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治國與齊家····第四章治國與齊家在江州義門誕生了差不多七八個世紀之後,十六世紀最偉大的空想主義者康帕內拉在囚禁他的暗無天日的地牢裏,空想出了一個不為世人所知的新型理想社會——太陽城,沒有私有財產,沒有剝削,人人勞動,生產和消費由社會統一組織安排,產品按公民需要分配,兒童由國家撫養和教育,教育與生產相聯係,等等。這是人類最偉大的夢想之一。他也為著這樣一個偉大的夢想而遭受了一次次最慘無人道的酷刑,被剝掉衣服,光著身子被捆綁在拷問架上,再用滑車吊到尖木樁上麵,刑具上的尖木紮破了他的皮肉,鮮血直流……然而,無論是他,還是托馬斯·莫爾,卻壓根兒也沒有想到,早在他們正在空想的七百多年前,在東方的一個四分五裂的亂世帝國中,他的太陽城或烏托邦就已經被江州義門變成了現實。可惜,可惜啊,這是他們一直到死都不知道的。
一個裹在謎團裏的人
一個人千真萬確地回來了,老十二錦仙回來了。命運已為這個人安排好了一切,他將成為江州義門曆史上又一個顯祖,一個彪炳千秋、萬世景仰的形象。
此刻他正策馬於回家的路上,我下意識地抬頭朝一千多年前的那條蒼茫古道凝望,在邈遠的天際下,隻見兩匹馬拖著一輛笨重的馬車,在一個嬰兒嘹亮的啼哭聲中慢慢駛近了,那高大的木輪每滾一圈,都如同沉重的輪回,和無數個日日夜夜聯係在一起,和無數個夢聯係在一起。車上滿載著同樣沉重的箱子,但裏麵裝的不是銀兩,而是書,那可不是一般的書,那是天子厚贈給他的書,江州義門也許將要為此而建起一座禦書樓。這樣一個人的歸來,和當年義門七祖青公狼狽不堪的回家大相徑庭,這是義門子弟第一次真正的衣錦還鄉。
我們把時令設定在春夏之交,他這一別該有多久了,艾草坪的一切都讓他感到很驚奇,很新鮮。事實上這也是江州一年最美也最舒適的季節,梅雨還沒有降臨,天氣不冷不熱,到處灑滿了陽光,他的心情也像這天氣一樣好。過了東佳山,就是艾草坪,通向家裏的那一段路,已經完全淹沒在濃綠叢中,這讓他暫時把憂國憂民的心情放在了一邊,感覺到了一種很真切的回家的感覺。故鄉在回憶中永遠都隻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但一踏上故鄉的土地,一切都變得真實了。這裏有他少年時代熟悉的秧田和開滿山坡的杜鵑,還有池塘裏半開的睡蓮。他看見了許多熟悉的東西,有的是他以前看見過的,有的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一群鵝鴨在筲箕壟嘎嘎嘎地叫。它們很快樂。當他聽見熟悉的雞叫和狗吠時,他突然想,這裏真的就是一個雞犬之聲相聞的桃花源啊。但他很快就發現這蓬勃興旺中還有些混亂,有些鬧哄哄的,他看見了一群羊正亂糟糟地鬧成一團,一隻羊羔撞在了他的車輪下。在他猛地勒住韁繩時,他嗅到了一股很濃重的騷味兒,他下意識地捏了一下鼻子。那隻頭羊呢?他沒看見,就算沒有頭羊,這亂糟糟的畜生們也總得有個人管著啊。他還記得自己離開這個家時,一切都是那樣井井有條,至少不像現在這麼亂啊。哪怕整個世界亂套了,這個家也不能亂啊。他抱著一隻碾死的羊羔心事重重地想。
就在他的默想中,一個老農出現了,出現在一片秧田裏。走得更近了,他才看見,這老農正在地裏拔稗子。這是他爹,他一眼就認出來了。但做父親的卻沒有看見他兒子,他依然栽著腦殼,把稗子握緊在手心裏使勁地拔著,頭上那破鬥笠低得快要掉下來了,但又不會掉下來,有一根繩子在脖子上拴著呢。這稗子長得根深蒂固,太難拔了,實在拔不動了,他就跪在壟溝裏,用尖嘴的鋤頭連根帶須一把挖出來,扔到田塍上,讓太陽把它們曬枯,然後放一把火燒掉,燒成肥料。但他痛苦地發現,這田裏的稗子無論怎麼拔卻總不見少,它們好像天生就該是和稻子一起生長的,永遠也無法斬草除根。
這時候兒子已走得離父親很近了,近在咫尺。但他沒有喊爹,他低著頭看著爹,他還記得,當年自己離開江州趕考時,父親身上就穿著一身破爛的粗麻布衣服,厚重而撲滿了灰土。現在他看見,爹身上仍穿著一身破爛的粗麻布衣服,厚重而撲滿了灰土。這讓他突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多少年前的那個早晨,多少年了,父親這一身麻衣就像一直沒換過啊,就像一輩子都沒換過啊。這讓做兒子的忽然一陣心酸,他叫了一聲爹,他的聲音裏帶著一點辛酸,還帶一點京師官話的腔調。父親這才僵硬地站直了身子,抬頭看見了站在眼前的這個大官人,他清清楚楚地聽見這大官人叫他爹,但還是有點不敢相信躬身站在眼前的就是他兒子,他還在仔細辨認,這個人,是他兒子嗎?
