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我已經習慣用我們家乘的記載或家族傳說去核對驗證官修的正史,還別說,在陳崇任禦史大夫期間,李嗣源這個番人出身的皇帝還真幹了許多漢人幹不出來的好事。

幾乎所有的明君都有一個習慣,那就是時常去民間視察,這當然也是明宗天子的習慣,而散騎常侍陳崇也該時常騎馬隨從左右。

這個皇帝可能是走得離農民、離土地最近的一個,他不是在社稷壇上裝神弄鬼似的耕耘,他是天子,也根本用不著自己耕耘播種,但他至少應該看清楚,農民是怎樣耕耘播種的。那是三月,北方的三月冰淩才剛剛融化,青草才剛剛冒出頭,勤勞的農夫就下地了。一個天子,看見農民是怎麼耕耘的了,他們沒有牛,沒有大牲口,隻能把自己當作大牲口當作牛馬來使喚了,父子三人,像牛一樣,挽著褲腿,趟著冰淩,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拖著犁鏵來回耕著,拽著犁鏵的繩子勒索著農夫的肩膀,他們的肩膀已經被繩索勒出了一道道血痕。天子注視著他們,但他們不知道那是天子,他們也許根本就沒有看見天子。而天子越看越覺得心裏憋悶,他看著他們的身影發了一會愣,然後低聲問站在身邊的陳崇:“這就是我的百姓嗎?”陳崇點頭稱是。天子問:“我的百姓是天下最苦的百姓嗎?”陳崇說:“陛下的百姓是天下最好的百姓。”天子歎息:“你看這三個農夫,就像三條牛啊,寡人就給他們三條牛吧。”——這就是正史所載:“帝觀稼於近郊,民有父子三人同挽犁耕者,帝閔之,賜耕牛三頭。”

然而作為一代明君,他自然明白,天下還有太多這樣像牲口一樣耕耘的百姓,他不可能給每個農民都賞賜一條牛。在回來的路上,他又問陳崇:“寡人還能為他們做點什麼呢?”陳崇說:“陛下還可以為他們做許多事情。”天子瞟了他一眼,但他記住了陳崇這句話。——前文已經說過,在聽了陳崇的勸告後,他取締了對銅鐵過於嚴格的禁令,之後,又開放了酒禁,允許民間百姓製曲造酒,還撤除了朝廷對許多重要生產生活物質的專營壟斷。而要說他最大的一個改變,還是,他不再一門心思地想用武力征服天下,而把更多的精力用來為老百姓的生存著想。對陳崇的每一次進諫,他幾乎是言聽計從,而且很快就變成了一係列政策,他下詔廢除了一些地方巧立名目加收的捐稅和高利貸,禁止富戶投名影庇,逃免丁謠,禁止買賣人口,禁止虐殺奴仆,禁止虐待父母,禁止宰殺耕牛,還在詔書中嚴禁地主豪紳把徭役租賦轉嫁到貧苦農人身上。這靠鐵腕強力推行的一係列的惠農政策,體現了一個亂世明君的仁政。

曆代明君最愛幹的一件事,不是修宮殿、修墳墓,而是修水利。李嗣源不是坐在宮廷裏頒詔下令,而是去工地上去巡查慰問。為了不誤正常的農耕,興修水利一般都是在寒冬臘月。老百姓在這冰天雪地裏的苦苦掙紮自不堪言,但一個天子能夠頂風冒寒地降臨,也難能可貴了,而隻要天子降臨,少不了問寒問暖那一套,但更實惠的是,他還要賞賜給這些丁夫酒食。隻要天子降臨,必是人間的一場盛筵。而那時候,對興修水利的丁夫還挺人性化,一般隻幹半個月,期限一到,大家夥就可以回家去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了。有這樣一件事:“癸醜幸龍門,觀修伊水石堰,賜丁夫酒食。後數日,有司奏:‘丁夫役限十五日已滿,請更役五日。’帝答曰:‘不唯時寒,且不可失信於小民。’即止其役。”可見,這還真是一個對老百姓寬仁體恤的天子,他考慮的還不僅僅是天氣寒冷的問題,還有對老百姓的信譽,十五天期限到了,那就不能讓老百姓多幹。五天不行,一天也不行。

