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老二這才把他那個最大膽的想法說出來。老大聽著,這可正中老大下懷,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一直都在這麼想,但他更希望有一個人主動提出來。現在老二提出來了,他卻故意問,這行麼?老二說,怎麼不行呢?他還要往下說,老大卻衝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這樣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隻有心有靈犀的人才有這種高度默契的感覺。感覺真好。

在實施一個危險的計劃之前,老大把兄弟們一起叫到了家裏的府庫門前,他說老二管家管了這麼久了,現在家裏人都嚷著人越來越多了,房子不夠住,他想讓大夥兒看看這家裏的家底子。老三看著府庫的大門,心想早就應該看看了。這可是江州義門的寶庫啊,從旺公遷居艾草坪,迄今已曆八世,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財富都藏在這個寶庫裏。這道門輕易是誰也不準打開的,三道厚重的大門,每扇門上都上了三把大鎖,三套鎖匙,老大老二老三一人一串,隻有三個人一起到齊了,才能把府庫大門打開。這個開門的過程,是一件很威嚴很有壓力的事情,每個人都屏息斂氣,始終保持著一種莊嚴正視的神態。這時候你絕對不能像個賊似的東張西望。隨著沉重的大門在嘎吱嘎吱的鎖鏈聲和門軸緩慢的轉動聲中一扇一扇地打開了,所有的人一下張大了眼,這寶庫竟然是空的,除了一些裝過銀兩銅錢的空箱子、爛麻袋,裏麵幾乎什麼也沒有!

兄弟幾個緊張地交換著他們空洞的眼神,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老大一臉平靜地說:“你們都看見了,這就是我們的家底子。”

老二說:“不,我們還蓋起了房子,還立起了門戶!”

老大微微頷首,他發現這個老二真是越來越配合自己了,越來越善解人意了。這正是他想說而又不好說的話,一個空虛的府庫因此便有了最合理的解釋。但老大的用意當然不在這裏,他是要讓大家看到一個巨大的危機,江州義門已經沒有任何家底了,必須趕快填滿這個大窟窿。他沉聲說:“現在家裏的孩子越來越多了,我想蓋一所學堂,可沒錢啊,我還想給祖宗們蓋一座祠堂,可沒錢啊……”老大搓著手,歎息著:“這都怪我,沒有把這個家當好,我隻想給咱家裏立起一座門戶,隻想讓一大家人住得舒舒服服的,吃香的喝辣的,沒想到連娃娃們念書的地方都蓋不起了,連祖宗安生的地方都蓋不起了啊。”眼看著,淚珠又在老大的眼裏打轉了。

這時老二又一次非常默契地說話了:“咱們家的糧食倒是一年比一年打得多,可種糧呢隻能讓大家吃飽肚子,卻賺不來白花花的銀子啊。”

那怎麼辦?幾個兄弟的眼光從老大身上轉到了老二身上。

老二猶豫再三,才鼓起勇氣開口了:“我倒有個想法,說錯了呢,你們就當我是放屁,現在呢,咱們家開了酒禁,既然可以喝酒了,一家這麼多張嘴要喝酒,何必把錢白花花地送給山陽鎮的那些酒肆呢,還不如自己家裏開一家酒坊,自己家裏的穀子,自家的柴火自家的灶,還可以安排幾個多餘的勞力來釀酒,酒糟還可以喂豬,這可真是一舉數得啊,我在山陽鎮那些酒肆裏暗暗打聽過了,這開酒坊可真是賺錢哪……”

還沒等老二把話說完,幾個兄弟也一下緊張地沉默了,誰都知道,這開酒肆跟開酒禁可是絕對不同的,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充滿了銅臭味的商人的勾當了。商人地位低下,就是賺錢再多也低人一等,沒人瞧得起,還有無奸不商的臭名,想這江州義門,可是皇上封的義門世第啊,更可怕的還是,凡商賈之家的子弟連科考的資格都沒有,這可真是一種巨大的冒險。其實,這些大學士陳伉豈能不知道,然而他又不得不冒這樣大的風險,在這樣一個黑暗得沒有盡頭的亂世,還談什麼科考不科考,眼下,這家裏的孩子們連個念書的學堂也沒有,又怎麼去考呢?這道理又是明擺著的,不用他說,他知道兄弟幾個都能想到。他也不著急,等著幾個兄弟開口。

