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家長·0··0·第二章大家長一個天子想象的太平之鄉、常樂之裏,離他實在太遙遠,而江州義門也無法預料即將在帝都長安發生的遙遠不測。但曆史給予了後世發現巧合的可能,當旌表的盛典在艾草坪隆重舉行時,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在那禦林軍守護著的禁宮裏,一把長劍已暗藏在被風掀動的帷幕後,隨即,一個天子就開始繞著一根根金漆龍柱踉蹌奔跑,他在躲避那把不斷刺向他的長劍,蒼天啊,你既命我做天子,又為何讓我死於這不義之劍啊!在他無援而絕望地呼號中,一劍刺穿了兩個身體,另一個是他心愛的昭儀……
青出於藍
在江州義門開派始祖陳旺被天葬了二十四年之後,唐德宗貞元十六年庚辰(公元800年)九月十九日寅時,他的曾孫陳藍出生了。
按江州義門世係,以伯宣公為始祖,已進入第六世。
這年,陳藍的父親陳感三十七歲,和他的祖父、父親一樣,也長著一撮山羊胡子。這種山羊胡子是一個家族的標誌。三十七歲,也是該長山羊胡子的年歲了,一個父親到了這樣的年歲才盼來自己的兒子出生,肯定又是戰戰兢兢地盼了多少年。在妻子分娩的時刻,他一個人站在秋天的夜晚,想看看有什麼天象或瑞應。此時夜交四更,用現在的話說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他什麼也沒有看到。不過,這小子生得倒是順溜,他剛剛回到書房,便有人來恭喜,公子降生了。
哦。他這樣哦了一聲,看不出有絲毫喜色。他的心裏歎息,還是不行啊,一個兒子的降生,他竟然沒有聽見響亮的啼哭聲。這讓他不停地搖頭晃腦。當年他剛剛降生時,由於哭聲太小,也讓他的祖父旺公不停地歎息,而現在,又輪到他來歎息了。他這樣兀自搖著頭,歎息著,去看那剛降生的小子。這次他終於聽見了,他兒子在哭呢,那像小貓咪一樣微弱地發出的一點兒哭聲,低得幾乎聽不見。他戰戰兢兢地抱著像貓咪一樣哭著的兒子,在心裏歎息著、端詳著,像看一條稀奇罕見的魚,又仿佛要把某些東西確認下來。還是不行啊,還是不行啊。然後,他又把繈褓輕輕放回了妻子鄧氏八娘的被窩裏。那女人倒是沒心沒肺的一臉歡笑,那心滿意足的樣子就像終於修成了正果。她是應該高興的,如果她這輩子生不出一個兒子,她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也是個問題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等著這小子長大,時時刻刻都在擔心這小子會不會夭折,會不會掉進井裏淹死,會不會被狼叼走。事實上,陳感漫長的一生都是在戰戰兢兢中度過的。一麵是大唐的天下越來越衰弱,一麵是這家裏的子孫越來越衰弱。好在江州義門雖說人丁稀薄,但每個人都健康長壽,伯宣公活到了八十八,檀公八十二,旺公八十一,機公八十九,陳感本人更是破紀錄活到了九十歲,這在唐朝都是高壽了。偏生是這個陳藍,從小身體就不大好,是個病秧子。他雖生得柔弱,但腦子還算機靈,雖不見什麼功名,還走了一段官運,在唐武宗時官居朝議大夫。
此時的唐朝也早已沒有了盛唐氣象,但氣數未盡,還得折騰不少時日,隻是越來越衰弱了。一個衰弱的帝國,偶爾也會冒出一個高大雄武的天子。武宗就是這樣一個身材高大、性情豪爽的皇帝,很多人都把大唐中興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但他在位僅僅六年,活了不過三十三歲,就被長生不老的仙丹給毒死的。他一生所幹的驚天地、泣鬼神的一件大事就是“武宗滅佛”,這個就不說了罷。隻說我祖陳藍官至朝議大夫,但此官說來隻是一種遠離權力中心的閑散官,唐為文官第十一階,正五品下。而觀其平生,性本散淡,自然也與當時朝野士人一樣,對道學道術十分迷醉。想來,他應該和武宗一朝和諧合拍,武宗對道術也是十分迷醉的。武宗一死,身為皇太叔的李忱在宦官的擁戴下繼位,是為宣宗。這個皇帝倒是真想有一番大作為,史稱宣宗“性明察沉斷,用法無私,從諫如流,重惜官賞,恭謹節儉,惠愛民物,故大中之政,訖於唐亡,人思詠之,謂之小太宗”。而在這樣一個實在有為的皇帝之下,那些崇尚清虛無為之道的臣僚們,自然是難以適應,跟不上節拍。陳藍倒也很有自知之明,於是致仕歸家,從此隱居不仕,一心修行悟道。佛修來世,道修今生。但在江州義門迄今已有的六世先祖中,他卻是壽命最短的一個,僅僅活了六十三歲。