身為監察禦史,陳崇的另一個天職就是向天子劾奏不法的官吏,尤其是貪官汙吏。而李嗣源對懲貪治汙毫不心慈手軟。汴州的倉官們發生了一起集體貪贓事件,此事在查實的過程中就一再受到阻撓,這些倉官中既有舊將功臣的兒子,有的還是駙馬爺石敬瑭的親屬,還有功臣為他們求情,要求減輕對他們的處罰。而這種求情,甚至可以說是體製內的合法求情,後唐沿襲的唐朝法典,其中有一些條文規定了官吏和貴族享有的特權。設想陳崇經手辦理了此案,他將麵臨相當大的壓力和阻力。在稟奏天子之後,李嗣源說:“王法無私,怎麼能因為是親戚而照顧呢!”下令,把這些人都拉出去處斬。倉官自古都是肥缺,守著國庫,監倉自盜者比比皆是。而貪官從來非常聰明,他們一旦蓄謀監守自盜,也就開始用贓款鋪路,巴結權貴,行賄攀附,以防有朝一日貪賄事發,有人給他們撐起保護傘。當時的供奉官丁延徽就是這樣一個聰明的貪官,他的貪賄一經查實,果然就有人為他撐起了保護傘。而這些保護傘的後台都相當硬,像陳崇這樣的禦史大夫,也隻能奏報皇上。如果碰上了李嗣源這樣的明白皇帝,自然是誰想保也保不了。果然,李嗣源聽了丁延徽貪賄的事實,居然還有人敢給他求情,當即便怒斥道:“食我優厚的俸祿,不知為國做事,反而偷我倉儲財物,論罪當死!現在就是他蘇秦再世,也不能說服我給他減刑,你說也沒有用!”

從租庸使孔謙開始,李嗣源在位七年殺了無數貪官,一旦發現,便果斷誅殺,毫不姑息。但貪官還是多如牛毛,怎麼也無法趕盡殺絕。據說,又是禦史大夫陳崇出的主意,以後凡發現了貪官,不但要追查這些貪官本人,對原來舉薦這些貪官的官員,也要貶官或發配流放。他曾在果斷誅殺孔謙之後,特意頒發過一道敕書:“使生靈塗炭,軍士饑寒,成天下之瘡痍,極人間之疲弊。”罪不可恕。但有一點這位明宗天子又做得十分明智,他追究那些原來舉薦這些貪官者的連帶責任,但卻對這些貪賄官吏的家族仁慈寬恕,譬如說他誅殺了十惡不赦的孔謙,但卻寬恕了他的家屬,隻沒收了他的家產卻沒有誅殺九族。

李嗣源在位僅僅七年,但他很少以統一天下的名義發動戰爭,這讓自唐末以來飽經戰亂之苦的中原民眾,總算是獲得了一段短暫的喘息機會,而國家的政局、吏治和社會風氣都有明顯的扭轉,老百姓的生活也逐漸安定下來。有官修的正史記載,其時“雁門以北,東西數千裏,鬥粟不過十錢”。糧價如此便宜,無疑是豐收的象征。應該說,這也是陳崇的幸運,這樣的一個時代,一個明君,畢竟是可遇不可求的。

然而,曆史已經注定不會給這樣一個明君太多的歲月,而在一個明君的光輝之下,陳崇注定成不了主角,他的形象被我敘述得過於被動,而且黯淡。而當曆史接近某種尾聲時,明宗天子也已經離死不遠了,他病倒了,病來如山倒。就在他病倒之前,或是在他患病之時,他變得異常痛苦焦慮,疑心更重。而他最信任的兩位大臣,一個是安重誨,一個是任圜,這兩個人對李嗣源其實都很忠貞,但兩人之間卻互不買賬,反而互相攻擊,弄得朝政混亂,大臣們也在無所適從中也分成了兩派。安重誨是樞密使,任圜任平章事兼判三司,也就是身居宰輔還兼任了財政大臣,大權在握,而且是實權。不過,此人也的確相當能幹,憂國憂民,盡職盡責,政績也很突出,在他的治理之下國庫充實,軍民富足。而安重誨則出身於內遷的少數民族,《舊五代史》中說他“誌大才短,不能回避權貴,親禮士大夫,求周身輔國之遠圖,而自恣胸襟”。說的就是他治國有雄心,但治政卻無才。作為樞密使,他大權在手,變得日益驕橫,不但和宰相任圜爭奪權力,有時竟當著李嗣源的麵和任圜互相謾罵,一點也不顧及天子的尊嚴。這讓李嗣源的腦子裏不時冒出一個念頭,現在自己還沒死呢,如果自己死了,留下這兩個尾大不掉的禍害,新主登基,怎麼能管束得了他們?結果可想而知,這兩位大臣最終都雙雙送命。天子畢竟是天子,任你多麼位高權重,說殺就把你給殺了,比宰兩隻好鬥的公雞還容易。

