,果真如此,他就是理學的鼻祖了。而那些理學的鼻祖似乎都與一些洞穴有著某種天命般的因緣。周敦頤應該比陳兗晚生多年,他也曾擁有一個叫月岩的山洞,他在這洞穴裏度過了他整個少年時代,這個岩洞仿佛就是為他而生的。他的家,就離這個岩洞不遠,他最初走到這裏來,無疑和所有的孩子一樣,找到了一個好玩的地方,這裏的一切,滿足了他浪漫的童趣和好奇的天性。然後,他開始呆呆地望著那一輪圓月出神。那並非真正的月亮,而是因為洞頂上透天光,舉頭仰望如一輪圓月,向東仰望如月上弦,西望如月下弦。他在這裏悟到了天理,“明天理之根源,窮萬物之終始”,這個源出湘水的少年後來成為了中國理學的一個源頭。
一個人應該有一個獨處的地方,可以讓自己沉浸在冥想中,來做一種沒有任何外在幹擾的獨立思考。但這樣的幸運隻有極少人才有。如果說月岩是上天慷慨賜予一個叫周敦頤的少年的,那麼這東佳山上的甘泉洞和百鳥洞則是上蒼賜予另一個少年的。陳兗發現這個溶洞是一次失足,他好好地走著路,突然一腳踩空了,瘦小的身子呼呼往下掉,居然沒有摔死,又居然降落在一個山洞裏。但這種從懸崖上摔下來的感覺,卻伴隨了他漫長的一生。盡管此事顯得十分偶然,但又有著某種宿命的必然。陳兗也是一個和周敦頤頗有幾分相似的少年,你甚至無法簡單地描繪出他的性格。他們的存在,更多是一種內心裏的存在。對於他,或他們,這些個山洞已不是一個山洞,它大得就像整個世界。這個世界太靜了,它如此靜謐,但還有比靜謐更幽深的是清泉,這一虛一實、一靜一動之間,讓他清楚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他有時候會忘了自己置身於何處,有時候又異常清醒地發現他就存在於這一虛一實、一靜一動之間,一虛一實便感知了身體與心靈,一動一靜便產生陰陽萬物。這或許就是他悟到的天理。或許,這裏還給了他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這裏也時常成為他少年時代的避難所。——關於這個人,還有一係列的故事將在後麵發生。
我於此想象,想象白雲深處的一座古老書院,對於它的存在,我隻能想象,徐鍇的一篇《東佳書院記》(一說是《陳氏書堂記》)就是我們想象的依據之一。北宋開寶二年(公元969年),大學士徐鍇曾親臨義門,寫下了這篇令義門後世津津樂道的《東佳書院記》。但我更喜歡的一篇文章,還是曾在東佳書院就讀後來高中進士的章穀先生在宋景德四年所寫的另一篇《東佳書院記》,其中有這樣一段神采飛揚的描述:“遙望一方,棟宇連雲,旌旗映日,氣象萬千,令人暢然。”誠如此公的感慨,有佳境而後可以延佳士,才可以讓那麼多人憧憬和向往。循著他的描述,走進一道大門,先是一個半月形的石板大坪,半月形外,一個大塘,也是半月形,有如春秋時代的泮宮。在它的四周到處是參天大樹,這些樹很多還是陳旺年代栽下的,每一棵樹都長得高過屋宇,高過了一百餘年的日月。可以想象,這裏每一樣東西都隱藏得太深。整座書院依山勢逶迤而建,土石磚木結構屋宇,回廊式曲徑通幽的風格,由學堂官樓、堂廡、東家別墅、禦書樓組成,顯得十分高峻雄偉,氣勢恢弘,又被山林的幽靜籠罩著。在東佳山莊的遺址上,我看見了一副難以磨滅的石聯:“東佳左峙形勝一方甲第,源泉右繞澤流百代人家。”妙不可言。這是江州義門最美的風景,也真是一個非常適合讀書的地方,想那東佳書學子在這裏度過的讀書生活,既有一種修行悟道般的幽靜隱秘,一切又是這樣蓬勃茂盛、充滿了生機。如果沒有風景的映襯,那些被囚禁在這裏的孩子也許毫無童趣可言,他們隻能被分隔在一間間堂廡裏,過著一種中世紀格式化的讀書生活,該是多麼枯燥乏味。
又有詩為證:“居住東佳對白雲,義風深可勸人倫。兒童盡得詩書力,門巷偏多車馬塵……”——這是錢若水的詩。在宋史中有關於此人的傳略,此人是個神童,“若水幼聰悟,十歲能屬文。”這個神童之神,還在於他遇到高人了,遇到了陳摶老祖。這種神秘的奇遇,從江州義門的一世祖陳伯宣開始,就已經多次發生。憑直覺,我也覺得這個錢某人,和江州義門有某種宿命的淵源。話說華山陳摶見之,謂曰:“子神清,可以學道;不然,當富貴,但忌太速爾。”這是對錢若水一生的預言。錢若水二十六歲登進士第,不算太快,他從同州觀察推官一直當到同知樞密院士,也不算太快,在宋真宗時,他上陳禦敵安邊之策,很受天子和朝廷賞識,但他可能是從道行高深的陳摶那裏學到了一點道法,“精術數,知年壽不永,故懇避權位”。一個人既然已預知自己的壽命不會太長,也許會活得很清醒,也許會活得很瘋狂。而他,屬於那種活得異常清醒的人,便有了一種寵辱不驚的情懷,沒有了官場失意或懷才不遇的不快,自然也從不去幹那些爾虞我詐或點頭哈腰的事。年四十四時,他“因與僚友會食僧舍,假寢而卒”,這是他的福氣,在睡夢中平靜地長眠在一所寺廟裏。朝廷追贈他為戶部尚書,又感念他的大孝,賜其母白金五百兩。而對他的死,“士君子尤惜之”。盡管隻活了四十四歲,也值了。《宋史》對他的評價很高:“若水美風神,有器識,能斷大事,事繼母以孝聞。雅善談論,尤輕財好施。所至推誠待物,委任僚佐,總其綱領,無不稱治。汲引後進,推賢重士,襟度豁如也。”著有文集二十卷《宋史本傳》傳於世。
從官修的史書看,此人是一個優點非常全麵的人,江州義門有幸,東佳書院有幸,此人曾在東佳書院擔任過教授。從他的詩中可以窺見,他在東佳書院的感覺很好,頗有一種在詩意中棲居的意味,隻是“門巷偏多車馬塵”,這在他清新淡雅的詩意中是一點遺憾,但也表明東佳書院當年的繁榮興盛程度。而他的精神境界和江州義門也完全是一致的,江州義門以孝道治家,以義為根本,而錢若水正是這樣一個有大孝和大義的德才兼備的典範。——這也正是江州義門在天下搜羅尋找的老師。
