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誰又有力量把一把筷子折斷呢。作為一個寓言這實在太簡單,這個道理誰都懂,這六個兒子也都老大不小了,但陳青的用意不在這裏,這裏邊還大有深意,而一個做父親的顯然不是要讓他的兒子們懂得一個簡單的道理,他還有另一個核心念頭。且不妨看看,一把折斷了的筷子首先遞到了老大是手裏,老大試了一下,就傳給老二了。老二使勁時,青公眯縫著眼看著,卻又看得相當仔細,他不是在看他的兒子們在手裏怎樣使勁兒,而是看他們在心裏怎麼使勁兒。他看見了,老二是真想把一把筷子折斷的,但使了很大的勁兒也沒有折斷。他放棄了,把筷子傳給了老三。老三試了一下,說:“爹,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一根筷子容易折斷,一把筷子難以折斷,這道理我們誰不懂呢。”但一把筷子還在接著傳下去,老四試過了,走過場,輪到老五了,老五也沒使啥勁兒,隻聽嘎吱嘎吱一陣響,一把筷子竟像敗節草,全斷在老五的手心裏了。
做父親的驚得一下把眯縫著的眼睛瞪大了,其他哥們五個也一齊大眼瞪小眼地瞅著這個老五,連老五自己也傻眼了,他一下哭喊起來:“爹啊,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就沒用力啊,這筷子怎麼就折斷了呢,我、我可是真不想分家啊!”
這是一個意外,也是一個奇跡。誰也沒想到這個悶頭悶腦的、誰也沒有放在眼裏的老五骨子裏竟然暗藏著這樣驚人的力量。若要說分家,老五說的絕對是真話,這兄弟六個中最不想分家的肯定是老五,他腦子慢,田裏的犁耙稼穡他幹起來都笨手笨腳的,隻能給家裏放牛、看荒。若讓他分家獨過,他連肚子也混不飽,所以他才哭得這樣傷心。一時間,兄弟們也不知怎麼勸解他才好,但最尷尬的還是那個做父親的,話已經說出了口,列祖列宗都看著呢,他該如何收場呢。但兄弟幾個顯然低估了一個人的智慧,他們的大哥。就在父親一時都不知道怎麼才好時,老大把老五的手心裏那把斷得像敗節草似的筷子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搖著頭很謹慎地得出了一個很有說服力的結論:“我說呢,老五一個人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力氣呢,說到底還是我們兄弟幾個每個人都使了力呢,我使一點力,你使一點力,這力氣加到了一起,輪到老五,一把筷子已經沒有多大勁了,一折就斷了,你們看,你們看,爹,您老也看看……”
一個做父親的眯著眼睛看了,這一把筷子真是沒有白費啊,如果老二很聰明,那這個老大就不是一般的聰明了,已經是一種智慧了。通過這一把筷子,他也把六個兒子的性情、心事一一看出來了,他覺得自己還是第一次把這六個兒子看得如此清楚,清楚地就像看見了他們的一生。
還是那句話,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在七祖陳青的六個兒子中,老大長得最像他,連脾氣性格和一撮山羊胡子都像神了,但青公對這個老大寄予厚望,卻並非自己有什麼偏心、偏愛,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最看重的還是這個老大無可替代的智慧,就說他以一把筷子試探兒子們的那天,在他陷入無比尷尬的境地,已經不能自圓其說了,老大的一個圓場不但是化解了他的全部尷尬,還說出了一個真理,隻有幾個兄弟一點一點地使力,才能把一把筷子折斷。這個老大真是讓他在心裏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自己不是他的父親,他真要給老大作幾個長揖。智慧和聰明是不一樣的,智慧需要慧根,聰明隻需機靈。六個兒子中他打小最喜歡的原本是聰明伶俐的老二,現在他覺得能夠把一個大家長當好的隻有老大。是的,他已經開始考慮接班人的問題了,當然,現在他還不想交班,但他需要有一個來擔當和實施他的許多想法。用現在的話說,他需要的是一個特別具有執行力的第一線管理者。
