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第三章

酒肆戲台秋千院····第三章酒肆戲台秋千院此時,我在千年之外一扇被夏日的陽光照亮了的窗前,在夜雨過後的潮濕水汽中,又一次翻開了那幅中世紀的江州義門圖,眼下依然是迷蒙如夢境般的圖景,寂靜如同死寂,但我心煩意亂。必須凝視,必須久久望著,才會呈現出一些如在夢境之外的事物。我選擇的坐標,依然是江州義門出現的第一個顯赫的標誌,在這高聳的門戶兩側,左邊出現了一座戲台和一座秋千院,右邊出現了一座酒肆,看上去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荒誕。我吃驚地看著,應該說,這是有悖於江州義門以耕讀傳家、以孝義治家的核心價值的,而這就是大學士陳伉主家政十年裏的顯露出來的一些冒險經曆。神話或童話

一個父親的後事辦完了,江州義門第七世已被埋葬,這也標誌著江州義門的曆史從此進入了第八世。但真正的後事才剛剛開始。誰來接掌這個大家族?

盡管曆史充滿了玄機,但卻從來沒有懸念。青公六子,以長子繼承大位,這種權力繼承方式,無疑是照搬王朝世襲製,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發生,一般是傳位於嫡長子。這年陳伉已經五十五歲,盡管從三十歲開始他就一直在第一線全麵掌管著這家裏的內外諸事,但這家裏的大家長和主心骨一直是他父親。雖說是血濃於水,但父子兄弟之間的磨合實在不易。七祖青公一直到死最擔心的還是那兩件事:一是擔心老大權力過大而聲望日隆,極有可能把兄弟六個共有的一個大家庭變成自己一家,盡管他一次次地試探了也驗證了老大的忠誠,但他還是不敢完全放心;第二種擔心又恰恰相反,陳伉雖說是兄弟中的老大,但在眾兄弟中畢竟沒有一個父親天生的權威,根基不穩,難以統馭這個大家庭。這是一個悖論也是一把雙刃劍,當然也是青公一直到死對最高權力也不願意放手的一個原因。

陳伉,字世高,旺公六世孫,青公長子。但對於他主家政的時間,一說四年,一說五年,一說十年。江州義門對曆代大家長的功名與官位比他們主家政的事跡看得更重。據大成宗譜載,公為唐翰林院大學士,授光祿大夫,仕虞部丞。在他主家政期間,和睦有聲,爵贈正和公。立祠堂敬祀先祖,設增賢堂,以禮賢士,培養元氣。唐中和年間旌表門閭。——這就是關於陳伉一生的全部記載。盡管這裏麵有明顯的錯訛,盡管我對他這個“大學士”的身份一直充滿了懷疑,但幾乎所有的家乘都把他稱為大學士陳伉,這裏姑且也如此稱之吧。

如果說義門七祖青公是靠著一個父親天生的權威在統馭著這一大家子人,作為江州義門的二世長,陳伉則更多地靠自己的智慧和仁義來治理這個大家庭。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已不具備父親這種天生的權威,他要統馭的,除了自己的五個兒子,還有五個兄弟及其繁衍的眾多子孫。到他這輩,曆史在這裏沒有發生重要的轉折,但出現了更複雜的分叉,江州義門已曆八世,但嚴格上講,我們已經不能呼之曰“義門八祖伉公”或“我祖伉公”,以我本人在江州義門陳氏的世係,則源出青公三子仲公一脈,那個火暴脾氣的仲公世安才是我的直係先祖。

還在青公生前,陳伉就表達過他不想當一家之主的意願,他是真誠的,父親去世後,他特意把六個兄弟叫到了祖宗的靈位前。人間少了一個活人,而這裏又多了一塊靈牌。兄弟們一起跪拜叩首之後,老大開口了:“爹走了,但他老人家和列祖列宗還看著我們呢,爹這一輩子生子眾盛,庭訓益嚴,還給我們留下了這樣大的家業,我想爹的意思兄弟們自然是非常明白的,我們每個人手裏都有一份遺囑,這個家絕對不能分,還得有人來當家主事,我是這麼想的,我們這家裏以後就不設什麼大家長了,大家長隻有親爹才能當,我們都是兄弟,誰也不能成為誰的家長,你們看呢?”