還在書院建造的過程中,陳崇便未雨綢繆地到處物色先生。好在這亂糟糟的世界上還有那麼多高尚而又淵博的名士與義士,許多在家賦閑的江南名士都被陳崇一一禮聘而來,還有許多人是慕名而來投奔。但他們能否在東佳書院傳道解惑,還要經受陳崇一雙慧眼的檢驗。憑借自己曾在朝中擔任監察禦史的觀察力,陳崇並不需要對某一個先生進行考察。譬如說你有多大的學問,三言兩語的簡短交談,他心中大致便已了然。能夠在東佳書院執教的,學問必須一流,但還有比學問更重要的,那就是你的德行和秉性。
大家長陳崇一般不會輕易露麵。他可能正在暗中偷窺你。
江州義門設有專門的接官廳。這不是多餘的話,這是一件大事,也是我們了解江州義門的一扇窗口。古往今來,凡大戶人家,無不與朝廷官府往來密切,何況是江州義門這樣屢世受朝廷旌表的大戶,傳說中還有天子一次次禦駕親臨。隨著江州義門的名氣越來越大,從朝廷以及各地來的官員,還有名流、學者,絡繹而至,江州義門“迎來送往,迄無暇日”。江州義門的接官廳,還不止是一處。查江州義門大事年表,“乾寧元年甲寅(公元894年),崇公於義豐門建立德安廨宇”,為此,我還專門去德安縣城查訪過。這是一個真實的存在,這座廨宇就蓋在德安縣城北門河邊,地段靠近船碼頭,那時候朝廷以及各地的官員、文人墨客還有義門子弟外出趕考、做官、公幹,大都是走水路,這碼頭邊上也很有必要設一個中轉站。於是,江州義門在這裏蓋起了自己最早的一座廨宇——迎賓館,江州義門安排有專人接待和殷勤周到的服侍,也隻有江州義門才有這樣的實力,別的家庭想也不敢想。這座廨院後來一直保留下來了,風雨滄桑地保存了一千年,直到解放前這裏還有三間舊屋,解放後,這最後三間舊社會遺留下來的老屋很快就被拆除一空,在原址上蓋起了德安縣林業局大院。我在大院裏打聽時,很多人在這裏住了多年,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們住在一個什麼地方,這裏竟是一個千年傳奇故事的一部分。後來他們知道了,這才好奇地仔細打量著這樣一小片古老的土地,奇怪啊,怎麼就一點感覺也沒有呢?
除了這座廨宇,陳崇至少還在艾草坪和東佳書院蓋起了兩座接官廳。艾草坪最早的接官廳,其前身很可能就是伉公時代蓋起來的增賢堂,“以禮賢士,培養元氣”,當時可能就有很多賢士被江州義門招徠了,在最早的義門學堂裏執教。到了陳崇的時代,要麼重修,要麼擴建。他辦事,自有韜略。看這廳院,外麵還看不出什麼來,但隻要走進去,則是一派雍榮華麗、精致典雅。按崇公吩咐,不管有客無客,這裏每天都要打掃得幹幹淨淨,窗明幾淨,隨時準備迎候貴賓。而這裏麵又大有深意,又是崇公吩咐,每月,東佳書院還要派三名學士在這裏輪流值班見習,接人待物,是人生的必要本領,尤其對那些很有希望通過科考外出做官的東佳學子,這官場裏的各種禮儀都是要早早開始訓練的,這樣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綜合素質教育啊。在廳院大門兩側,掛著這樣一副對聯:“接官廳內盡是進士博士大學士;迎賓路上又來侍郎禮郎尚書郎。”盡管這副對聯是陳崇身後掛上去的,但也是當年的真實寫照,這是一個“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尊貴之地,一般人是進不了這道門的,也看不見裏麵的內容。但是遇上盜賊,這一切有形無形之門全都如同虛設,南宋時,一群以李成為首的賊寇偷襲義門,但他們沒有馬上動手,他們先在這裏像模像樣地品茗、飲酒、賦詩、塗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像全都換了一副模樣,仿佛從娘肚子重新出來了一次。忽然間,賊首李成猛地把一隻“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罄”的景德鎮茶杯砸在了地上,眾賊寇一齊動手,頃刻間就把這廳院裏的桌椅案幾一下全都翻了個四腳朝天,摔得那各種古玩擺設滿屋子翻跟鬥,他們竟然不知道那是比真金白銀更值錢的家夥。這是他們最開心的瞬間,一切都顛倒過來了,整個世界都被掀翻了,看什麼都像是倒著的了。他們高興地不斷地搓手,搓著,搓著,就有火焰燃燒起來了。
——這是後話,而我此刻的敘述,該是北宋初年了。
對於那些接踵而來的人,陳崇無不以禮相待。隨著江州義門聲名遠播,那些求職、求知、參觀、交流、訪問、講學的各地官員和文人學士絡繹而來。在這個接官廳裏,江州義門先後接待了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陳堯叟、晏殊、楊億、朱熹、包拯、嶽飛、呂端等大名鼎鼎的人物,僅宰相級的人物就有十二位,他們從不同的時空裏來到同樣一個地方,留下一篇文章、一首詩、一副楹聯或一句題詞,爾後又揚長而去,而江州義門和東佳書院也因此而更加揚名天下。
這裏隻說陳崇的故事,後麵的事情到了後麵再說。當陳崇為東佳書院到處物色先生時,很多人都來投奔,這些遠道而來的先生,或年輕,或年長,一路風餐露宿地走來,一個個渾身疲乏,身上撲滿了灰塵,腳上裹滿了泥濘。但這些人誰有真才實學,誰是南郭先生,陳崇自有自己的火眼金睛。尤其是你進門的那一刻,你的表現非常重要。有的人看見了有個落座的地方,就灰遢遢地進去了,一屁股咕咚就坐下了。那你就完了,肯定完了。不過,對這樣的人,陳崇一旦出現在他們麵前就顯得相當客氣,禮節周到,擺上酒筵,接風洗塵,又奉上一份豐厚的盤纏。你可以把慷慨的饋贈壓在枕頭下睡一夜,睡醒了,您哪就趕緊打道回府吧。也有人在上路時還寡廉鮮恥地乞求,讓主事老爺再打發幾吊錢,而陳崇也很爽快,為的就是讓這些人趕緊離開。他不想讓義門子孫看見一個讀書人潦倒落魄如是的窮酸相。