身為一家之主,陳青心裏十分清楚,此時,他作為父親的權威還在家長的權威之上。他不是那種頤指氣使的家長,每天和子孫們一樣要下地幹活。他頭上戴著一頂鬥笠。他的臉被陰影長久地籠罩著。這樣一個形象,從日出到日落,臉朝黃土背朝天,我總感覺離我非常近,就像我的農民父親。老四陳俛把這田莊管理得很不錯,水田裏的稻子、旱地裏的棉花,長勢喜人,漸漸遮住了他們的上半身。此時,女人們正在家裏生火做飯,紡紗織布,她們肚子裏的胎兒也在潛滋暗長,有的已經出懷,挺著大肚子,這裏麵裝著的都是江州義門未來的壯勞力。而在陳青的時代,他的六個兒子一共給他生下來二十個孫子,一說是十九個,老大、老五各有五子,老三、老四、小六子各有三子,老二隻生一子。這也讓老二感到失敗得要命。當然,在這眾多的子孫中,還不包括各房所生的丫頭片子在內。
這時候,陳青春秋鼎盛,雖說在那個年代他這歲數已歸入老人,但以他八十歲的壽限,一個奔六十的人應該還不是太老。而他寄予了無限厚望的長子陳伉,正值而立之年。也就在這時候,陳伉被選拔為翰林院大學士,授光祿大夫,未仕。翰林院從唐朝開始設立,原本是為供奉有才學才藝者而設置的一個機構,自唐玄宗後便變成了專門起草機密詔製的部門,在院裏任職者通稱翰林學士。而光祿大夫在唐代為散官文階之號,光祿大夫為從二品,紫金光祿大夫為正三品,銀青光祿大夫為從三品。如果陳伉真的被授予翰林大學士和光祿大夫,他的官階已高高在父親之上,而且是江州義門有史以來所達到的最高級別。當然,這樣一個在家史上極為顯赫的人物,你在官修的正史上依然找不到,連名字也找不到。好在我們的家乘已經自圓其說,這樣的高官朝廷授予過他,但他“未仕”——沒幹過。
陳伉沒幹過,自然也有他的道理,曆史已進入了中國王朝史上最黑暗最混亂的一個時代,大唐的天下已經朝不保夕了。這個時候入朝做官無異於赴湯蹈火。而江州義門的人丁卻越來越興旺,據江州義門大事年表載,唐僖宗乾符四年丁卯(公元877年)江州一門同爨共三百口詔旌門閭,中和四年甲辰(公元884年)又旌表義門並賜堂聯一副:“九重殿上旌書貴;千古人間義字香。”但如果核對一下源出一書的陳青及其六個兒子的生辰年歲,其時江州義門絕對不會有這麼多的人口,如果有,就隻有一個可能,這也是後世爭論不休的:江州義門不止是旺公或伯宣公一脈相傳的子孫,還有別的陳氏源流加入。我覺得很有這種可能,但如果這樣,整個江州義門的曆史都要從頭到尾改寫,我沒有這個能力,隻能提起,又隻能放下。但一個基本事實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七祖青公五十五歲的時候,這家裏該已是一個子孫成群、全家人口逼近一百左右的大家庭。這麼多人要穿衣吃飯住房,如此繁雜的家事全憑陳青這樣一個大家長來安排,這沉重的壓力七祖青公已無法承受,他需要有一個可以倚重的兒子來為他分擔家務,這個人隻能是老大陳伉。
蒼茫歲月中必然會有這樣一個夜晚,對於七祖陳青,那注定是一個失眠的夜晚。書房裏,陪伴他的隻有老大陳伉。僅僅從父子倆都非同一般的身份背景去看,他們在這個夜晚的促膝長談,應該是一次意義深遠的、決定江州義門命運的談話。如何化解這個家族的現實矛盾?如何管理一個越來越龐大複雜的家族?還有很多更現實的事情要做,如何開墾出更多的田土,蓋更多的房子,織更多的布,來滿足一個越來越大的家庭的需要。興許,一個未來大家族管理模式的雛形就在這個夜晚誕生了。