但這次和上次不同,幾個兄弟竟然沒有一個表態的,在長時間的沉默中,老三忽然衝著老大大叫一聲:“爹啊——”他放聲大哭起來,比爹死時還要傷心絕望,一路哭喊著奔向供奉著祖宗靈位的堂屋。等到老大、老二和幾個兄弟也跟去時,老三已經直直地跪在那裏了,手裏抱著父親的靈牌,那慟哭已變成了悲絕的呼號:“爹啊,列祖列宗啊,你們來救救這個家吧,這個家就要完了啊,咱江州義門就要完了啊……”

看著一個呼號的背影一仰一伏,呼天搶地,大學士陳伉走到了他一生最艱難的一步,除了他和老二,幾個兄弟都站在一邊拭淚。自從父親死後,他從來不把兄弟幾個叫到祖宗的牌位前“庭訓”,他對父親、對列祖列宗自然也充滿了敬意,但他覺得隻要裝在心裏就行了,而眼下,看著幾個兄弟又齊齊地團聚在了祖宗的靈前,他忽然覺得,這也許是天意。好啊,這樣也好啊,他腦子裏冒出了一個念頭,那就用占卜的方式,來請示祖宗的旨意,這個酒肆是開,還是不開?——在那個年代,這也的確是最好的方式,也是最神聖的方式,而且在江州義門的曆史上反複運用過,當某些事情最終無法決定時,一是占卜,二是抓鬮。果然,他一提議占卜,所有人一下如釋重負,人的壓力一下轉移為神的壓力。老三一聽要卜卦,立刻就不哭了,還有誰比他在祖宗靈前更虔誠呢,他深信父親和列祖列宗會站在自己的一邊,但他非常警惕,他怕老大、老二又會搞出什麼鬼名堂來。

誰來占卜?老大似乎也認命了,隻能認命了,既然這是一個決定江州義門命運的問題,那就虔誠地交給祖先來決定吧。而這裏站著的五個兄弟,老三顯然一個都不信任。老大說:“老三,你來打這個卦吧,我們都聽祖宗的!”一副甲骨卦,就放在神龕下的抽屜裏。老三取了出來,反複看過之後,又雙手捧卦向列祖列宗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然後才一下打出去,三片甲骨落在方磚的地板上,一聲疊一聲地發出清脆的聲音。第一次,陰卦!老三眼裏一陣驚喜,又捧著卦三跪九叩,他緊張地連喘息都放慢了。第二次,陽卦!老三眼裏一陣絕望,而老二眼裏一陣驚喜。第三次,決定命運的第三次,老三的手已經在顫抖了,他好像徹底豁出去了,所有的人都感覺自己豁出去了,然後懷著深深的敬意一齊去看那決定命運的一卦,陽卦,是陽卦!老二驚喜地喊叫起來。

老大撲通一聲跪下了,接著是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眾人都像徹底解脫了。老三長歎一聲,也好像徹底解脫啦:“爹啊,列祖列宗啊,既然你們都同意開這個酒肆,我聽你們的,再也不說二話,從此沒有二心!”老大和眾兄弟一起呼喊:“爹啊,列祖列宗啊,既然你們都同意開這個酒肆,我聽你們的,再也不說二話,從此沒有二心!”

幾個兄弟站起來時,隻有老三還長跪在地,他站不起來了。他兩腿原本就已僵硬,現在幾乎是癱瘓在地了。兩個兄弟費了很大勁,才把老三提溜起來,老大心疼地看著自己的三弟,撩起衣袖,小心翼翼地揩掉了他額頭上的一塊泥斑,又彎腰給他把膝頭的兩片灰土拍打幹淨,無數塵埃,像蟲子一樣,在從大門裏照進堂屋的光線下成群地飛舞。這讓兄弟幾個依然有些眼花繚亂的感覺。老大呢,盡管已經如願以償,但臉上卻不見一絲喜色,反而平添了幾分莫名的憂慮,他說:“你們都看見了,今天這事,對祖宗其實也是一個艱難的抉擇啊,既然決定了,我們就得按祖宗的旨意去幹,咱們這樣一大家人,沒有人經商,沒有人賺錢,是活不下去的,但我們的根本還是沒變,江州義門,以義立家,以耕讀傳家,種田、讀書還是根本,如果朝廷英明,皇恩浩蕩,也不會影響子弟們的科考,但不管幹什麼,誰也不要忘了一個義字,心裏要時時刻刻守住一個義字,就是經商,我們也是儒商,義商!”