如果錢先生真的來過江州義門,他絕對就不會這樣。對這位錢先生我不敢肯定,他有可能是錢若水,也很有可能是另一位錢先生。如果是錢若水,他來的時候應該還相當年輕。對此人的生平,宋史裏有清楚的記載,他生於宋太祖建隆元年(公元960年),陳崇比他整整大了七十歲。而陳崇的壽命也恰好是錢若水的兩倍,一個神童,僅僅活了四十四歲,而一個老而彌堅的人瑞,卻活到了八十八歲。這生命的落差,為他們創造了見麵的一種可能。我的敘述,就在這種可能性中發生,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神童,已經從迢遠的中原走近了東佳書院接官廳的門口,他很疲憊,臉上、手上還長滿了凍瘡,一看就知道,他是從中原凜冽的寒風中一路走到了江南乍暖還寒的早春,這樣的凍瘡會反複發作,奇癢難忍,但這傷口上卻不見抓撓過的血痕,他的意誌可見一斑。盡管他走得踉踉蹌蹌,但一到門口他便努力地站住,然後,你便看見他仔細地拂去衣服上的灰土,又吃力地彎下腰去剔掉鞋履上的泥濘,將鬆散的鞋帶紮緊,又將頭上的綸巾戴正,通過這一番正衣、正冠、正履之後,你立刻感覺到了一個士人端莊的風度。然後,他才一身襤褸卻又幹淨整潔地進了大門,對著義門列祖的第一幅繪像——文祖舜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主事陳崇這時還不會出現,但這一切都被他在暗中偷窺中看在眼裏,他尤其注意到這少年的眼神,“胸中不正,則眸子眉焉”,這少年的眼神端正、明淨、幽深而透亮,這讓陳崇心中兀自一驚,就像一下看見了少年的心靈。這就是他可以托付重任的人啊。但他依然沒有出現,而是把這少年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接官廳裏,也不上茶,也不生火,一桌豐盛的酒菜早已準備好了,此時正在鍋裏熱乎乎地焐著,但卻遲遲沒有端上來。他想要看看這少年有多大的耐性來忍受饑渴與寒冷以及這義門世第的無禮與不義,看看他可以在這種孤獨的無人問津的狀態下等待多久而依然不亂方寸。奇跡出現了,這少年竟然從背囊裏拿出一卷書,坐在涼颼颼的房子裏安靜地看了起來。很長的時間過去了,一點動靜也沒有。這讓陳崇心中又是一陣竊喜。他喜歡讀書,喜歡讀書人,隻有讀書才可以讀掉一個人身上的俗氣,在身上煥發出迷人的氣質,然而,讀書也很容易把很多人讀迂,讀成迂腐的書呆子。這也是他最擔心的,他可不想讓一個迂腐的書呆子把義門子弟教成一幫迂腐的書呆子。是的,他覺得他現在可以出麵了,而當他拄著拐杖出現在少年眼前時,那少年一下便有了敏捷的反應,他把書收好了,重新放進行囊,然後站起身,以一個先生的禮節,很有分寸地行了和家長的見麵之禮。
這種初次見麵也是很能看出一個人的稟性的,有的人會很緊張,兩隻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才好,還有的人見了他這個主事老爺則一直低著頭不敢正視,但這少年卻從容淡定。兩人落座,寒暄之際,家人早已端上了香氣撲鼻的廬山雲霧茶,生起了炭火,酒菜也正在擺上八仙桌,屋子裏開始彌漫出暖烘烘的豐衣足食的氣味。陳崇一雙閱人閱世八十餘載的老眼,依然在留心著少年的每一個細節。此刻,他很想捕捉到這少年的一絲缺點,一個太完美的人,看不出任何缺點的人,也讓他心裏有點不踏實。但這少年又確實沒有絲毫失態的表現,看樣子他也不是佯裝的,從頭到尾,他不卑不亢,神情專注,一點也不是小心翼翼的樣子。這又不是士人風度了,這少年骨子裏隱含著一種人格與氣度,將來定可獨當一麵。神童呢陳崇也見過不少,如果說神童是一種天賦,這樣的氣質就特別需要著力磨礪。而這樣一個少年,又是怎麼磨礪出了這樣一種氣質呢?這讓陳崇有些匪夷所思。
酒筵過後,陳崇餘興未盡,還想試一試這少年的學問。有天賦,畢竟還得有根底啊。他發現,這少年很謙虛,一點也不故作謙遜,有問必答,收放自如,又不著一點多餘的筆墨,一看就不是那種好為人師之輩。這也是一次必要的測試,每個來這裏執教的先生都是先要過這一關的。這一老一少的話題,無非也是仁義禮智信,隻要是個讀書人,人人都會講。問題是看你怎麼講,而等你講得差不多了,陳崇有時候會一拍腦袋突然問:“哦,先生你剛才講了些什麼,我怎麼沒聽清呢,人老了,耳朵聾了,先生能不能再講一遍呢?”他這樣說著時,就把一隻像兔子一樣長滿了白毛的耳朵湊到你嘴巴前。然而,就是他這樣一句話,讓許多侃侃而談、講得津津有味的先生們立馬就崩潰了,講了半天,竟然白費了口舌!而當你重新開講時,陳崇又會更仔細地觀察你,看你還是不是像第一次那樣耐煩,那樣興頭十足、精神煥發。這樣的測驗往往非常成功,教學麼,就是要這樣重三遍四的,沒有足夠的耐心又怎能誨人不倦呢?這樣的測驗他也在少年身上試過了,這少年於是又講了一遍,而且講得比第一遍還生動有趣,神情也更加專注,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啊。陳崇聽了心裏越發歡喜,下意識地在心裏把這少年和自己的兒子孫子們一起比較,他有三子十二孫,比較來比較去,沒有一人能趕得上這少年。這讓他很慚愧。盡管他在外人麵前一直表現得很謙卑,但這樣的慚愧卻是少有的。而眼前這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就是他打著燈籠火把苦苦尋找的先生啊。
他主意已定,現在,隻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呢,錢的問題,這少年該要多少銀兩禮聘呢?你知道,陳崇這個人一生最不喜歡的就是錢,他一輩子幾乎沒有沾過錢,但江州義門有的是錢,他這輩子要幹的事,就是如何把這些錢轉化為另一種東西。對他打定主意要請的先生,他可以慷慨地給你預想不到的錢,但第一個就是你不能跟他提到錢,誰要跟他討價還價,沒門兒。陳崇開了一個價,然後等著那少年開口。他等著,看這天才的少年如何在金錢麵前開口,這無疑是一個最尷尬的問題。但那少年隻莞爾一笑,說:“陳老爺,咱們再談這個,好像沒有必要了,晚生感謝您老的慷慨款待,今晚還要在府上容留一宿,明天一早,我還要趕路呢。”
這話驚得陳崇手中的拐杖一抖,失聲問:“先生難道另有高就?”
