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老大正躺在床上看書,一條腿伸在被子外,已經敷上了草藥,搭上了繃帶。看見父親拄著拐杖咄咄咄地走進來,他倒並不吃驚:“爹啊,你怎麼來了?我就知道那個老三是張直口,又讓您老擔心了。”青公一屁股坐在兒子的床上說:“總得有個人對我說點實話!”他低下頭,湊近了,去看兒子的傷,沒看見血,也沒有看見有骨頭呲在外麵,但他看見了兒子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還有嘴唇上咬出的牙印。他問老大傷得怎麼樣,老大稟告,山陽鎮的郎中來看過了,不礙事的。這時有一個細如蚊蠅的聲音說:“那郎中說,骨頭沒斷,是筋斷了。”老大轉頭瞄了一眼,分明含有警告的意思。青公知道,剛才說話的是躲在帳子後麵的女人,老大家的。聽老大家的這麼一說,做父親的感到情況比自己預料的更加嚴重,打斷了骨頭連著筋,隻要筋不斷,骨頭還可以重新長起來,這老大要是斷了一根筋,搞不好一輩子就要瘸著一條腿走路了。

他沉聲問:“到底是怎麼搞的?老大,你要跟爹講實話。”

但老大卻在搖頭。通常,老大點頭的時候多,搖頭的時候少。做父親的知道,老大如果搖頭,那就一定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老大果然說:“爹啊,孩兒求您老一件事,這事就算了,您老不要再問了,也不要追查是誰把老三推下去的,我是為兄弟們好,為一大家子人好。”老大說這話時,眼淚幾乎都要流出來了。看著老大這樣再三懇求,他這個做父親的也隻好點頭了。他心裏也很清楚,從老大嘴裏是掏不出半句他不想說的話來的。

從老大屋裏出來,他突然覺得這個老大很像一個人,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這一晚,一個多事的充滿了謎團的夜晚,七祖青公居然睡了一個許久沒有過的踏實覺。當他在又一個早晨醒來,連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老大的一條腿摔斷了筋,老三被人在背後從腳手架上推下去了,他居然感到這樣踏實,一覺睡到天亮,他躺在被窩裏甚至還不想起來,還想繼續睡他的覺。

快到晌午時,他又去了一趟工地。太陽很大,把工地上的一切照得清晰明亮,一座高大門樓的骨架已經聳立而起,由於還沒有粉飾,看上去有些不像一座正在建的門樓,更像是一座殘缺的老建築。如果說還有很多夜晚看不見的事物,那麼現在一切都該暴露出來了。他看見了老大,一次意外的傷害,讓老大手裏提前拄上了一根拐杖,那條傷腿還裹著繃帶,他正吃力地弓著身子,在工地上一瘸一拐地走著,不停地指點著什麼,吩咐著什麼。這個形象讓七祖青公突如其來的一陣眼花,恍惚看見了久遠未來的某個事物。這又是需要天長日久後世才能明白的。這裏就不說了,這裏隻說青公原本想把老三和老大跌下去的那個地方仔細察看一番的,但現在他忽然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他拄著拐杖穿過瓦礫和磚石,徑自走到老大身邊,他要告訴老大一件事,不,一個夢:“世高啊,我已經好久沒有夢見過老祖宗了啊,但我昨夜裏又夢見了……”

這其實並非什麼新鮮事,做夢嘛,隻因對一件事傷腦筋傷得太久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老大一看爹那神秘的臉色,他根本不用和父親交換眼神,就知道父親又夢見哪個老祖宗了,不是伯宣公,也不是旺公,父親這一輩子夢見最多的就是老祖宗舜帝爺。父親一說,他立即就拖著那條傷腿艱難而虔誠地跪下了。

然後,青公又走到老二的麵前,對他說了同樣的話:“世賢啊,我已經好久沒有夢見過老祖宗了啊,但我昨夜裏又夢見了……”老二躲閃著父親的目光,同時也偷看著爹的表情,然後,他也跪下了。

兩個兒子,一樣的姿態,但做父親的立刻就掂量出了兩個兒子跪下時的重量。他心裏有了數,轉身欲走,老二忽然在背後低低地叫了一聲,爹!他把頭重新扭過來,又看著老二了。老二壓低聲音說:“爹啊,我們這家裏幾輩子積下來的一點家底子,現在都快被折騰光了啊,一箱箱的銀子和銅錢都變成了石頭和磚頭瓦片啊……”這讓青公莫名的一驚,一下更有力地瞪著眼睛看著老二了,仿佛想要看清楚他眼睛深處還有沒有核兒。這個老二怎麼用這樣的眼光看事情,這是什麼眼神呢,這是石頭和磚頭嗎,這是立門戶啊!

