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田莊製的確立,讓這個大家族不再是以血緣親情維係的家為單元,屬於個人的小家庭事實上已經名存實亡了。田莊不是家,而且還要特別回避血緣親情,在同一個田莊裏,親父子和親兄弟都是要特別回避的,活路有輕重,賞罰有多寡,這樣的回避是為了避免偏袒照顧的嫌疑——事實上這是上輩人就已經明確規定了的,當然,還沒有形成條文,隻是在口頭上規定的,這個規定在江州義門逐漸形成了規矩。到了陳崇這一代,田莊的管理已經開始在製度下運行,每一個田莊設一個莊首,另外還根據田莊的大小,設有一兩個莊副。莊首一般是農耕經驗豐富、健壯的中壯年漢子,而莊副一般都是很有培養前途的年輕後輩,以利於生產和管理的傳幫帶和交接班。莊首的和莊副負責分派各種活路,監督丈夫——這在當時並非特指女性的配偶,所有四十歲以下的男性成員都稱為丈夫——從事田間勞動。那時有些田莊已遠離艾草坪上那個大本營,這讓那些丈夫們有家不能歸,如若要同親人團聚夫妻團圓以滿足人類那一點繁殖後代的可憐天性,就必須向莊首告假,自年十四以下每月可以歸家一日,回來後還得把這一天的活路補上。——這透露了一個信息,這樣的田莊製把整個家族成員基本上綁在土地上了,任何人都不能隨意在外遊蕩或在家歇息。這意味著他們基本上成了失去人身自由的服苦役的農奴。然而按照這個家族理想主義的設計,他們的身份又不是農奴,而是名正言順的主人,他們平均享有這個大家庭的財產和福利,名義上也擁有由誰來管理這個大家庭的部分決定權。而莊首也必須絕對服從上級,要接受主事和庫司的監督,凡出入市廛,買賣使錢,如添置一些農具、種子和必要的生活用品,都必須列出明細賬目到庫司那裏核算、審計、報銷。每年的糧穀和其他農作物收入,還有田畝和莊產的變化都在主事和庫司的嚴格掌控之下,凡增產增收的田莊與莊首、丈夫都予以獎賞,那些由於懶惰或管理不善造成的減產減收則要重加懲治,而懲罰的方式我會在另一個專節裏敘述。你很難說這種田莊製有多麼美妙,但它能在江州義門世代得以延續,延續數百年,又可見這種管理模式似乎沒有更好的方式取代。

然而,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還是出現了,當這個家族開始進行土地擴張時,一些家庭成員也開始以個人的名義購置土地,他們並沒有貪汙這個家族集體的錢,他們完全是用自己的合法收入來投資,譬如說每個月省下來的月俸錢,過年過節發下來的賞錢,還有一些能幹的人得到的獎金,這樣積攢下來,父子兄弟湊合在一塊兒,就可以購置一塊獨立於整個大家族之外的田地了,完全可以自立門戶做一個小地主了。當一個叫豐盛的侄子把這事向大家長陳崇密報時,陳崇立刻高度警覺,這是一個大家族分崩離析的危險兆頭,而你又有什麼理由來製止呢?沒有任何理由,隻能嚴令禁止。這也是陳崇主事以來以雷厲風行且冷酷無情的方式下的第一道禁令,對義門子孫所有的田地,無論公田私田一律登記造冊,全部收歸全家公有,在這一點上他是毫無討價還價的餘地的,他不管你的錢是怎麼來的,他完全不跟你講道理。你不想在這家裏待下去了,你可以走,帶著你那一支老少走,但你買的田不能帶走。你既然是赤條條的來,那就隻能是赤條條的去,這是天理。在他這道禁令下達之後,所有的私田都被這個大家族無償地沒收了,從此以後,所有義門子弟私置田產的都照此處置,你可以買,但無論你用誰的錢買來的田產都屬於這個大家族全體所有,誰會有那麼傻呢,瘋了還差不多。在這之後,陳崇又宣布了第二條禁令,無論今後出現怎樣的情況,這家裏的公有田產不能出賣、典當和轉讓。