少年說:“我千裏迢迢來投奔江州義門,原本以為這裏義深似海,但比仁義更深的還是心機啊,老爺難道就沒有覺得嗎?”
少年話音剛落,一個八十八歲的老人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少年跟前,連聲說:“請先生體諒老身的無禮啊,我也是為給子孫尋找一個良師,才不得已而為之啊。”
但少年卻顯得異常固執:“老爺請起吧,晚輩人微言輕,擔當不起如此,您老要沒有什麼事,就早點去歇息吧,我也困了。”
一個固執的少年遇到了一個更固執的老人,陳崇長跪於地,怎麼也不肯起來,見少年如此固執,他隻好進一步說出自己的意圖,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為書院尋找一位可以放心托付的山長,但一直沒有遇到:“今日幸逢先生,我寒門有幸,子孫有幸啊!”這一番真言吐出,陳崇已是老淚縱橫,連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上也沾滿了淚花。眼看著一個比自己爺爺還大的老人這樣長跪在自己的膝下,那少年心又軟了,他把老人攙扶起來,點頭答應了。而一個禮聘山長的儀式也就此完成,這又是一個奇跡,想那時錢先生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還沒有任何功名,卻一下成了東佳書院的山長,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一所名牌大學的校長啊,這不是奇跡又是什麼,這樣的奇跡是一個叫錢若水的天才少年和一個叫陳崇的中國中世紀的傑出教育家共同締造的。
而據說,陳崇還說了這樣一句話:“老朽把東佳書院拜托給先生,我可以死了。”
一語成讖,沒過多久,陳崇就真的死了。
一個少年山長在主事期間,把東佳書院推向了中國教育史上一個無法忽視的標高,而一切又似乎都是在陳崇睿智的構思中推進。從北宋開始,東佳書院已被江南學士們再三熱烈推崇幾至於頂禮膜拜了。
除了傳授四書五經等科舉應試的本領,江州義門對子孫的德育期許很高,管教更嚴:“子孫於蒙養時,先當擇師,稍長,令從名師習聖賢書,教給禮義。不可讀雜字及學刁滑詞訟之事,以乖行誼心術;亦不可學誣罔淫邪之說。如果資性剛敏,明物清醇者,嚴教舉業,期正道以取青紫。若中人以上,亦教之知理明義,使其去其凶狠驕惰之習,以承家教。又當教之以忠厚而儉樸,因之庶免習為輕浮以入敗類。”這是他們確立的教育方針,從中不難看出這種義務教育製的基本宗旨,一是要讓子孫普遍接受教育,但施教程度則因人而異,不成才則成人,非得“禮樂以固之,詩書以文之”而不可。
關於東皋學堂和東佳書院學子的生活,通過對書院遺址考古發掘出來的一對宋代官窯燒製的粉彩壇,可以看出,他們的讀書生活似乎沒有我想象的那樣陰沉、壓抑和疲累,倒是頗有幾分閑適、瀟灑的古韻。這對宋壇一文一武,描繪了當時東佳書院的情景。一隻文壇,描繪江州學子們在花窗之後,捧卷吟讀,童子們神情各異,但無不十分專注;一隻武壇,描繪了義門子弟習武的場麵,胖嘟嘟的小家夥們或挽弓搭箭,或舞刀弄棒,妙趣橫生。這兩隻古瓷壇不但畫麵生動,瓷質也非常精細。壇內壁是冰裂紋,可惜,燒製這種瓷紋的秘方,早已失傳了。
隨著書堂和書院規模逐漸擴大,東佳書院從一開始隻招收本族子弟,後又開始接納收容外姓的遊學之士,“延四方學者,伏臘皆資焉。江南名士,皆肄業於其家”。這是北宋釋文瑩的《湘山野錄》和《五代史》中的記載,應該是可信的。義不是一家一姓所獨有,義必須廣施於四方,方為天下大義。而這對東佳書院的發展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從封閉的家族式書院到敞開的麵向外來學子的書院,必然會發生不同文化的碰撞、融合與交流,讓東佳書院發育得更加健康、強壯。——這是一個創造神話的地方,它為江州義門創造過八英九才子的神話,也創造過同榜三進士的神話。又據各地義門陳氏宗譜載,僅以宋慶曆四年(公元1044年)計,這一年江州義門應舉登科者竟然四百有三,如應舉登科者就有這樣多人,那該有多少人參加科考,江州義門當時的總人口又有多少?所以你一定要把這當作神話。而就在同一年,對江州義門在朝廷做官的人也有一個驚人的統計,其中在朝為官者自陳琛、陳遜而下有十八人,而外放各地做官的刺史、司馬、參軍、縣令等,從陳珪、陳儔而下有二十九人。還有一說則更讓人吃驚,說是到了宋鹹平四年時,江州義門擔任朝廷命官者竟達四百三十人之多,這都是些什麼人和什麼官呢?不要問,你最好是不要問——對於這樣的神話你永遠無從稽考,你最好把它永遠當作神話。
古往今來,數字都是最不可信的。你說你出了多少個舉人進士多少個朝廷命官,或許無從去一一查證,但你說你這裏出了三個宰相,應該是很容易查證的,誠實地說,我翻遍了新舊唐書、新舊五代史,還有宋史,但除了一個北宋宰相夏竦,我還沒有發現另一個與東佳書院有關的宰相,至少沒有發現從江州義門老陳家出來的宰相。後來,我又翻檢了幾十種陳氏家族的宗譜,都異口同聲地說東佳書院出了三個宰相,又都沒說出到底是哪三個宰相。而隻要說到東佳書院的教育成果,被反複提到的隻有兩個外姓學子,進士章穀和宋相夏竦。這個夏竦,他是真的當過宰相的,而且還真的很有名,臭名昭著。