這一次他很幹脆地轉身,朝老三走去。還沒看見老三,他就聽見了叭叭叭的鞭子聲,抽得分外凶狠,他知道,這火暴性子的老三又在使性子打人了。青公疾走幾步,橫空架起拐杖,架住了老三的鞭子,鞭子底下跪著一個工匠,背脊上已被抽得皮開肉綻,血漿翻翻的,可見那一鞭子抽下去有多厲害。這個老三啊,做父親的一雙眼睛又血紅了:“世安啊,我已經好久沒有夢見過老祖宗了啊,但我昨夜裏又夢見了……”但老三根本不理解他話裏的涵義,更何況,氣急敗壞的老三,此時哪裏還能聽得進父親的夢話,他又狠狠地踢了那工匠一腳,然後把一塊磚捧到父親眼前,一塊從剛砌好的牆壁裏摳出的磚頭,這磚上都是雕刻著吉祥的花紋圖騰的,但這泥瓦匠竟然在磚上做了手腳,青公看見,磚頭上刻畫著一個拄著拐杖、長著山羊胡子的老頭,還有六個小人,又畫了一根繩子,把這老頭和六個小人的脖子都死死地勒緊了。一種窒息的感覺,讓青公陡地中斷了呼吸,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也一下被繩子死死地勒緊了。他痙攣著,一下奪過了老三手裏的鞭子,這該死的工匠,怎麼下得了這樣的毒手啊!眼看著,一根鞭子叭的一聲彈起來,但卻又被他一下甩掉了,就像甩掉了一條蛇。甩掉了這根鞭子,青公才喘過了一口氣,緩過神來了。他彎腰把工匠扶了起來,還衝他笑了笑,他想問問他,師傅,你跟咱們老陳家到底有何生死冤孽啊,要下如此毒手?但他沒問,反倒對他說:“師傅,這不怪你,是咱們老陳家對不住你啊,今晚,我要請你們喝幾杯,我還要給你們發雙份的工錢……”

老三目瞪口呆地傻愣在一邊,他這個爹沒瘋吧?然而,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工程變得異乎尋常的順利起來。老三督工,是一點馬虎眼也不敢打的,但卻再也沒有發現有誰偷工減料,也沒有誰再做手腳。這裏邊究竟有什麼奧妙呢?這讓老三後來想了一輩子。

但那個工匠還是走了,他可能不好意思再在這裏幹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但這件事卻很快就傳開了,傳得越來越遠,就像一個傳說。很多人都知道了江州陳氏,老陳家的人義道啊。很快,竟然連大唐天子都知道了。想想,也很有可能,那時候朝廷專門設有采風官,就是在各地搜集這些感人的故事的。而當一個民間傳說被朝廷認可,江州陳氏的一個標誌性事件也就必將發生。

這裏先要特別說明一下,江州義門——這個已經被我反複提到的名詞,至少在唐昭宗大順元年之前是不存在的,但我是嚴格按照江州義門陳氏世係在使用這個詞組,也就是把伯宣公設定為江州義門的一世祖來講述這個故事,而事實上直到唐昭宗大順元年(公元890年),艾草坪的這樣一個家族才被昭宗“詔賜立義門”,從此才有了正式性的“江州義門”之說。

一座門戶已經立起來了。一個突兀聳立的標誌。我在此仰望,如同仰望天空。對這座高大的門戶,現在還隻能粗略地描述,在我描述之時它尚未最終完成。眼下,五層的飛簷樓閣此時還隻露出了三層,我還隻能看清楚它露出來的部分,第一層是進入江州義門的門戶,這也是我們走進江州義門的第一道門。第二層懸掛的是大唐昭宗禦賜的匾額——敕賜義門陳氏。六個鎦金大字。從此,這個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家族就被朝廷冊封為義門了,也就是說它的正式性、合法性與曆史性同時得到了確立。第三層是一個神秘道士和一個後世天子不約而同的感歎——真良家也!門戶兩側,懸掛著一副楹聯:“九重天上旌書貴,千古人間義字香。”橫批:“義門陳氏。”此聯為唐朝皇帝所賜,但到底是哪個所賜,從來說法不一。一說是唐昭宗李曄敕賜義門陳氏,一說唐僖宗李儇所賜,時間似乎更早一些。這也是一個一直到現在仍然爭論不休的問題,江州義門最早於何時受到朝廷旌表,就和江州義門的整個曆史一樣眾說紛紜。如果說從唐僖宗李儇就開始了,我真是有點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誰都知道,唐僖宗是個以鬥雞而聞名的皇帝,還有鬥鴨、鬥鵝、音樂、圍棋、賭博、打馬球,他遊樂的手法幾乎無不精妙而且技藝高超。作為義門的後世子孫,我當然也希望有更多的皇帝來旌表我的那些老祖宗們,但如果真是這個臭名昭著的短命皇帝第一個旌表義門,這對江州義門就不是榮耀而多少有些諷刺的意味了。