在連續誅殺了宰相任圜和樞密使安重誨後,李嗣源突然發現此舉無異於自斷左膀右臂,他已經無能人可用。而更可怕的是,這樣誅殺大臣不但使得君臣離心,連父子也開始互相猜忌起來。就在他病倒後不久,禍生肘腋,變起倉猝,他寄予厚望的次子秦王李從榮,妄圖提前奪取帝位,率兵攻打宮門。李從榮可以說是他幾個兒子中最有權勢的人,被任命為河南尹,兼判六軍諸衛事,加封天下兵馬大元帥。但他由於殘暴擅殺,與諸臣不和,這也是李嗣源最擔心的。不過,以他這樣的實力,就是沒有預先安排他繼承皇位,他等到父皇死後也不是沒有下手的機會,但他顯然已經等不及了,或是感到自身也處於危險的境地。總之,一場叛亂曆史性地發生了,但他還是低估了一個皇帝父親的力量,在禁衛親軍忠誠而奮勇的抵抗下,這位天下大元帥最終被禁衛親軍所擊殺,五百兵卒入秦王府,殺秦王二子,滿門殺絕。天子“聞從榮已死,悲咽幾墮於榻,絕而蘇者再”。這是一個天子的悲哀,又何嚐不是一個父親的悲哀。

在這樣一場接一場的殺戮和權力肉搏戰中,一個三品禦史大夫很難在其間扮演什麼關鍵性角色。這是隻有具備強有力天性同時又具備強有力的權力,才敢於參與也有可能參與的角逐。當一個王朝已經被殘忍的血腥滲透了,他似乎並未感到太驚恐,他甚至有點麻木冷漠了。他隻是有點惋惜和悲傷,一個王朝眼看著又要完了啊。事實上,他已經在悄悄地打點行裝了。然而,曆史也許把他遺忘了,天子卻忽然又想起了他。

陳崇已經很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皇上了,皇上現在不但從未走出過宮門,也早已不早朝了。而一個天子隻要數日不露麵,便有各種傳言,有的甚至謠傳天子早已死了,隻是大位未定,宮中才秘不發喪。陳崇接到太監傳旨,惴惴不安地去見皇上。他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覲見了。走進皇帝的寢宮,他立刻嗅到了死亡的氣息。看見臥病在床的天子,那慘白浮腫的臉上,已沒有絲毫活氣,看來,天子的時間真是有限了。天子嘴裏正念叨著什麼,或是在祈禱著什麼。直到陳崇走得很近了,天子才抬了抬一雙倦怠的眼睛,有氣無力地看著他。陳崇多麼渴望,這樣一雙久違的雙眼能夠重新明亮起來。

天子慢聲開口了,愛卿啊,我原本想啊,去你們江州義門看看,看來,我這輩子是去不了哪。這些日子啊,我老是想著你們那個陳王朝,三十二年,半壁江山,以前哪說實話我真沒放在眼裏,寡人心裏想的隻有漢唐啊,可現在呢,我朝能像你們陳朝一樣有三十二年天下嗎?我的子孫能像你們陳家一樣在亂世中生存下來嗎?

天子顫顫巍巍地探出一隻手,仿佛想要抓住什麼,隨之又滑落下去。這一生神武英明的天子,現在連抓住一根稻草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虛弱地喘息了一會兒,又道:“愛卿啊,你也不要太傷心,什麼也別說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是一個好人,但救不了我的朝廷,也救不了我的子孫,趁我還沒咽氣,你趕緊回去吧,江州啊,我一直想把江州變成我的江山啊,如今,人之將死,方才明了啊,我原本沙陀部人,連姓名也是武皇所賜,隻因遭逢亂世,出生入死,又被人推戴出來做了皇帝,實在是迫不得已。如今,我日夜向上蒼祈求,祈求上天早生聖人,來做統馭天下的君主啊。”

