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老六已經長大了不少,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夥了,早已結婚生子,還被朝廷授了一個奉議大夫的虛職,他為國事操心,也一直在為這家裏操心,聽了老大的一番話,便說:“是啊,這四周的荒地早就開墾完了,東邊、西邊、北邊全是鐵鎬頭都挖不進寸把深的石頭山,往南走又是湖了,這朝廷就是準許我們買田置地,我們又能拿出幾個錢來呢?可這吃飯的嘴巴一年卻要增加幾十張啊,大哥這個家,難當啊!”

等幾個兄弟都陸續表態了,老大又問老三:“世安,你說呢,還有什麼更好的活路?”

這是老大一貫的說話風格,你可以反對一個主張,但你必須提出另一個主張,這天下之大,真正的活路其實也不多,老三又能提出啥主張呢。老大已經說得滴水不漏,老三心裏也早有了數,這又是一個早就設計好了的計謀,他就是反對他們也一定會幹下去,他能夠做的,也就是不讓他們把事情幹得太過分了,於是便說:“你們非這樣幹不可,我胳膊拗不過大腿,那就先試試吧!”

老大又拿著酒杯跟老三碰了一下:“好,我讚成你的主張,先試試看,這事就交給老六來辦,先打一兩條船,在德安、江州附近的碼頭跑跑,好呢,壞呢,看看情況再說。老三,你放心,我再說一句,咱們家就是經商,也是義商,絕不幹那種奸商的勾當!”

一切進展得相當順利。第一條船下水時,汛期已經過去,正是秋高氣爽風平浪靜的季節。主事陳伉帶著一家人去給第一次出航的義門子弟送行,就像過節一樣洋溢著歡樂的笑聲。一切都已準備停當,主事陳伉高喊一聲,出江!老六也帶著船上的漢子高喊,出江囉,出——江——囉——!隨著錨鏈嘩啦嘩啦地出水,船頭也緩緩地離岸,這時岸上的女人們忽然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這些娘們兒,有的是舍不得自己的漢子,有的是舍不得自己的兒子,女人愛哭,她們抽抽搭搭也就罷了,但是出了一點意外,有一個後生仔在船離岸的一刹那,忽然一下跳到了岸上,一邊失聲慟哭一邊大叫著,他在叫娘。這個意外讓船又重新靠近了岸邊,此時那後生仔已經跪在主事大人膝下,一邊哭一邊對陳伉大喊:“我不去了,父母在,不遠遊,我怎麼能離開他們呢?”他還真是找到了一個天經地義的理由。但陳伉連看也不看他,依然看著那個大湖的方向。這時老六走過來了,把那後生仔重新拽回了船上:“你看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這麼大個人了,還離不開娘,還要你娘喂奶給你吃啊?”老六的話惹起一陣哄笑,然而那後生仔卻又一次掙脫出來,再次跳回了岸上。他又去找主事大人乞求了,站在老大身邊的老三撲上去就給了這後生仔一個大嘴巴:“狗日的,你還像個爺們嗎,不就是去一趟江州嗎,三天兩頭就回來了!”

老三打了這後生仔,又對老大說:“他要真不想去,就算了吧。”

老大還是沒看這後生仔,陰沉著臉說了一句:“就是綁在桅杆上,也要讓他去見見世麵,這種沒用的東西,留在家中何用?”

大學士陳伉還從未顯得如此冷酷過,這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而江州義門第一條船出航,也因此而給人留下了一個荒誕的印象,在高高豎起的桅杆上居然綁著一個人,四肢都被纜繩牢牢綁住,他還在哭,他也隻能用痛哭的方式來出出心裏的怨氣。當一條船漸漸駛離了碼頭,越來越遠,這哭聲在一個遼闊而邈遠的大湖上傳得很遠,一種遼闊而邈遠的惆悵,就是在這時候突然傳染給了船上的每一個人,讓這些從未出過遠門的義門子弟一齊悲愴起來,有的人在默默地流淚,有的人躲在船艙裏抽泣。一條船,仿佛都在哭……