這個夏竦就是江州德安人,他就近到東佳書院入學也是有可能的。而關於此人的身世也有許多傳聞。他父親夏承皓是與契丹人激戰時死於戰場的大宋英烈,而據說這個夏承皓早年曾侍奉內廷,那麼該是太監宦官之類,膝下無子,但他在一個冬日的清早在凜冽的寒風中撿到一個“錦繃文褓,插金釵二支”男嬰,這就是夏竦莫名其妙的來曆。據此猜測,這夏竦很可能是被某個富裕人家遺棄了的私生子。——這是題外枝節,當然也不是沒人猜疑過他可能是與江州義門有著某種血緣關係的私生子,那時江州義門就是當地最富裕的人家,你可以這樣想,但這隻是一個你無法推翻也無法考證的猜想。據說私生子一般都極聰明,《宋史》就是這樣說的:竦資性明敏,好學,自經史、百家、陰陽、律曆,外至佛老之書,無不通曉,為文章,典雅藻麗。相傳他就是靠他的一手妙筆生花的詩文起家的。夏竦先是攜詩文去見當朝宰相李沆,這李沆與他父親夏承皓原本是有些交情的,又念他是英烈之後,讀了他的詩文,也很欣賞,便鼓勵他參加科考。李沆的意思夏竦自然心領神會,有了這個大宰相的照看他何愁不能金榜題名,果不然,他很快便在大比之年一舉高中進士。而他能夠迅速得到天子的寵幸,也是靠他的詩詞。有一個故事是專門講他的聰明,那是宋真宗景德年間一個秋夜,天子於後庭飲宴時興致盎然,他忽然覺得該有點什麼東西來為自己湊興,便派人向夏竦索詞,那夏竦在夢中被人叫醒,他問,天子在何處?那人告訴他天子此時正在後庭裏飲酒歡舞呢。夏竦何等機靈,立馬填成一首《喜遷鶯》:“霞散綺,月沈鉤。簾卷未央樓。夜涼河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瑤階曙,金盤露。鳳髓香和煙霧。三千珠翠擁宸遊。水殿按涼州。”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詩,今有夏子喬立馬填詞,天子手下有此曠世天才也是大宋朝的祥瑞啊,據說宋真宗當時吟誦得搖頭晃腦讚歎不已,而自此之後夏竦就號為北宋宮廷中的桂冠詞人。夏竦著有《文莊集》一百卷,但早已散佚,現僅有《全宋詞》錄其詞一首。要說才情,這首詞還是有點小聰明的,要說實話,這是典型的獻媚諂詞,更說不上是什麼天才之作。但哪個天子又不想有人拍自己的馬屁呢,夏竦就靠他這些獻媚諂詞和拍馬溜須之術日日得寵步步青雲,到宋仁宗時從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一直當到了宰相,晉封英國公。
但不幸得很,如果這個人真是東佳書院的學子,非但不能證明東佳書院培養人才的成功,而是一個極大的失敗。《宋史》雲:“竦材術過人,急於進取,喜交結,任數術,傾側反覆,世以為奸邪。”——這可是官修的正史,它給夏竦的定性就是奸臣。要說,也不能將他一棍子打死,他也曾幹過一些人事,譬如曾開倉救濟百姓,但說到底,這個人卻是一身汙跡,第一個便是嫉賢妒能,正是他多次在宋仁宗麵前誣告範仲淹等賢臣,才致使範仲淹等人被貶謫流放。而像他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奸臣,比那些青麵獠牙的魔鬼更讓人防不勝防。另一方麵看,他雖挺有才,卻又不是經世的棟梁之才。有一個關於他的著名笑話。說是他拜奉寧軍節度使去征討西夏,這個隻會誇誇其談的夏竦初到邊關便發了一篇榜文,懸賞如有得西夏王元昊頭者,賞錢五百萬貫,封西平王。他想以這樣的小聰明小伎倆來羞辱元昊,那李元昊卻命人入城,故意遺下一張紙條,也是懸賞,上書如有得夏竦頭者,賞錢二貫。一個大宋的才子竟被一個西夏的蠻夷羞辱成這樣子,堂堂北宋宮廷桂冠詩人的腦袋竟然如此廉價!把個夏竦不知羞慚成啥樣了,可打仗,他又根本不是李元昊的對手。有人說,北宋就是斷送在夏竦手裏的,我要說,北宋就是斷送在這種人手裏的。
最不幸的此人還是個大貪官,如果說每個人身上都包含著許多相悖的象征,那麼對於貪瀆則是不存在任何爭議的劣跡,據說夏竦的家產數百萬,而且還非常張揚,他的馬吃的都是上等的細糧和蔬菜,而他出門時,則要把兩輛馬車並轡相連,你根本看不見它們是怎樣連在一起的,你看見的是一頂豪奢的錦帳,有無數流蘇與飄帶在風中飄蕩,還有風鈴。你可以想象,這是一座可移動的豪華包廂,那個北宋的桂冠詩人就和一群美人狎客在裏麵載歌載舞,那可是名副其實的載歌載舞啊!和夏竦同一時代,也有一個和他一樣豪奢的人,可人家那是一代明相寇準,沒人指責寇準的豪奢,都把矛頭指向夏竦,這讓他很是委屈,一次他問門人,為何寇準豪奢似我,世人多稱許,而獨對我頗有微詞?那門人之所以當了一輩子門人就是不會說話,他說,人家寇相爺當年在郊外飲宴,見一卸任縣令路過,尚能招來同飲,你老人家把那些個出京入京的士大夫都得罪遍了,哪個能說你的好呀?——這可能是他第一次聽見有人跟他說真話,他內心裏不禁掠過了一絲顫栗。但他很快就將兩輛連在一起的馬車變成了三輛,他必須把那個寇老西兒比下去!但這三輛並駕齊驅的馬車卻始終沒能走到大街上,那時的大宋朝還沒這麼寬敞的馳道。
看看,看看哪,這就是江州義門東佳書院培養出來的人才啊!