之後,這座門戶還將有更高的層次,還將有更多的故事發生。據家乘所載,江州義門先後受到自唐至宋一共七位皇帝的旌表,每旌表一次這座門戶便會擴建一次,必須有一個曆史性的高度和一座永久性的建築來高懸天子們的禦匾。在第一道門之後,義門子孫又先後建起了三道門。義門,義門,義門,這兩個莊嚴神聖的大字被曆代天子們反複書寫著,從唐楷到宋體,它的核心意圖從未改變過。江州義門幾乎所有的光榮和驕傲都集中在這座門戶上。

門樓竣工的那天,大家長陳青決定不舉辦任何慶典儀式,不過還是有很多人來看這道門,江州義門的第一道門。但青公有點不敢抬頭看這道門,陽光過於刺眼,這道門完全超過了他預期的高度,這讓他有些惶恐,還有些莫名的敬畏。他目光轉了一下,又愣愣地看著東佳山,這是先祖陳旺也曾長時間瞭望的一個方向。

接下來出現的可能是幻覺,站在那道門前的所有人,突然出現了一次集體性幻覺。他們老遠就看見,一隊打著杏黃旗的人馬從那條迂回曲折的山道上走過來了,在前麵開道的是騎馬的護衛,然後是一輛被一頂頂轎子簇擁著的輦車——這可能就是太平鄉後來被改為車轎鄉的來曆。如果事情真的發生過,那輦車上坐著的不是天子,也該是朝廷派來的欽差大太監,簇擁著他的是管著這片土地的太守、刺史、縣令,山坳中的一條土路還從未載起過如此輝煌的曆史,在盛大的震動中塵土飛揚而彌漫,構成了一個亂世王朝詭異而逼真的背景。而那塊曆史性的金字牌匾,越是在風塵之中越能發出它恒久的光芒——義門。

這就是江州義門第一個可以載入史冊的事件——詔賜立義門。

應該說江州義門非常幸運,他們碰上了一個叫李曄的天子。萬事莫貴於義啊,唐昭宗李曄雖然已是大唐帝國的末世君王,但他卻不是昏君,如果身逢盛世,他完全可以成為唐宗宋祖那樣的一代聖主明主。他可能比他那些先帝更清醒地看到了天下大亂的根源,國亂尚可收拾,最可怕的是人心之亂,麵對一個危機四伏的亂攤子,他急於樹立一個楷模來為天下人所效法,當他聽說了江州義門的很多故事後,這位當時還很年輕的天子喜出望外而又熱淚盈眶,看來這世道人心還沒有壞到完全不可收拾的程度,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微服私訪,去那個太平之鄉、常樂之裏看看,但那時,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趕快吩咐貼身太監拿紙筆來,他要詔告天下,旌表義門,而遙遠江州的那個家族的門樓上,將高懸起他的禦筆親書的金字匾額:義門。這兩個字他一連重複書寫了九遍,寫完之後他仰起脖子大喊一聲,幾個離他最近的太監都驚得連連後退,然後就站在他背後看著他,看了很久。

對唐昭宗李曄給這個家族禦賜一塊牌匾我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災難中的帝王,恪守著天子的最後的信念。他要進一步神化自己。但他卻先從神化一個民間的家族開始。他顯然需要有這樣一個家族和它所隱含的核心價值。我感到這個短命的死於非命的天子的睿智,他的禦賜顯然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一種蓄謀已久之後的忽然揭示。然而同樣是這個睿智的皇帝卻做出了那麼荒唐的事,據說他每次外出時都要在禁宮裏落上大鎖,這荒唐的行為看起來很愚蠢其實卻是一種潛意識裏的極度恐懼。後來,在他最恐懼的時候,他甚至命人把自己鎖在禁宮中。在這樣的自我的封閉之中,他才能摟著妃子入睡。他後來真的被人鎖上了,掌管鑰匙的是他最信任的、為他平定了黃巢之亂的大功臣和大忠臣朱全忠。然而,圖未窮,匕首已現。僅憑這宮門上的一把大鎖,鎖得住竊鉤者,又怎麼能鎖住你最想鎖住的心頭之患?又怎能鎖得住改朝換代?曆史永遠比我們敘述的要複雜,而它發生的過程永遠比預想的要痛快,有時候很多的重大曆史事件或某個曆史的重要關口就是一泡尿的工夫、一刀的結果。