十年之後

江州義門在美酒飄香中沉醉了十年。

十年,說短也短,說長又十分漫長。一支義字為徽記的船隊,已經擁有了十多條大大小小的船隻,在魚龍混雜的江湖上,他們以穩重和誠信而享有聲譽。當年那個綁在桅杆上號啕大哭的後生仔,如今以非常豐富的過來人經驗,成了一個船長,他時常會帶著一種感激之情來仰望捆綁過他的那根桅杆,也可能會把一個後生仔綁在桅杆上……

在陳伉主家政這十年裏,基本上是有為於心無為而治,他用十年時間恢複了人的感覺,讓一個家族更加有了活力與元氣。這個人顯然比他傑出的父親更懂得這上下一百多口人更需要什麼。現在,大學士陳伉主家政的十年已經接近尾聲,他將兌現自己的諾言,告別自己的時代,退出屬於他的曆史舞台,為這個大家庭的未來開一個至關重要的先例。

此時,我在千年之外的一扇被夏日的陽光照亮了的窗前,在夜雨過後的潮濕水汽中,又一次翻開了那幅中世紀的江州義門圖,眼下依然是迷蒙如夢境般的圖景,寂靜如同死寂,但我心煩意亂。必須凝視,必須久久望著,才會呈現出一些如在夢境之外的事物。我選擇的坐標,依然是江州義門出現的第一個顯赫的標誌,在這高聳的門戶兩側,左邊出現了一座戲台和一座秋千院,右邊出現了一座酒肆,看上去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荒誕。我吃驚地看著,應該說,這是有悖於江州義門以耕讀傳家、以孝義治家的核心價值的,而這就是大學士陳伉主家政十年裏的顯露出來的一些冒險經曆。

值得一提的是,在大學士陳伉主家政的十年裏,還幹了兩件載入江州義門史冊的事:“立祠堂敬祀先祖;設增賢堂,以禮賢士,培養元氣。”這是沒有任何爭議的事情。一座是東皋祠,位於東皋嶺旺公墓下,這也是祭祀義門開派始祖陳旺的旺公祠。據載,該祠始建於後梁開平元年(公元907年),其時還是青公當家,伉公主事。東皋祠竣工之後,江州義門的重要祭祀都在這裏舉行,“每歲重九之祭,家長越日齋沐,次早秉香,合族祭拜”。這是非常隆重的大典。但東皋祠在建起了四十三年之後,便經曆了南唐庚申(公元960年)回祿之變,也就是被一把火燒掉了。又過了一個多甲子,才於北宋天聖二年(公元1024年)遷至永清寺之北複建,從大宅院的左側搬到了旺公山右側。但到了明初,卻又被朱元璋派兵搗毀了。迨至清鹹豐年間,義門陳氏後裔重建旺公亭。解放後,又在大躍進年代被拆除,隻剩下了一段深埋在地下的、在泥土裏漚得發黑的牆基。

還有一座永清祠。道家嚐謂,四海永清。可知,此祠應該與道者有些淵源的。從伯宣公開始,江州義門的數代先祖都與道教有很深的淵源,而那個已經神秘出現了多次的道人,是否還將再次出現?他說過,他也姓陳。他還說過,他從大宋來。看來,若要等到他再次出現,我們還需要有足夠的耐心。很多譜牒上都有記載,這永清祠為二世長陳伉所建,但是否就是為那位神秘的道人所建呢?據說,陳伉在建起永清祠後,他就一直住在裏邊了,最終在那裏把自己修煉成了一個真人。要說,一個人修煉到如此境界,也算是道行高深了,但他卻沒有像其先祖伯宣公一樣修成正果。他修成了真人,伯宣公卻修成了真君,成了神仙。在德安義門屋圖裏,九裏殿後的真君祠,就是專為伯宣公而修建的。但在日後的千年歲月中,這座永清祠和真君祠一樣,也曾屢毀屢建,但一直到解放前夕依然香火不絕,大躍進時,被人民公社拆毀改做了倉庫。這其實是一個完美的結局,就讓那些實實在在的糧食來充滿那玄之又玄的道理吧。最簡單也最實在的一個道理,老子、莊子也是要吃飯的。