在這個大家庭裏,一個父親是天生的大家長,一家之主,事實上也就是家族的最高當權者,而老大陳伉則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一個宰相首輔的角色,父親是這家裏的主心骨,他則是這家裏的主事,闔家內外大小事情皆由他統領,內則敦睦九族,協和上下,外則處理好同官方、鄰裏的關係。當這種權力結構初步形成,父子倆經過一番商量,老大又選了自己的兩個兄弟老二和老三作為副手,一個負責一家財物之出納,其具體職責是,掌一戶稅糧及諸莊書契,每年送納五租,給應男女衣裝,考校諸莊租課,備辦差使應用,堪稱是家族中的財政大臣;另一個則握賞罰之二柄,是主事手下的施政者和考核者,而且握有獎懲大權。這四個人,又組成一個委員會式的機構,對族中大事小事集體決策。——當我走筆至此,你絕對會感到驚奇,而這也正是我敘事的全部動力,如果沒有這種製度上設計,我也許會放棄這一次長達五百年的漫長敘述。這樣一個製度無疑已具有某種政製雛形,它是家族式的,但有社會形態,而以我的目力所及,這一製度設計無論是在中國王朝史還是中國家族史上都是第一次出現。尤其在那樣黑暗的中世紀,一個大多數人的管理意識還處在植物性的昏昧時代,這無疑是一次最初的覺醒。——這將成為江州義門未來貫穿了數百年而且從未動搖過的結構。但在現在,這還隻是一個剛剛浮現出輪廓的雛形,很多事情還有待於他們未來更有智慧的子孫在不斷發生的危機中逐一完善。
此時,窗外無邊的黑暗裏驀地傳來三更的梆聲,那是守夜人老五在敲。但七祖青公卻依然毫無睡意,當一個苦思良久的想法終於就要付諸實施時,興奮是必然的,但這興奮中又分明夾雜著莫名的擔心。這心情就像每個兒子降生之前的那種心情,他是那麼急切地盼著一個生命的誕生,又特別擔心會出現難產和怪胎。他自己就是一個把母親折騰得死去活來的難產兒,這也讓他在做任何事情之前總有一種災難性預感。
老大又一次把漸漸暗下去的燭光撥亮了一些。他看了父親一眼,輕聲說:“爹,您早點歇息吧。”但父親依然端坐不動。他也困了,但父親坐著,他就得陪父親一起坐著。父親到底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燭光下,他暗自打量父親的表情。但那張臉上好像一直都沒什麼表情。不過,父親平時就是這麼個樣子。
“爹,我看先就這麼定了吧。”他說。
“就這麼定了?”陳青看了看兒子,問。
“爹,我看先就這麼定了吧,”老大又說了一遍,他使勁忍住了才沒有把一個哈欠打出來,他已經困得連眼睛也睜不開了,“如果還有什麼沒有想到的,以後還可以彌補的。”
哈欠仿佛可以傳染人。看著兒子想打哈欠,陳青也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他終於站了起來,老大殷勤地扶著他時,他還是有些心神不寧:“世高啊,我覺得還有很多事情,我們還沒有想到啊!”
應該說,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大家長陳青是有預感的,他的預感驚人的準確。他沒有想到的事情在第二天一大早就發生了。自打陳青回來後,這家裏的男男女女都起得早,這是家裏的規矩,男人要耕田播種,女人要紡紗織布,孩子們要早起讀書。而這個早晨有些肅然,大家長陳青要在這天早晨宣布一件大事。
六個兒子又一次站在了祖宗的牌位前,但這一次不是跪著,而是站著。
青公盡管隻睡了小半夜,但那天早晨他顯得精神煥發,他當然不希望出啥事,何況,他要宣布的也都是好事。第一件事,就是宣布老大陳伉從這個早晨開始起,擔任這一家人的主事。這倒沒有什麼意外發生,好像老大天生就是來當這家裏的主事的。老二還拱手對老大恭賀了一下。接著,就輪到老二了。當青公宣布由他擔當老大的副手,負責管理這家裏的錢財物,安排全家的衣食住行時,話音未落,老三就把嘴巴一下張大了,但還沒等他喊出聲,就被老大非常及時地製止了。老大壓低聲音對他說:“老三,你先莫急,還有你呢。”老三顯然很關心自己如何安排,便使勁按捺住一陣攻心的急火,又豎起耳朵聽。當他聽到父親宣布,自己和老二一樣,也是老大的副手,而且握有獎懲大權,他笑了笑,算是笑納了,他這權力也不小了,又和老二平起平坐,還有什麼說的呢。但這老三,該說的他還是要說,他又是個火暴脾氣,直筒子,一說就特別嗆人:“爹啊,你安排的事情樣樣都好,就老二這件事我不放心,你說這家裏的全部家當都交給老二來管,讓他來管一家老少上百號人的吃喝拉撒,那是讓耗子來管米倉呢,是讓一條狼來管著一群羊呢,我看哪,一家老少都會被他吃了去!”