後來的曆史證明,他這一規定的確取到了神奇的效果,你想離開這個大家庭就意味著赤條條地離開屬於你的土地。中國農民或許有獻出生命的勇敢,但沒有離開土地的勇氣,因為,即便他願意死,而他的子孫卻還要活。繼土地徹底公有化之後,陳崇又實行了更徹底的公有製,所有家具家畜、衣物錢糧,也一律收歸公有。這意味著自此以後,每一個義門子弟將沒有一根針屬於你個人所有,但江州義門偌大的家產中,卻有屬於你的一部分。江州義門後來能延續那樣漫長的時間,在其中起關鍵作用的其實不是那個被反複強調乃至神話的義字,說到底,還是土地與財產的公有製。我們探討這樣一個家族社會形態的全部意義也在於此。

四、關弟侄十人名曰宅庫,付掌事手下共同勾當。一人主酒、醋、曲、蘖等。二人支倉、碓,交領諸莊供應穀斛並監管工人逐日舂米糧輪流上簿,掌事監之。二人支園、圃、牛、馬、豬、羊等事,輪日抽雇工人鋤佃蔬菜以充日用。一人支晨昏關鎖門戶,早晚俟候弟侄出入勾當。四人管束近家四原田土,監收禾、穀、桑、拓、柴薪,以充日用,共酌量優劣一依主莊者次第施行。

五、立勘司一人,掌卜勘男女婚姻之事,並排定男女第行。置長生簿一本,逐年先抄每月大小節氣轉建於簿頭,候諸房誕育男女令書時申報,則當司隨時上簿至排定第行。男為一行,女為一行。不以孫、侄、姑、叔,但依所生先後排定貴在簡要。自一至十周而複始。男年十八以上則與占勘新婦,稍有吉宜付主事依則施行求問。至二十以上成納,皆隻一室,不得置畜仆隸。女則候他家求問,也屬勘司酌當。此一人須擇諳會陰陽者用之。

六、丈夫除令出勾當外,並付管事手下管束。逐日隨管事吩咐去執作農役等,稍有不遵者,具名請家長處分科斷。

七、弟侄除命差出執作外,凡晨昏定省事,須具巾帶衫裳,稍有乖儀,當行科斷。

八、立書堂一所於東佳莊,子弟有賦性聰敏者,令修學。稽有學成應舉者,除現置書籍外,須令添置。於書生中立一人掌書籍,出入須令照管,不得遺失。

九、立書屋一所於住宅之西,訓教童蒙;每年正月擇吉日起館,至冬月解散。童子年七歲令入學,至十五歲出學。有能者令入東佳。逐年於書堂內次第抽二人歸訓,一人為先生,一人為副。其紙筆墨硯並出宅庫,管事收買應付。

十、先祖道院一所,修道之子祀之。或有繼者眾遵之。令旦夕焚修。上以祝聖壽,下以保家門。應有齋醮事須差請者。

十一、先祖筮法一所,曆代祀之。凡有起造屋宇,埋葬祈禱等事,悉委之從俗可也。

十二、命二人學醫,以備老少疾病。須擇諳識藥性方術者。藥材之資取給主事之人。

十三、廚內令新婦八人掌庖炊之事。二人修羹菜,四人炊飯,二人支湯水及排布堂內諸事。此不限日月迎娶新婦則以次替之。

十四、每日三時茶飯,丈夫於外庭坐,作兩次。自年四十以下至十五歲者作先次,取其出赴勾當故在前也。自年四十以上至家長同坐後次,以其閑緩故在後也。並令新冠後生二人排布祗候茶湯等事。婦人則在後堂坐,長幼亦作兩次,並出廚中新婦祗候茶湯等。其鹽醬蔬菜腥鮮出正副掌事取給酌當。

十五、節序眷屬會飲於大廳同坐。掌事至時命後生二十人排布祗候。先次學生童子一座,次末束發女孩一座,已束發髻女孩一座,次婆母新婦一座,丈夫一座。至費和物資惟冬至、歲節、清明掌事分派諸莊供應。餘節出自宅庫,隨其所有,布置許令周全者。