仿佛就在父子倆的一次對視中,在某種不確認和疑惑中,一個原本非常明確的事實又變成了謎團,曆史又一次陷入了怪圈。陷入怪圈的其實不是曆史,也不是事實本身,而是我們這些江州義門的後世子孫那種存在已久的懷疑。
這是一個非凡的人,一個難以確認的人,一個裹在重重謎團裏的人。
陳崇,旺公七世孫,青公之孫,仲公長子,字克遵,號樹模,即錦仙,生於唐大順元年(公元890年)正月初七亥時,後唐明宗天成戊子舉人,任荊州通判有功,超升大理寺,檢校右散騎常侍守江州長史,曆官銀青光祿大夫兼禦史大夫、上柱國賜紫金魚袋。梁太祖開平元年丁卯(公元907年)立家法三十三條,享壽八十八歲。
——這就是各種家乘譜牒關於此人的記載。所有業已存在的文字似乎都想給他一個清晰的交代。如果把這白紙黑字的記載理順一下,此人一生有三個關鍵年份:一是出生,他出生的那年唐昭宗詔賜立義門;二是他中舉的年份為後唐明宗天成戊子(公元928年),也就是說,陳崇在三十八歲那年中舉;三是他立家法三十三條的那個年份,這是他一生幹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但這裏麵問題大了,這年他才十七歲,還是個少年,就算他早慧,是個神童,此時也不可能成為一家之長。而那時他的祖父陳青七十二歲,還是這家裏的大家長,如果他此時立了家法三十三條,也是代祖立法,應歸於七祖青公名下。這倒也勉強說得通。更大的問題還不在這裏,而在陳崇本人在“義門陳氏家法序”後的落款——大唐大順元年庚戌正月吉日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右散騎常侍守江州長史兼禦史大夫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崇序。——這是言之鑿鑿的記載,而且是陳崇本人的記載,如果你虔誠地相信這家法三十三條真是他所立,那麼在他誕生的同時就從娘胎裏帶來了這與生俱來的三十三條家法。
然而,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來自宋史中關於此人的一句記載:“伯宣子崇。”就這四個字,我在前文早已說過,讓整個江州義門的世係亂套了,徹底顛覆了。如果他是伯宣公之子,他又怎麼可能成為江州義門第八世的陳仲之子呢?