老二一腦門的烏雲,這下散去了不少。想想,在兄弟六個中,他是人丁最單薄的一個,老大和老五都有五個兒子,老三、老四、老六也都有三子,而他僅有一個獨生子。要說分家,以前他是最想分的一個,現在他是最不想分的一個,一分就沒有勞力了。但不分呢,他這一子又很容易在這樣一個大家族中被孤立,被擠對到最靠邊的地方,甚至被淹沒。而現在,老大明確表態,從此這家裏再也沒有大家長,他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

但老三卻站出來反對了,他嚷道:“大哥啊,國不可一日無主,家也是這樣啊,怎麼能沒有家長呢,這家裏的主子就是你,我聽你的!”

老大笑道:“老三啊,這家裏沒有家長了,但還有家主,我們全家人都是這家裏的主子,我想過了,我們這一家人也不蓄仆從,你們不就是想一碗水端平嗎,我看這就是最好的法子。”

眾兄弟聽了,連連點頭,連一個小子也在一邊使勁地點頭。誰呢,就是老三家的長子錦仙。他不但點頭,還在一邊記著呢。陳伉走過去看,那小子卻把簿子一下合上了,說:“大伯,現在還不能給你看。”陳伉便摸了一下他的腦袋,對老三笑道:“老三啊,你這小子可比你操心啊。”老三說:“他就喜歡瞎操心,操空心,一個小孩子,操大人的心幹嗎呢。”那小子卻扯著嗓子喊起來:“我聽大伯的,我們都是這家裏的主子,我覺得還應該加上一條,以後這家裏當家主事的,不拘長幼,誰有能耐誰幹,甘羅十二歲就當了宰相呢!”老三瞪著兒子吼叫:“看你娘能的!還不快滾,大人們商量事,你摻和個屁呀你!”那孩子夾著眼淚要走,被陳伉喊住了,他還端了個板凳來給那孩子坐:“錦仙,你就坐在這裏,把我們剛才說的話記下了,你自己有啥想法,也隻管說!”轉身,他又對幾個兄弟說:“我看這孩子有出息啊,他的許多想法,還真是好想法,我也沒有想得這麼清楚呢。”

對於不設家長的事,幾個兄弟都點頭認可了,這是關係著他們切實利益的事,一個爹死了,誰又願意自己頭上又壓著一個爹呢。但不設家長,還得有人當家主事,這不是問題,老大一直就是這家裏的主事,但問題出來了,老大死活不願意幹了,他說:“還在爹活著時,我就多次請求過,把這副擔子卸下來,老二比我年輕,他比我更適合來當家主事……”

老二垂手而立,但心中竊喜。他其實隻比老大小兩歲,在年齡上占不了多少優勢。但如果他真的能當家主事,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他要能活到父親的年歲,還能幹上二三十年呢,這樣長的時間他完全可以把兒子培植起來,來接他的班,他的孫子也該越來越多,又可以在一個大家族裏舉足輕重了。他這樣在心裏盤算著時,聽見老三又開口了。他一下緊張起來,他知道,這個老三,對於他永遠是一個巨大的障礙。

但老三這次倒沒有直接反對他當家主事,老三問:“爹活著時,總是說,他又夢到老祖宗了,他到底夢到了哪個老祖宗啊,是伯宣公,還是旺公呢?我琢磨著,爹的真實想法,就在這個夢裏呢。”

老大看了老三一眼,他發現,這個老三活到四五十歲,現在也開始想事了,這讓他有些驚喜。而老三這樣一問,也給了他一個說話的機會,許多埋在心裏的話,他一直想找個機會說出來:“是啊,老三猜得不錯,爹的真實想法就在他的夢裏,他夢見了誰呢?”老大指著祖宗靈牌中最古老的一塊,突然提高了聲音說:“舜帝爺!”