在那座高聳的門戶兩廂,還蓋起了許多房子。以前的曆代先祖們建起來的那些房子,風雨飄搖了百餘年,四下裏都破著,也早已裝不下這個越來越龐大的家族了。兄弟之間結下的那些疙瘩,就是為了房子,誰都想有間可以遮風避雨的房子來安頓下自己的老婆孩子。現在該修的都修葺一新了,該蓋的都蓋起來了,這無數密如蜂巢般的家宅,最多時,也就是江州義門達到鼎盛時期時,多達一千九百多間,足夠三四千人居住。這又是後話了,現在還沒有那麼多,但現在蓋起來的房子,不但可以讓一百幾十口人住得舒舒服服,按二世長陳伉的長遠眼光,至少到了他們的曾孫輩也不會為房子發愁,不會再為了房子而發生兄弟鬩牆的事。老大想事周詳,特別能幹又特別仔細,就說這房子的設計,既有分隔又相互貫穿,關上門,是一個溫存的小家,打開門,還是一個大屋頂下的大家庭。老大考慮的還不是百年大計,而是千秋功業,梁架都是用碩大的冬瓜梁,梁上雕著觀音送子、百鳥朝鳳之類的吉祥圖案。每間房子都帶一個由長條花崗岩砌成的小天井,而這些石頭都是經過了那個年代的工匠精雕細琢過的,這天井之下還有另一個我們看不見的隱秘世界,當五百年的雨水一輪輪降落,卻不會有一滴多餘的水在此滯留,而是很快就流走了,你都不知道它是怎麼流走的,最終又流到哪裏去了。

走筆至此,或許我們可以翻開一個失明的父親交給六個兒子的六份遺囑看看了,這六份遺囑實際上就是六幅草圖,上麵畫著各種奇怪的符號和神秘的記號,而當你蓋起了一個什麼建築,那圖紙上就會清晰地顯現出來。當老大把幾個兄弟召集起來,小小心心地攤開那幅圖紙時,幾個兄弟一齊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老大蓋起的每一座建築,門樓、學堂、增賢堂、祠堂、秋千院、戲台,都在這圖紙上清清楚楚地畫著呢。最震驚的還是老三:“爹啊,您老怎麼就不早說呢,您老可真是會捉迷藏啊,怎麼非得讓我們把事情都幹出來了,我們才知道是按您老的意思幹的呢?”老大顫聲說:“這不是爹的意思,這是天意啊!”

老大知道,隻有他和爹知道,這幅圖紙就是一個字——“義”。這個字一共要用十三筆,才能寫成先祖伯宣公筆下的一個小楷。以伯宣公為一世祖,江州義門已曆八世,哪怕從旺公在艾草坪開基算起,也已是第六世了,但義門子弟還隻寫出了一個繁體漢字首端的幾筆,後麵還將由一代代人來續寫。這是後話,但大學士陳伉已經提前知道,他絕對不會告訴其他幾個兄弟,更不會告訴後世子孫。是啊,他已經看見了一個失明的父親晚年的悲慘,他多麼想讓自己活得糊塗一點,這人世間的多少事情,莫說根本弄不清楚,理不清楚,就算弄清楚了理清楚了也不一定是什麼好事啊,七竅開而混沌死,這就是混沌之死的下場,也是父親晚年的悲劇,如果那個混沌始終保持一種七竅不開的狀態,也就不會悲慘地死去了,如果父親沒有看清一幅圖紙的真相,也就不會瞎穿了雙眼。他知道,現在輪到他了啊。

在大學士陳伉決意要退出二世長的位置時,又是一個沒有懸念的懸念,誰來接替他,坐上那把象征著家族最高權力的太師椅?