若按江州義門世係,陳青——陳仲——陳崇這樣傳承下來,他們均是我的直係血緣先祖。這也讓我很想把這個人的身世弄得更明白一些。但我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解開這個謎團,而有人認為這是後世奉文改譜的惡果,也就是說,明朝官府為表彰伯宣公在德化的義門遺址,故意篡改了義門陳氏家譜和《義門記》,將《義門記》改名為《宋鹹平壬寅歲原序》,序後有一按語:“此序久載誌乘,茲因奉文改譜,呈明將繁者刪之,間與府誌不同。”有人因此認為,名謂刪繁,實則改譜,將伯宣以上世祖,整體上移於旺公之前,使其成為旺公之祖;將其子崇,平移於仲公之後為長子,以保旺公以下世次不亂,這就是“伯宣子崇”一變而為“伯宣九世孫崇”的由來,以此認定曆史的本來麵貌應是“伯宣子崇”。但哪怕這真是曆史的本來麵目,陳崇也不可能在大唐大順元年立家法三十三條,這時候他該死了數百年了。
又有驚人一說,當年伯宣公確有二子,但都為國捐軀,且其先祖世代為官忠誠,忠義也。孝義之家多旌表門閭,忠義之家多征辟為官。因烈士後代年幼,朝廷征辟伯宣公為官,恰伯宣喜愛看書注史,“樂山水之靜美,對時世動亂不滿,對二子早逝不忍,故征辟不就”,朝廷隻得拜其為著作郎,一說為地位更低的著作佐郎,也就是在家做一個小文官、小散官,以表恩澤。而伯宣公與仲公六兄弟皆叔明十世孫,義門二支係一因官在外,一為民在德安之家,同源異流,伯宣攜孫陳旺、陳昌(又冒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陳昌來了)來義門合族同居,以崇為祧子,又把二孫作為崇之祧子,家族不分而再合,家族之內的祧子嗣子都勝過義子,時間久而久之,嗣子祧子亦為子,久而久之卻淡忘了過繼或承祧的原有關係,於是便有了“伯宣子崇”一說。此說輕血緣而重精神,認為江州義門的這種非血緣性的家族之義正是被朝廷旌表的重要原因。
走筆至此,我啞然失笑,此說已無關伯宣公和旺公的世係名分之爭了,也認定旺公就是伯宣公的親孫子,隻是更富有傳奇性了,比小說家言更小說家言,而且有太多的牽強附會又難以自圓其說。但即便我們接受這樣一個非常勉強的說法,把它作為事實和前提,也依然無法揭開裹在陳崇這一非凡人物身上的許多謎團,我懷疑此說完全是為了刻意迎合宋朝的官修正史,以期達到譜史一致,而它的危險性已不是關乎某一支後裔的問題,如果采信這種說法,江州義門整個世係將土崩瓦解,所有先人和後裔全部都將在錯誤的時間降生,而世係的混亂給他們的存在必然帶來更荒誕的錯位之感,而每個人一旦進入曆史便再也不屬於自己,他們永遠都沒有為自己解釋的機會。
在我的敘述中我已多次坦言,我是不大輕信家乘譜牒的,那裏邊有太多離譜的不靠譜的東西。以一部義門陳氏大成宗譜為例,譜與譜不符,譜與文不符,文與史不符,而史又與史不符,且同一史內前後又不符,史與情理不符。又,譜文史亦有改者,亦有攀附者,亦有偽作者,即如攀附,有義門攀附他人者,也有他人攀附義門者,故譜文史亦未必全真,未可全信。而對於官修的所謂正史,我同樣也抱有懷疑的態度,何況,關於江州義門在正史中的記載原本就少得可憐,除了後來宋史裏的寥寥幾百字記載,在唐五代史中幾乎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曆史留下了太多的空白,有些真相早已被太多的假相淹沒。我隻能采取這樣的態度,對小的歧義不必去深究也無法深究,最好的方式還是根據比較可信世係尤其是按一些比較明確的先祖生年來推算世次,至少在江州義門公認的直係血緣先祖中,皇叔陳叔明和伯宣公的身份是非常明確的,隻要以這兩人為坐標,大致就可以推測出其後的世係。
這樣,我至少可以得出我的結論了,在我閱讀了江州義門後裔編纂的幾十種不同版本的譜牒後,我覺得把陳崇設定為伯宣九世孫——旺公七世孫——青公之孫——仲公長子還是比較接近真相的。而對他立家法三十三條的歲月,我們也隻能存疑,這也給我接下來的敘述帶來了更大的猜測和想象的空間。我不輕易否定任何別的說法,但我堅持我的說法,在沒有任何東西對某些事情來加以核實時,所有的猜測都有可能。但應該有一個基本前提,最起碼,你得符合人之常情和生命之常理,——這也是我繼續敘述的動力和信念。
關於陳崇的世次如此設定之後,然後就要看這個人所處的時代和他的生平事跡了。
猜測一些曆史的情節
傲慢的曆史從來不會記下卑微的事物。這讓我感到很無奈。很多時候我隻能猜測,在足夠長的沉默中猜測。