大學士陳伉的一些冒險經曆

江州義門酒肆,也有人叫義門酒店,是一個曆史性存在。

一個疑問,我眼前的這幅江州義門圖可以佐證,一座酒肆,為什麼偏是要建在離旺公墓很近的打鼓山腳下呢?

如果不與神意聯係在一起,你絕對會覺得這是一種冒犯,仿佛是要故意和屢世禁酒的祖宗們作對。但有了一個接近神話的故事作為背景,你就會覺得一切都順理成章,這不是對祖先的冒犯而恰好是因為他們的孝順,既然祖宗們同意他們的後世子孫開這個酒肆,就應該讓他們在眼皮底下看到他們正在實現的意圖。

大學士陳伉比他的幾個兄弟更明白,早在上古時,老祖宗舜帝爺主宰天下時,酒就是用來祭祖、敬神的。而賣酒是很多聖人都幹過的事,薑太公早先是幹嗎的?薑太公除了放長線釣大魚,還幹過一件事,賣酒。賣酒?賣酒!——伐木許許,釃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諸父……老大微笑地看著自己的幾個兄弟,但他們都一頭霧水,不知這老大在念叨個什麼,一句也聽不懂,他們猜想老大可能是念的道德經,可老大念是詩經,意思是說,伐木呼呼啊斧聲急,濾酒清純啊無雜質,既有肥美羊羔在,請來叔伯敘情誼。懂了吧?大夥兒在一起歡聚怎能沒有酒呢?沒有酒可以到酒肆去買嘛。

老大在酒肆奠基的那天似乎喝多了一點,說了許多讓兄弟們似懂非懂的話。然後他就撒手不管了,每天除了種菜,便是一邊悠閑地品茶一邊輕鬆地看書,或是易經,或是詩經,或是道德經。有了興致,他便把哥幾個叫來,喝兩盅。那酒肆的建築,就交給老三去操心吧。老三把每樣事幹得特別紮實,從打基腳,到砌牆,上梁,一幢房子從年頭蓋到年尾,老大都沒來看過,這哪像是一家之主啊,這是個活神仙呢。到年關了,房子蓋起來了,但老三看了自己親手蓋起來的房子,竟驀地打了一陣驚顫。這房子是一座兩層帶飛簷的樓台,但怎麼冒出來那麼高一個尖頂呢?那是做什麼用的?

後來他才知道,那個尖頂是插旗杆的。當又一場瑞雪降臨,江州義門寒風凜冽的半空飄揚起了一麵呼啦啦響的旗幟。那旗幟費了一丈布,上麵隻寫了一個巨大的“酒”字。這也是江州義門曆史上第一次出現與那個義字無關的事物,而且飄舞得那麼張揚。越是張揚,這酒肆的生意越好,幾十裏外的山陽鎮都看得見,那些江湖上漂泊的船隻,老遠就能看見這個讓他們垂涎欲滴的“酒”字。

老三把這個酒肆建起來了,老三也越來越明白了,喝酒是人的天性,你說這酒最早是誰造出來的,聽老大說,不是人造的,是猿猴。你說孔子、墨子都是聖人吧,可他們每個人都沒少喝酒。這酒呢你越是不準喝,這人呢越是要喝,逮著了酒就拚命喝,那些醉死了的、發酒瘋的都是平時沒酒喝的人。而現在,江州義門的子孫就很少有喝醉的了。這個酒肆也非山陽鎮那些酒肆可比,不但足夠這家裏一百多口人喝,義門子弟的那些月俸錢都不再往外流了,還有人每天都背著白花花的銀子往這酒肆酒缸裏送,鎮上來的,船上來的,到後來,名聲越傳越遠,很多人遠遠地都衝著這酒肆來了。