陳伉先把老二叫來了,但老二好像把老大在十年前的那個誓言早已忘了。看老二那樣子,絕對又不是佯裝的。老大想,這個老二永遠都是那麼聰明啊。他隻得把話挑明了:“世賢,那個酒肆你看交給誰吧,我要把整個家都交給你了。”然後他就看著老二的反應。但老二卻沒有他想象的那樣驚喜,反而有些猶疑。沉吟片刻,老二才說:“大哥,我隻比你小兩歲啊,你說你老了,我又能幹多久呢,我看呢還是你接著幹吧,這家裏的許多事也都上路了,也不用你太操心啊。”老大想,這是老二在試探自己嗎?但從他的眼神裏,你分明能感覺到他的真誠和善意。這讓老大一時間還真有點琢磨不透這個老二了。他把語氣加重了:“世賢,我是在祖宗麵前發過誓的,一天也不會多幹。”

老二試探著說,你就讓年輕人來幹吧,我看克家就很能幹啊。

老大看著老二,沒吭聲。克家是陳伉的長子,和陳伉一樣,也是一個喜歡安靜的讀書人,已被朝廷授予登仕郎,這是一個九品下的閑職,為文官第二十七階,這樣的小官也不用去上任,就在家裏擔當一個名分。要說,在這家裏當家主事,有個名分自然比沒有名分好,但陳伉還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老二說,那就讓克孝幹吧,我看克孝挺勤快啊。

老大看著老二,依然沒吭聲。老二又接連推舉了三個可以接班的人,克義、克友、克寬。他一共推舉了五個人,這五個人全都是老大的兒子。老大忽然笑了一聲,這讓老二一下變得驚慌起來。老大笑道:“世賢啊,難道你真的忘了我在祖宗麵前發過的誓?我看你記得比我還清楚呢,我跟你說吧,至少在我這裏,是絕對不搞父傳子、子傳孫的,我相信你也不會,現在,哥想聽聽你掏心窩子說句話,你到底想幹還是不想?”

老大一下又揭穿了老二的最後一點心機,如果可以父傳子、子傳孫,他老二也許還是想幹幹的,而現在老大把話說到了這個程度,那還有什麼指望呢,他又何必再操那個心呢。他在心裏也掂量得出自己的分量,如果說這老大的分量不如父親,他這分量更不如老大。而更重要的一點還是他舍不得那個酒肆,那可是個肥缺啊,他怎麼舍得交給別人呢。他打定主意了:“我、我還是幹自己的老本行吧。”

老大卻又一次詭譎地笑了。

老二走了,老大又把老三叫來了。

老三剛從高粱地裏回來,他把肩頭的一把鋤頭放下了。他正在地裏忙活呢,不知老大叫他來幹什麼。老大知道,那是一片剛開墾出來的水荒地,而開荒這樣的重活,老三總是搶著幹,他年歲也不小了,小六十了,腿雖沒有原來那樣僵硬了,但看上去比老大老二還蒼老,像條負重的老牛似的不斷地喘著粗氣。這個老三在爹活著時總是讓爹特別心疼,在爹死後又總是讓老大特別心疼。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先用衣袖給老三把額頭上的汗水擦掉了,說:“老三啊,你年歲也不小了,那些重活、力氣活就交給年輕力壯的子弟們去幹吧,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幹,要想著怎麼為這一家人操心呢。”

老三說:“我是在操心啊,就說這塊剛開出來的荒地,我想全都種上高粱,釀酒最好還是高粱啊,高粱產量高,釀出了酒也比穀子好呢,咱家裏開出了這樣一大片高粱地,以後可以省下好多穀子啊。”

老大使勁地點頭,連聲說,好,好。他發現這個老三真是越來越會想事了,這種種高粱的主意就是個好主意。若把這個家交給老三,他也覺得比交給老二更踏實,更讓人放心,這耕讀傳家的根本是不能變的。這樣想著他就慢慢開口了:“老三啊,我當了十年家了,我也該退了,這個家,就交給你來幹吧。”

老三一下緊張起來,兩眼緊張地盯著老大:“哥啊,我要幹了什麼錯事你就罵我啊,你這樣說,可是要折殺我啊……”

老大說:“這個家,要麼交給老二,要麼交給你!”——這已經是激將了,對老二、老三,該采取怎樣的方式,他心裏有數。果然,聽說他要把這個家交給老二,老三一下又喊叫起來:“哥啊,這上下一百幾十口呢,交給老二你放心啊,這可使不得啊!”老大逼問,那你說交給誰?老三抱著腦袋想了一陣,說:“大哥,還是你幹吧,你也就比我大五歲啊,要幹到爹那歲數,還能幹十幾年呢。”老大說:“我可不想一直幹到死,從我開始,以後咱們這個家呢,誰也不能一直幹到死!”