陳崇在他三十八歲中舉,這該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樁大事。這時他已年近不惑,一個人這樣大歲數才中舉,仕途可以說是一片灰暗了。當然,奇跡也有可能在這個人身上出現,盡管家乘上從此再也沒有陳崇高中進士的記載,但他在中舉之後便直接到了荊州通判這個位置,並在此間立功,而且是足以讓朝廷擢升他的功績。我承認,這是我敘述的唯一憑據和線索。很想繞開這一段曆史,但繞來繞去我還是兜了回來。
一個戰爭的廢墟上浮現出來的曆史背景。那時正值五代亂世中的第二個短命王朝後唐,盡管天下已分崩離析,除了五代還有十國,但中原王朝一直被官修的正史視為正統主流的王朝,哪怕這些朝代“非我族類”。後唐明宗李嗣源就是這樣一個“非我族類”的天子,他本沙陀部人,原名邈吉烈,後為唐末獨眼將軍也是沙陀部人的李克用收為養子。沙陀部現在早已是一個在曆史長河中湮沒了的部族,然而在那個亂世卻是英雄輩出。李嗣源一路追隨李克用、李存勖父子浴血轉戰四十餘年,敗契丹,滅後梁,開後唐三姓四帝共十四載亂世帝國基業。哪怕在暗無天日的年代,偶爾也會折射出一些稍縱即逝的光亮,如流星般劃破黑暗的夜空。李嗣源就是五代十國時期的一個流星式的明君。
一個疑點,其時江州還屬於五代十國之一的吳國,後唐雖說是亂世帝國四分五裂中版圖最大的一個王朝,但對江州一直鞭長莫及。如果不是把後唐視為當時的正統王朝,陳崇又怎麼會闖過烽火硝煙去投考後唐的舉人呢?於情於理,我隻能如此設想。陳崇中舉是在明宗登極兩年之後的事,而明宗登上大位後發生的一係列政治事件,也足以讓江州義門子弟陳崇看到了某種天日昭昭的氣象。
現在,陳崇已經開始進入他的第一個角色了,荊州通判。他一個舉人,能夠從荊州通判幹起,這個起點已經不低了。那個天下動亂不已的年代,一個人想要建功立業,主要是靠戰功。通判雖隻是個六品官,位不高而權重,一方麵,通判是體現了公正裁決的判官,掌交易,禁奸非,通判市事,在知府郡守之下,“凡兵民、錢穀、戶口、賦役、獄訟聽斷之事,可否裁決,與守臣通簽書施行”。另一方麵,通判又是州郡主官的副職,而且是由朝廷直接委派的,它還有一個相當重要的職責:“所部官有善否及職事修廢,得刺舉以聞。”這是非常明確的規定,通判有權監督和檢舉州郡主官,還有直接向朝廷和皇帝報告的權力。可見,朝廷設置通判一職,實在是用心良苦,有了通判,中央與州郡的關係,即如“心之使臂、臂之使手”,指揮自如了。
那麼,荊州通判陳崇如何才能得到朝廷的迅速擢升?他又到底立下了怎樣的功績?
這裏又有了一個抹不去的疑點,在後唐時代,荊州的版圖在當時尚屬南平,又稱荊南,也是當時割據一方的十國之一,共轄十州。荊南節度使高季興也是老資格的草莽英雄,他是和朱溫一起打天下打出來的,於後唐同光二年(公元924年)被後唐封為南平王,建都荊州。這就是說,南平至少在名義上是納入了後唐版圖,但高季興卻不止是對後唐一國稱臣,在南漢、閩、楚紛紛稱帝後,這個老奸巨猾的高賴子盡管自己不敢稱帝,卻對南北稱帝諸國一概俯首稱臣,而他這種到處認爹認娘、有奶便是娘的行徑,雖說臭名昭著,卻讓他得到了很多實惠,他不但獲得了各個亂世帝國的賞賜,也維持他這小國寡民的一方安定和四通八達的商貿往來。名聲很重要,但他更需要生存。當然,他也絕非一個安於現狀的人,別看這個人在列強麵前點頭哈腰、低三下四,暗中也有稱帝的野心。滅前蜀後,他又得到了歸、峽二州,但這根本填不滿他的胃口,他原想一舉奪取夔、忠、萬等州,結果卻遭致後唐大軍壓境,以後唐的實力,滅了他這一方小國寡民,自然是不在話下。
就在這危急關頭,傳說是通判陳崇給後唐朝廷的一封緊急上書。
猜測一下曆史的可能性情節,後唐明宗是很能夠接納臣下忠諫的,還經常“召文武百辟極言時政時失”,凡有奏章都必親自處理。但可惜啊,這樣一個亂世少有的明白皇帝,竟是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亂世英雄總是充滿了傳奇,李嗣源的義父李克用是個獨眼龍,李嗣源自己卻是睜眼瞎。每天的上書和奏章,隻能由樞密使安重誨來給他誦讀。不過,這倒讓他成了一個真正的傾聽者。話說那天安重誨讀了許多奏章,讀得明宗不堪耐煩了,這都是些什麼狗屁奏章呢,全都是各地文武官員上陳的一些起居表。“別念了!”他衝著安重誨手裏的奏章吼叫,“傳旨,從今以後,將諸道節度、刺史、文武將吏舊進月旦起居表一概免除,讓這些狗屁的都幹點實事吧!”這天子什麼都好,就是性情粗暴了一點,不過,安重誨伴君如伴虎也有經驗了,他一句話就緩解了天子的怒氣:“啟奏陛下,不是狗屁,是馬屁!”這樣一句俏皮話,在天子聽了半天枯燥的聒噪之後,也還真是把天子逗樂了,李嗣源果然大笑起來,他的大笑就像他的大怒一樣豪放痛快,絕不顧及什麼天子的龍顏,迸發的是真性情。笑過了,他用手一指:“接著念!”