閉上眼睛。一個天子想象的太平之鄉、常樂之裏,離他實在太遙遠,而江州義門也無法預料即將在洛陽禁宮中發生的遙遠不測。但曆史給予了後世發現巧合的可能,當旌表的盛典在艾草坪隆重舉行時,忽然響起了一個嬰兒嘹亮無比的啼哭,很快便有家人來報喜,老三家的生啦,老三家的生了啊!這可真是雙喜臨門啊,七祖青公喜得站都站不穩了,他數了一下,這已是他的第十二個孫子了,老十二了啊。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在那禦林軍守護著的禁宮裏,一把長劍已暗藏在被風掀動的帷幕後,隨即,一個天子就開始繞著一根根金漆龍柱踉蹌奔跑,他在躲避那把不斷刺向他的長劍,蒼天啊,你既命我做天子,又為何讓我死於這不義之劍啊!在他無援而絕望的呼號中,一劍刺穿了兩個身體,另一個是他心愛的昭儀。在這禁宮中,隻有她,一個女子,還想撲過來,用溫軟的身體護住一個大唐天子。一個王朝的曆史,以血的方式,完成了最後的釋放,甚至迸發出了它所能迸發的激情無比的力量。一個天子的死,無疑也是在一刹那中完成。他一定很痛快。

這不是幻覺,更不是我的虛構。殺死他的那個人叫朱全忠,他將成為唐朝之後的又一個開國皇帝。但他現在還假裝什麼也不知道,當一塊敕賜義門陳氏匾額高懸在江州義門的第一道門上時,朱全忠,唐朝的最後一個忠臣,正伏在昭宗李曄靈柩上放聲慟哭。他的哭聲和眼淚無疑也是痛快無比的。

這一切多麼富有戲劇性,你感覺這樣的巧合是多麼默契啊。

失明的父親

上蒼的懲罰在陳青七十三歲那年終於降臨,他雙目失明了。而在失明之前他就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預言自己打不過七十三歲,這可能與某種傳統預言在一個老人心裏投下的陰影也有關,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

死他是不怕的,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能夠安靜地死在一張床上,那也是壽終正寢,實實在在是享福了。但沒想到,他差點就被一條毒蛇咬死了。他其實已經很少出門,他這次出門是去十裏潭先封坪看墓地。這是老大請風水先生看好的一塊墓地,但他必須自己親自去看看才放心,一個人再長壽也活不到一百歲,這墓地才是他永遠安歇的千年屋。他拄著拐杖,走得很慢,還有老大和老二在一旁攙扶著,老三掮著一把鋤頭在前麵開路,還有三個兒子在後麵跟著,也算是浩浩蕩蕩了。他還記得自己在十裏潭邊站了站,一潭清水照出了他模糊的影子,也看不太清楚。他還要走得離水近一點,這時老大喊了一句,小心點啊爹!話音未落,就見一道斑斕的光芒一躍而起,他還以為是一道波光,隨即就感覺腳踝上被什麼輕輕地襲擊了一下,涼颼颼的,也像是水濺在那兒的感覺。接下來的記憶就變得像幻覺一樣了,隻聽見很多人都在喊叫,蛇,蛇,蛇!然後他腳踝就被一張嘴死死地咬住了,咬得特別凶狠,活生生地要扯下他一塊肉來。他在迷迷糊糊中很想睜開眼睛看看是誰在咬他,但什麼也看不見了,隨後就是一直到死伴隨他的無邊的黑暗……