這個酒肆交給誰來經營呢,當然是老二,這次連老三也沒有反對。這老二不但極具經商的天賦,更重要的還是他喜歡錢,他從來不怕錢多了咬手。

開張大吉第一天,夜深了,老大剛要歇息,老三突然驚慌失措地跑來找老大,敲門聲又慌又急,進門時還一腳踢翻了門邊的一把椅子。老大不知道到底又出了啥事,就被老三拖到了酒肆的賬房裏,老大一下也驚呆了,眼裏白的黃的,全是銀子和銅板,堆了一桌子。這錢是老二賺來的,但老三是要負責監管的。但老三看著這滿屋子的錢渾身哆嗦著,他用異常古怪的眼神看著這些黃白之物,越看越害怕。老二坐在一邊一副袖手旁觀的樣子。但看得出他很得意,開張第一天就賺來這麼多錢,這也的確是值得炫耀的一件事。老大問,到底有多少呢?老二說,我不知道。老三說,他和幾個人數了小半夜了,數到指頭發麻手抽筋,但越數心裏越沒數了。老大便叫老三把幾個兄弟都叫來,一起數錢。幾個人來了,和他們剛才的表情一樣,也是一下都瞪大了眼,瞬間,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那裏。老大說,還傻愣著幹嗎,數錢哪。六兄弟數到了三更,才把這錢算清楚,每個人心裏都有了數,這開酒肆可比種地強十倍啊。

老大低聲說,入庫吧。但老三卻沒有反應。

老二喊,老三,你還傻愣在這裏幹嗎,入庫啊!

老三好像這才緩過神來了,吃力地把銀箱抱起來,沉甸甸的銀箱在他手中持續地顫抖,他抱著這麼多銀子渾身無力,連走路都有些飄飄忽忽,連連打晃。老二看著老三這樣子又嘀咕一聲,這個老三啊怎麼這樣經不住事呢,沒見過錢似的。老大在心裏說,我也沒見過哩。幾個兄弟都說,我們也沒見過哩。

當江州義門的酒坊裏飄出濃鬱的酒香時,隻有老三一個人還在忠誠地恪守著父親和祖宗的規矩,他依然是滴酒不沾,對那些撲鼻的酒香顯示出自己倔強的拒絕。他不知道自己在拚命地抵擋著什麼,他好像在不斷地反抗自己。他盡量遠離那個酒坊、酒肆,越遠越好,但那勾魂攝魄的香味還是難以抵禦地鑽進他的鼻孔裏,讓他的鼻翼貪婪地、不停地顫動著,把這酒香深深地往肺腑裏吸。他不知道老大這時已悄無聲息地在他背後站了很久了,當他下意識地回過頭時,一下就看見老大了,看見一點奧妙的笑意,掛在老大的嘴角上。這讓他變得滿臉通紅羞愧無比,他委屈地喊:“好啊,老大,我看你要把整個義門都泡在酒缸裏了呢!”老大聽了,嘿嘿地笑了起來,聽起來就像是奸笑。

但有些東西你越想抵擋越是抵擋不住。老三的秘密終於還是被老大看見了,其實老大早就知道這個老三藏著酒,藏在一隻裝陳醋的壇子裏。老大假裝不知道。可這次不巧,老大夜裏很晚了來找老三吩咐什麼事,偏偏碰上他正躲在一間小屋子裏美滋滋地喝著呢。老大還是不想挑明:“老三,喝醋呢?是不是魚刺卡了喉嚨了?”老三硬著頭皮嗯哪了一聲。老大找了隻杯子,從那醋壇子裏給自己倒了一杯,美滋滋地喝一口:“哦——好醋啊!”你說這兄弟倆,這樣默契又不動聲色地把一件挺滑稽的事處理成了這樣子,該有多好,可這個老三卻一下哭喊起來:“爹啊,我對不起你啊,我壞了你的規矩啊,我管不住自己了啊,你打我吧……”叭,叭叭,叭叭叭……他還真就對著自己剛喝過酒的一張胡子拉碴的嘴惡狠狠地扇起了巴掌。老大看著他,他想說什麼,然後一轉身就瘸著腿走了出去。走得老遠了,他聽見老三還在打自己的嘴。那就讓他打吧,老大想,他這樣打自己也是一種解脫。

由於老二特別會經營,這酒肆不像老三預料的那樣是新挖的茅坑三天香,而是酒好不怕巷子深。生意越來越火了,運氣來了,財源滾滾,真是門板也擋不住。

這個人不但特別會賺錢,他也特別會花錢。你看這個老二是怎麼花錢的?