對此人的生平事跡沒有太多值得一說的,他一生最大的意義就是保證血緣的傳承在他這個環節不能中斷,絕對不能中斷。他也完成了這一神聖的使命,配李氏,生子一,青。依然是單傳。而值得後世永遠銘記的,他單傳的這一個兒子,才是江州義門曆史的輝煌開端。嚴格地說,在陳青降生之前江州義門在事實上是不存在的,存在的隻是艾草坪的一戶家資萬貫但人丁單薄的庸常人家,而他以前的曆代先祖,也隻能說是他登場之前的一段長達百年的引子。江州義門,是和這個即將降生的嬰兒一起誕生的。
現在,我們需要在一個最黑暗的時刻,等待一位江州義門的非凡人物降臨。
那是唐文宗大和九年乙卯(公元835年),一個不確定的季節,一個不確定的日子,有一個女人,一位正在分娩的孕婦——我們那位在曆史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先祖母李氏,正在汗水、淚水和崩潰一般的血水中拚命掙紮。在她發出的一聲接一聲的慘叫聲中,牆壁上跳躍著奇形怪狀的影子,如同古老的象形文字。我們假設他是陳藍的妻子——李夫人,她的丈夫,江州義門的又一位隱士,此刻正在書房裏一次又一次地點燃被風吹滅的蠟燭。那晚的風並不大,燭光搖曳,光景悠悠,特別適合一個隱者手裏捧著一本什麼書,漫不經心地翻閱。但他一次次點燃的燭光還是被風一次又一次地吹滅。
一個女人正在死去,一個孩子即將誕生。在女人叫得最淒慘時,他終於放下了手裏的《道德經》,把淡定的目光轉向了窗外。夜幕四垂,天上不見星月。如果有喜鵲,此時也早已歸巢,在夜色迷茫中隻有黑暗的蝙蝠在成群飛舞。他嗅到了某種縹緲而來的氣味,不知從何處來,不知是何氣味。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這才是他喜歡琢磨的事情。他的心不在一個生孩子的女人身上。他的心如日月光華,想要照亮的是塵世之外的一些更微妙的事物。自從他像先祖伯宣公一樣致仕歸隱之後,他便深懷這一信念。譬如這些蝙蝠,他驚訝於它們的飛舞。在一個把五千言的《道德經》看了不下五百遍的隱士眼裏,這天地間沒有一樣東西的出現是偶然的,人生如同蟲蟻,生死該是宿命。他三十五歲生子,即是宿命。此子最終能否生下來,是死是活,也是宿命。一切皆已注定,任其自然吧。是故他不必為一個女人生孩子的死活去操心。隻是女人過於淒慘的喊叫,打破了他一向心靜如水的讀書佳境。但他一點也不慍怒,他覺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就像這些翩躚而舞的蝙蝠,任其自然罷。
就在他書房倒數過去的第九間房子裏,那位懂得巫術的接生婆此刻正雙手合十,一直跪在產婦淌出的血泊中默默地祈禱。在她的祈禱中,那痛不欲生的產婦開始嗅到一種莫名的氣味。接生婆說,那是靈魂的氣味,這是每一個人在出生時或在彌留之際都會散發出來的氣味。這兩種氣味是一樣的。而一個懂得巫術的接生婆也無法對這種氣味做出判斷,它到底是離生還是離死更近了。但她忽然對那痛不欲生的女人說出了一句必將被後世傳誦千年的名言:
“你不是在生孩子,你是在生一顆星。”