他醒來時,六個兒子都團團地圍在他身邊,都在驚喜地大聲地叫著爹。他能聽見六個兒子發出的不同的聲音。他感覺自己就是被他們叫醒的。這是一次漫長而愉快的睡眠,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昏睡了七天七夜,這次昏迷是他最深刻的一次生命體驗,他體驗到了死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服,就像小孩子那樣睡了個天真無邪的大覺。死啊,原來是一件愉快而天真的事情。這讓他更不怕死了,而且對死充滿了一種奇異的憧憬。但現在,他還活著,他清醒地知道自己還活著,除了眼前依然一片黑暗,他很快就緩過勁來了,而且把中斷了的時間和他昏迷之前的時間對接上了,這說明他的腦子沒有出啥問題。他第一個就是把老大叫到身邊來,老大這幾天一直在張羅父親的後事,而且就是按照父親早已吩咐過的一切來辦的。眼下,他也站在父親身邊,聽見父親喊他,他低下頭挨近父親說:“我在這裏,爹。”青公說:“世高啊,我說過的那句話你還記得嗎,可真靈啊,我現在變成瞽叟了,我這雙眼果然瞎了!”他這樣說著時,好像對自己的雙目失明還挺驚喜。老大說:“爹的心裏豁亮著呢。”青公說,世高啊,我已經好久沒有夢見過老祖宗了啊,但我昨夜裏又夢見了,你猜我看見誰了,我看見旺公了,他帶著我在無邊無際的大森林裏跑啊,一直在跑啊,好多的蛇啊,我看不見它們在哪兒,我看見一根掛在樹上的藤子,下意識地伸手一抓,忽然感到寒氣襲人,抓住的是一個冰冷光滑的東西,一條蛇!——青公恐怖地睜大了黑暗的眼睛,他講述的其實是先祖陳旺在莽野密林中逃亡的曆程,這也是旺公經曆的十三難中的第一難,而這一難又在他身上得到了報應。他對著老大冷笑著說,你得小心點!

接下來,他又叫老二了,他問老二,世賢啊,我記得你一直攙扶著我的一條胳膊,是嗎?

老二使勁地點著頭,眼淚像水一樣流了下來。

他對著老二冷笑著說,好哇,好哇。

然後就是老三了。老三慘了,一張胡子拉碴的嘴巴還歪著,就是他,在父親遭遇毒蛇襲擊後,他一下撲了上去,趴在那致命的傷口上,給父親把毒汁一口一口地吮吸出來。幾個兄弟都看見了,看見他那大腦袋像發麵團一樣腫起來,腫得比一個南瓜還大。爹昏迷了七天七夜,他也昏迷了三天三夜,現在,腫也消了,但嘴巴還是歪的,吃飯是歪的,笑也是歪的,哭也是歪的,說話也是歪的。青公說,三啊,你這個傻三啊,你知不知道,你幹了一件最愚蠢的事啊。老三說,爹啊,倘若您老下次又被毒蛇咬了,我還要這樣,我把那條毒蛇咬死了,我咬斷了它的七寸,我現在是百毒不侵了啊,爹!青公一邊搖頭一邊流淚,他讓老三挨近自己一點,老三的腦袋低得幾乎貼著父親的山羊胡子了,青公伸手摸著老三的腦袋,一邊撫摸一邊流淚,看來,他心裏還真是豁亮的,還是老三靠得住啊。他知道,當時離他最近的兩個人是老大和老二,可第一個撲上來救他的卻是老三,三啊,你這個傻三啊!他喜歡用一語雙關的方式說話。

這一次遭遇毒蛇的襲擊後,七祖青公的生命至少延續了七年。這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歲月,一個雙目失明的老人,突然變得神秘起來,甚至有點鬼頭鬼腦。他的舉止變得十分古怪,時常把自己反鎖在房裏。他的兒子孫子們都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人一老,尤其是眼一瞎,似乎都熱衷於把簡單的事情搞得神秘兮兮,仿佛不這樣就不能體現一個瞎子的神秘生活。他再也不需要任何光明了,他也分不清白天黑夜了,隻有在大白天,還能透過窗欞看見,模糊的背景襯托出一個蒼老模糊的身影,他始終背對著窗戶,如同一個偽造的背影。有時候,一個人影在窗外發出聲響,也會把他嚇一大跳。

從唐昭宗詔賜立義門,到七祖青公辭世,這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是在無窮無盡的夢魘和對戰爭的驚恐和焦慮中度過的。此時唐朝已經滅亡,曆史已進入了五代十國的亂世。義門七祖陳青最後的歲月,是在短暫的後梁王朝度過的。盡管偏安於江州一隅,但還是不斷有風言風語隱隱約約傳來,後梁王朝父子不仁,太祖朱全忠篡唐稱帝後,事實上一直無法控製天下局勢,而他原本黃巢叛將,草莽流寇出身,性情暴躁殘忍,尤其到了晚年,猜忌之心日重,其荒淫之態連禽獸也不如。後宮佳麗無數,朱全忠卻更樂於淫人妻室,連他的兒媳婦們也不肯放過。而他的那些兒子為了爭寵和爭奪儲位,都甘願獻出自己妻子,又利用自己妻子入宮侍寢的機會竊取機密,包括朱全忠夢話裏和腦子裏的機密。尤以養子朱友文之妻貌美靈巧,深得朱全忠寵愛,而朱全忠愛屋及烏,對養子的寵愛竟然超過了自己的親子。乾化二年(公元912年),朱全忠敗回汴梁,又轉至洛陽,由於病勢垂危,遂打算將朱友文從汴梁召來,交代後事。郢王朱友珪雖是朱全忠的親子,但由於其母隻是一個營妓——即軍妓,在朱全忠諸子中倍感卑睨和歧視,然而朱友珪卻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他不甘心目前的地位,也想要爭奪儲位,恰好這時他的妻子張氏正在朱全忠身邊陪侍,探知這個消息,並得知朱全忠要將自己的丈夫貶為萊州刺史,便馬上密告給朱友珪。朱友珪驚恐不安,頓起殺機,於是買通禁軍將校,引兵入宮,先下手為強,弑父篡位……