這次念的便是荊州通判陳崇的上書了,李嗣源剛聽了前麵的一段,一雙豹眼又開始冒出怒火,隨即便是一聲怒吼爆發:“這個人吃了豹子膽了?他到底是我的臣子,還是高賴子的臣子?竟敢阻止我發兵征討高賴子,他為什麼要反對……啊,為什麼!”他一把從安重誨手裏奪過那本奏折,撕拉成了兩半,猶不解恨地踩了幾腳。看著龍靴踩踏的腳印,連機靈又機智的安重誨一時也不知道怎麼才能穩定天子的情緒。天子一腳把另半版奏折踢得飛了起來:“接著念,我還從沒有隻聽一半的奏章就殺一個臣子!”
安重誨雙手接住飛落下來的奏折,這個滑稽而準確的姿勢又把天子逗樂了,你可以把這看成是一個天子和一個大臣打發枯燥無聊的遊戲,那後一半奏折竟然把安重誨讀出了一種快要流淚的感覺,而明宗天子越聽越來了精神,這個小小的荊州通判列舉了曆代奉行仁政、仁治的明君,奉勸當今天子不應以武力征伐天下,馬上可以得天下,但安邦定國,還得靠仁義道德和王道國法,這才是天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一個君王懂得了這個道理,千萬萬人才會天下歸心,社稷乾坤必將堅如磐石。明宗天子極有耐心地聽安重誨一字一句地誦讀完畢,天子那一張滿是疤痕的臉更加陰雲密布:“傳旨,這狗娘養的竟然敢教訓我,我要親手宰了他!”
皇恩浩蕩,荊州通判陳崇日夜兼程趕到京師洛陽,進得帝宮,眼前出現的一幕讓他終身難忘,他看見天子正襟危坐,而大學士馮道正為天子宣講天下興亡之道。天子聽得已經十分入迷了,對陳崇的到來視而不見。直到馮道把漢賈太傅的一篇《過秦論》講完了,天子仿佛才突然看見跪在一根立柱下的陳崇,他也聽得十分入迷了。一個天子,一個六品通判,初次相見,便有了一種讓他們共同入迷的東西。陳崇行了覲見天子的大禮之後,明宗又把陳崇上下打量了一遍,看那一身儒雅莊敬的風度,禮儀又如此周到,天子對這位六品通判更是平添了幾分喜愛。自聽馮道講經以來,明宗現在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臣下都是按儒家經典和周公之禮來嚴格要求的,克己複禮。生逢亂世,禮樂崩壞,愈是應該克己複禮啊。而眼下的這位小小通判,就是個克己複禮、可以幹大事的人啊。他這樣想的時候,一隻手已經拉著陳崇了,說:“陳卿啊,我喜歡聽儒生講經義,這很能開發我的心思。我呢,原本性情粗暴,現在每天都學習一點儒家經書,這脾氣啊也好了許多呢。”此言,從天子的龍口裏吐出,自然是非比尋常,陳崇自然是連連點頭稱是,眼角裏不覺已掛著淚花。
一個功高蓋世的天子,竟是這樣謙遜,這樣禮賢下士,生活又非常簡樸,陳崇竟然在天子的龍袍上看到了三個補丁,這廣壽殿呢,還有被戰火燒過的痕跡,有的梁柱雖是新換過的,一看就是新換過的,但卻連丹漆也沒有塗飾,依然保持著本色。一個天子,就住在這樣的宮殿裏,穿著打了補丁的衣裳,這哪像一個位居九五之尊的天子啊,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還真的不敢相信。而那南平王的王宮呢,那可真是金碧輝煌啊。想那漢人高季興,原本是一個富人家僮,一旦變成了主子,除了變本加厲地、窮奢極欲地享樂,每天野心勃勃地想著當皇帝,又哪有一點能夠比得上這蕃人出生的天子呢。未知陳崇來之前對番人是否有些偏見,但至少現在他對這番人天子是打心眼裏心悅誠服了,天下無道,才特別需要有道的明君啊。隻要天道還在,他倒不在乎什麼蕃人漢人。君臣二人,就這樣在心裏互相欣賞起來。