六雙眼睛便一齊瞅著舜帝的牌位了。他們都知道,舜帝是陳氏家族公認的直係元祖。舜帝爺的故事這兄弟幾個自然也是打小就聽過無數遍的,隻是被遺忘得太久了。而現在,它必將在逝者未竟的夢中延續。

接下來出現的是一個曆史性場景,幾個兄弟在老大麵前一下齊刷刷地跪下了,老二在遲疑了一下後也跪下了,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有一份父親留下的遺囑,盡管那些奇異的文字隻有他們自己才能看懂,但六份遺囑中至少有一句話的意思是完全一樣的:誰能解釋七祖青公反複念叨過的一個夢,誰就是這家裏的二世長。而現在,老大已經解出了這個答案,更重要的是,除了老大,誰也沒有更大的底氣來坐上父親生前作為大家長坐過的那把太師椅。五個兄弟一起拱手,恭請老大上座,並當著列祖列宗起誓,從今往後,這家裏的事,全憑老大做主。這次老大沒有再謙讓,但他在坐下來之前忽然又說:“既然你們都聽我的,我也在祖宗麵前起個誓,我就幹十年,今年我已五十有五,我幹到六十五歲,你們記住這個日子,到時誰也不要再挽留我,我也不會把這個位子傳給我的任何一個兒子,這是我的誓言!”

這個誓言讓原本還有些不甘心的老二總算又暗暗地舒了一口氣,這至少讓他還有個盼頭啊。但他卻在依依不舍地挽留老大了,仿佛十年已經過去,這個老大真的不幹了:“大哥,你怎麼能這樣說呢,你就是再幹十年也不算老啊,你不幹誰幹啊?”

老大微笑了,他還能看不出這老二心裏的那點小九九,但為了這個大家族,他心裏已有了一種更長遠的打算,他說:“我們就聽我們的後代的,聽錦仙的,以後誰當家主事,我看可以不拘長幼輩分,更不管什麼親疏遠近,但擇公平剛毅之人擔任,說不定咱老陳家又會冒出一個舜帝爺那樣的人物呢!”

他看了錦仙小子一眼:“把這話記下來,錦仙!”

如果把整個世界縮小到艾草坪這一小片土地,這裏的一切依然在曆史的慣性中向前滑行。陳伉主家政基本上是蕭規曹隨,沿著父親的思路往下走。此人深知治家之難,有道是“當家三年狗也嫌”。他又是飽讀詩書之人,《易》雲:“家正而天下定,是知治家之道。”對這些,他都是有深刻體會的。

我們這裏設定陳伉主家政十年,大約在後梁末帝至後唐同光三年(925)之間。青公六子——六個老哥們正處在人生的壯年,十九個(或二十個)孫子也陸續長大成人,繼而,十九子生三十二子,再加上這家裏的媳婦們、閨女們,作為一個家庭,這家裏的人丁已非常興旺,由此進入了一個“家益昌,族益盛”的時代,嚴格說,這已經不是一個大家庭,而是一個大家族。家庭以直係血緣為紐帶,家族則是多種血緣傳承的聚落。從大背景看,其時正處在一個王朝急遽更迭而諸侯征戰不休、國已不國、四分五裂的亂世。當一國之氣運日衰,而一家之氣運勃興,在那樣一個人口銳減的時代,而偏安一隅的江州義門陳氏卻在續寫並拓展著自己的傳奇,這家裏的人口未見減少反而在不斷增加,在一個大鍋裏吃飯的有一兩百張嘴。

怎麼才能管理好這一大家子人?應該說,陳伉的威信首先是在一座門戶上建立起來的,這一形象工程的價值不可低估。但陳伉主家政的時代,很可能是一個被低估的時代,包括他本人,也可能被低估了,盡管後世給他套上了一輪輪光環,但卻從未把他作為江州義門的顯祖,大成宗譜中的神聖繪像,也沒有他的。當然,這個人從一開始就很清楚自己扮演的角色,他隻是一個過渡人物。他要幹的事,都是從父親生前延伸出來的。但他卻以自己的智慧,把一段原本隻具有過渡性的曆史,變成了一頁我們無法輕易翻過去的曆史。

陳伉主家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從自己開始,在家族最高權力的產生上和繼承上確立起了一種製度性機製,就是從他開始,江州義門告別了一個共同的父親作為最高統治者的曆史,沒有最高統治者,隻有最高管理者,並形成了一種由家族成員協商推選最高管理者——主事的機製,這就是不論輩分、長幼、尊卑、嫡庶,所有家族成員一律平等、平權,推賢任能,唯才是舉,選擇有才幹、大公無私、尊老撫幼、維護家族全體利益、有團結互助合作精神、有協調官民關係能力的人擔任。正是他走出了第一步,才在以後做到規範化並且在整個家族內形成了共識,這是江州義門最大的成就之一,在那樣一個時代,這真是無法想象的,哪怕到了現在,我們也無法想象。