凡來這酒肆裏喝酒的人,除了喝酒,誰又不想圖個喜氣富貴呢?老二就在酒肆門口披上綾羅綢緞,又在門口掛上了梔子花燈,籠上了金紗幔,連樹枝上也披紅掛彩。他又請了畫師來,在樓上雅間裏描上活靈活現彩繪人物,王侯公卿,才子佳人,這是人間最美的夢幻,在醉眼蒙矓中,感覺自己已在那畫中。那原本尋常的荊釵布裙的酒娘們,也一個個喬裝為仕女嬌娘,她們手裏端著銀盤,托著金杯,這些東西不但能發光,還能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這些,老二喜歡,那些酒徒們誰又不喜歡呢。一到夜裏,所有這一切都在夜色裏發著光,月照中天,繁花似錦,酒肆裏的燈光與窗外的花樹交相輝映,還有婀娜妖豔的歌女吹拉彈唱,那可真是滿座瀟灑喜氣洋洋者矣。這倒不像是個酒肆了,倒像個皇宮了,每個人都像皇帝似的偎翠倚紅,隻要有錢,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這喝酒也不光是喝酒了,還得有章法了,如猜枚、骰子令、酒牌令等,如花酒、交杯酒等,花樣層出不窮,一直到今天,這酒肆裏留下的好多酒令還在民間流行。酒呢,好得很呐,寒時有溫酒,溫酒健脾胃,這裏還為你準備了專門的溫酒杯爐和溫酒注子;熱天有冰酒,冰酒驅暑熱,還有專門的冰鑒酒缶呢。

自然,也有人圖個安靜優雅,有啊,進門後有南北兩條長廊,一條通向繁華,另一條曲徑通幽,穿過縱深的廳院廊廡和芭蕉樹的闊葉、梔子花的清影,別有洞天,一下把世俗的吵鬧衝淡於無形,每一個雅間都帶著一個小閣子和一個獨立的小天井,在靜謐中,你可以聽見花開的聲音,露水的聲音,如果在秋天,你還會在飄零的黃葉之聲中獨享一種別樣的淒清,一邊喝酒,一邊淚流,這讓你覺得有點怪誕,然偏偏就有人喜歡,就想要尋覓到這樣一個可以讓他們安靜地落淚的角落。不過,一個人想要在這裏安靜地流淚,可能要付出比世俗的吵鬧更昂貴的代價。價格老貴啊。

老二就這樣大把大把地花掉了每天賺來的銀子,又給酒肆裏賺來了更多的銀子。他給這酒肆裏添置了無數比真金白銀更昂貴的東西,光是酒器就有上百種,你用銀子買醉,他用金杯給你裝酒。金杯呢還不是最好的。這些酒器中,有給升鬥小民喝的陶杯和竹杯、木杯,他們是站著喝酒的。再就是銅杯、漆杯和上等的瓷杯,這是給一般的富人喝酒用的,他們是坐著喝酒的。然後,就是玉杯、金銀杯、象牙杯、犀角杯,這就不是一般的富人了,他們是抱著喝酒的,躺著喝酒的。別說你一個酒徒,這裏,就是招待皇上使用的家夥都應有盡有。而這裏的杯中之王則是一對象樽,在它的背部挖了一個孔,酒從這裏灌進去,然後通過它的頭流進象鼻,最後從象鼻裏流入嘴裏。這是老二想出來的,他時常這樣胡思亂想呢,可有了錢,啥想法都不是胡思亂想了,很快就有人按他的想法給他打造了這樣的一對非常精美的象樽送來了,跟他的想象完全一樣,象鼻上還鑲嵌了綠鬆石,象蹄是用白金包的。老二又想啊,除了敬酒的杯子,還得專門造個罰酒的杯子啊,他想啊想啊又想象出了一個牛模樣的瑪瑙杯,但它做得特別精致,特別巧妙地利用了瑪瑙天然的花紋,然後又給牛鼻子上鑲了一個牛鑽,那是真正的鑽石。可你看了這條瑪瑙做的牛你會很奇怪,它沒有腿,這就是老二想象的奇特之處,它沒有腿就沒法站穩,也就沒法放平,你裝了酒以後,就隻能端著了,你不喝完了這杯酒就放不下,一放下酒就要潑出來,這就是它最妙的用處,罰酒。這樣的象牙杯、瑪瑙杯自然不是一般人敢使用的,老二花掉的是天價,他標出的也是天價,這敬酒跟罰酒的杯子你使用一次,他就要收你兩百兩白銀。但沒人跟老二討價還價,那些討價還價的人,可能見都沒見過這樣的酒杯。時間長了,老二又慢慢發現,那些個特別愛熱鬧愛富貴表麵風光的酒客雖然有錢,但那也隻是逢場作戲的酒徒,最有錢的還是那些安靜地待在別有洞天處、深藏不露的酒客,有時哪怕隻是兩人對坐而飲,他們也要用敬酒的象形樽一對,罰酒的牛形瑪瑙杯一個。