這是當時的曆史背景,也是陳青、陳伉父子倆時常在一起交談的話題。想陳青也曾是大唐的朝廷命官,對這樣的國事天下事不可能不關心。陳青生子眾盛,而六子中唯一能與他對話的,也隻有老大陳伉了。一個失明的老人,眼裏一團漆黑,但心眼還真豁亮,耳聞朱氏父子的不義與無道,尤其是兄弟之間為了爭奪儲位而發生的相互殘殺,想到自己的家事和後事,更讓他揪心啊。

他長歎一聲:“世高啊,這是什麼世道啊!”

老大還是那樣,也跟著父親一起長歎,說:“想我陳朝,後主雖然不理朝政,日夜與妃嬪、文臣遊宴,但還不至於荒淫無道……”

青公睜著兩隻瞎眼,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說:“肇自商周,迄至朱梁,曆代帝王子孫為爭權奪利而相互殘殺,而我陳朝雖說隻有三十二載天下,但霸先兄弟、子侄、裔孫,卻從未有過流血之事發生,若無孝義之禮,何能和睦如此?”

父子倆時常這樣秉燭夜談或圍爐夜話,越到夜深越能推心置腹,但一談到某個關鍵問題,便突然沉默了。人道是,亂世出英雄。如是亂世,其實也是一個建功立業、開天辟地的英雄時代,而天下又如此不義,正是義門子弟替天行道的絕妙時機,而他們也曾是皇室後裔,身上流淌著帝胄之血,然而,他們隻要一接近這個話題,一身的正氣和滿腔的大義立刻就會變得非常虛弱。興許,某個念頭也會忽然在這父子倆的腦子裏冒一下,像個泡沫那樣冒一下,隨即,便破滅了,連個水花也沒有了。

這之後,老人變得愈加孤獨了,老大陳伉有好幾次走到了父親的窗前,但每次都默默地退走了。事實上這是對的。他其實早已明了父親的心機。他一次次來找父親,就是想在父親還活著時說出自己最真實的一個想法,他想辭掉這個主事,讓老二或老三或那幾個更年輕的兄弟上來。他是個明白人。如果說他連翰林院大學士和光祿大夫都可以不幹,他又怎麼會貪戀這個一家之主的名位呢。他最想幹的是讀讀書,種種菜。但他越是這樣表白,失明的父親卻越是疑惑和警覺。有一次他剛愉快地談到種菜這件事,父親忽然問他:“世高啊,劉備為什麼要種菜呢?”這一問嚇得他趕緊跪下來了。而這時,老人又兀自嘀咕了一聲,快了。

這讓陳伉有一種更強烈的負罪感。在父親的心中,他這個繼承者好像已經等不及了。而他的每一次出現,都讓父親變得莫名的驚恐不安。但身為長子和一家主事,他又不能不來向父親請安。來也不是,不來也不是,他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尷尬處境。而父親態度的變化,說到底都與那條毒蛇有關。一直到現在他都想不通,他平時的反應還是相當敏捷的,他怎麼就沒有第一時間撲向父親被毒蛇咬傷的腳踝呢。但他又是一個從不後悔的人,既然一切都已注定,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但一個失明的父親,此時腦子裏想到的也許遠比一條毒蛇複雜。自從他致仕歸家的第一天,那兩個死掐的兒子就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魅影。為了當好這個家,他為這家裏立下了那麼多規矩,但他知道,他一直還是在靠一個父親的權威在掌控著這個家,他是他們父親,擁有天生的權威。而現在,快了,他快要死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他死後,這家裏從此就沒有一個共同的父親了,這六個兒子都是父親,各有各的子孫後代,他們到底聽誰的,要聽,也隻會聽他們自己的爹的,若是這樣,這個家也就散了。是的,他這老大很能幹,暫時還能控製局麵,但青公心裏十分清楚,老大能夠控製局麵是因為他這個爹還活著,還在老大的背後撐腰。如果自己死了呢?又會是怎樣的一個局麵?根本不用猜測,在他致仕歸家之前,老大就難以控製局麵了,這個家就已經到了分裂的邊緣了。