十六、非節序丈夫出外勾當者,五夜一會,酒一瓷甌,所以勞其勤也。尊長取便,仍令支酒人掌釀好酒,好俟老上取給。

十七、諸房令掌事每月各給油一斤,茶鹽等以備老疾取便。須周全。

十八、會賓客,凡嫁娶令掌事紐配諸莊供應布辦,其餘吉凶筵席官員遠客迎送之禮並出自宅庫司,令如法周全。仍逐月抽書生一人歸支客。

十九、新婦歸寧者三年之內春秋兩度發遣,限一十五日回。三年外者至歲節一例發遣,限二十日回。在掌事者指揮,饋送之禮臨時酌當。

二十、男女婚嫁之禮,凡儀用釵子一對,緋綠彩二段,響儀錢五貫,色絹五匹,彩絹一束,酒肉臨時酌當。迎娶者花粉匣、繡履、箱籠等各一副,巾帶錢一貫,並出管事紐配。女則銀十兩隨意打造物件,市買錢三貫,出庫司分派諸莊供應。

二十一、男女冠笄之,男事則年十五裹頭各給巾帶一副,女則年十四合頭髻,各給釵子一雙,並出庫司紐計。

以上諸條家法把“共有”和“平權”作為了一個方向性指認——那就是,這家裏所有的財產屬於全體家族成員共同所有,每個人在權利上都是平等的,每個人力盡所能地勞動,每個人一視同仁地享受這家裏豐衣足食的生活,成百上千的人在同一個大屋頂下聚居,在同一口大鍋裏吃飯。這是一個真正的福利社會,衣食住行,男婚女嫁,生兒育女,子弟就學,生老病死,人間的一切需要幾乎全部囊括,這一切都由這個家族社會大包大攬。江州義門很重視家人看病治病,在崇公所立的三十三條家法中,第十二條專門規定:“命二人學醫,以備老少疾病。須擇諳識藥性方術者。藥材之資取給主事之人。”並且,這條還放在一應生活安排的首要位置,可見其重視的程度。到後世陳鴻主家政時,又專門蓋起了一座醫俗院,這很可能是中國最早的公共福利醫院,在這裏看病不要錢,醫藥費全免。除了家中學醫的子弟,他們還請來很多當時的名醫,“杏林高手薈萃於此”,治好了許多疑難雜症。除了義門子弟,很多外姓人都到這裏來求醫問診,外姓人也是免費的,義門嘛。

據宋嘉祐八年三月的義門誥封事跡:“江州陳氏義門,自大學士伉主家政聚族始……世代相傳,長幼七百口至三千九百餘口,同居十三世,合爨五百年來,未嚐分異。”同居,合爨,飲食同味,食無別肴,衣襦同襲,家無私產,這是非常徹底的公有製。而這家裏明確規定“不畜婢妾”,也就意味著在製度上保證了沒有家奴的存在,所有人都是這家族的平等成員。

對這樣一幅美妙的社會圖景,很多人都參與了設計。如英國人托馬斯·莫爾在公元十六世紀虛構的烏托邦,他從一開始就十分清楚自己在進行一場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虛構,一個航海家航行到一個奇鄉異國,在那裏,財產是公有的,人民是平等的,實行著按需分配的原則,大家穿統一的工作服,在公共餐廳就餐,官吏由秘密投票產生。——可惜,那位航海家沒有航行到江州義門,否則,他會看到,早在他抵達這個奇鄉異國的五六百年前,這裏的一切都不再是虛構,這裏的財產是公有的,這裏的人民是平等的,這裏實行著按需分配的原則,大家穿統一的工作服,在公共餐廳就餐。