但至少,這與陳崇無關,那已是宋朝開國之後的故事了,而此時江州義門的第三代主事還站在五代十國那小小的南唐王朝的天空下。每天他都起得很早,起來後便朝東佳書院的方向張望。每個人一生都有一個讓自己下意識地張望的方向。東皋嶺的一座墳塋屬於陳旺,而東佳書院這個方向必然屬於陳崇,這是他一生最感自豪的方向。
天上漸漸星移鬥轉。如果你是一個好奇心強的人,你會隨時發現東佳山腳下這一片狹長的土地上每隔不久就要發生一些變化。仿佛受到了這土地本身的魅力的驅使,這個家族在五百年中一直在盡一切可能開拓這片土地。而現在你可以呼吸到一個時代最純淨、最神聖的空氣。
在陳崇之後,江州義門又於此蓋起了東佳別墅,這已是陳崇之子、江州義門第五任主事陳兗經手的事了。東佳別墅大約建於北宋乾化二年(公元914年),位於東佳書院西約一裏處的半山腰。此地有一座高數十丈的紫石壁屏,說是紫石,那石頭卻是交相輝映的紅黃二色,我猜不出這石頭又有什麼奧妙,但見一道山泉從石屏下湧出。這山泉,就叫東佳泉。泉有二竅,一曰智竅,一曰慧竅,據說喝了這泉水,哪怕再蠢的人也開竅了,有了智慧了。這也就是“東佳屏壁東佳泉,東佳書院育英賢”的典故。那泉水一定不小,還在山下,我就聽見了泉水奔流之聲,源遠流長,源遠流長。這也是當年東佳書院一勝景,很多名流顯宦、遷客騷人都慕名來到這裏,而慷慨好客的江州義門便容留他們在這裏吃住講學,他們回贈的則是讚不絕口的詩文詞賦。據說蘇東坡也來過這裏,那已是北宋年代的事了,他在這裏也留下了一首詩,《吟東佳書院》:“寄詠舒中朝對弈,一字園內夜含懷,八方亭外五株桂,歲歲秋風一度開。”相傳此詩就寫於他寄寓的陳氏別墅,別墅園內橫放一排珍奇的盆景,一字兒排開,蘇東坡稱之為“一字園”。他不是說說而已,當即就寫了“一字園”三字。蘇大學士那是什麼人哪,義門子弟如獲至寶,趕緊將蘇大學士的這首詩並“一字園”三字刻石樹碑。到了明代,在江州義門被朱元璋徹底搗毀之後,有僧人雲遊至此,看了此處的風景,就不想走了,便用殘存的廢磚瓦石築一小寺,就叫一字園寺。然後又是一次消失,悄悄地,一聲不吭地消失了。我還能看見的隻有那遮天蔽日的樹林了。又聽說這些樹都是當年東佳書院學子們栽種的,是樟樹,也隻有樟樹才能長成這樣的千年古木了,那灰褐色的樹皮已四處開裂,散發出濃烈的香味。樟樹也是一種寓意,既是棟梁之才,那樹幹上又有許多紋路,大有文章,大有文章啊。
東佳書院主樓第三層是藏書樓,大門口掛著一副對聯:“天書屢降疊見太室之祥,玉牒新頒何止堯門之瑞”。據文德翼《求是堂集》載,這藏書樓所藏書帖“號天下第一”,聚書數千卷,其中許多書是曆代皇帝禦贈,故又稱禦書樓。翰林院學士楊億有感於皇帝贈書數千軸,撰寫了《禦書樓記》。而禦書樓到底是何時所建,也是說法不一。我猜測,應該也是數代人不斷修建、擴建才形成最終的規模的。而這座禦書樓最終定型,應該是陳旭主家政時,宋太宗特賜禦書三十三卷,並題下“天下第一家”五字,派內侍裴愈送達義門。——這又是後話了。後,宋太宗又賜禦書五十軸,共一百零四卷。陳旭為了便於收藏禦書,特建此樓。到鹹平五年(公元1002年),兵部尚書、狀元胡旦遊廬山,寄居東佳別墅,瞻仰禦書樓,在此寫下了著名的《義門記》。三年後,景德二年,製詔總裁揚億訪義門,親臨此樓,並撰寫了一篇《禦書樓記》。
可惜,這樣一座書院連同一座禦書樓和江州義門所有的建築一樣,它也早已從地平線上消失了。東佳書院毀於何時?一說是北宋嘉祐八年(公元1063年),義門奉旨分析後,此樓因疏於管理,自然倒塌。而讓它變成一片廢墟又最終變成一片遺址的,無疑還是幾次浩劫:李成之盜、朱元璋的一把火以及“大躍進”和“文革”的摧枯拉朽,總之是,這座中國最古老的書院在我抵達之前就已蕩然無存了,至今在東佳書院原址,當地人仍稱此處為“學堂官樓”。
我倒覺得,東佳書院是否真的造就了那麼多的進士、宰相並不重要,江州義門對教育的重要貢獻絕對不是造就了一大批科舉出仕的人才,而且造就了更多的具備較高素質的普通家庭成員。這些義門子弟雖未中舉及第,但同樣受到了詩書禮義的沐浴,絕不同於普通的村夫野老。他們雖也同樣耕地耙田,鋤禾扳穀,兩腿上全是泥巴,卻也能吟詩作對、舞文弄墨,肚中也有詩書。這是一個普及了教育的家庭,這是一個沒有文盲的家庭,也的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耕讀之家。
消失是曆史唯一的命運,懷念隻能是空洞的安慰。此時,我在南方水牛反芻的聲音中四下張望著,但沒有琅琅的讀書聲,豬牛糞味和人間煙火味十分濃烈。這裏還住著很多農人,正驅趕著水牛在水田裏耕耘。油然想到兩句詩:“八百頭牛耕日月,三千燈火讀文章。”——這是被後人譽為大事不糊塗的宋朝宰相呂端給東佳書院的題詩。很形象,很適合我此刻回想的氛圍。但現實至少已被改寫了一半,但見耕日月的牛,卻沒有了讀文章的燈火。也許要等到夜幕降臨,山溝裏的燈火是否會照亮一千多年前的讀書夜?