在這一製度設計上,陳伉又將這個大家族的管理結構變得更加有條理了,他是大家共同推選的主事,老二老三依然是他的左膀右臂,老二主內,是這家裏的大管家,老三主外,但他除了握賞罰二柄,還要管理越來越多的田莊。為了把分散的田莊管理好,兄弟六個在反複商量之後,又在諸莊個立一人為莊首,一人為副,這樣一來,其他的四個兄弟每個人都扮演了這家中的重要角色,把這家裏的勞力都交給各個莊首和副手管轄。隨著管理的進一步細化,為了避免父親照顧兒子的事情發生,兄弟們商量,在同一個田莊或同一個地方做事,父子不得同處,以避嫌疑。而女人們則在家裏養蠶抽絲紡紗織布,以及女人們家長裏短七七八八的許多事情,也專門設了一個女管家來管理。

陳伉和父親最大的一個不同就是,他從不把自己的想法立刻變成一個決定,所有事情,他絕對不會像父親那樣拍板,他也沒有這種絕對的權力,而是由一個管理委員會式的機構在一起商量決策,最終變成一個集體決策,集體來行使權力和承擔責任,這也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矛盾,而他反而比父親顯得更加輕鬆悠閑,很多事根本不用他再操心,他也可以悠遊自在地讀書種菜了。這樣一個社會形態,盡管還在摸索階段,但已經接近人類一直追求的理想社會。是的,那是中世紀,而且是中國曆史上最黑暗最動亂的中世紀,但江州義門的一切真實就是如此。這絕對不是我的虛構,我說過,願意再重複一次,這就是我敘事的動力。

在經濟利益方麵,這個家族正在建立一種平等、平權的福利社會,以共享共贏、共生共榮為旨歸,而一損則俱損。具體落實下來,人生在世,吃穿住行,生老病死,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居家過日子的各樣必需品,都交給專人來管理,而且又有監督機製。此外,家裏還命二人學醫,以備老少疾病。應該說,該想到的,都想到了。更重要的是,這家裏內不請傭人,外不請長工,所有勞動力都是這家裏的子弟,他們既是勞動者,也是這家裏的主人,所有收獲都由一家人平等分享。

一件小事。作為二世長,陳伉原本可以搬進父親留下來幾間寬敞的正房裏,很多人都以為他要搬家了,但他這裏卻沒有一點動靜,和以前一樣,和幾個兄弟一樣,他還是住在幾間逼仄的廂房裏。老二來勸他了,覺得父親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無論是作為老大,還是作為主事,他都應該搬過去,但他不肯搬。老三也來勸他搬,老三說,房子是給人住的,再沒有人住,都快要鬧鬼了。老大笑道,有咱爹的魂靈守護在那裏,就是有鬼也不敢進來啊。但勸的人多了,他也覺得那房子也不能空在那裏,那就作為這家裏議事的地方吧。這也是江州義門的第一個議事廳。

哪怕過了一千多年,你依然會發現,這是一個很想得開的人,一個活得相當明白的人。但奇怪的是,後世對二世長陳伉的美化和禮讚大都集中在他的翰林院大學士和光祿大夫這兩個虛幻的光環上,而對他主家政十年所幹的那些事情卻一直諱莫如深的,許多家乘幹脆把他一筆帶過了。事實上,他也的確幹了些難以載入史冊的事,在那個時代甚至是很出格、很離譜的荒唐事。