老二在花錢的過程中發現了真理,一個人隻要想花錢,舍得花錢,又有錢花,那還真是一件挺美的事。而真理的美妙在於,很多事情好像不是他會想,是銀子會想。他老想著他得把這些銀子趕緊花完啊,他越是這樣大把大把地花出去,那些白花花的銀子越是像潮水般滾滾而來。

老二隻管賺錢,錢賺得越多他越興奮。但每天打烊之後,老三都要帶著六個人在賬房裏專門數錢,趕在每夜子時之前入庫。而數錢竟然變成了誰都不願幹的活,當夜深人靜了,這銀子和銅板發出的叮當咣當的響聲,讓許多人不知如何才能入睡。老三現在是這上下一百多口人裏最牛的人了,誰有他數過的錢多啊,可這樣一個牛人就像個罪犯,見了誰都點頭哈腰,一時半會沒看見老大他就兩眼茫然。老大清靜無為的日子也因他的不斷滋擾而變得不那麼清靜了。看著老三那樣一副魂不守舍、前途渺茫的樣子,老大問他夜裏是不是睡不著覺?他說不是睡著睡不著的問題,而是做夢也夢見自己在數錢,一輩子也數不完的錢,他常常突然就被嚇醒了。他異常痛苦地感到,他就要被銀子和銅板活埋了。

老三說,大哥啊,你就饒了我吧,我、我……再也不想數錢了啊……

老大說,我看你也不能幹了,那就讓老二來幹吧。

老三喊,不,可不能讓老二幹,這麼多錢,你交給他放心啊?

老大說,那就還是你幹,老三啊,實在跟你說,這家裏把事情交給你我最放心。

老三說,你就饒了我吧,我是真的再也不想幹了啊,你想交給誰幹就交給誰吧。

老三丟下這句話便趕緊走了,像是逃走了。老大搖頭,苦笑,這其實也在他的預料之中,一個酒肆開到這時候,老三已經沒有力量再來監管了,他的曆史使命就算完成了。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呢。

老三接下來要幹的重要事情,是蓋一座學堂。這一直是大學士陳伉最大的願望。有了錢,什麼事都好辦了,這蓋學堂的事就交給老三來幹了。這個學堂也就是後來東皋學堂的前身。但在陳伉主家政的時代,江州義門的學童還不算多,當時都在附近的鄉塾裏就學。老三像數錢一樣,把這家裏所有的學童點清了,心裏有了數,蓋多大的學堂也就有了數。他把圖紙拿給老大看時,老大說,小了。老三想,也是啊,現在還沒到上學年齡的孩子,以後也要上學啊。他把學堂的規模整整擴大了一倍,又拿給老大去看,老大說,小了。老三又把學堂的規劃再擴大了一倍,連娘肚子裏的孩子也算上了。但老大還是說,小了。老三急了,問老大,你到底想蓋多大?老大說:“咱們是義門啊,不能隻想著自家的孩子,還有別人家的孩子也要想到啊。你沒看見,現在很多人看見咱們老陳家賺了幾個錢,眼睛都紅紅的呢。”老三這才恍然大悟,又佩服不已,這個老大好像什麼事也不想,每件事都想得這麼周到:“大哥啊,我真是打心眼裏服了你,我要有你一半就好了啊。”

沒過多久,一座學堂就蓋起來了,盡管比原來的計劃擴大了整整三倍,但陳伉還是覺得小了。老三問他,你到底想蓋多大呢?陳伉嘴上掛著一個奧妙的微笑,說,你現在還不知道,但你兒子肯定知道。這又是後話了。

眼下,老三茫然的是,蓋了學堂之後再幹什麼呢?