他大聲嚷嚷著,也不管自己這話有多傷人。眾人一齊緊張地看著老二,但老二這次居然沒有生氣,反而還笑了一聲。如果不是父親問他,他甚至根本不想吭聲。他其實一直在忍,自從爹回來之後,他就一直在忍讓著這個總是和自己過不去的老三,直到現在。但做父親的感到老二的這一聲笑更危險,他先嚴厲地訓斥了老三幾句:“你怎麼這樣說話呢,他是你哥,你們小時候我多少次教訓你們,兄友弟恭,你怎麼就這樣不長記性呢?”但老三卻倔強著脖子,沒有一點低頭的意思。做父親的看著老二了,他的眼神是平和的,但老二眼裏竟蹦出了一點驚惶,這說明老二多少還有些懾於他的權威。這又讓多少他放了一些心。他的權威也是天生的,誰要自己是他們的爹呢,這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但他也不想憑著一個父親的威嚴來壓服他們,他希望他們把自己的想法都說出來,說了比不說好,比憋悶在心裏好。老二這才說:“好得很哪爹!您老說啥我都聽,您老當家,老大主事,我沒想法,可我一直都在想啊,你說你讓那麼個傻子和瘋子掌握了這家裏的獎懲大權,他想要罵誰就罵誰,想要揍誰就揍誰,他想什麼時候發脾氣就發脾氣,這家裏不全都亂套了,你不覺得好笑啊爹?”
老二話音剛落,老三就真的像個瘋子一樣張牙舞爪地吼叫起來:“你罵誰是傻子瘋子?你以為全天下就你一個人聰明?……”開始還能聽見他在吼叫什麼,接著隻看見他握緊拳頭揮著手臂臉憋得通紅哇哇哇地吼叫著,要不是老大和幾個兄弟趕緊把他拉開了,這哥倆早又昏天黑地地扭打在一起了。但拉開了又能怎樣?做父親的看得十分清楚,這對一個父親一個家長也是嚴峻的挑戰。但他知道,這不是一個早晨就能解決的啊,這需要時間,需要很長的時間啊。他有點一籌莫展了。
老二很委屈,看樣子他非要表個明確的態度不可,他流著眼淚喊:“爹啊,你可都聽見了,兄弟們啊,你們可全都聽見了,這個家我可是呆不下去了,不是我要分家,是人家在攆我走呢!”老二揮著眼淚,氣呼呼地就要衝走,卻被父親一個嚴厲的眼神盯在了那裏:“你看你這點出息!連這點氣量都沒有,你能幹啥大事啊你?”
他當然也不想就這樣放過了老三,他又走到了老三麵前,他知道這是個疙瘩,他不想留下任何疙瘩,他不動聲色地問:“那你說,這個家當交給誰管你才放心?”
老三說:“隻有交給爹,我才放心。”
青公說:“我死了呢?”
老三說:“那就交給大哥,我也放心。”
做父親的看著這個倔頭倔腦的兒子,又是氣又想笑:“你個龜兒子,我剛才講了半天,你就沒有聽見?老大還有更大的事情要幹,他是這家裏的主事!”
老三說:“那就交給老四幹!”
老四說:“三哥你就別拿我來當槍使了,我喜歡種田,讓我管管田莊還成。”
老三說:“那就叫老五來幹。”
老五說:“我就想多生幾個兒子,我是老五,最少也得生五個!”