他也早已做了安排,他死了,就把這個家交給老大,他把很多事都交給老大做,能讓他做主的都讓他做主,還讓他為江州義門立起了第一道門戶,為的就是讓老大在六兄弟之中樹立起崇高的威信。但現在,在他的遲暮歲月,他忽然又意識到另一種危險,他那充滿了智慧的老大在樹立起了崇高的威信之後,會不會在他死後把這偌大的家當變成他一個人的家呢?甚至於,把他的兄弟侄子們都變成他家的長工呢?這就是讓七祖青公在生命的最後歲月最傷腦筋的一件事。他知道,憑老大的腦子、手段再加上現有的威望,這是絕對有可能的,隻要他想那麼幹。問題的關鍵是,不能讓他心裏產生這樣的想法。說來說去,還是人心的問題,而最難的就是人心裏那些事情,人心隔肚皮啊!人心難測啊!你看得見一個人在幹啥,你卻看不見他在想啥。就是現在,他還活著呢,他也不知道那個老大每天都在想啥。

一個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兒子,反而成了自己心中最大的一個魅影。

他這種莫名的擔心絕對不是多餘的,他其實不是放心不了自己的這個大兒子,也並非針對某一個人,他是針對一種極大的可能。青公是讀書人,讀史書甚於讀詩書,他又是從京師回來的,像那些皇子皇孫,哪一個不是親兄弟,可這人哪,一旦大權在握了,一旦到了財富利益麵前,一下就變得六親不認了,於是同胞兄弟之間爾虞我詐,互相殘殺,還有父親殺兒子的,兒子殺父親的,這一出出詭計、一幕幕的血腥遊戲,青公他也見得多了,他不是天真的人,那所謂血親、血緣哪,實在是根本靠不住的。還是墨子說得好,諸侯不相愛,則必野戰;家主不相家,則不和調。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勢弱,富必侮貧,貴必傲賤,詐必欺儒。墨子是個直爽人,說出了孔子孟子都不敢說的話,可怎麼才能解決這些問題呢,墨子說,要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可這話,說了幾千年了,還是一句空話啊。一個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兒子,反而成了自己心中最大的一個魅影。

一個孤獨的老人,一個失明的父親,就這樣煎熬著、折磨著自己風燭殘年的餘生,有時候想著想著突然就昏倒在地。這樣的事情已經常發生。有時候,他醒了,但仍然躺在地上。他的手邊,是半截至少熄滅了七年的蠟燭,還有摔碎了的對於一個失明的老人毫無意義的燭台。這可能是和他一起摔下來的。而他手裏緊緊地攥著的,隻有掰開他像鐵鉤一樣的手指才能看見是什麼。春天潮濕的地氣在他背後長出了苔蘚,屋子裏彌漫著的一股難聞的腐爛氣味,但他渾然不覺。他在昏迷中聽見了,一扇虛掩的門被推開了,黑暗的房子頃刻間就被照亮了。春天白白的日光照著一個老人虛弱的身體,不是枯瘦的,而是灰白的,像在泥土裏深埋已久的骨骸一樣。那樣子觸目驚心,陳伉在父親死後多年還清楚地記得父親這副模樣。