就是這句話,讓淒慘地喊叫著的女人漸漸安靜下來了,像死了一樣。而此時隱士陳藍依然在書房的窗欞前靜穆地佇立,一顆星正從北方的雲層中浮現出來。他被這顆天星完全迷住了。然後,他又看見了一顆接一顆浮現出來的星星,一共是七顆。這其實是時常會出現的天象,北鬥七星。然而它們在這個黑暗夜晚的浮現卻讓隱士陳藍的胸口滾燙起來,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撞擊他,像血流一樣。他吃力地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也一直覺得自己比先祖伯宣公是一個更純粹的隱士,如果不是父親陳感一次次阻攔他,他可能早已歸隱山林去過他憧憬已久的梅妻鶴子的生活了。但那越來越明亮的北鬥七星,卻讓他的目光再也無法擺脫,他的視線轉到哪裏,光芒就跟到哪裏。一個隱士興許真的可以從塵世中超生,卻無法擺脫這天象的兆示。他可能預感到,在他生下這個長子之後,還將有六個兒子降生。
那個女人快要死了。她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為這個家族誕生一個神話。就在她剛要呼出最後一口氣時,又出現了另一種預兆,有一隻蝙蝠從打開的窗戶裏飛了進來,黑色的翅膀散發出新挖開的土壤氣味,這氣味掠過女人蒼白的麵頰,無聲地飛翔著,那垂死的女人立刻揚起一隻胳膊興奮無比地喊叫:“福來了,啊,福來了……”
曆史本身就是神話,尤其是家史,幾乎所有名垂青史的人物都是天星下凡。但出生卻是一件真實的事。當隱士陳藍長久地凝望著北鬥七星中最先露出來的、最亮的那一顆時,一個嬰兒已在一個垂死的女人興奮地呼喚著“福來了,啊,福來了”的血泊裏誕生。他在母腹裏可能憋得太久了,雙眼緊閉,一張小臉已紅得發紫。但他看上去和天上的星宿沒有任何關係,他和別的嬰兒唯一的區別在於他來到人間時,選擇了一種截然相反的方式,他是倒著出生的,兩條腿先從流血的母腹裏伸出來。這讓他的一生從一開始就已顛倒。而別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會呱呱呱地放聲大哭,他的嘴巴也死死地閉著,一聲不吭。有一陣,那個接生婆幾乎是絕望地看著這個死崽子,她已經斷定這是個死胎。這讓她很憤怒。她費了這麼大工夫把一個孩子接到這世界上來,卻是一個死孩子。她突然撲上去在那死崽子的屁股上拍了幾下,一雙眼睛睜突然明亮地睜開,嬰兒咧開嘴,咯咯咯地笑起來。
那接生婆忽然害怕起來。這就像一個惡作劇。她迅速地把一個嬰兒包裹成了繈褓,然後走進隱士陳藍的書房,用雙手捧著遞給陳藍,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啊,你看,今夜的北鬥星多亮啊!
作為一個接生婆,她的曆史使命已經完成。
而有關我祖陳青是北鬥星投胎轉世的說法,還將有待未來的歲月和傳說進一步驗證。
事實上,隱士陳藍存在的價值已經不大。當他以一個父親的名義給兒子命名之後,他的使命也大致完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是他給兒子命名的用意。但這句話卻不是源於《道德經》,而是來自一句儒家的經典。
這是一個值得我們從頭到尾描述一生的人物——
陳青,字仁卿,號德彥。他的出生,標誌著江州義門陳氏進入第七世,也是旺公在艾草坪開基的第五世。這些都是順序,更重要的是,他將成為江州義門的第一任大家長,後世謂之一世長,主持家政十六年。但他一生最偉大的成就,還是一口氣生下了六個兒子,從此終結了數代單傳,沒有他生下的六個兒子就沒有江州義門。關於江州義門的所有曆史,都將由他這六個兒子的後代來書寫,我也是其中之一。
在我能找到的各種家乘譜牒中,都在拚命往他身上貼金:唐僖宗中和舉進士,光啟時授直雲閣大學士,官朝散大夫。宋仁宗時追贈齊國公,宋天聖四年丙寅,蒙敕贈顯祖青五代公爵。特立祠堂,設五龕,命守士官,以文廟先師禮樂致祭。酌獻誥一道雲:“義門陳氏,義居年將幾於五百,闔族同爨族何聚於三千。惟祖父之訓,式用公侯之爵,無靳錫之大禮拜以先師。庶幾車上之民,感化同堂之義。”