命運的占卜

那是春天。——我已經反複描繪過艾草坪的秋天,我們是否應該變換一個季節,不再是秋天和黃昏,艾草坪春天的早晨也很不錯嘛,田壟上開滿了野花,花瓣上還掛著下半夜的露水,有一種潮濕的苔蘚味四處彌漫,暖洋洋的陽光照耀著一個躬耕於隴畝的身影。這是件高興快樂的事,這快樂是樂毅的快樂,諸葛亮的快樂,也是大學士陳伉的快樂。這世界多麼美好啊。在新鮮的日光下,你覺得這一切都是為你而生。你隻需要遵從自然地生活,按自己的本性去生活。你和這些草木其實是一樣的,至少也是相通的。你看見一片樹葉長在那兒,它愉快地長在那兒,你看見了,你心裏也是愉快的。羊在吃草。它們愉快地吃著,愉快地搖著耳朵。然後,你看見雄壯的公羊和漂亮的母羊在互相親嘴。它們吃飽了,它們還想幹點別的什麼。這就是按照本性生活。而這讓人著迷的一切,完全在你的思考之外。這時候他也很少思考。他覺得最好是,能讓腦袋放空,空至冥想,直至,在冥想中忘記思考。這興許就是他長壽的秘訣,江州義門很少有人活到他那歲數。

此刻,他正在菜園子裏種菜呢。他剛把一隻手插入春天溫熱的泥土,就聽見山那邊有人在嘶吼,他知道老三又在罵誰了。老三這脾氣啊,他其實是喜歡的,一個愛發脾氣的人,總讓人產生一種奇怪的信任感。老三不會說話,但很會罵人。罵人好像要比說話容易。他覺得老三有時候實在太操心了。這世上,哪怕是一隻鴨子,一隻羊,它們也認得路,也知道哪裏能找到鮮美的草,該回家了就知道回家,何況萬物之靈的人呢。他是這麼想的。他就懶得去問老三又為什麼發脾氣,他知道老三肯定會來找他。

果然,他剛栽上一棵豇豆苗,就聽到有腳步沿著田壟重重地踩了過來。五十歲的老三,看上去還很健壯,但腿腳已經僵硬,走得分外吃力。然後,便是一聲很誇張的咳嗽。每次老三出現時,都是這樣。他把一隻手從泥土裏抽出來了,看著老三。不用他問,老三就會竹筒倒豆子,把什麼事情都倒出來。沒錯,又是為了喝酒的事,七八個家夥在秧田裏喝酒,喝了就東倒西歪地躺在田埂上睡覺。老三說,這可是在爹活著時從來沒有過的事呢。老大聽了,卻是輕描淡寫地一笑。這讓老三更加惱羞成怒,他氣呼呼地衝老大吼了起來:“都是讓你縱容的!”老大笑問:“老三啊,你今年多大了?”老三說:“五十,你問這個幹嗎呢,你以為我還是小孩子啊!”

老大於是嚴肅地說:“是不小了啊,五十而知天命啊。”

他沒跟老三再說什麼,隻讓他夜裏到父親生前的那間屋子裏坐坐。是的,那裏現在是他們議事的地方。到了夜裏,老三又邁著那僵硬、笨重的腳步走進來了,進門時,他才發現,幾個兄弟都來了,看來老大又有啥事情跟哥們幾個商量。這也是老大的辦事風格,雖說是長兄如父,但他極少像父親那樣動不動就把哥們幾個叫到祖宗的神主牌下進行嚴厲的庭訓,老大總是把氣氛營造得很輕鬆。老大臉色很好,很輕鬆,很愜意,這麼多年來你簡直看不出他操了什麼心,手裏一卷書,桌上一杯茶,還種著三畝菜園子。

幾個兄弟正像老大那樣慢悠悠地喝著茶,仿佛在打發過於緩慢而悠閑的時光。他們關切地看著老三那走路的樣子,比一瘸一拐的老大走得還吃力。老大雖說摔斷了一根筋,從此落下了殘疾,但一瘸一拐也是輕鬆自如的。幾個人一齊看著老三時,老三有些不自在了,他感覺這目光的背後,好像還隱藏著一個什麼奇怪的念頭。這時老大把一杯早已泡好了的茶推到老三麵前,又笑著說:“老三啊,咱們兄弟幾個原本是想喝幾杯的,就怕挨你的鞭子呢。”