一雙手有力地把他抱了起來,他知道,那是老大。抱起他這樣一個老頭,也就跟抱起一捆枯柴差不多,費不了多少力氣的。他慢慢睜開眼,看到老大離他很近,老大一瘸一拐的身影在牆壁上緩慢地移動著。可他在哪兒?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他好像還躺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第一個活著的感覺是嘴皮開始有了溫度,開始蠕動。老大又給他喂長壽湯來了,哦,迷魂湯……老大一直在騙他,說喝了這迷魂湯他失明的雙眼又能看見事物,他聞到的卻是一種刺鼻的、令人惡心的怪味,滿屋子飄蕩。他知道,這不是什麼長壽湯,這是新鮮的童子尿,老大說這是春天的味道,嗅著嗆鼻,但喝了就會延年益壽。老大還用童子尿烹煮鴨蛋給他吃,這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先用鍋子把新鮮的童子尿煮開,再把蛋殼敲裂了,放進去煮。要用不同的火反複煮上一天一夜。老大一邊煮,一邊對他說,爹啊,這是春季進補的不二之選,吃了童子蛋,春天不會犯困、夏天不會中暑,還可以滋陰降火、止血治淤,這童子蛋就是古書裏說的人中白啊!漸漸的,他居然吃上癮了,喝上癮了。他想的倒不是什麼延年益壽,不過,他還真想睜開眼睛看看這個老大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老大又開始給他灌迷魂湯了,他想要推開他,叫他滾。可他說出來的話卻是:“世高啊,爹把這上下百多口就托付給你了啊,可爹實在不放心啊……”他用一雙失明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老大看時,他又漸漸恢複了神誌。他看不見,但他能感覺到,老大的眼睛神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遊移不定,老大的手也沒發抖,很鎮定地一聲不吭地給他幹癟的嘴裏喂著長壽湯或迷魂湯。他不由自主地喝著這溫熱的湯羹,又開始懷疑自己了,他覺得他自己好像已經完全蘇醒了,好像又是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之中。當一個人處在最深的昏迷之中時,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昏迷之中,他甚至覺得比清醒還要清醒,十分清醒。他忽然想,自己喝了這麼多的童子尿,吃了這麼多的童子蛋,到底是那個童子呢?他很想看看那個童子,他知道老大有五個兒子,這個童子一定是老大的兒子。這也是最讓他死不瞑目的原因,老大想的不是自己要當一家之主呢,老大已經想到怎麼來安排自己的兒子來當一家之主呢,啊,這就是老大給他喂的迷魂湯呢,現在他已喝得一滴不剩了,他還餘味無窮地舔著嘴皮。

那孩子很快就被老大叫來了,一個天庭飽滿、地廓方圓的少年,長著一張國字大臉,落落大方地走到他跟前,咧開兩片厚實的嘴唇,叫了一聲爺爺。但他看不見,這讓他更加心慌意亂,他抓住了那少年的一隻手,放在鼻尖上嗅了嗅,立刻嗅出了一種熟悉的味道,喝下去了這麼多童子尿,他一下就嗅出來了。他問,你叫什麼?孩子說:“爺爺,我叫錦仙。”錦仙,錦仙?老大,你有個兒子叫錦仙?是老幾啊?老大陳伉躬身稟告:“爹,這孩子不是我兒子,是老三家的老大呢。”老大還是那樣很有分寸地回答著父親的詢問,他一邊答著已經開始收拾杯盤碗盞了,但做父親的突然大叫一聲:“世高啊,我已經好久沒有夢見過老祖宗了啊,我昨夜裏又夢見了……”

這句話他沒有徹底喊出來,他幹癟的嘴一撇,好像又要哭了,卻被一團含糊的東西堵了回去了。然後,他聽見有人把門使勁關上了。這也許就是他最後的感覺,這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對他緊緊關閉了。這是一個真實的死亡過程,壽終正寢。對於所有活著的人,那扇門絕對還沒有被關上,六個兒子都佇立在他的身旁,正視著一個事實,江州義門的第一個顯祖,第一任大家長,已經安詳地閉上了眼睛,但他微微張開的嘴,卻似在長久地呼喚,又似還有無盡的遺言。

他緊緊攥著的手被老三掰開了,那是他留下的神秘遺書,一共有六份,每個兒子一份。

一個意外發生了,老二撲在了父親身上,把那枯槁的遺體半扶起來,然後對著父親的嘴巴拚命吮吸,他是想把父親喉嚨裏的痰吸出來。他這樣使勁地吸了一會兒,把自己的臉也憋得蒼白發青了。但父親還是沒有活轉來,他絕望地哭喊,爹啊,是孩兒不孝啊,孩兒聽見你喉嚨裏有痰在響啊,爹啊,你是被一口痰嗆死的啊,是孩兒不孝啊……

老大在老二背上輕輕拍了一下,說:“世賢,你是我們兄弟六個中最孝順的,爹知道,我們也都知道,咱們還是先商量商量父親的後事吧。”老二這才把一張深埋在父親遺體上的臉龐緩緩移開,他傷心得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還是老四、老五兩個小兄弟一人扶著一條胳膊,把他架到椅子上的。

七祖青公的葬禮無疑也是江州義門有史以來的第一個輝煌的葬禮,但奇怪的是,他沒有葬在東皋嶺的祖墳山上,他顯然不想和自己的老祖宗們埋葬在一起,也不想葬在很高的山頂上,而是葬在住宅側十裏潭先封坪,那是一條毒蛇襲擊過他的地方,也是一個地勢開闊而且有一口水潭的地方。——這是他生前就為自己選定的葬身之地。

在送葬時,給他捧靈牌的是少年錦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