而隻要一個天子想要納諫,哪怕隻是做出一種姿態,自然會有臣下的諫書如雪片般飛到京師,這是他們搭上天線的一條捷徑,而一封諫書一旦被天子采納,這個臣下就會進入天子的視線,從此步步青雲飛黃騰達。
荊州通判陳崇的好運,也許就是這樣降臨的,他的那封上書正巧趕上了。在某個不確定的時日,樞密使其實呢,沒有必要賣關子,陳崇的上書,句句話可都說到明宗心坎上了。換了以前,一個文盲也許還聽不懂一個儒生反複援引的儒家經典,可現在,他能聽懂了。原來,在安重誨每天給他誦讀這些奏章時,這文盲皇帝倒也多了個心眼,這倒是個學習漢文漢語和中原文化的好機會啊。他不但自己用心學,還語重心長地對皇子李從榮說:“我少年時遇上亂世,在馬上取得功名,沒有時間讀書。你要用心讀書,不要像我這樣目不識丁,成了個文盲。我已經老了,也沒法再讀書了,隻是聽別人講明白些道理罷了。”可見,他還真是個明君。安重誨看他對儒家經書如此熱衷,便投其所好,建議朝廷專設一個大學士職位,並推薦自號長樂老的馮道來擔當此任。明宗果然就拜馮道為大學士,每天樂此不疲地聽他講經。而陳崇的這樣一封上書,來得是多麼及時啊,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啊。
話題自然很快就轉到了南平王高季興身上。這也是陳崇的天職,他受朝廷委派,充當朝廷的耳目,監督地方勢力。但他這個角色也相當難以扮演,一方麵他要說服高季興放棄那些不安分的念頭,一方麵他還要消除後唐明宗天子的種種疑心。明宗天子雖是史上公認的一個明君,但他的疑心也是很重的,後唐王朝後來壞事也就壞在他疑心太重上,尤其到了晚年,因疑心過重明宗連續誅殺了宰相任圜和樞密使安重誨,使得君臣離心,父子猜忌,國家元氣大傷,以致後唐開基僅僅十三載就滅亡了。自然,這是後話,現在他疑心雖重但還聽得進一些忠諫。
天子問:“貽孫近來可好?很久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啊。”
陳崇心裏清楚,這自然是天子的試探,如果天子不知道南平王高季興(字貽孫)的消息,又怎麼會打算南征荊州呢。而一旦進入現實話題,陳崇就變得分外小心謹慎,這可比抒發一番安邦定國的大道理難度大多了。陳崇悄悄看了看天子,輕聲道:“王爺身體近來不大好,剛從台階下摔了一跤,到現在還躺在床上呢。”
天子撲哧一笑:“我死之後,他就會爬起來的,陳卿,你覺得我馬上會死嗎?”
陳崇驚駭得差點又要跪下來,卻被天子一個有力的手勢製止了:“陳卿,你是我朝舉人,和高某不一樣。隻是,我時常想啊,當年賈誼為長沙王太傅,長沙到長安,可是比荊州到洛陽遙遠了許多啊,那賈誼每一年都要寫那麼多奏疏,《論積貯疏》,《陳政事疏》,不管皇帝采納不采納,又不管他離朝廷有多遠,他都一直在寫啊,我聽馮道講過他說過的一句話,天下大命,啥是天下大命呢,除了糧食,難道就沒有別的嗎?你說呢,愛卿?”
陳卿一變而為愛卿,陳崇眼角裏的淚花一點一點地掉了下來,哽咽道:“微臣知罪,微臣雖然位卑,也該擔當天下大命。”
天子微微頷首,忽然又問:“聽說貽孫從黨項人手裏買了上千匹駿馬,又從吳國買了很多銅鐵,你可聽說此事?”