許多事情其實不用他操心,這錢呢哪愁沒地方使呢。很快,就有件事出來了。那是清明前後。清明踏青,重九登高,自然也是江州的風俗。尤其是家中的女子,一年上頭難得有這樣一兩次出門的機會,一出院門,一個個便像是剛從囚籠裏放出來的,把女兒家的性情也一下放開了,一下放蕩起來了,在山道上花叢裏追逐嬉鬧,搞得披頭散發,衣衫不整。這讓老三看了又鬱悶起來,他到老大這裏來訴說,咱老陳家畢竟是遠近聞名的義門世第啊,看那些娘們兒浪成這樣子了,這讓外姓人家看見了多不好。老大笑道:“那就沿途蓋些亭子吧,對了,還架一些秋千,男人們走累了,可以坐在亭子裏喝幾杯,女人們呢,嘿嘿,就讓她們去蕩秋千吧。”老三鼓起眼睛看老大,這老大怎麼越老越沒正經了呢?老大卻不是開玩笑,一本正經道:“老三啊,你想想,她們也該有個嬉戲的地方,還有,她們衣衫不整,頭發紛亂,也得有個地方梳梳頭,整整衣衫哪。”——用一個大學士的話說:“以俟清明踏青之設,時常休整不致頹壞。”這是老大的原話,一個大學士嘛,就是這樣說話的。

老大這樣吩咐了,老三也一一照辦。他也漸漸摸透了老大的一個性子,凡是他來稟告家中出了什麼亂子,老大從來不是想要怎麼去堵著,而是順著來,順著這男男女女的性子來。那些亭子、秋千架很快就蓋起來了,沿途還蓋了不少房子,計六座二廈,隻要有錢嘛,啥事情都好辦。這些亭子剛建起來時還叫嬉戲亭,但後來,這嬉戲亭留下來了,但名字改了,改叫秋千院。這不是老大改的,也不關老大這一代人的事,是他們下一輩人的代表人物陳崇給改的。改得好,秋千院,一聽就比嬉戲亭要風雅一些。但到陳崇之子陳兗當家時,又有一改,秋千院改成了千秋院,這就改得更妙了,秋千,千秋,顛倒了一字,一下變得意味深長了。這就是漢語的魅力,魅力無窮。

蓋了嬉戲亭,這個老大似乎又在開玩笑了,他竟然吩咐老三蓋一座戲台。老三還是那性子,有啥說啥,他覺得這樣不好,很不好,錢再多也不能這樣瞎使錢哪,何況,咱們義門世第,詩禮人家,怎麼能蓋戲台子呢?但這次,老大的理由更充分了,相傳,先祖旺公生前就喜歡看戲,在天葬旺公之後,家人便在東皋山下搭起了一座戲台,請來了三路戲班子連續唱了三天三夜大戲,那都是旺公生前最愛看的戲。而旺公,不但是江州義門的開派始祖,更是一個靈魂的統治者。他既然喜歡看戲,江州義門也就有十分充足的理由來建起一座永久的戲台。總之,一個曆史性的證據已經擺在那裏,就在秋千院的後麵,一座戲台很清晰地出現了。按江州義門圖的描繪,那座老戲台坐落整座建築群的西口,坐北朝南,從輪廓上看,兩層飛簷樓台,戲台下麵就是相當寬敞的看場。在老戲台的右手邊,挨著一座東皋祠,不過,這是後來才建起來的,暫時還與我在此敘述的事物無關。

一座戲台子蓋起來了,但有些事情老三是暫時看不出來的,蓋這戲台子,老大還大有深意。想想,這老戲台上一定會有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春秋大義的故事輪番上演,一出出引人入勝的好戲是很容易讓人進入角色的,進入角色的不僅是演員,也有觀眾。當他們把自己混同於戲台上那些角色時,這又和喝酒的致幻性是一樣的效果。人是需要一些幻覺的,哪怕像老三這樣粗糙實在的人也是時常會產生一些幻覺。在陳伉主家政的十年裏,他似乎並未在仁啊義啊上投入更多的精力,也很少有“庭訓”的事情發生,而在中國古老的戲曲裏,原本就充滿了忠孝仁義的教化,這無疑要比舜帝爺在七祖青公的夢中反複出現要有趣得多,也更容易滲透人心。哪怕從更形而下的一個角度看,那些發生在戲台上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至少可以讓那些幾乎盲目地處於騷動不寧的年輕人懂得了他們接下來的生活中可能要發生的一些事情,在那樣一個時代,他們不可能有浪漫的戀愛,但在結婚之後,尤其在初夜,他們也許會反複回味那些感傷的又含有煽情意味的細節,並依照劇情來試驗他們還一無所知的性生活。食色性也,在這方麵,大學士陳伉顯然比他父親更懂得聖人的微言大義。