老三呼啦呼啦地喝著茶,就像喝涼水,茶是好茶,但老三品不出來。這茶葉也是自家地裏長的。這裏原本是不種茶的,所有的田地都用來種糧、種棉和栽植養蠶的桑樹。又是陳伉開了先例,不過說起來故事中還有故事,這茶種的來路,又與道人有關了。這道人又是不知從何而來,但隻要他一來,必定就與某些天機有關。他對陳伉說,現在好多地方都在發人瘟呢,你把這茶種到山坡地上,可保江州義門上下三千七百多口人世代平安。哦——這話聽起來又像是在說胡話了,這家裏現在滿打滿算,也才一百三十餘口人丁,哪來的三千七百多口呢?但老大沒問,甚至也沒有多麼吃驚,心裏倒好像更有數了。興許,這個老大,已經比他的祖輩們更加接近某種天機了。老大知道這個道士不是一般的道士,這茶也不是一般的茶。老大自然也聽到了外麵發人瘟的消息,一場又一場的惡戰,很多的河流都被屍體填滿了,而戰爭又帶來了赤地千裏的大饑荒,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殺死,餓死,死了也沒有人埋,哪能不發人瘟呢。這是天譴啊。盡管這山坳裏的一小片土地暫時還算安靜,但一天早晨,在洗米池裏淘米的女人們,卻嗅到了腐屍和血水的氣味……

感謝上蒼,時時都在眷顧江州義門。這茶種,很快就在東佳山坡上種上了,到了春分前後你還不見一個茶芽,卻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東佳山上打起了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也就在一夜之間,所有的茶葉都長出了嫩芽。全家的婦女采摘三天。老大又吩咐夥房,用艾草煎熬茶湯,一日三頓,讓這上下一百多口喝。一直到現在,這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個個長得紅潤健康,老大已是奔六十的人了,就像喝了人參湯似的,看上去比以前還要年輕了許多,眉毛開始由白轉烏,然後是胡子,然後是頭發,然後是牙齒,他掉了的一顆門牙齒居然又重新長出來了。如果不是每天都要見麵,幾個兄弟對這個老大都不敢相認了。他們都知道,這倒不是老大在搞什麼特權,他喝的茶跟大夥兒是一樣的,隻是他比別人更懂得這茶中滋味,那是難以言說的滋味兒。但有的人天生就是粗人,譬如說你叫老三這樣慢慢地喝,你就是叫他難受呢。他喝茶是牛飲,他在地裏幹活時連壟溝裏的水都喝過,有時連水裏的螞蟥都喝到肚子裏去了,但無論是喝茶還是喝螞蟥水,他的身體還是那樣健壯,骨頭呢還是那樣僵硬,走路時也是僵硬地笨重地走著。

兄弟幾個一邊喝茶,一邊閑話,卻慢慢就進入了正題,喝酒的事。提到這事老三又火冒三丈了,那幾個家夥在田裏不好好幹活,卻在那裏偷著喝酒,難道不該挨幾鞭子麼。自然,這都是兄弟幾個的子孫,打了誰誰都心疼,但這也是他老三的職責,他是在家裏握賞罰二柄的副事,爹活著,他是,爹死了,他還是。這家裏誰也不準喝酒,也是爹活著時定下的規矩。老天作證,他老三對老大可是從來沒有二心,老大說什麼,就像爹說什麼,如同聖旨。但現在,他有一種心慌意亂的預感,難道這個老大,想要壞了爹立下的規矩?他還真是猜對了,老大這次還真是下決心要打破這家裏禁酒令,要開禁。這就不光是喝酒的事,這事很嚴重,一個威嚴的父親哪怕死了也還是威嚴的父親,這威嚴之中甚至還有了幾分神聖,對於他生前立下的規矩,那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老三懵懵懂懂地看著老大,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老大讀了一肚子詩書,難道不知道咱們陳王朝是怎麼滅亡的?

老三雖是粗人,也常聽父親庭訓,對陳朝的亡國之恨也是懂得一些的。想我大陳帝國,由一代神武之主霸先公開基,又傳數代明君,緣何遽爾而亡?還不是因為後主叔寶整日裏花天酒地,被那穿腸毒藥灌得酩酊大醉,不思先帝之艱難,不知天命之可畏,君臣酣歌,連夕達旦,所有軍國政事,皆置不問,以至隋軍自廣陵渡過了長江,大敵當前,攻城甚急,後主竟迷迷糊糊地把前線十萬火急的告急文書不知丟在了何處,等到隋軍攻克陳朝宮殿,卻見告急文書還在床下,連封皮都沒有拆。結果是,一個天子成了另一個天子的俘虜,好在隋文帝對這個亡國之君還格外仁慈寬宏,下詔赦免了後主之罪,還讓他客居長安,每逢宴會,恐他傷心,不奏江南音樂,而後主卻悠遊度日,從未把亡國之痛放在心上。一次,監守他的人稟告文帝說:“叔寶常酗酒致醉,很少有清醒的時候。”隋文帝又問後主飲酒多少,答曰:“每日與子弟飲酒一石。”隋文帝說:“陳叔寶的失敗皆與飲酒有關,如將作詩飲酒的工夫用在國事上,豈能落此下場!陳亡也是天意呀!”