老三蹲在地上又抱著腦袋想了一陣,還是沒有想好。他懇求大哥給他三天時間,讓他再仔細想想。這三天,對老三,幾乎比三年還要漫長。老大看見,老三每天早晚都跪在祖宗靈前,嘴裏念念有詞,不知是在祈禱還是懇求什麼。三天之後,他來見老大了,臉上的表情顯得無比堅定,老大知道他是打定主意了。老三來了,其他幾個兄弟也都來了。此時老大還坐在那把太師椅上。老大其實是很少坐在這把椅子上的,這把椅子也不好坐。而幾個兄弟知道,隻要老大往這把椅子上一坐,就是決定一個家族命運的時刻。眾兄弟一齊看著神情嚴肅的老大,老大也神情嚴肅地開口了:“你們還記得父親生前說過的一句話嗎?”老二警惕地問:“什麼話?”老大看了老二一眼,他知道老三能不能順利接班,就怕老二節外生枝。老大一字一頓地說:“我想你們一定還記得,父親第一次給我們兄弟分工時,清清楚楚地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看這老三還真能當家主事!不過,那也得等我死了之後,這老三最多也就能幹三年。’”

老二想了半天,還真想起來了,這句話父親還真說過,虧得這老大的記憶力這麼好,他要不提起,誰還記得幾十年前的一句話啊,但不管過了多久,隻要是爹說過的話,他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反對了。老二想起了這話,其他的兄弟也都想起來了,都說,那就聽爹的,讓老三來幹吧。老二趕緊補上一句:“我也聽爹的,這老三最多也就能幹三年!”老三倒是歡天喜地:“爹啊,太好了,我聽您老的,就幹三年,就是坐牢我也要把這三年牢坐完!”他無比堅定地說。

老二眼看著老三就要坐到太師椅上了,又很不甘心,問:“那三年之後呢,誰來幹?”

老大說:“三年之後一定有比我們更聰明的晚輩接著幹,也用不著我們再操心了。”

陳仲,字世安,“繼長兄主家政三年,聚族一百九十一口”。這是大成宗譜關於他的簡略記載。但他的曆史地位卻並未確立,無論是大成宗譜,還是各種版本的“義門家長事跡”,都沒有給他以“三世長”的正式名分,他在當家主事的三年裏幹了些什麼,在各種家乘中也都是一筆帶過。不過,以他的性情,他也不會在乎這些。

陳仲主家政之後,大學士陳伉已淡定而徹底地退出,這不是退居幕後,而是再也不操心這家裏的任何事情,隻作為一個普通老人而存在。仁者壽。這句話用來形容大學士陳伉實在是不錯的。他一直活到了九十五歲,是江州義門世係中一個罕見的長壽老人。而在他六十五歲到九十五歲的這三十年裏,他隻一心一意地讀書、種菜、品茗,或與幾個兄弟小酌幾杯。在江州義門曆代大家長中,他的晚年生活可能是最安寧的一個,他也在淡定與平靜中等待命運中的一次失明。