在他的生平事跡裏涉及了許多唐朝的重要年號,但這樣的敘述有些語無倫次,乾符、廣明、中和、光啟、文德,都是僖宗曾用過的年號,而陳青舉進士的具體時間到底是在乾符年間,還是中和年間,現在已經無法斷定,前後差距可達十一年之久。而據此推測,他舉進士最早也唐僖宗乾符元年(公元874年),那時他已虛歲四十,年屆不惑。最晚則在唐僖宗中和四年(公元884年),那時候他已年屆半百,在那個時代已是名副其實的老人了。可見,他舉進士已相當晚,而做官的時間就更晚了。令人疑惑的是,陳青雖說比他爹陳藍多了一個進士光環,但他的官做得比父親還低,譜載他“官朝散大夫”,此官在唐朝為從五品下,文官第十三階,比他爹做過的朝議大夫低了兩階。不過,朝廷還給他授了一個直雲閣大學士。這又是個什麼官呢?如果陳青真的被授過大學士,那就不是一般的官了,大學士在唐朝始置,皆由宰相兼領,或是為了優禮前任宰相而特意安排,有金鑾殿大學士、集賢殿大學士,後來又置觀文殿、賢政殿大學士,但卻沒有什麼直雲閣。但不管是什麼殿什麼閣,隻要是大學士,都是位列九卿的一品大員,為文臣最高級,協助皇帝處理政務,也無一不是生前地位尊崇、死後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我祖陳青真的當過這樣的高官嗎?我幾乎把新唐書和舊唐書翻爛了,也沒有找到陳青這樣一個大學士,曆史又一次被篡改了,義門後世編纂的家譜太誇張了。當然,這裏麵很可能也有一種誤會,陳青沒當過大學士,但可能當過學士,這是和大學士同時設置的一種官位,但地位卻低了許多,五品以上為學士,六品以下為直學士,我祖陳青這個“直雲閣大學士”很可能就是一個六品之下的直學士,職掌校理經籍,撰集文章,入選者多為有學之人。如果說陳青曾經擔任過這樣一類的官職,應該還是有可能的。而陳青既在光啟時為官,則應在光啟元年至光啟三年之內(公元885—887年),光啟這個年號也就使用了三年。
從當時的背景看,陳青真是生不逢時,曆經一次次折騰,唐朝已經進入朝綱紊亂、盜賊蜂起的末世。其時掌管宮廷禁衛軍的幾乎全是宦官,事實上也掌握了對滿朝文武乃至皇室王子的生殺予奪之權,他們想讓誰做皇帝就讓誰做皇帝,想幹掉誰就幹掉誰,包括皇帝。而被他們擁立的皇帝都是可以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小皇帝,兒皇帝。僖宗李儼十二歲繼位,而在他繼位之前,先帝懿宗的六個兒子已被宦官一起幹掉了。僖宗一個少年天子,怎麼當皇帝,怎麼治國平天下,怎麼為人處世,全賴一個名叫田令孜的宦官來充當教父。僖宗也將一應政事全委托給了這位“阿父”。就算僖宗有所作為,這個曾經盛極一時的帝國也早已病入膏肓,史載,“自懿宗以來,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賦斂愈急。關東連年水旱,州縣不以實聞,上下相蒙,百姓流殍,無所控訴,相聚為盜,所在蜂起。州縣兵少,加以承平日久,人不習戰,一與盜遇,官軍多敗”。而朝廷和官府實在比強盜還厲害,無論是明搶,還是巧取豪奪,他們都是天下最合法的強盜,而對這個帝國的危機與真相,誰也不敢說一句真話,“宰相以下,鉗口莫敢言”。在這樣的情勢下,想陳青那樣一個年過半百、六品之下的閑官閑差,又能有多大的作為呢。但他和父親陳藍、先祖伯宣公顯然不同,他是很有一番抱負也很想有一番作為的,實在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盡管家乘譜牒沒有他致仕歸家的記載,但從青公後來的生平事跡看,他在官場沒混多久,便回到了艾草坪老家。事實上,除了致仕歸家,他已經沒有別的出路。
····從唐都長安到江州義門,是一條漫長而荒蕪的路。一個人在回家的路上策馬而行。
就在他離京的前夕,黃巢的兵馬離京師已越來越近,連那個少年天子也被宦官們在一片混亂中挾持離京。這一次回家的經曆,給一個亂世中的離人帶來了不盡的恐懼和不可名狀的震動。他先要穿過月黑風高的關中,躲避流寇黃巢反反複複出現的兵馬。馬蹄聲碎,一路並不急促,也沒有停留。老馬的尾巴在不停地擺動。累了,他就伏在馬背上睡著,在深沉的睡夢中也能感覺到一匹老馬的骨頭越來越瘦。