民以食為天,作為人生頭等大事的吃飯。江州義門“每食必群座廣堂”,廣堂即江州義門的公共食堂,所有家族成員都在此就餐。夥房裏有八位婦女負責燒火煮飯,她們一般是剛過門的新媳婦,其中煮飯四人,炒菜兩人,還有兩人燒水沏茶。為什麼在廚房裏幹活的女人都是新媳婦呢?這可能是為了讓她們盡快熟悉這個大家庭裏的生活。而且,她們必須等待另一茬新媳婦娶進門後,才能依次把她們替換下來。這一茬茬的替換,替換五百年,江州義門的夥房裏五百年都是新媳婦煮飯炒菜,燒水沏茶。這裏沒有小灶、小食堂,沒有任何特權,所有人一視同仁,一律平等,每日三頓茶飯,分兩班在食堂進餐。丈夫先吃,他們吃完了要去地裏幹活。然後是女人,然後是老人,然後是孩子。不過飯菜相同,不同的是陳伉主事時,考慮到丈夫們在田莊裏幹體力活太勞累,又有很多人得了風濕,他便恩準每五天可以給每個丈夫一盅酒喝,既能養足力氣又能去風濕。到陳崇主事時,又給江州義門帶來了新的實惠,全年分冬至、春節、清明三大節和端午、中秋、重陽、臘八四小節,每逢這些節日,主事都要在義門正居的中堂大廳設宴款待全體家族成員,根據那時的人口,宰三頭豬、六隻羊、九隻鵝、十八隻鴨、三十六隻雞,魚是沒有數的,菜蔬是沒有數的,瓜果是沒有數的,飯也是沒有數的,幾口巨大的木甑裏盛滿了熱氣騰騰的大米飯。但酒還是隻有男人喝,每人三盅酒,三杯通大道,圖個吉利。這所有的東西都是江州義門的地裏長的、樹上掛的、水裏遊的,可見這是一個物產豐富且十分富饒的大家族,沒有哪個家族在那樣一個亂世能夠擺上這樣的幾十桌盛宴。

如有幸目睹一次江州義門上下三四百口人吃飯的情景,一定會讓古希臘的柏拉圖、英國人托馬斯·莫爾和那個意大利囚犯托馬斯·康帕內拉激動不已也自慚弗如,他們都是對人類理想社會充滿了憧憬的偉大夢想者,但那都是空想,然而,在江州義門,你看看,那每一條板凳都擦拭得十分幹淨,每一個位子上早已擺好了一個艾草編織的墊子,陽光從雕刻著無數蝙蝠的窗欞裏射進來,很和煦很溫暖的。哦,開飯的時間到了,那上下三百多口人一個個長幼有序、男女有別地排隊步入中堂大廳,然後,很斯文地落座,互相頷首、微笑,一起拿起筷子,這一切並沒有人吩咐,但動作非常整齊,吃飯、喝酒、夾菜,錯落有致,竟很少有筷子碰著筷子的,喝酒、喝湯,也沒人把舌頭咂出響聲,都小小心心的,十分珍惜這樣一種生活,守護著這樣一種生活,生怕一不小心,就把這種生活碰翻了。吃飽了,喝好了,然後,把飯碗輕輕放進一隻大木盆裏,又像進來時那樣,那上下三百多口人一個個長幼有序、男女有別地排著隊依次走出飯廳。

人生的另一件大事就是婚姻,江州義門立勘司一人,掌卜勘男女婚姻之事,並排定男女第行等事。男年十八以上,則與占勘新婦。女則候他家求問。——這表明了江州義門對婚姻的重視,從排生辰八字到定親、迎娶和別的人家沒啥區別,最大的不同是,別家的男婚女嫁由家長操辦,遵循的是傳統意義上的父母之命,而在這裏由於家族所有製所決定,而由父母之命上升為族長之命,這既是每一代家族當權者的義務,也是隻有他們才能行使的權力。——誰能掌管和支配這個大家族的財產,誰就能支配這裏的一切,安排每一個家族成員的命運。而江州義門為子弟擇偶的標準,決定了這個勘司有怎樣的審美標準,這家裏的每一個媳婦都是由勘司來相中的,大致的標準當是,一要看親家的景況,一不能是家裏太窮了的女子,這樣會拖累陳家,二是這家裏在當地的名聲不能太壞,這樣才對得住陳家被幾代皇帝旌表的義門名號。在這兩點得到了保證之後,才看女子本人,一要紅潤健康,奶子要大,屁股要圓,這樣的女人才會生孩子。然後才考慮到這女子是否賢惠,懶不懶。當然,還必須是處女——至於是不是處女,據說義門有自己嚴格的檢測辦法。隻有符合了這些重要條件,你才可能成為江州義門老陳家的媳婦。而在那時,江州義門無疑已是江州豪門,換言之是別的家戶誰都無力與之抗衡的豪強,他們雖說是外姓,也隻有唯陳家的馬首是瞻,如果能與這樣一個大家族攀上親家,能夠嫁到義門來,能夠成為這家裏的人,一生吃穿不愁,這無疑是無數女子的夢想。而有一個規矩肯定又是女人們特別擁護的——江州義門特別規定,這家中的男子皆隻娶一室,實行嚴格的一夫一妻製。從另一方麵看,這也是因為財產的家族所有製所決定的,如果不對置畜仆隸和娶妾養婢予以禁止,必然會造成私房膨脹並導致矛盾複雜尖銳和家族破裂。這種嚴格的一夫一妻製也是江州義門長期穩定聚居的一個重要因素。可見對於婚姻的第一個考慮還是為了家族的共同利益。此外,對婚姻所用禮物,也規定了統一的項目和數量,凡娶親,發給足銀釵子一對,緋綠彩緞二段,響儀錢五貫,色絹五匹,彩絹一束。嫁女,發給花粉匣、繡履、箱籠各一副,巾帶錢一貫。