在最初的一段時日,老三還時常來打擾他的安寧。一天晚上,他正在搖曳的燭光下讀列子,剛讀到,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他很喜歡列子,很喜歡這樣的境界,他甚至覺得列子原本不亞於孔孟,就在這時,他聽見一陣狗吠,隨即就看見老三氣衝衝一把推開了他虛掩的門。老三一來,你再高的境界也要麵對很具體的事情了。老三聲音很大,一來就嚷嚷起來:“大哥啊,你還坐得住啊,你看這個家搞成啥樣子了,烏七八糟啊!”老大沒吭聲,眼睛仍盯著書上那些字,他把那些字又默默地念了一遍。但老三的話他其實聽清楚了,老三還沒說的話他心裏也早已清楚。老三是來告狀的,告老二的狀,老二在酒肆裏幹的那些事,他其實也是知道的,但他從來沒有去看過,他當了十年家,也很少過問過。但這個老三一當家,就去看了,看了,你就不能不管,可想管呢老二又不聽,不聽他就和老二吵架,但這哥倆吵了一輩子也沒有解決問題,他便隻好來找老大出麵解決了,可老大是下決心不再管著家裏的任何事情了。無論老三怎麼著急,他兩眼隻盯著書上那些字看。他不看老三,但他知道這時老三眼裏有多絕望,先是絕望地看著他,然後又絕望地轉身離去。而他,在老三離去之後又坐在那裏靜靜地把列子的那幾句話反複讀了三遍,而且始終保持著一種不動的姿勢。他在堅定地驗證自己,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定力來抵禦一切來自外部的喧囂與混亂。

外麵的狗吠更大了。他聽見老三就站在他的窗外和誰激烈地大聲爭吵。還能是誰呢,老二。這兩個小老頭兒,似乎就要動拳腳了。和他預料的一樣,很快,老二就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他抬起頭來看了看老二,他還特別仔細地把他上下都看了一遍,看他身上是不是有傷,他知道這是個極容易受傷的人,但除了嘴巴歪扭得厲害,他並未看見老二身上有明顯的傷痕。看來,那個火暴性子的老三最終還是忍住了,沒有動拳腳。老大便笑了笑,問,喝酒了?這其實是多餘的一問,他不但嗅到了老二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的酒氣,而且看到了老二手裏抱著的一個酒壇,老二說:“老大,我想好了,誰要敢動我一根指頭,我就用這酒壇子開了他的腦袋瓜!”老大又笑了笑,他覺得這兩個小老頭兒,怎麼還像小孩子一樣呢,真是越老越小了。但他卻從不說什麼,他的智慧就在他的微笑裏。

他不是不想管,他絕對不能管。一個退下來了的人,就必須完全超脫,這也是他為這個家族安排的一種曆史性的預定布局,他必須遵從。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個牢不可破的先例。在未來的三十年裏,這家裏還將要發生很多事,他采取的方式一直是視而不見,心裏有,眼中無,然後淡忘,讓時間去安排一切。——我在此猜測,他在這三十年裏已如得道的高僧,事實上,他並不信佛,而是最終完全皈依了道教,江州義門也確實與道教一直有著某種因緣。但他又並不按照什麼清規戒律去做,他不是想把自己修煉成一個道行高深的老道,而是要把自己修煉成一個真人,該吃的吃,該喝的喝,道法自然,一切順其自然。

在老大陳伉靜心修道時,老三陳仲也開始以另一種方式修煉自己。每天早出晚歸,他都要麵對列祖列宗尤其是老祖宗舜帝反躬自省,這時他的心靈就有了一個皈依、一個方向。舜帝爺是怎麼對待父母的,是怎麼對待兄弟的,是怎麼對待世人的,他都嚴格地照著去做,用舜帝的仁義和德行來要求自己。哪怕對跟自己總是過不去的老二,他也是能讓則讓,能忍則忍,忍字頭上一把刀啊,有時候忍得快要吐血了,眼看就要發作起來,他的心忽然哆嗦起來了,忽然感覺到有一雙眼睛看著自己,這是人世間極少有的眼光,他立馬就意識到,這是他的老祖宗舜帝爺啊,舜帝爺是生有重瞳的,一雙眼睛看現世,還有一雙眼睛看前世今生,舜帝爺注定要以他雙重的仁慈穿透前世今生乃至後世無盡的昏昧啊。老二再怎麼的,也沒有舜的老弟象那麼壞啊。老三的變化也讓老二吃驚,甚至覺得有幾分驚奇,看見老三處處忍讓著自己,他就是再使性子心也軟了。何況,畢竟都是六十多歲的老頭了呢,若是再打起來了在小輩麵前也做不起人。再說,老三也是兔子尾巴長不了,縱幹,也不過就是三年罷。