陳崇跪在天子的臥榻前,低著頭,淚水就像雨點一樣滴落在榻板上……

一個將死未死的天子,將在陳崇回江州的路上死去。還有許多曆史性事件就在他這日夜兼程的路途上發生。後唐明宗虔誠的禱告沒有感動上天,而上蒼何時降下一個統馭天下的君主,至少還要經曆三代亂世王朝。不過,這一切都已經與他無關了。

仁心與義國

現在,讓我們回到本章的開端,陳仲和陳崇父子倆的那一次曆史性對視。

興許,這父子倆都試圖通過這樣一次對視來確認彼此的身份,他是他父親,他是他兒子。對這樣一個顯祖,我們也先要進行一次確認。此刻,我在注視,請你跟著我一起翻開義門陳氏大成宗譜卷一的一幅幅繪像,一頁頁地翻過去,一直翻到第十幅,停住,不要再翻了,凝視著他,凝視著這樣一個人,我總是很投入,甚至很想把腦袋伸進更深處看看。他穿著一身士大夫的儒服,雙手抱膝,安坐在一隻中世紀的紅木雕花小圓凳上,身後是一張擺著文房四寶的紅木雕花小方桌。看他的麵容,和藹、慈祥,甚至隱含著一些謙卑,五綹烏黑的長須,靜靜地垂到胸前。一個古人的形象就這樣擺在了我眼前,我絲毫感覺不到這是一個滿載著理想的不屈的靈魂,也很難感覺到一個大家長的威嚴,但當我注視他的眼神,突然感覺他犀利地看了我一眼,我忽然顫抖了,他向下彎曲的雙眼,像兩把彎刀。——我這感覺或許也是義門子弟們當年的感覺。在一百九十多口人對他完成了一次集體性確認之後,很多人都看出來了,這個人的眼神裏有一種隱藏著的前所未有的力量。

我一直在揣摩,在陳崇那一輩——江州義門第九世中,為什麼隻有他可以成為這一代的顯祖?查大成宗譜江州義門世係,陳崇一共擁有二十一位族兄,一說十九,一說二十,一說比這更多,不管三七二十一,這裏邊陳崇實在不是最卓越的,他隻是一個舉子,而在他的兄弟中有舉進士者,有欽點翰林院編修者,有入國子監者,幾乎人人頭上都扣著一頂登士郎、征士郎、文林郎、博士員、朝議大夫之類的烏紗帽,堪稱是人才輩出的一代,但眾星朗朗,卻不如孤月獨明。盡管對家乘的記載我總是疑雲叢生,但我又感覺這個人被推到一個如此之高的曆史地位,肯定有他非同一般的原因。

一個家族史上的事實,從陳崇三十八歲中舉到他回到江州義門時,他已在五十歲左右。而一個王朝的覆沒,隻是他輝煌人生的開始。士大夫進而不能治國平天下,那就隻能退而齊家。有道是,治大國若烹小鮮,清官卻難斷家務事。治國難,齊家更難。還是易經中的那句話,家正而天下定,是知治家之道。而陳崇回到江州義門就是為了締造一段輝煌的齊家生涯,給這個家族再次注入了強宗興族的強大力量。按說,陳崇應該是江州義門的四世長,然而在漏洞百出的“義門家長事跡九則”中,卻把他列為一世長青公、二世長伉公之後的三世長,他爹陳仲那三年算是白幹了,等於沒幹。不過,這也對義門子弟有了交代,也解決了我的一個敘述難題,陳仲傳位給兒子,不是父子相傳,不是家族世襲,而是他伯父陳伉直接把班交給他的。他父親那三年要麼算在長兄陳伉身上,要麼就算在兒子陳崇身上。而對他主家政的時間,至少有兩種說法,一說二十五年,一說二十八年。這個差距也恰好是三年,也許就包括了他父親主家政那三年罷。總之,這一次代表了家族最高權力的交接班並沒有引發任何動蕩,當陳崇端坐在那把太師椅上,意味著江州義門的曆史正式進入第九世。