關於江州義門的福利還有很多,譬如說,這個家族對嬰兒也是統一管理的,有生育能力的女子往往也是有生產能力的女子,為了不耽擱她們的活路,義門專門設了一個百嬰堂,這可能是中國曆史上最早出現的托兒所。還有人口的老齡化問題,由於家的意義實際上已被抽空,那種傳統的以家為單元、由子孫贍養老人的方式已無法實現,這家裏每一個的生養死葬最終都是整個家族社會來承擔的。事實上江州義門對贍養老人也非常重視,凡年滿五十的男人、四十八歲的女人,一律不再分派勞動。而四十以上的男子——在那個時代基本上都是爺爺輩的老人了,他們每天都可以喝酒,而且是好酒。男女滿四十之後,除應發的衣物外,每人另加發絹一匹,綿一兩。

這些生活上的安排,生活物質的分配原則,占了三十三條家法的一大半。可以說,按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都想到了,而且一視同仁,就像在公共食堂用餐一樣,沒有任何特權和特殊的安排,完美地體現了公平公正的原則。這無疑是中世紀最美妙的一種福利社會圖景,它表達了一種以群體利益為目標而非個人獲利模式的價值衡量標準,而這一標準的核心價值不是看對個人是否有利,而是對整個群體是否有利。這就是一個民間王朝甚至是一個家族共和國建立的基礎。我想用偉大來形容這樣一個夢想一點也不過分。無論是作為一種社會形態,或一種源於拉丁文的主義,或一種我們曾經無限憧憬和崇敬的所有製形式,事實上在一千多年前的江州義門就開始實踐了,它不是烏托邦,也不是康帕內拉描繪的太陽城,而是真的實現了,而且一直維持了數百年之久。一直到現在,人類對這樣一種社會形態依依不舍。所以我要說這是一個奇跡,我已經不止一次說過,這甚至就是我在此敘述的全部動力。

在柏拉圖空想的——理想國(或曰“共和國”)裏,把國家分為三個階層:受過嚴格哲學教育的統治階層、保衛國家的武士階層和平民階層。在這個充滿了理想主義的虛構的共和國裏,每個成員都十分鄙視個人幸福,無限地強調城邦整體、強調正義。然而,在這個理想國中,卻沒有最基本的平等,第三階層的人民是低下的,可以欺騙的。因此,柏拉圖在自己的空想社會中賦予了統治者無上的權力,統治者“為了國家利益可以用撒謊來對付敵人或者公民”。比較而言,江州義門比他的理想國更加強調了“整體”和“正義”,還有柏拉圖不敢設想的“平等”。