陳崇俯首道:“微臣知曉,那些馬匹,聽王爺說,是要進貢給朝廷的,那些銅鐵呢,是用來打造農具的。微臣有一事冒死稟奏皇上,現在朝廷嚴禁采伐銅鐵礦和銅鐵買賣,雖是從天下安危著想,但銅鐵被禁之後,很多地方的老百姓連農具都沒法打造了,這可是臣下親眼所見的實情啊。”
此言讓天子也為之一驚,看來有些事他考慮得還欠周到。銅鐵雖說可以打造兵器,但也可以打造農具啊,如果把銅鐵絕對禁止了,老百姓又拿什麼耕種呢。而凡是明君,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知過能改。而此時聽了陳崇稟告的實情,他也是馬上知錯能改,一是讓陳崇帶話回去,那些馬匹就不要進貢給朝廷了,就留在荊州給老百姓用吧。二是他馬上就下令,準許百姓民間自鑄農具及雜鐵器……
陳崇又一次在天子腳下跪了下來:“謝主隆恩!”
一個故事告一段落,陳崇的命運就該改變了。一說他回到荊州不久,便接到了朝廷的任命,超升大理寺。一說他是在離開京師洛陽的路上,在城門口就被天子傳旨堵了回來,超升大理寺。一說他根本還沒有走,天子便直接把他挽留下來了,“超升大理寺”。在不同版本的傳說中,陳崇至少被超升了三次,不過職務還是同一個職務。
那麼,他接下來又將扮演怎樣一個角色呢?
大理寺在曆代官製沿革中變化不大,曆代因之,大抵相當於現代的最高法院,掌刑獄案件審理。古謂掌刑曰土,又曰理。漢景帝時加大字,“取天官貴人之牢曰大理之義”。但大理寺所斷之案,並非最終判決,還須報刑部審批。在唐朝,凡遇重大案件,由大理寺卿與刑部尚書、侍郎會同禦史中丞會審,稱三司使。但大理寺對會審的結果不同意時,可上奏聖裁,由皇帝最終拍板定案。五代十國基本上沿用唐製。大理寺官秩,主官為大理寺卿(大理寺正),隋初為正三品,後改從三品,唐同。這是非常重要的官位,可參與朝廷大政會議。其次是大理寺少卿,一般設少卿二人,從五品下。然後是大理丞,六品上,一般為六人,分掌斷獄、斷罪、量刑、正刑之輕重,報大理正審核。而陳崇既是從六品通判超升,也不可能直接擔任大理寺卿那樣的要職,應該是擔任大理寺少卿,至少也是大理丞。
陳崇在大理寺就破了一個大案,那是明宗天子製造的一起冤案。真冤啊,冤死人了。這樁冤案是被載入了史冊的,明宗誤聽了巡檢軍使渾公兒的口奏,派女婿石敬瑭殺了兩名村童。這事原本已經了結,但兩名村童的家人卻不斷到大理寺來申訴,每次來了都被亂棒打走。陳崇感到這裏麵可能真的有什麼冤情,他決定查辦此案時,馬上有人去向天子稟告,天子卻放心地笑了,他摸著自己的大鼻子說:“好啊,就讓他查吧,這裏麵如果真有什麼冤情,我認錯,要是沒有呢,就讓陳崇來見孤吧,他怎麼來見孤,他自己一定早就想好了。”陳崇的確想好了,他準備拎著自己的腦袋去見天子。從對此案進行重審,到審明真相,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就在脖子上顫悠著,他知道,他必須辦成一個鐵案。這裏,我關注的不是案情本身,而是另一種真相。當陳崇手捧案卷、滿臉倦容地去覲見天子,盡管他努力地讓自己保持鎮靜,但脖子上的腦袋卻顫悠得更厲害了。天子看著他,嘴角掛著一抹微笑。天子把案卷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了,嘴角仍然掛著一抹微笑,說:“陳愛卿,你這大理寺少卿幹到頭了啊!”
這話讓陳崇脖子一硬,他挺了挺胸脯說:“微臣知道,微臣早已知道了。”
天子怒吼一聲,就將案卷猛擲在陳崇身上:“你知道個屁,狗屁!”