亡國之恨太深,後主叔寶喝酒亂性的愚蠢與荒唐,讓陳氏家族背負了永遠無法抹去的奇恥大辱。而陳氏家族禁酒,也並非義門七祖青公開的先例,自宜都王叔明公以來,便屢世禁酒。青公活著時,更是三令五申,懾於青公的權威,家中倒也沒有人敢於以身試法,但青公一死,就有許多人偷偷摸摸跑到幾十裏外的山陽鎮去喝,一個個喝得吆五喝六了,連這家裏的長輩和當家主事的人都不認得了,哪怕狹路相逢也沒人想要躲避,誰也不再向他這個三掌櫃彎腰鞠躬行禮。有的人回來時光著膀子,打著赤膊,在寒冬臘月隻穿了件褲衩,那身剛剛發下來的嶄新的衣服呢?莫須問,全換了貓尿喝。但隻要他逮著誰了,他手裏的鞭子就絕不饒人,挨了打不說,你這個月的月俸就沒了,沒了錢看你拿什麼去喝酒。而懲罰那些醉鬼的最好法子,也虧得他老三能想出來的,罰你去耕地,你醉到啥時候就罰你耕到啥時候,耕到你徹底清醒為止。

老三一直覺得,這家裏最守規矩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老大,還有一個就是他老三。而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老大,這個老大啊!他狠狠地盯著老大去看時,卻聽見一個他最不願意聽見的聲音,老二開口了:“我一直在琢磨呢,爹的意思不是不準喝酒,而是不準我們酗酒,隻要不酗酒鬧事,我看呢這酒還是可以喝的。”老二說這話,老三並不吃驚,他有幾次就看到過老二從山陽鎮喝了酒回來,還東倒西歪地唱著小調,這還哪有一點義門子弟的樣子啊。他真是恨不得抽他幾鞭子,抽是沒抽,但跟老大告過幾次狀了,可老大卻總是一笑置之,這個老大現在是袒護老二了,把老二當心腹了呢。可老三沒想到,連悶頭悶腦的老五也跟著老二瞎起哄:“這酒又不是毒藥,怎麼就不準喝呢?實話說吧,我就偷著去山陽鎮上的酒肆去喝過,我力氣這麼大,就是喜歡喝幾杯,酒是強身健體的好東西啊,喝了幾杯,幹起活路來特別有勁呢,不信你們試試看。”老四緊跟著說:“我也和老五去酒肆裏喝過,我看哪,最該喝酒的就是三哥,你看你那骨頭都僵硬得像石頭一樣了,走路都伸不直腿了,這是風濕,在地裏幹活,風大,濕氣重,你得有樣像火一樣的東西來頂著,讓身子暖和著呢。”老六呢,他也是早上在田裏偷著喝酒挨了老三鞭子的一個,身上的鞭痕還在,聽兄弟幾個都讚成喝酒,而且都偷偷地喝過酒,他更是把個腦殼點得像雞啄米似的。

老三還能說什麼呢,他就再是一個粗人,也知道在他來之前兄弟幾個都串通一氣了,隻等著來擺平他了。可這是爹訂下的規矩啊,這個規矩一壞,跟著所有的規矩都可以壞了,這家裏還有什麼規矩不能打破呢?他紅頭漲腦的像個發怒的關公一樣,又扯著嗓子喊起來:“你們這些不肖子孫啊,怎麼能壞了爹的規矩呢,爹死了,可爹的靈魂還在呢……”這喊叫聲隨之變成了一串委屈又絕望的號啕。他在哭,但別的人都在笑。還是老大來安慰他,老大拍著他的肩膀,老大又挽起他的褲腿,他兩條老寒腿一下暴露出來了,那暴露出來的大骨節,真的硬得早已像石頭一樣。老大在他的腿上摸著,上上下下摸著,眼圈紅了:“三弟啊,我們也不想壞了爹的規矩啊,可爹也是人啊,這人的規矩再大也拗不過天地的規矩,兄弟們說得對呢,這田地裏濕氣這樣重,沒有一樣暖和的東西頂著,是不行啊,你看你這腿,還能硬撐多久?你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家裏的子弟,我們的兒子孫子,都變成你這樣的腿啊?”