在江州義門誕生了差不多七八個世紀之後,十六世紀最偉大的空想主義者康帕內拉在囚禁他的暗無天日的地牢裏,空想出了一個不為世人所知的新型理想社會——太陽城,沒有私有財產,沒有剝削,人人勞動,生產和消費由社會統一組織安排,產品按公民需要分配,兒童由國家撫養和教育,教育與生產相聯係,等等。這是人類最偉大的夢想之一。他也為著這樣一個偉大的夢想而遭受了一次次最慘無人道的酷刑,被剝掉衣服,光著身子被捆綁在拷問架上,再用滑車吊到尖木樁上麵,刑具上的尖木紮破了他的皮肉,鮮血直流。這次刑訊據說整整連續進行了三十六小時,但他沒有呻吟,沒有屈服。他還被投進過一個叫鱷魚坑的臭泥潭裏,他竟然能以驚人的毅力在鱷魚坑裏堅持了整整七個晝夜。康帕內拉,無疑是那個時代的一個怪物,一個為了自己的夢想從不低頭的怪物。然而,無論是他,還是托馬斯·莫爾,卻壓根兒也沒有想到,早在他們正在空想的七百多年前,在東方的一個四分五裂的亂世帝國中,他的太陽城或烏托邦就已經被江州義門變成了現實。可惜,可惜啊,這是他們一直到死都不知道的。

二十二、養蠶事,若不節製,則慮多寡不均。今立都蠶院一所,每年春首每莊抽後生丈夫一人歸事桑拓,中擇長者一人為首,管轄修理蠶飼等事,婆母自年四十五以上至五十八者名曰蠶婆。四十五以下者曰蠶婦。於都蠶院內,每蠶婆各給房一間,蠶婦二人同看。桑拓仰蠶首紐配,諸莊應付。成繭後同共抽取,令蠶院首將絲綿等均平給付之以見成功。其有得繭多者,除給付外別賞之,所以相激勸也。其蠶種仰都蠶院首留下,候至春首每蠶婆給二兩,女孩各令於蠶母房內同看,桑拓仰都蠶院均給平者。

二十三、每年織造帛絹,仰庫司分派諸莊絲綿歸與婦女織造。新婦自年四十八以下另織二匹、帛一匹。女孩一匹。婆嫂四十八以上者免。

這又是非常重要的兩條,它確立了同田莊製度相輔相成的蠶院製,這是管理婦女勞作的。江州義門五百年的曆史,整個家族男耕女織的基本格局也沒有變化。義門家法明確規定立蠶院一所,叫都蠶院,把分散在家裏養蠶繅絲、紡紗織布的女人集中起來生產。按家法的設計,在凡四十五歲至五十八歲的稱蠶婆,四十五歲以下的稱蠶婦。為了把這些婆婆媽媽管得井井有條,設院首,由一位既富有養蠶經驗又端莊賢淑的婦女擔任,這婦女又稱主母,在很多事務中扮演女家長的角色。每年開春,主母把蠶種分給蠶婆,每間蠶房分發蠶種二兩,每個蠶婆帶著蠶婦兩人由她們三人共同飼養,和田莊裏的獎懲一樣,得繭多者,給以獎賞,得繭少者,給予重罰。所有成繭一律交給蠶院,統一抽成絲,然後,全族婦女到公堂來領取木棉,集中一處從事勞作。這樣,便有了專業分工,養蠶的養蠶,繅絲的繅絲,紡紗的紡紗,織布的織布,這既有利於每個女人熟練地掌握一門專業技能,在流水線一樣的操作過程中,環環相扣,絲毫不亂,又大大提高了生產的效率。生產出來的產品,還有專人檢查驗收,保證了質量。而更重要的一點是,這樣一來,誰也離不開誰了,有種東西把一盤散沙的女人們維係在一起了。一般每個婦女要織絹兩匹,帛一匹。此外,每年春天,還要從各莊抽一名後生丈夫在蠶院修理養蠶用具。

二十四、丈夫衣裝,二月中給春衣,每人各給付絲一十兩。夏各給麻葛衫一領。秋給寒衣,自年四十以上及尊長各給絹一匹、綿五兩,四十以下各給絲一十兩,綿五兩。冬各給頭巾一頂,並出庫司分派者。