無論是二十五年還是二十八年,都比一個亂世王朝的曆史還要漫長,以陳崇八十八歲的壽限,他足以幹出一番讓後世感恩戴德的事業,就是他把一個家族變成了一個民間王朝,一直推向了至今讓人念念不忘的盛世。而他在一個短命王朝中的經曆,他在曆史上最黑暗的歲月與一代明君的命運的邂逅,無疑都將作為他這二十五齊家史的鋪墊。這裏必須突出強調的是,在那段不短的歲月裏,他幹的都是獄訟聽斷、裁決監察之事,總之這都是與法律有關的事,他必須經曆這樣一種曆練,一種非常有必要的曆練,然後才有可能幹出一生中最重大的、也是江州義門最重大的一件事,為江州義門製訂家法三十三條,這是一個民間王朝的綱領性文件。

北方王朝更迭的消息陸續傳到江州,陳崇沉默著,他很少朝著北方的江山遙望,卻常常跪在祖宗的靈位之下,跪在那裏一動不動。在這一點上他倒是很像自己的父親,不知祖宗是否給過他什麼暗示和力量,但這樣沉默的跪拜,似乎讓他變得很平靜,很沉得住氣。對家裏的許多事情、許多問題,還有他的許多想法,他都沒有馬上動手,也沒搞什麼新官上任三把火之類的事情。但他也不是青公晚年那種深藏不露的大家長,每天,這家裏的人都看見他在到處轉悠,有時候帶著一兩個隨從,有時候是一個人,不緊不慢地,從一個地方踱到另一個地方,廚房、蠶房、庫房、酒肆、田莊,有時候他會在某一個地方,無聲地、一圈一圈地踱著。他邁出的是四平八穩的方步,借以掩飾崎嶇不平的內心。時間在他這樣慢慢踱著時也走得很慢,而我的敘述也隨著他的腳步變得遲鈍而緩慢了。他這樣反複踱著,也許沒看見自己在青磚上來回踱步的磨痕。而我,過了一千年,還在想,一個人需要用多長時間的踟躕,才能把他的思路變成這樣一種不可磨滅的方式?

我暗自猜測,他這樣走來走去時,一定把自己這麼多年在官場、在朝廷的經曆和江州義門這一百多年來發生的許多事情,作了一次冷靜的反思。這樣的反思讓他腦袋生疼,他不知道這是腦子裏出了什麼毛病,還是滿載了太多的使命。而這種尖銳而漫長的頭疼將要折磨他一生。他每做一件什麼事,或做出一個什麼決定,都是在一次頭疼和另一次頭疼的空隙裏完成的。而他做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決定都會下意識地想到兩個人,一個是他睿智的祖父陳青,一個是他聰明的大伯陳伉。他覺得他大伯陳伉一輩子聰明,卻又往往毀於自身的聰明,他太懂得個人的韜晦,卻缺乏祖父陳青的睿智,他幹了那麼多看起來多麼聰明的事,也的確為這個大家族賺了不少錢,可你看他把這個家,還有這家裏人,折騰成啥樣子了?都隻認得錢了,都認不得那個貴比千金的義字了啊。

麵對渾濁不堪的、日益淪落的世風,他對道德救世的力量是否從深信不疑而發生了一點動搖和懷疑?

義啊,義!我也偶爾關注這個漢字。尤其在它從繁體變得如此簡單後,我更加弄不清它到底是什麼東西。隻要人間有了真義,一切似乎都可迎刃而解。他祈盼它能夠溝通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在心底裏激起回聲,並將這回聲再傳遞給每一個人,一直回蕩在世世代代的人心中。這是他最美好的願景。但是,義,這是一個內涵豐富外延廣闊卻又十分空洞的字,必須有實實在在的內容充實進去。義門子弟陳潮的不義,對他早已發出了警告,如同一個揮之不去的魅影。也正是那一樁命案,讓他開始懷疑作為至高道德標準的義,是否真的能壓抑住每個人深藏在內心深處的那種魔。他每天都在冥思苦想。這輩子,他也許再也不必去為某個朝廷去操心,他要操心的隻剩下了這個家。但他分明又覺得自己不是在想一個大家族的事情,而是在腦子裏設計著勾畫著一個輝煌的義國。