大地的蒼茫,在進入遼闊的中原之後他越發真實地感覺到。在灰霾壓得極低的天底下,偶爾有烏鴉從他傾斜的肩膀上飛過。一路上難以看到迷人的炊煙,隻見被燒掉的房子還冒著青煙,一個個村落變成了墓地,那些躺在路邊的屍體,或是餓死的,或是殺死的。可惜,他不是杜工部,否則他一定會寫出比安史之亂更殘酷更悲慘的史詩。他能活著穿過中原,比先祖陳旺那一次傳說中的漫長逃亡更是一個奇跡。當一匹老馬載著他抵達長江北岸,他剛從馬上下來,老馬便咕咚一聲栽倒在了地上。
它死了。它的力量已經全部用盡。它所承載的曆史使命也已完成。
此地已是吳頭楚尾,他在一個叫武穴的碼頭登船,涉江。在唐朝這裏還叫廣濟,這裏地處長江中遊北岸,大別山南麓,離江州大約還有兩百裏水路。江水在緘默中洶湧。回望長安,一個人早已老淚縱橫。屈指一算,一條路走到這裏他已經走了一年半,長安如夢裏,何處是歸期?——他忽然想起李太白的詩。眼淚是輕浮的,他的心像石頭一樣沉重。曆史在不停地創造角色,他不是李白,更不是杜甫。他這輩子注定再也回不來京師長安。
看青公一生,他真正的意義也不在於他為朝廷做了什麼事情,也沒見他做了什麼值得被曆史記上一筆的事情,陳青作為我在此敘述的又一個主角,他隻為開創一個家族的輝煌而存在。他是江州義門的第一個顯祖,也是江州義門的第一任大家長。如果沒有陳青,也許我們就隻有祖先而沒有天堂。
自旺公遷居艾草坪一百四十餘年以來,曆經七世,他前麵的曆代先祖,隻不過是用單弦為他的出世彈奏的一段漫長的序曲,多麼寒磣與單薄。到了他的時代,一個曾經盛極一時的帝國正在土崩瓦解,而一個民間的王朝正在子孫們呱呱落地的、像合唱一樣無比高昂的哭聲中逐漸揭開序幕。這個平庸的家族在曆經數代的平庸之後,也太需要有一位不平凡的人物出世了。而陳青的不平凡,一開始就表現在他引以為豪的繁殖能力上。在曆經了近一個世紀斷子絕孫的危險之後,不憑什麼,就憑他一口氣生下了六個兒子,這個逐漸褪去神話色彩的家族,到了這一代,又開始演繹一個家族的傳奇和神話了。
五百年家國啊,一個道士的預言,事實上就是從這個人開始的。
大家長
現在,一個穿得比叫花子還破爛的老頭兒,頭發胡子亂蓬蓬的,手裏拄著根打狗棍——這根打狗棍是他一路上對付野狗和豺狼的。他正在穿過艾草坪的一條黃泥路,走近一扇門。他的目光已經變得安靜而明確,回家了,終於回家了,那一大片青磚灰瓦的房子,就是他的家。國已破,但家未亡啊,他的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隻有從亂世中一路走過來的人,才更懂得這家的意義。
站在門口,他注視著,想把這個家仔仔細細地看一遍。
一條狗在門後探出了半個腦袋,衝他猝不及防地吠叫了一聲,他一驚,手裏的打狗棍下意識的一舉,又放下了。這是他自己家裏的狗啊。頃刻間,又冒出了無數條狗,湧動著,就像起伏的狼群,把他團團圍住了。這並非我荒誕的想象,而是非常真實的一幕。如果不努力回想,我們可能早已忘了,當年隨先祖陳旺一起來到艾草坪的還有一條狗,一條渾身漆黑、四爪踏雪的神奇黑犬,它叫黑豹。時隔百年之後,黑豹自然是早已死了,但它卻具有遠比人類更強大的繁殖能力,現在,它的子孫已經有了整整一百條,一條不多,一條不少,而且奇跡般地保持了它純正的血統,無論公狗母狗都長著一身又黑又厚的毛皮。此刻,它們環繞著一個衣衫襤褸塵垢滿麵的乞丐,一大片耳朵尖尖地聳立在陽光中,盯著他看。
緊接著出現的是三個女人,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們,這是他的三房妻室,趙氏、鄭氏、劉氏,但她們卻用十分陌生的眼光打量著他。作為女人,她們完全不知道朝廷發生了什麼事。而在她們的想象中,如果丈夫能夠回到她們孤獨、寂寞的身邊,應該是一種衣錦還鄉的方式。就在她們十分茫然的辨認過程中,從屋裏正不斷地傳來嘶吼、喘息和廝打的聲音。
出啥事了?他的目光驟然變得犀利,拎著手裏的打狗棍,一下就撲進了大門。