誰都知道,明宗天子是有錯必糾的,他立即下了罪己詔,“方覺失刑,循揣再三,愧惕非一”,為此,他罰了石敬瑭一月俸銀,又將那個馬屁精渾公兒決脊杖二十,撤職,流配登州,並對冤死者“賜絹五十匹,粟麥各百石,便令如法埋葬。兼此後在朝及諸道州府,凡有極刑,並須仔細裁遣,不得因循”。但他覺得這樣還不夠,又罰自己餓了十天肚子,史稱“令減常膳十日,以謝幽冤”。當然,這案件本身或故事本身依然不很重要,改正兩個村童被屈殺的冤案對於一個天子就像改正兩個錯別字,重要的是,這樣一個小故事,幾乎所有嚴肅的曆史都津津樂道,在迷霧繚繞的曆史的天空,一個明君形象也因此而更加清晰。而為了表示自己的聖明,陳崇於是又一次得到了超升,承守江州長史檢校散騎常侍。
這又是個什麼官兒呢?江州長史,他的先祖陳機似乎也曾幹過,唐代在州刺史下設刺史佐官,名為長史,亦稱別駕,卻無實職。長史的品級高下,要看他所屬機構的高低,高者,可至從三品,低者,可低至七品。根據後唐明宗時代的特定背景,江州尚不在後唐實際控製的版圖之內,但這並不妨礙朝廷在名義上給臣下封賜一些名譽性的虛職。你陳崇不是江州人嗎,那就在那裏給你封個官吧,算是一種獎賞吧。檢校散騎常侍又是怎麼回事呢?檢校,非正式官銜,可以在很多官名之前加上這樣的冠名,凡帶此字樣者均係詔除的加官,如,檢校秘書、檢校侍中,等等。而散騎常侍,在曆代官製中則由來已久,“以士人任職。入則規諫過失,備皇帝顧問,出則騎馬散從”。這種官職大多由高才英儒擔任。具體到唐五代時期,散騎常侍分為左右。左散騎常侍二人,正三品下,屬門下省;右散騎常侍二人屬中書省。而其職責都是為朝廷為天子“規諫過失,侍從顧問”,這是地位尊貴但並無實權的官職,常作為將相大臣的加官。陳崇若到了這樣的高位,那就真正成了天子身邊的人了。
他的曆史地位還將繼續超升——曆官銀青光祿大夫兼禦史大夫、上柱國賜紫金魚袋。但在唐五代官製中,銀青光祿大夫、上柱國都隻是一些體現天子恩寵的、隻作為勳官的封號,一般朝臣幹到了一定年限都會贈以此虛職,大都和光祿大夫同時授贈。雖是榮譽性的職位,卻也是含金量很高的榮譽性職位,五代時此類虛職大約為三品或從三品,而紫金魚袋,唐、宋官銜常有此名,紫,指紫袍,從唐代開始是,三品以上官穿紫袍,佩金魚袋,用以盛鯉魚狀金符,一般佩於腰右。這也就是說,陳崇已經是三品以上的榮譽性高官了。如果在這一連串的虛職中,還有一個比較實在的,也就是他那個兼任的禦史大夫——這禦史大夫最早為秦朝始置,為當時的最高監察官,由於禦史和皇帝親近,故群臣奏事須由他向上轉達,皇帝下詔書,則先下禦史,再達丞相、諸侯王等,皇帝甚至可利用禦史大夫督察和牽製丞相,那時,丞相、禦史大夫和大司馬,三公並立。然而,那早已是從前的輝煌,隋、唐以後所設禦史大夫已不再具有三公的性質,但仍為執法和監察機構的首腦人物,以執法或糾察為天職,既可劾奏不法的大臣,還可奉詔收縛或審訊有罪的官吏。
陳崇如果真的幹過禦史大夫,就意味著,他已經處在某種比較要害位置了,禦史大夫的天職就是要向天子直諫的,而且還要監察朝臣們的行徑,隨時向天子稟奏。如果讓時光倒流回去一百多年,回到先祖陳旺遷居艾草坪的起點,他決不會讓自己的子孫踏入這樣高度危險的境地,這與他的初衷恰好相反。然而,他的子孫們似乎正在逐漸遠離了他的初衷,忘了他當年一路逃亡中的膽戰心驚,他們對政治的奇異熱情和建功立業的誌向又開始高漲,甚至把這樣的人生態度視為一種更崇高而博大的義。至少從陳崇這一代人開始,江州義門開始了他們代出義士的年代,隨時都在準備著舍生取義,這甚至成了他們最堅定的信仰,為朝廷和天子效命,又成了這個亡命家族的一種崇高追求和無上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