二十五、每年給麻鞋,冬至、歲節、清明三時各給一雙。

二十六、婦人脂粉針花等事每冬至、歲節、清明仰庫司專人收買給付。

二十七、婦女染帛每年各與染一段,任意染色,錢出庫司分派諸莊應付,專擇一人勾當。

二十八、草席,每年冬,庫司分派諸莊每房,各給一副。

除了吃飯,就是穿衣了。從以上幾條可以看出,江州義門對衣裝、鞋履、草席等都是供給製,衣襦同襲,一視同仁。穿衣按歲時變化,每年早春二月,丈夫發春衣一件,夏天,發汗褂一件,秋天發棉襖棉褲一套。女人們的衣服除了款式不同外,大致也和男人們差不多。每年冬至、春節、清明,無論男女老少,每個人都會發一雙鞋子,女人還會發一些脂粉、針花等。男子到了十五歲,發頭巾一副,女子到了十四歲,發釵子一雙。——這是很細致周到的安排,你真的感覺到什麼都不缺了。而當你在田野裏,看到那些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耕耘勞作的農人,你馬上就知道,這就是江州義門子弟啊。

這三十三條家法也有多種版本,但大同小異。過了一千多年,當我逐條逐句地讀著這些條文時依然驚愕不已,想象一個人,日夜就那樣慢慢地踱著,不停地繞著圈子,一個人的靈魂在那些日子裏,承載著多少繁雜的心緒。是的,該想到的,他幾乎都想到了。從飲食男女到當家主事,連最瑣碎的細節他都不肯放過。如若以現代人的眼光仔細分析這些家法的法學構成,你會發現,從整個家族建立的基礎、統治與分級、編組管理、祭祀、教育、生產資料和生活物質的調配、福利、權利、職責與義務,“凡諸纖悉,莫不周詳”。

這三十三條家法,是一次具有家族共和性質的立法,也可以說是江州義門的第一部憲法。誠然,從中你很容易看到青公、伉公等前人的影子,甚至覺得我的敘述是在重複。事實就是這樣,而我們當然也不會那麼健忘,少年錦仙在同輩兄弟中是一個非常早熟的孩子,他對家事參與的熱誠,讓他成為了一個家事記錄者,也是一個參與者。所以說,這三十三條家法,他吸收了先祖們尤其是青、伉兩代摸索實踐過的一係列治家經驗。他是一個立法者,但他並非這三十三條家法的首創者、締造者,而是一個集大成的整合者,有參照,有繼承,也有他自己的發展。家法與人類的其他法律一樣,絕對不是一個人想要製訂就可以製訂的,它必然要經曆數代人的探索和實踐才會逐漸形成比較清晰的條文。這是必然的,隨著人口的不斷增加,一代代人的思路也在不斷地推進過程中。從這三十三條家法中,你很容易看到青公、伉公等前人的身影,從陳青的夢想,到陳伉的設想,盡管很多人都為這個家庭想過許多,但還從來沒有人為一個大家庭貢獻如此嚴謹的製度化設計。對於這一點,江州義門的後世子孫是一致公認的,是陳崇,第一個,第一次,以白紙黑字,十分明確地立起了這三十三條家法,他把它明確規定下來了,他製訂出了一套很嚴密的、可以操作也可以實施的管理體係,以條文化、綱領化的方式,讓這個中世紀的大家族從此有了支撐起來的梁柱和骨架,把一個世代夢想的義國終於落實在了製度上。

一個偉大義國的統治基礎,事實上就建立在這種田莊製、蠶院製、福利製和嚴格的懲罰措施上,並通過分工和編組對全體家族成員進行統治。而這些製度從陳青、陳伉到後來的陳崇曆經數代才得以完成。這樣一個家族公有製社會,在公元九世紀的中國一個偏遠鄉村出現,足以令許多曆史學家、社會學家驚奇不已。在那個時代,江州義門已經達到了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柏拉圖的理想國和康帕內拉的太陽城等幻想家和虛構者都無法達到的理想境界。一句話,正是由於這些功能完備的典章製度和法律,還一種凝聚著人心的精神力量——義,江州義門才能繁衍發展到十九代聚族而居,人口高達三千七百餘口的世界奇跡,成為中國家族史的最高理想模式。而這樣的一種社會形態,從烏托邦、理想國到太陽城,都有人想到過,但那都是人類空想出來的,想得很美,完美的絕對空想,而江州義門不止是想到了,而且做到了,而且是一個延續了數百年的社會實踐,它是現實中的夢想,抑或是夢想中的現實。我甚至覺得,江州義門完成了一個民族最偉大的夢想。