老大語重心長,但老三隻認死理卻不講道理,他倔強地說:“反正我是不喝酒,就是死了也不喝,我的兒子孫子,誰也不準喝酒,誰敢沾酒我就打斷他娘的腿!”

老三!老大猛喝一聲,他還從來沒有發過火,但現在他紅了一圈的眼睛裏開始冒火了:“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這話才是壞了爹立下的大規矩了,我們這家裏最大的規矩,就是一家人,永遠是一家人,不分親疏遠近,不管誰是誰的兒子,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我的孫子也是你的孫子,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了呢!”還別說,老三這辮子還真一下給老大抓住了,就像抓蛇抓到七寸了。這個粗人,知道自己就是一根再粗的扁擔也拗不過他們兄弟五個,但他還想拚命地守護住一點什麼,他不想讓一大家子人急遽地朝著一個深淵裏滑啊,那不是酒缸而是一個深淵啊。他說:“你們非要這樣幹我也沒法子,但我不能眼看著一大家人都變成酒鬼醉醺醺的啥也不能幹,這鞭子還在我手裏呢,這是爹活著時就交給我的,我可把醜話說到前頭,我要看到誰喝醉了,丟了咱義門陳的臉,你們可不要怪我這鞭子,就是你老大,我認得你是大哥,這鞭子也不認得呢!”

老大說:“好,我要喝醉了,你隻管拿鞭子抽我,兄弟們你們都記住了,老三說得太好了,酒可以喝,但不準喝醉,更不準借酒滋事,這家裏每個勞力下地幹活之前,每人給酒一磁甌,喝了,就老老實實下地幹活去,如果在田間地頭喝酒,發酒瘋,打架滋事,嚴懲不貸!這事就交給老三來管。”

老三依然黑著臉,沒吭聲,但至少是默認了一個事實,這家裏的一塊堅冰就這樣被打破了。這興許就是大學士陳伉治家的智慧,他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最後的勝利者,至少不會產生失敗感,連老三也覺得他終於堅守了自己最想堅持的東西。那是底線。然而,這僅僅還隻是一個開始,江州義門的二世長還將開始他更大膽的冒險,有些事老大暫時還不會說,他幹什麼都是走一步瞧一步,但他的想法,或者說他的新政,還將一步一步、步步為營地推進……

事實上,當一個禁令被打破,陳伉就已經預料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沒過多久,老二就來找他了。這個聰明能幹的大管家,自從老大在祖宗的牌位前發誓——我就幹十年,我也不會把這個位子傳給我的任何一個兒子——之後,老二就覺得自己整個心態完全變了,他對老大的忠誠甚至超過了父親。忠誠可以煥發出了無比的激情,可以把他的能幹和聰明勁發揮得淋漓盡致。老大不搞一言堂,但隻要老大提出了啥主張,他老二就會成為老大最堅定的支持者和最忠實的執行者。他的思路似乎也跟老大越來越對路,有些想法還在老大的腦子裏想呢,他就想到了,然後就跟老大提出來了。

譬如說這次,他來找老大,就是想提出一個大膽的計劃。但他不是老三,他不會直截了當地提出來。他是來哭窮的,也隻有他知道這家裏有多窮,由於家裏的人口劇增,這些年又是立門戶又是蓋房子,把這個家底子基本上掏空了。爹活著時,他就極力反對大興土木,他甚至說過這樣的話,在這樣一個亂世,蓋那麼多房子幹什麼,說不定哪一天就被一把火燒掉了。他這樣轉彎抹角地說著時,老大的目光在他臉上駐足了許久,但老大很有耐性,直到他閉上了嘴巴,老大問:“你怎麼不說了,把你最想說的話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