很多人物、事件、曆史、傳說糾結在一起,讓我的敘述變得有些混亂不堪。我不得不一次次地進行清理,才能清理出一個頭緒。事實上,從陳青、陳伉到陳崇,一個同樣的夢想一直在延伸著。在陳青之前的世代,基本上是靠一脈相承的血緣在維係著一個家庭,事實上與一般家庭也沒有什麼不同;到了陳青這一代,依然是靠血緣和一個父親的權威在維係著一個更大的、更複雜的家庭,但深謀遠慮的青公已經開始產生了血緣維係的危機感,如果血緣能延續下去,每經曆一代人就會有一次分岔,而一個家庭變得越來越大,又不想分家,那就必將變成一個四處分岔、旁逸斜出的大家族,所謂血緣,也由一脈相傳的單純血統,而在不斷的分岔中逐漸變得複雜而疏遠了。再下去,這個大家庭如果想要純粹靠血緣維係已經越來越乏力,血緣凝聚的力量勢必越來越式微,必須有一種比血緣更強大的力量,一種精神力量,這就是青公發現了那個巨大的秘密,未來的江州義門就建築在一個繁體的“義”上。他一生最後的夢想,就是試圖以一個亙古不變的義字來維係一個家庭,他不斷暗示,想以潛移默化的方式讓他的直係子孫們走向家族未來的一個唯一正確的方向,以義為準繩,用義來自覺地來規範自己的行為,如果每一個人都能知義行義,便有了義族、義門、義士;到了大學士陳伉這一代,則在比較抽象空洞的義理中摻入了一些仁治的內涵,有了不少以人為本的意味,尤其是特別注重讓家族成員得到實惠,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而且活得高興快樂。盡管陳伉對這個大家庭沒有像父親那樣殫精竭慮地治理,更多的是憑著他的這種仁心和仁治。對於他,有所為而有所不為,所為者,許多事體都可以權變,譬如說,他可以開酒坊、酒肆,建戲台和秋千院,這都是權變之計。但也有許多事體是不能幹和不能變的,如這個家不能分,這個義是不能變的,這是大體,也是一個家的道統,是誰也不能撬動的唯一基石。這也是他一生都也沒有偏離的方向,也總算把局麵維持下來了,這家裏很少有人再鬧過分家,大夥兒好像都已經安然接受了一個大家庭給他們安排的一切。

現在,輪到陳崇了。設想一下,陳崇主家政之初,家道已相當興旺,家底子也相當殷實,以陳崇五六十歲的年歲、在族中兄弟中排行十二的歲次來推斷,這時候在江州義門扮演主要勞動力的該是他的子孫輩了。陳崇登上大位之時,伉公六兄弟已經徹底退居幕後,如同集體消失了一樣。這家裏當家理事,如何分工,如何支派,就要看陳崇這個三世長如何來主政了。而陳崇將要麵臨的考驗,比他的祖輩和父輩更加嚴峻。曆史上一些累世同居的大家庭,由於人口越來越多,分支愈來愈繁,一般過了四五代以後,就有“五代出幅”之說,一頁家譜就可以載入一個家族成員的五代世係,如:感——藍——青——仲——崇,這是五代之內,和陳崇同輩的兄弟還都在這五代之內,過了五代,一頁紙就載不下了,超出這個篇幅了,也就是說,過了陳崇這一輩,這家族裏每個人的血緣關係就已經十分疏遠,家族成員間不斷發生分化,矛盾衝突非常激烈。

關於這一點,後世理學家張載說得很清楚:“且如公卿一日崛起於貧賤之中,以至公相,宗法不立,既死,遂族散,其家不傳。宗法若立,則人人各知來處,朝廷大有所益……今驟得富貴者,止能為三四十年之計,造宅一區,及其所有,既死,則眾子分裂,未幾滿盡,則家遂不存。”——張載生年比陳崇要晚許多年,但他以重複的方式指出了許多大家庭都要麵對的問題。對於張載的至理名言,陳崇現在當然不可能讀到,但他肯定早已意識到了。在祖父陳青以前的世代全是單傳,血脈單純,自不必麵臨這樣的問題,到了他父輩這一代共有六兄弟,很多問題實際上已經暴露出來了。到了他這一輩,我仔細數了一下,已是兄弟眾多,如果再加上他們的妻室兒女、子孫和大多還健在的老輩們,江州義門聚族應有兩百口之多,其中有親有疏,有長有幼,能力有大小,輩分有高低,那麼又到底靠怎樣一種力量才能把一個大家族的數百人口以及以後的數千人口團聚在一起呢?是的,他要好好想想這個家族的未來,還有沒有未來?這個大家庭又能維持多久?如何不橫生枝節?靠什麼來維持?血緣?不大可能。義?這無疑是一種比血緣更有凝聚力的力量,一個家族,一個民族,說到底,都是靠著某種精神和信仰的力量凝聚在一起的。但陳崇在自己的心口刺著一個義字時,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懷疑和動搖,無論是一個龐大的家庭,還是一個泱泱大國,除了仁心,除了孝義,還需要一整套的法統和製度。是的,這就是落在陳崇身上,他必將肩負的曆史使命。這個人一生很少做夢,他和父親一樣,幹的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而和父親不同的是,他幹出來的這些實事更加重大。在他的一生中,那個自唐虞三代以來,曆世聖人,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不可倒置的萬世一係的道統、禮法與製度,構成了他的全部的信念和力量,他要做的,就是在此之上建構儼然端敬又持平如水的秩序,唯有這樣,才能阻止祖先的夢想不至於提前坍塌,才足以支撐起江州義門的大廈千秋萬代不倒。