直到今世,還有很多可敬的社會學家對江州義門的製度設計充滿了溢美之詞,我向一個家族源流史專家請教,他說出的話和我想說的話驚人一致,江州義門開創了一個“室無私財,廚無異饌”的徹底的公有製社會形態,也是一種具有濃厚民主意識的社會形態,這和原始氏族公社是不同的,他們的生活條件和文明智慧是處於蠻荒和混沌狀態的原始氏族公社絕不可同日而語的,兩者之間甚至沒有什麼可比性,前者是無意識的,後者是有高度的人類自覺的。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也很容易被誤解、被扭曲的大前提,從這個大前提出發,江州義門十九代聚居一堂,說穿了就是一個縮小了的國家,它具有和國家機製相對應的各種功能,江州義門除了沒有武備兵力以外,擁有完整的行政機器、司法機能,一個社會應有的一切,學校、藏書樓、迎賓館、醫院、祠堂、田莊、園林,以及自備生產、生活用品的各種設施,這是中國古代傳統自給自足的血緣聚居型的田園製度的典範。設若沒有高度的組織管理才幹,沒有精明能幹的智慧,沒有大公無私的高貴品質,沒有敬老撫幼的天職,沒有保障宗族利益的防衛措施,沒有團結一致和互謙互助的寶貴精神,沒有調和官民關係的有效策略,尤其是沒有一套嚴謹完善的規章製度,這個大家族是不可能十九代和睦聚居,綿延兩百三十年的。——這裏需要說明的是,他是把江州義門的第一次大分析作為終點,而實際上在第一次大分析之後,江州義門又延續了九代,一直到明朝初年才被朱元璋下令徹底遣散,綿延時間近五百年之久。

寫到這裏,我才發現一個致命的疏忽,三十三條家法,還有最後五條呢?

二十九、立刑杖廳一所,凡弟侄有過必加刑責,等差列後。

三十、諸誤過失酗飲而不幹人者雖書雲“有過無大”,倘既不加責,無以懲勸,此等各笞五十。

三十一、恃酒幹人,及無禮妄觸犯人者各決杖五十。

三十二、不遵家法,不從家長令,妄作是非,逐諸賭博鬥爭傷損者,各決杖一十五下,剝落衣裝歸役一年,改則複之。

三十三、妄使莊司錢穀入於市肆,淫於酒色,行止耽濫,勾當敗缺者,各決杖二十,剝落衣裝歸役一年,改則複之。

這並非我的忽略或遺忘,這是最後的懸念,此時陳崇還在反複修改。那些日子,陳崇幾乎是徹夜坐在書房裏,頭上蒙了塊濕毛巾,他書房裏的燈光和祖先牌位前的長明燈一樣徹夜不熄,有時白天也不熄,如果沒人提醒,他已不知道哪是白天哪是黑夜了。或許,一切過於明確的東西,大都誕生於某種混沌的狀態,而他沉迷於想象中的那個世界,實際已經成了他的現實世界。你興許感覺到了,這已經不是家法,而是刑法。可見,陳崇表現出了比他的前輩更大的強勢,他在向每一個義門子弟發出強烈信息,一個嚴格管控的時代來臨,這五條家法一旦實施,每一條都是血淋淋的。這讓他內心裏掙紮得很厲害,他發現手腕上的脈搏也顫抖得很厲害。最後五條家法,就是他用這隻顫抖得很厲害的手一條一條寫出來的。完了,他忽然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想把自己的吃驚遮掩過去。這讓他做出了一個決定,這五條家法暫時還不能公布。他似乎還在猶豫不決,還有很多顧慮,還要再想想。如果這幾條家法在沒有完全想好之前就提前泄漏了出來,肯定會引起這個家族極大的混亂和不安。

從後來發生的許多事情看,他的謹慎絕對不是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