老三主家政三年,沒有老大的智慧,也沒有老二的聰明勁,但他每樣事都幹得特別紮實。他還真是個有福氣的人,仿佛有天照應,這三年,年年風調雨順,穀子堆滿了倉庫,那寶庫裏的錢也越來越多,串銅錢的繩子都快爛了。那口上下一百幾十號人吃飯的大鍋,每天都能準時揭開,一次吃不了這麼多人,就分兩次,讓要下地幹活的男丁們先吃,然後才是婦人、孩子和老人,飯有的吃,菜的花樣還越來越多,味道還越來越好。那上百條狗,也一個個都忠心耿耿地看家護院,一個個長得毛光油亮,遠近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江州義門的狗呢。開荒種的高粱,也特別肯長,多得倉庫都裝不下。這高粱釀出來的酒,可真香。又是老二的主意,把一口口大酒缸藏在東皋嶺的一個山洞裏,酒缸上嚴嚴實實地蓋上荷葉,但再嚴實還是有濃鬱的醇香從山洞裏散發出來。老三嗅到了,那一刻他躬著赤裸的烏黑背脊,貪婪地朝著一個方向深深地嗅著,那真是無與倫比的一種陶醉。這情景,被菜園子裏的老大偶爾看見了,他越看越覺得這個老三像一個人,舜帝爺。

老三後來很少來告狀了,但時常也會來老大這裏坐坐。他有很多事情都想跟老大談談,但一看老大那樣子他就不想談了。他知道這個老大不愛聽他談家裏那些事情。每次來,他就想看看老大,看見老大還活著,就像當年看見爹還活著,他就放心了。老大呢,看見了老三,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但這樣一個實心眼的老三,有一次居然跟老大討論起一個很重大的話題,關於他們死了以後的事。不過這樣的話題由老三笨嘴拙舌地說出來十分費力,老大聽了半天總算才明白老三的意思,老三是說自己死了就死了,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土坯,一堆白骨,但爹那樣的人死了,老大這樣的人死了,是要永垂不朽的。老三說這話時的臉色竟然有那麼一點悲戚和失落。老大嗬嗬笑起來,他倒不是笑這個老三有點莫名其妙,老大是在想呢,自己這輩子幹了許多事情,又有多少是可以載入史冊的正經事呢,後世子孫若不罵他就謝天謝地了,又怎麼能永垂不朽呢。他把這話說給老三聽,老三一下也愣了。老三想了很久,還真沒想起老大這輩子幹過多少像父親那樣可以載入史冊的事。這讓他更加悲哀起來,既為自己悲哀,更為老大悲哀。他兩眼迷茫地問老大:“難道,我們這輩子就這麼白活了?”老大又是無言一笑。

老大對自己的一切是很清楚的,他有時候也回想起父親幾近完美的一生,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是沒法超越他的父親了。他也早已明白了自己的曆史使命,就是完成一次過渡,從一個顯祖(陳青)過渡到江州義門的下一個顯祖(現在還不知道是誰)。這是需要在更漫長的時間中才會被發現的。而作為一個過渡性人物,他要幹的事其實不多,一是要彌合這家裏的傷痕——這顯然不是老二或老三才有的傷痕,這家裏的每個人心裏都有了幾道傷痕;二是要填補一個巨大的空洞,沒有誰比他更清楚,為了讓這家裏的人都住得舒舒服服,又為了這個家在江州立起一座門戶,不但耗盡了以前數代人的積蓄,還欠下的未來幾輩子都還不清的債。但他隻用了十年,就把這個巨大的窟窿填滿了,同樣,也沒有誰比他更清楚,他這兩件事幹得不管有多麼好,對於他本人都毫無意義,輝煌的功績屬於父親,開創的未來屬於子孫。他其實也並不在乎要扮演一個什麼顯祖的角色,他隻是覺得曆史與命運給他安排這樣一個角色多少有些悲哀。不過,同老三相比他還多少有些幸運,老三也許連個過渡人物也算不上啊。