他看見了,就在堂屋裏,祖宗的牌位下,他的兩個兒子正扭打在一起,他知道,這是他的兩個兒子,但一時看不清楚具體是哪兩個兒子。
“別打了,啊,別打了啊!”喊叫的是他的大兒子。
他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大兒子陳伉。老大在勸架,手忙腳亂地想把兩個扭打在一起的兄弟拉開,但怎麼也拉不開。他自己也挨了不少拳腳,先是眼窩挨了一拳,一隻眼睛都綠了。然後腿上又被踢了一腳,這讓他下意識地退開了幾步,隻管站在一邊喊叫,但無論他怎麼喊叫,兩個兄弟繼續拳腳交加。做父親的看見了,地上還扔著一聖賢書,大約是從老大手裏被打落的,現在正被兄弟倆踢來踢去,已經被踩出了無數腳印。連香案上供奉的先祖牌位,也在廝打中被他們撞得搖搖晃晃……
這就是陳青致仕歸家後看到的第一幕。想他從遙遠的京師一路逃回來,已是身心俱疲,賴上天垂憐眷顧,讓他逃回來一條性命,充滿了劫後餘生之感,原以為回到了家裏,會是一次生離死別後的團聚,沒想到一回家就看見兩個兒子在死掐。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跳到香案前,用身子把祖宗的牌位護住,然後,他舉起手裏的打狗棍,大喝一聲,住手!他沒想到自己的聲音那樣嘶啞,不得不加大聲音,已經怒吼了:“住手,你們這兩個孽畜,快給老子住手!”那倆兒子聽見有人充他們的老子,這才吃驚地把扭打在一起的手鬆開了,一起抬頭看著眼前這叫花子似的老頭。那老頭用嘶啞的聲音繼續吼叫:“我造了什麼孽啊,怎麼會生下你們這一群孽種呢!你們這兩個孽畜,竟然連老子都不認得了?”他把亂蓬蓬的頭發和胡子呼啦一下掀開了,幾個兒子這才看出一個父親的真實麵孔。老天啊,這叫花子還真是他們的父親。
幾個女人也一下尖叫著哭喊起來,她們沒喊老爺,一起哭喊著老天,老天啊。
在女人們的哭喊聲中,一個兒子撲通一聲跪下了,爹啊,你可回來了,你可要給孩兒做主啊!
另一個兒子也跟著跪下了,跟著喊,爹啊,你可回來了,你可要給孩兒做主啊!
孽畜,你們這兩個孽畜!陳青又一次舉起了打狗棍,但那根打狗棍在兩個兒子頭頂上高懸了許久,終於沒有落下。他看見了,看見兩個兒子脖子上、手臂上傷痕累累,傷口還在流血,地上還有一團團被扯斷的、帶著血絲的頭發。他把棍子放下了,重新支撐住自己的身體,然後對跪在跟前的兩個兒子說:“鸕鶿不食鸕鶿肉,你們都是親兄弟啊!看看你們這兩個孽畜啊,連禽獸也不如啊,你們別跪在老子跟前,你們要跪就跪在老祖宗的跟前,好好想想吧。”
他這樣喊著時,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幾個兒子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次他從山裏采來了一碗野蜂蜜,他忘了,他記不清當時是因為蜂蜜太少了不夠分,還是他故意不分的,但他記得很清楚,那一碗蜂蜜由六個大小不一的兒子輪著喝,一人一口,一碗蜂蜜喝了一輪,他以為他們早喝完了,可一看,碗裏的蜂蜜一點也沒見少。“爹,你喝啊!”這就是他的兒子啊,六個兒子啊,六個親兄弟啊,那時候多孝順啊,多仁義啊。他這樣回想著的時候,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眼前的一切都浮著一層渾濁的光,越發模糊了。眼前這幾個模糊的身影,還是他的兒子嗎?
他的一雙手下意識地伸向祖宗的牌位,那上麵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在他摩挲著擦拭牌位時,老大也把地上那本被踐踏得肮髒淩亂的書拾了起來,在手裏拍打著。陳青看了老大一眼,痛心疾首地搖頭:“世高啊,你看我不在家裏,這個家都折騰成什麼樣子了,你是這家裏的老大,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啊!”