刑杖所
在走向一座書院的過程中很容易走錯,一步走錯,便走到了江州義門刑杖所,也有人叫刑杖廳,它還有個仁慈的名字,懲過所。
總之,這是一座貌不驚人的低矮建築,比東佳書院的規模渺小得多,但它的存在卻是一種更驚心動魄的存在。這是義門陳氏執行家法場所,是將家法付諸實施的審判機關和處罰機關,如族中子弟以及家族成員有違家法,都將在此了斷,繩之以法,杖之以刑。這裏沒有衙門裏的明鏡高懸,但有三世長陳崇所立的《義門家法三十三條》懸掛於此。這三十三條家法在北宋時期,被仁宗天子頒賜王公大臣各一本,使知孝義,義門家法由此而成了全國家法的典範,收藏於國史館,如今北京、台北故宮博物館、上海博物館都收藏此法,足見其對中國法律史的貢獻卓著和珍貴程度。
一段後話。當江州義門在未來繁衍成一個三千多人的家族社會後,諸事叢錯,矛盾複雜,最讓人擔心的還不是觸犯了家法,而是難免有不肖子孫觸犯王法,甚或又冒出一個陳勝之類的人物,這無疑會給這個家族帶來誅滅九族的滅頂之災,如果不高度警覺和防範,是相當危險的。除了三十三條家法,江州義門設置了多道防火牆,另製訂有家訓二十六條、家規十二條等,對犯有過失的家族成員,一般是先以家訓予以誡勉,在誡勉無效之後,再以相對較輕的家規處置,若屢教不改,才施的家法懲處。應該說,這是他們在長時間的實踐中形成的完備的法律體係。
隨著三十三條家法的誕生和一個充滿了血腥味的刑杖所在江州義門的出現,無疑是一個具有軸心意義的標誌,它在事實上表明了我的那些先祖們實際上已承認了從血緣聚落到以義治家的失敗,至少是部分地失敗了,他們不得不開始以製造痛苦和傷痕的方式來填補道德教化與信仰的空白。陳崇的管理才幹無疑要遠勝於他以前的曆代先祖。他是一個大刀闊斧幹事的人,也是一個深思熟慮而又謹小慎微的人,這讓他有效地避免了像父親那樣大老粗式的火暴脾氣。陳崇小時候也挨了不少打。在那樣一個時代,哪怕是一個再聽話的孩子,也免不了會挨打,尤其是他性格暴躁的父親,對孩子、對家人的管教都是有理無理三扁擔。也有些家長,還算講點道理,你罵人,就打你的嘴巴;你不聽話,就擰他耳朵;你偷東西、推牌九,就打你的手。但屁股很無辜,屁股從不動歪腦筋,挨打最多的反而是屁股。陳崇主家政後,一直想找到一種更合理也更有效的方式來避免家長對孩子、對家人的隨意責打。今天,仍有學者認為,從家法製訂本身來看,它是進步的,至少,它剝奪了父母親動不動就打孩子的隨意性,把處罰權上收到了這個家族的主事,甚至交給家族全體成員來決定,這個民間王朝由此而步入了依法治家、有章可循的法治時代。從陳崇開始,曆世家長再也不必苦心孤詣地去尋找自己的心腹,這三十三條家法就是他們最忠誠的奴仆。
在刑杖所大門口,掛著一副對聯為:“家秉三尺法,官省五條刑。”
還有另一種版本:“家嚴三尺法,官省五刑書。”大同小異而已。
人類建立學堂,是為了從小培養嚴格的規範,而一座刑杖所的建立,則是為了逼人就範。這刑杖所和東皋學堂、東佳書院幾乎隻有一牆之隔,至少在江州義門圖上看起來是這樣。這其間的用意非常明顯,當一種規範已經無法通過教育的方式培養,懲罰就是唯一的手段。真的,我很害怕揭開那個隱藏在背後的真相。我一直在延宕,在推遲,直到最後。這對我的內心也是一個極大的考驗,我的文字將在接下來的敘述中變得血淋淋的。
請翻開三十三條家法的最後五條,這五條家族刑法不止是針對學堂裏的孩子們,而是對所有家族成員的懲罰。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凡弟侄有過必加刑責,等差列後”,所謂“等差列後”,也就是你犯錯的程度,決定了受到懲罰的程度。這是一種巨大的進步。這就是說,在法律實施和執行的過程中,江州義門嚴格強調了必須依照法定職權和法定程序,家長們也不得再隨意體罰自己的子弟,對家族成員所犯過失,必須嚴格遵循家法規定,一板一眼地實施懲罰。這後麵應該還羅列了實施懲罰的詳盡細則,但我沒有找到。總而言之,從第三代大家長陳崇開始,江州義門對子孫和家族所有成員的管教不再是隨心所欲的了,而是有法可依了,而在陳崇之前,尤其是在他父親時,這樣的懲罰是很不規範的,譬如他自己小時候,做長輩的對你是高興了摸一摸,不高興了就打幾下,這讓那些孩子從小就變得很糊塗,很情緒化,當他們逐漸成長為這個家族的成員之後,必然會給這個家族的管理帶來極大的混亂。而家法,事實上也是陳崇處心積慮設置的一道防火牆,義門子弟很少觸犯更嚴重的國法、王法,江州義門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大家族,在並不遙遠的未來,這些家法就成為了他們遵循的習慣,甚至是他們骨子裏、血液裏的存在。