終於,老三幹滿了三年了。這對於陳仲真格是如釋重負,他都不知道是怎麼挨過了這冗長乏味的三年啊,每天他度日如年,有時突然想到自己是這上下一百九十多口人的當家人,他心中就會一陣顫抖。在他這戰戰兢兢的三年裏,很難揀出幾件可以載入家乘或被我這樣一個不肖子孫寫進小說的事跡,但似乎也沒發生過什麼大事,更沒有什麼天災人禍,祖宗保佑,老天保佑,陳仲總算全須全尾地退下來了。

在他之後,又是一個懸念,誰來接替他呢?

就在老三退下來的那天,兄弟六個又聚到了一起,但他們沒幹別的,就是喝酒。這是一代人為了告別的聚會,屬於他們的時代走到了尾聲,江州義門將要進入第九世。兄弟幾個顯得特別親熱,連老二老三這一對鬥了半輩子的冤家,也在互相碰杯呢。看來這老大用的手段比他爹遠為高妙,他爹用的是仁義,他用的是酒。

這年,老大六十八,老二六十五,老三六十三,老四六十,老五五十八,連最小的老六也有五十五了。而這每個兄弟的背後都掛著一長溜子孫,連最小的老六都有孫子了。那時候就是這樣,四十抱孫子,六十見重孫,稍為活得長一點的人都能看見自己的玄孫,而這個家族的人似乎都長壽。老大給每個兄弟敬酒,畢竟,每個人活到這歲數都挺不容易。

“老二,來,咱哥倆喝一杯!”老大喊。

老大這樣一喊,老二就在心裏盤算,老大是不是又有什麼想法了,難道他想把這個家交給自己?但老大卻問老二,這輩子他想活多少歲?老二搖了搖頭,他覺得老大問得有點古怪,他怎麼知道自己想活多少歲呢,他想要活一萬歲呢,這可能嗎?他不知道這裏邊有某種天機,他說他不知道,後來,果然就沒人知道他活了多少歲。後世知其生,卻不知其死也。

老大又給老三敬酒,問他這輩子想活多少歲?老三說他能活到七十六歲就足夠了。後來,他果然活了七十六歲。

然後是三個小兄弟,老四想活七十八歲,老五想活八十三歲,老六想活八十五歲,後來這一切都奇跡般地應驗了,每個人都活到了自己想活到的歲數。

到了最後,老大才說出了他最想說的一句話,哥幾個都想好好地活著呢,那就少慪氣,痛飲酒,但別喝醉哦,這一大家子事呢,我看呢我們這一輩就到此為止吧,就交給我們的下一輩去幹吧,你們說呢?

幾個兄弟都端著酒杯瞅著老大,下一輩,這家裏的下一輩可多呢,六兄弟的兒子加起來就有十九二十個,到底交給誰呢?

老大說,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咱們先喝酒。

眾人跟著老大又幹了一杯,老大放下酒杯時,忽然問,聽說老十二快要回來了?

老十二?哥們幾個想了一陣,才意識到老大說的已是下一輩了。到了這一輩,已不再是按親兄弟排序,而是把闔家同族同輩的兄弟按歲齒依次排下來。可這十九、二十個子侄,那老十二到底是哪一個,這幾個老哥們喝了點酒,竟一時想不起是誰家子了。老三想了半天,忽然想起,那是自己的長子錦仙啊,一直都在外頭做官呢,難道,就要輪到他來當家主事了?老三舔著嘴上的殘酒正在仔細想呢,忽然聽見老二搖搖晃晃地舉起一隻空酒杯,一個勁地大笑起來:“好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這樣好哇好哇地叫著時,忽然聽見了一聲嬰兒的啼哭。

眾人一起豎起耳朵來諦聽,不知是誰家的小子,又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