老大跟著爹歎了一口氣,想說什麼,卻又沉默了。
陳青說:“去吧,把你那幾個兄弟都叫來吧,我有話要說。”
祖宗靈前,青煙繚繞。幾個兒子都已一一跪下。做父親的把他們從大到小挨個數了一遍,一共是六個,老大老二老三都已成家立業,最小的一個也有十七八歲。
這像是一次奇怪的檢閱。據大成宗譜載,七祖陳青二十五歲生長子,然後兩年或三年一個,一口氣生下了六個兒子,曰伉、侍、仲、俛、偉、伸。六子生孫十九,十九生六十六。到後來,一夜之間就有幾十個嬰兒降生。——回想那個蝙蝠飛舞的夜晚,北鬥七星的天象曾讓六祖陳藍想入非非,他預料自己在生下陳青之後還將繼續生出六個兒子,這是一個天大的誤會。這個天象後來的確應驗了,卻不是應驗在他身上而是他唯一的兒子陳青身上。青公與他生下的六個兒子,恰好共同構成了北鬥七星,而江州義門無數的子孫,又是這北鬥七星繁衍出來的無數星辰。而以七祖青公八十歲的壽命,足以看到他的曾孫們出生。如果再加上那些沒有載入世係的女子,如自己的妻室、兒媳婦、孫媳婦、曾孫媳婦,以及未出閣的女兒、孫女、曾孫女,你可以想象這個血緣聚落的大家族該有多大。這還僅僅隻是開始,它還將續寫更大的傳奇與超越,最終締造一個長幼三千九百餘口、同居十三世、合爨五百年來未嚐分異的民間王朝。這是後話。
眼下,隻說這六個兒子,他們隻有一個父親,但卻有不同的母係,按家族傳統,有正房、偏房,正出和庶出之分。這讓同一個屋簷下的家族關係變得異常複雜而衝突不斷,就算同胞兄弟之間沒有矛盾,那些從外姓人家嫁過來的媳婦們也不可能不產生矛盾。對數代單傳的江州義門,這還是此前從未遇到過的問題,而陳青一回來就必須麵對。回溯陳氏家族的曆史,以子孫的繁盛而言,還沒有哪個時代能夠超過那個短命的陳王朝。文帝陳倩(蒨)雖說隻活了四十四歲,卻一氣生下了十二個兒子,宣帝陳頊也隻活了五十二歲,竟生了二十二子,還有一說,是四十二子。這麼多兒子,還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如此浩蕩的子孫如何管理,曆代采用的方式就是分封,以國為家,分封諸王。江州義門到了陳青這代,曆代祖宗在這裏積累的田地家產,應該業已蔚為壯觀,還是值得六個兒子來分一分的。分,還是不分?
傷口的鮮血已不再流,但血是最能產生聯想的東西。看著兩個兒子身上的血跡,陳青壓低聲音宣布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先帝懿宗的六個兒子被人殺死了,是誰殺了他們?老大對朝廷的事情還比較關心,他猜猜估估地說:“是宦官,有人說是宦官……”不!陳青突然加大聲音,讓他的六個兒子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噤。這個效果讓一個做父親的顯然感到滿意,他再次把聲音壓低了,低到了神秘的程度:“那六個慘死的皇子每一個都很有本領,他們的本領要是加在了一塊別說是幾個宦官,誰又奈何得了他們?可他們都自以為自己的本領是最高強的,個個都想當皇帝,你爭我奪,一個個鬥得死去活來,又加之那些太監和女人們的挑唆,結果被宦官們一個一個幹掉了,你們說,到底是誰幹掉了他們?”
老大剛張開嘴,老二已脫口而出:“幹掉他們的就是他們自己!”
這個老二,聰明哪。做父親的走到老二跟前,看了一眼他撅起的屁股,沉聲問:“世賢哪,你雖不愛讀書,但從小便聰明伶俐,人道是,樹大分杈,人大分家,我想把這個家分了,你看呢?”
老二眼珠子轉悠了一圈,低眉順眼地說:“孩兒聽爹的,隻要一碗水能端平,一切全憑爹做主。”
做父親的又看著老三了:“世安,你是個直筒子,脾氣暴躁,但心地善良,你說呢?”
老三果然是個直筒子:“分吧,分了倒幹脆,現在家是沒分,心早已分了哩。”
做父親的又把老四老五老六一一問過了,這三個兒子還沒成家,有的說聽爹的,有的說到時候再看,但都表達了一碗水能不能端平的擔心。做父親的心裏有數了,這六個兒子至少有五個說的都是真心話,還有一個是老大,他還一直沒問。這是他特意留到最後的一個問題,現在,他問了:“世高啊,你是飽讀詩書之人,爹知道,你的書比爹讀得好,你以後的出息也比爹大,現在咱們這個家的情況你比我更清楚,你說是分呢,還是不分?”