但這座刑杖所到底建於何時,又是一個疑問,一說為義門陳第十三世長陳旭主家政時,於北宋至道三年(公元997年)所建,一說是陳崇主家政後就開始建造這座看上去並不森嚴卻令人倍感陰森的建築。陰森之感是真實的,那是一幢狹窄的、隻有一扇窗戶、光線很暗的房子。我更相信後一種說法,他在家法二十九條中寫得相當清楚:“立刑杖廳一所,凡弟侄有過必加刑責,等差列後。”從建築布局不難看出,它就是和東佳書院擴建工程一起動工的。但對這樣一座奇怪的建築,在建起來之前誰也不知道這是幹什麼用的,甚至有人猜測這可能是東佳書院的一座廁所。直到一座建築蓋起來了,大家長陳崇方才把那最後五條家法公布了,又在門廳上額高懸一匾:“家法如官。”
走近這房子,盡管它早已不存在,但我仍然感到了一座中世紀刑杖所的陰森氛圍。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感讓我駐足不前,它的氛圍還在。踩過了一千多年的曆史,需要再三給自己壯膽並且暗示自己,一切已經不複存在。那兩扇十分強烈的血紅的朱漆大門好像要故意製造出一種非常血腥的感覺。大門口鎮守著一隻模樣古怪的獨角石獸,象征威嚴、公平與裁決,據說這種獨角怪獸本是龍子,龍生九子也不一定條條都成龍,其中第七子就沒有成龍,而成了狴犴,又叫獬豸,它麵目如虎,身首似羊,作奮蹄、抵牾狀,最突出的特點是頭部有一碩大、鋒利的獨角。這家夥,相傳它天生就知道誰有罪誰沒罪,看見了有罪之人便用那隻獨角來抵你,若是無罪之人則放你過去。這怪獸原本是公堂聖物,卻被大家長陳崇安放在這裏了,這沒什麼,家國原本一體。但又有另一種說法,守在這門邊的並非獨角石獸,而是一隻狗,就是那隻瘸腿老狗,它該活了多少年了,但它好像一直活著,它有著和這獨角神獸一樣神奇的本領,看見誰有罪就衝著誰狂吠,對沒罪的人它就溫馴地朝你搖尾巴。我覺得這個傳說更接近曆史真相,從地圖上的建築布局看,刑杖所緊挨著百犬壇,讓一條義犬守護在這裏,倒也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情。
人間的所有事情都將在這裏簡單地分為對和錯,有罪還是無罪。也隻有這樣,才能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隻有判若涇渭分明,才可以做一個了斷。走進去,大廳裏和書堂裏一樣,掛著文祖舜帝爺仁慈的繪像。每個人挨打之前,先要跪拜謝罪。打完了之後,還要跪下謝恩。挨打時,腦袋要低在地上,決不能看清是誰在打你。不管是誰打你其實都不重要,這些鞭子和大棒,就是老祖宗賞賜給你的。因為你該打。你看見最多的還是形形色色的刑具,而刑具中最多的又是杖和鞭子。這也是私刑與公器的區別,杖和鞭子一般都不是致命的刑具,更多的還是用以懲罰和教訓家中子弟的手段。所謂杖,無非是棍棒和大板子,多用來打屁股。鞭子則比較複雜,種類也比較多,有竹鞭、柳條鞭、葛藤鞭、牛皮鞭,打人時,先要扒掉上衣,跪伏在地,鞭打其背。最可怕的是一種用蛇皮做成的蛇頭鞭,還帶著蛇皮特有的斑紋,紐頭一尺一寸,鞘長二尺二寸,寬三寸,厚一分,柄長二尺五寸,用二股、四股或十二股皮條擰成,顧名思義,那鞭頭就像眼鏡王蛇的頭,平時掛在那裏還看不出,一甩鞭,嗖——!那窄而長的頸部便擴張了,一個凶猛、敏捷、轉動靈活蛇頭一下豎起來,這樣的鞭子讓你無處躲藏,每條細鞭都能打進肉裏,每一股鞭結都撕扯著皮肉,就像活生生地從骨頭上撕下來一樣……
對一個有罪之人,到底該怎麼打,打哪裏,到底該打多少下,在一句“等差列後”中都有詳細的規定,從原先家長式的籠統的打屁股到如今有了細則可依,這樣就避免了隨便亂打,而是有針對性地對身體的各個犯罪部位予以懲罰,問題出在身體的哪一部分,就打哪一部分。很科學。你譬如說酗酒,罵人,這完全不關屁股的事情,該打你那好酒貪杯的饞嘴,打你那惡語傷人的臭嘴,看你還敢好酒貪杯麼,還敢肆意罵人不!而對那些賭博和鬥毆者,則必須對你的手實施懲罰,對那些屢教不改的賭徒,最嚴重的是把手指剁掉。而最容易出問題的還是腦袋,譬如不從家長命,就要打腦袋,誰要你胡思亂想,誰要你自作主張?誰要你這顆腦袋不按家長的腦袋行事呢?該打。——不過,我最擔心的事情終於沒有發生,三十三條家法演變到最後終於沒有演變出宮刑,如若按照問題出在身體的哪一部分就打哪一部分的規則,那些通奸者,他們的問題出在生殖器上,他們就會麵臨對生殖器實施懲罰甚至割掉其犯罪根源的危險。但這樣的事情最終沒有發生,這是我深感慶幸的。
除了肉刑,還有苦役,譬如,妄使莊司錢穀,嫖賭逍遙以及同不三不四的人相勾結的,除了打二十大板,還有剝落衣裝、罰做苦役一年。這其實是比肉刑更可怕的刑罰,中世紀的苦役或許還可以像春秋時代的奴隸一樣去承受,但奴隸也要裹身麻衣,你一年裏不讓人穿衣服,難道要讓這些罪人回到赤身露體的裸猿時代?人這個東西,由禽獸演變而來,善也罷,惡也好,為了建立一種秩序,一種所謂公正的、沒有混亂的社會,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讓他們活得像個人。然而,你肯定會看見,中世紀的江州義門裏又重新出現了以樹葉遮羞、用獸皮裹身的人類。他們是另類的義門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