他想的已不是一個家族的現實與未來,而是一個天下義國的構築。江州義門,作為一個社會範疇的江州義門,是從這個人開始的。嚴格地說,在他之前,江州義門是不存在的。

三十三條家法

皇帝詔曰:“和氣致祥,家國原同一理。”凡能治國者,必能齊家,尤其是中國,國和家本來就是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的,國就是一個放大了的家庭,而家又是一個縮小了的國家。作為一個曾擔任過三品禦史大夫的朝臣,又幸遇後唐明宗那樣一個英明的天子,陳崇對如何治國多少有一些體會,天子手下有左丞右相,有六部尚書,有三公九卿。而陳崇在建立一套完整的家族管理製度方麵,大體上也參照了國家的建製,但又絕非照搬國家建製。感慨或許良多,但須先看事實。當我的筆觸深入到某種家族的甚至是社會的本質部分,我接下來的敘述將會變得像法律條文一樣枯燥。但我別無選擇,這是我在最漫長的一次敘事中無法繞開的一個核心念頭。

一、立主司(主事)一人,副司兩人,掌家內外諸事。內則敦睦九族,協和上下,束轄弟侄,日出從事,必令各司其職,毋相奪論,照管老幼要用之貲,男女婚姻之給,三時茶飯,節朔聚飲;外則接送親姻,禮待賓客,吉凶筵席。此三人者,不以長幼任之,但擇善繪、經營多方擘畫廉操仁術者,或有幹父之子克家之人,與之不限年月,倘有詞狀乞替,請眾詳之。

二、立庫司二人,作一家之調配,為眾人之標榜,握賞罰二柄,主公私之兩途,觀上下勾當,掌一戶稅糧及諸莊書契等項,每年送納王租公門費用,發給男女衣裝,考較諸莊課績,分使弟侄依下項規則施行。此二人亦不以長幼拘,但擇公平剛毅之人,仍兼主莊之事。

這首要兩條,確定了最高層麵的管理方式,那種委員會式的家族管理製度延續下來了,但分工更加精細,在主副司之下增加了庫司二人,這與人口增加和事務增多有關。大體上,陳崇和他的伯父陳伉的想法是高度一致的,他們最看重的不是嫡係血脈的傳承,對三個最主要的管理者和兩個二級管理者,都“不以長幼任之”,強調的是“經營多方擘畫廉操仁術者”,也就是德才兼備的人才和大公無私的“公平剛毅之人”,哪怕是這家裏的最高管理者,也是可以罷免的,而且“請眾詳之”,這已非常明確地意味著,在從最高管理者的推選以至各層級管理者的選舉上絕非由血緣親情來決定,最後的決定權,不是最高管理者,而是全體家族社會成員。作為一個家族社會具有憲法性質的法律,僅憑這一點,就無疑已超出了封建宗法的觀念,頗有些選賢任能、唯才是舉的民主氣息,用現在的眼光看也沒有過時。唯有這樣,才能在製度上保證一個家族社會管理上的高水平。這也是江州義門一直貫穿始終的,從後來的主事人的輩分關係來看,如陳崇的孫子陳昉,主持家政三十五年,繼任主事陳鴻是他的侄兒,陳鴻以後連續五任都是兄弟,這表明江州義門在最高權力的繼承方麵至少不以長房長孫為家族長的第一順序繼承人,同族各房兄弟之間的地位一律平等。這至少驗證了,江州義門的家族社會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宗法社會,凡宗法社會所形成的家族統治體係,鐵定是長輩一手掌權一手拿鞭子,以嚴厲高壓和教訓的方式來管理晚輩,輩分相壓也是封建宗法製度最凸顯的一個本質特征,而從江州義門在製度上的設計看,他們已經突破和超越了宗法社會。