老大看了看父親的臉色,說:“按我自個兒的想法,是情願分,各幹各的,各人過各人的人生,多自在啊。不過呢,若從這亂糟糟的世道看,還是不分的好,畢竟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塊兒,那些土匪流寇想要來這裏打劫,看著我們這一大家子人,輕易也不敢動手,還有,這家裏的田土越來越多了,很多都是剛開出來的水荒地,年年發洪水,現在要趕緊修水壩,挖水渠,這是一個人單身匹馬誰都幹不了的,還得大家湊合在一塊兒幹呢。”
做父親的聽了,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覺得自己還有很多想法,很多的意義,這個最有出息的老大還沒有說出來,這讓他多少有些失望。他看得出來,老大心裏其實還有很多話說,但沒有說。做父親的也沒有逼他,隻吩咐老大去拿六雙筷子過來。還沒等老大應聲,老二又搶先說道:“我去!”一下就像箭一樣射了出去,拿來了一大把筷子。
做父親的給了每個兒子一根筷子,幾個兒子都麵麵相覷,不知爹要玩什麼戲法。
做父親的說:“你們都說隻要一碗水端平,爹不敢保證,爹老了,往後隻會越來越老,想要端平,手也難免發顫哩。但爹可以保證,爹剛發給你們每個人的一根筷子,你們可以比一比,絕對是一樣長短。”這還用比麼,這是他們每天吃飯的家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父親要他們比,他們也隻好輪番比了一下,果然是一樣長短。做父親的於是又說:“你們試試看,這筷子能不能扳斷?”幾個兒子疑疑惑惑的,但都照父親的話做了,這太輕巧了,嘎吱一下就斷了。看到此時,一個做父親的心裏更有數了,這六個兒子對他的話雖說多少還有些疑惑,但他試出了他這個父親在這幾個兒子心中的分量,他的話還有人聽,他們都很聽話,很聽他這個父親的話。
他眉毛一揚,突然問:“你們想不想聽聽我的心裏話?”
幾個兒子一齊抬起頭看著他。沒人吭聲。他笑了:“你們想聽,我知道,你們很想聽。我是主張分家的,樹大分杈,人大分家,這是常理,看著你們這樣爭來鬥去的,還有什麼比分家更好的法子呢?有道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現在都說聽爹的,全憑爹做主,但我怎麼做主呢?你們一樣是這家裏的勞力,一樣是吃飯穿衣,但活路有輕有重,力氣有大小,吃飯呢肚子也有大小,穿衣呢個子有高矮,你們要是斤斤計較起來,這個家不好當啊,當家三年狗也嫌,爹可不想討你們的嫌呢,爹還想多活幾年哩。”說到這裏,他還特意給老大遞了個眼神,他覺得他這個大兒子雖說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能在他回來之前,把一個家完整的保持到現在,實在也挺不容易了。
老大是何等聰明之人,一下就從父親的眼神裏捕捉到了真意,接過父親的話說:“爹,這個家不能分,想我們這一家人,自先祖旺公遷居艾草坪,數代單傳,到了我們這輩,賴祖宗蔭庇才有了兄弟六個,這一分又變得人丁單薄了,時間一長,彼此見麵,視若路人,尊卑不辨,長幼不分,誠可謂啊,子孫心地皆深重,祖宗靈前亦堪憂啊。”
老二看看爹,又看看老大,眼珠子又轉悠了一圈,說:“爹啊,你把心窩子裏的話掏出來了,我也掏心窩子說句話吧,您老是我們的親爹,我們都是您老的親兒子,在您老眼裏心裏還有啥區別呢,這個家我不分,就算多幹點、累點、苦點,吃得少點、穿得差點,我也心甘情願,畢竟都是親兄弟啊,就算真的吃了點虧又算什麼呢。”
但他話音未落,就聽見老三從鼻子裏冷笑了一聲。
老二盯著老三問:“怎麼,你想分?”
老三說:“好聽的話我不會說,我就怕一粒老鼠屎打壞了一鍋湯!”
老二又開始翻白眼了:“你罵誰呢,誰是老鼠屎?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你這德性,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接下來那還沒成家的三個小兄弟也都表態了,自然還是那句話,有的說聽爹的,有的說到時候再看。
一個沒有懸念的故事講到這裏,原本該是大團圓的結局了,但七祖青公卻還想試一試。他又把那一把折斷了的筷子重新收攏來,說:“你們都說聽爹的,我聽誰的呢,你們的爺爺已經死了,我沒有爹了,我隻能聽祖宗的,現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就在你們眼前,都看著你們,你們再試試,如果你們誰能折斷這把筷子,就說明祖宗答應了,這個家呢,還是可以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