還沒等老三點到小六子,眾人已經有些忍俊不禁了。尤其是老二,歪著嘴,笑是沒笑,但一副嘲弄的樣子。他咬著老大的耳根子說:“你看見了,大哥,這樣一個一個地點將下來,他已經不是老三了,他是咱們的爹呢,是一家之主呢,咱們全都得聽他的安排呢。”老大笑了笑,沒吭聲。但那個真正的爹卻忽然說了一句,語出驚人:“我看這老三還真能當家主事!不過,那也得等我死了之後,這老三最多也就能幹三年。”
所有的目光刷的一下全看著父親了。這話是啥意思呢,是對老三的誇獎呢還是對老三的嘲諷呢,但做父親的表情嚴肅,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兄弟幾個一臉茫然,連智慧的老大和絕頂聰明的老二也不明就裏,這也不是他們眼下就能明白的事情,這至少也是需要十幾年二十幾年才能恍然大悟的事。老三更懵懂,以為爹是在誇獎自己,這讓他,說不上得意,但有點忘形,他說:“如果你們都不幹,還有一個人可以幹!”
誰?所有的目光一齊看著他。
我!老三把褂子一扒,啪的一下就拍著自己的胸脯了。
這一拍可又炸了鍋,老二再想忍也忍不住了,歪著嘴撲哧一笑,樂了,他覺得這個老三太無恥了,真是蠢死了,哪有這樣伸手要官做的呢。接著幾個小兄弟也都嘻嘻哈哈地笑翻了,連大家長陳青也笑得不停地咳嗽。這事弄得,他沒想到一個挺嚴肅的事,決定著一個大家庭未來命運的事,竟然會變成這樣子,簡直像一個玩笑了,這樣也好啊,他覺得。連老大都笑了。所有的人都在笑呢,就是老三一個人幹瞪著眼,他感覺不到這些有什麼好笑的,他說的是心裏話,也是大實話。眼看著祖宗牌位前一片喧嘩,老大又把局麵及時控製住了:“別笑了,爹還有話要說。”
做父親的一下又變得嚴厲了:“我沒有什麼說的,就這麼定了!”這是他昨晚還有點舉棋不定的一句話,這也是平息一切爭論的最直接有力的方式,他隻能以一個父親和大家長的絕對權威拍板了,一時間鴉雀無聲,但疑竇叢生,這事就這麼定了,這事又到底是啥事呢?這其實不是什麼問題,不管是啥事,幾個兒子都下意識地接受了一個事實,這家裏,一切全憑爹做主,一切都是爹最後拍板,這一拍,那就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但一個做父親的卻感到失敗得要命。
一個人口上百人的大家庭,也確實需在一個大家長的權威下運行,時間也將驗證未來的一切,在青公活著的歲月,這個大家庭倒也運行得有條不紊。這樣一個家庭表麵上一看,和那些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的大家庭也沒有什麼不同,有活大家幹、有飯大家吃,雖說一碗水難以端平,但筷子是一樣長短,不同的是,有一種製度性的力量正在不斷地生長。
第一道門
眼看著家道越來越興旺,大家長陳青琢磨著,他其實一直在琢磨,要給這家裏起一座高大的門樓。這也就是他要交給老大幹的一件大事。
“這不是蓋房子,這是立門戶!”他叮囑老大。
老大還是像以前那樣,在父親麵前很有分寸地點著頭。但他知道,這門樓,無論是對這個大家庭,還是自己,都是一件具有重大意義的事。父親把這家裏的門戶交給自己來立,也就是非常明確地確立了他的繼承者地位,如果不出意外,他將成為江州義門的第二任大家長。這也讓他變得更加小心謹慎。