這裏還有一個更加典型的事例,江州義門有一次甚至選了一位精明能幹的老婦人擔任主事,這表明連婦女也享有一定的政治地位。關於這位老婦人擔任主事後的能幹,也一直在家族傳說中廣為流傳。有一次,江州義門遭受了百年一遇的大旱,正在抽穗揚花的稻禾全都枯死在了幹涸的田裏。眼看著這一年的糧食絕收了,一家人陷入了絕望。很快,就有人點起了火把,要把這些顆粒無收的枯禾一把火燒掉,也隻能一把火燒掉,燒掉了,至少還可以做肥料,也可以驅驅邪,免得來年又遭旱災。但這個主事的老太太偏偏不信這個邪,她要族人們把這些顆粒無收的稻禾全都收上來,堆好,保存起來。這讓家眾們奇怪了,這樣的枯禾人又不能當飯吃,做柴火也燒不起多大的火,留著作甚呢。但這老太的眼光就是不一般,到了第二年,旱災沒有發生,但北方發起了馬瘟,這種抽穗揚花季節幹死的稻草竟成了一種治馬瘟的藥物,還特別有效。江州義門在旱災中的損失就這樣彌補上了,還不大不小地賺了一筆,一個大災年反而變成了一個豐收年。而這絕非偶然發生的奇跡,它需要豐富的閱曆和經驗。事實上這個老婦人還在娘家就知道,這種抽穗揚花季節幹死的稻草是一種治馬瘟的藥物。而江州義門的許多管理經驗,有很多也都是這些嫁到義門的媳婦們從娘家帶過來的,隨著她們從各個不同的家族源源不斷地嫁入義門,同義門結合,形成了一種遼闊博大的多元文化。而江州義門能夠在未來成為一個開放型的家族社會,而不是一個封閉的小農經濟模式,這種以婚姻為媒介的多元文化的結合,無疑是一個重要前提。這又是後話了。

接下來再看陳崇設計的田莊管理製度——

三、諸莊各立一人為首,一人為副,量其田地廣狹以次安排。弟侄各令首副約束,共同經營。仍不得父子同處,遠嫌疑也。凡出入歸省須候莊首指揮,給限期。自年四十以下歸家限一日,外赴須同例。執作農役,出入市肆買賣使錢須具賬目回赴庫司處算明,稍不遵命便加責懲。其或供應公私之外,田產添修倉廩充實者,莊首副衣妝上次第加賞。其怠惰以致敗閩者則剝落衣妝重加懲治。應每年收到穀斛至歲晚須具各莊賬目歸家,以待考對,並出庫司檢點。

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條,它確立的是這個家族社會最重要的農業生產管理方式——田莊製,用現在的眼光看,這甚至就是一種大集體所有製的田園風味的農村公社。

作為一家主事,從接下來的條文中你會發現,陳崇對伯父陳伉開酒肆、搭戲台的一係列舉措,他並不反對,全都保留下來了,他和伯父的想法也是一致的,這個家族社會的重心最終還是應該落實在土地上,土地才是每一個人賴以生存的命根子。陳崇主家政時,家中府庫充實,這讓他們可以大量購買土地,江州義門進入了一個大規模的土地擴張和兼並時期。這些土地有的是在艾草坪四周的山地繼續開墾、拓荒,還有從外姓人口中購買土地,或用糧食換土地。這使得江州義門的土地已不再局限於東佳山腳下,而是遍布江州諸縣,而他們又不得不在一些土地比較集中的地方蓋房子,形成一個個的田莊。而無論有多少田莊,江州義門有一條是別的家族沒有的硬性規定,田莊再多也不能雇工,雇工就是不義之舉。當這種公有製——江州義門的家族全民所有製完全實現後,生產和生活方式自然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尤其是對田莊的管理變得極其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