大學士陳伉幹的這一切,其實從未違背聖人的真義。

但他一生幹下的最後一件大事卻再次引發了激烈的爭議,一直到現在也還爭論不休,這事,他真的幹過嗎?這還真要等到久遠的未來,一些真相才會被揭示出來。我的敘述,在這裏隻是一個開端。

在某個春天,桃花汛剛過,湖水開始上漲,老大忽然遊興大發,邀了五個兄弟,帶了一壇好酒,去湖畔賞景。酒過三巡,老大說,這地方多好啊,你們想想,咱們可以在這裏幹點什麼?老三一下愣著了,這個老大,不會是想在這裏蓋一座茶亭吧?老五呢,則以為大哥是想在這裏開荒,這倒是老五飯碗裏的事,他已經開始琢磨著,怎麼在這裏圍堰造田了。老二卻兀自望著那些湖上的帆影出神。

老大問:“世賢,你又在想什麼呢?”

老二歎息道:“我在想呢,老祖宗給咱們子孫後代選了這樣一個地方,真是好啊,不到這大湖邊上走走,隻以為天底下就隻有一個山坳,到這裏來一看,眼界就開闊了,這樣一個大湖,與九條江河相連,南可下嶺南,北可上汴梁,東可達金陵,西可抵渝州,這麼一個地方,天底下到哪裏去找?”

老三說:“我看哪,要是沒有這麼個大湖,全是無邊無際的土地那才好呢,這水上長得出穀子嗎,種得出棉花嗎?”

老二說:“你別老是惦記著那兩畝三分地,應該把眼睛睜大一點,這天底下有能長出棉花、穀子的土地,也還有長金子、銀子的地方呢!我想啊,趁咱們現在多少還有點家底,與其去買田置地,還不如用來打造船隻,在沿江的大碼頭上開幾家商行、貨棧,把咱們酒坊裏的酒運到各地去賣,還有這四鄉八鄰的棉花、高粱、花生販到城裏去,再把城裏的食鹽、陶瓷、紅白蠟販到鄉裏來,這樣一出一進,黃燦燦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不就滾滾而來了嗎?”

老大說:“好主意啊,世賢,你給兄弟幾個仔細講講。”

老二說:“這跑買賣的事情,我打聽過,就是在德安城裏開一家雜貨店,也隻要兩三個人打理,賺的錢卻比三十個人種地還要強許多,置一畝地和造一條船的價錢也差不多,何況咱們這裏有的是樹,說幹就可以幹了。”

眼看著老大老二一拍即合,老三又急眼了,他不傻,他就知道老大把他們兄弟幾個帶到這湖邊上來賞景,來喝酒,一定又有什麼文章要做,而以老大的威信,別的幾個兄弟都會跟著老大轉,能夠說不字的也隻有他這個夾在中間的老三了,他沒有發火,他幾乎是在苦苦哀求:“大哥,這個萬萬使不得,咱們開這個酒肆就讓外人議論紛紛了,要是再在江湖上跑起了買賣,咱們可真是成了奸商了,再說,這大風大浪的,你就忍心把子孫打發到那麼老遠的地方去做買賣,他們在水裏行船你又怎能放心啊?再說,就是不做買賣,咱們也還不至於餓死啊,哪怕餓死咱們也要死在一堆啊……”

老大原以為這個老三又會暴跳如雷,結果是掏心掏肺地說出了這樣一番話,說得他的心都酸了,這個老三還真的像是變了一個人。他端起酒杯,給老三敬酒,說:“世安啊,你這話說到了我心裏去了,農為食之本,桑乃衣之源,你放心,這是咱們的主業,這是一定要堅持的,但農耕賴於天時,一旦遇到水災旱災,一大家子人僅靠田畜之出,豈能維持生計?別看咱們現在吃了幾頓飽飯,日子還過得挺滋潤,若是沒有這個酒肆,咱們可能也快要揭不開鍋了。不知你想過沒有,如果咱們這人口再要增加,單靠在這東皋嶺下種地能養活越來越多的人丁嗎?哥知道,在這個家裏,你是最不想分家的,隻要咱們不分家,可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這人口就會不斷地翻番,到時候想不分家都難了,與其等到以後分家散夥,咱們不如先就為子孫後代從長計議,在耕讀之餘另置別業,老二剛才的主張,興許就是咱們的另一條活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