這門樓動工之前,一位道人不請自來,他的出現是必然的,一個遠大目標需要有神人相助。多少年過去了,伯宣公的後裔或許早已把這個道人遺忘,而他似乎也一直處在沉睡的狀態,卻又總會在某個關鍵時刻醒來,然後飄然而至。他來了,一個睡眼惺忪的道士,長發散亂,胡子老長,看不出多大的年歲,隻見他穿一襲寬大的道袍,盡管被狗咬著一角,也還是走得飄飄拂拂,還在不停地打哈欠。看來,他一切都沒有變,一切還是老樣子,變了的隻是地點、時間和與他打交道的人物。現在,他已經睡眼惺忪地出現在大家長陳青的麵前。他來幹嗎呢,如果他就是伯宣公在一百多年前見過的那位道士,一定是來兌現他的預言,但這對於人間也實在太遲了。
這次,他一隻手裏拿一隻羅盤,另一隻手裏拿一根拐杖。陳青雖說閱人閱世深矣,但畢竟也是肉眼凡胎的俗人,他看了這道人一眼,看不出道人有多大的歲數,但看得出此人已有很多經曆。他嗅到了一種在深山中沉睡的氣味,像雲的氣味,又像苔蘚的氣味。而這時風水先生正在打量一座山,那是東佳山或東皋嶺。這時有太陽從山後升起,一道逶迤起伏的山梁被深遠地照亮,深遠得可以穿透一千年歲月。
陳青還沒回過神來,就看見他手中的羅盤沙沙地轉了起來。
道人也跟著羅盤轉悠起來,他走路悄無聲息,像仙人,又像夢中的一個幻影。他不時用拐杖撥弄著艾草,用拐杖去捅那些老鼠洞和螞蟻窩,搞得無數老鼠和成群的螞蟻四散奔逃。但很快,陳青就看見了道人在地上畫了兩個神秘的記號——這兩個記號後來變成了兩口水塘,也就是江州義門曆史上的洗米池和貓兒塘。洗米池就不用說了,這麼大一家子人,沒有一口池塘來淘米怎麼成。貓兒塘是給娘們兒洗衣服的,而它被命名為貓兒塘顯然與這裏有太多的耗子有關。貓兒塘名字一出,耗子們便銷聲匿跡。
接下來的過程進行得十分緩慢。這需要一個跟隨者具有足夠的耐心,而這恰是陳青的性格。他看見道人走著走著,就會在地上畫上一兩個神秘的記號。而一個跟隨者也正在琢磨著那些神秘記號中的深意。他們已經不像是在看風水,更像是兩個十分默契的合謀者,在苦苦尋找傳說中的神秘寶藏。其實對於風水,陳青也多少懂得一點,他也讀過幾卷道家的典籍和易經之類,甚至還讀過傳說是九天玄女傳下的一部古奧天書。風水,風也,水也,無非是講究天地一體、天人合一和陰陽造化,人與自然的相生相克,和諧則生,不合則克,要說難以理喻的,還是其間摻雜著的那些命理、氣數與星相之類神秘而又令人費解的東西。他很想向這位道人討教討教,但道人卻一直微閉著眼,仿佛睡著了似的,如同夢遊一般。這讓他欲言又止。而道人每次看見了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卻又忽然睜開了眼,用拐杖在地上又畫上一兩個神秘的記號。漸漸的,陳青已經習慣於沉默並在沉默中猜度了,每當道人畫一個記號,一個圓圈,他的第一個反應不是想問什麼,而是下意識去猜測它的深奧程度。
這對他無疑是一個很重要的改變,甚至成了他晚年最重要的性格之一。
不知不覺的,太陽已經偏西,但夜晚卻被無形地推遲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天地間簡直是紅極一時。而這時他們在東佳山下轉悠了一大圈後又回到了原地,道長仰起頭來,佇立在那裏仰望良久,像在仰望一座高聳的建築。但那時,陳青的視線裏還什麼也沒有,他的目光很空洞。他疑惑地看著道人時,道人突然看了他一眼。
真良家也!他聽見道人低聲說了這樣一句,仿佛吐出了一個極大的秘密,爾後,微妙地笑了:“千秋萬代我不敢保證,五百年家國就在眼前啊!”
這話讓陳青渾身一震,恰如先祖伯宣公、旺公一樣的反應。天機又一次再現。如果這真是天機,也是一種不斷地反複暗示的天機。青公此時,自然也和他的先祖伯宣公、旺公一樣心有靈犀,又不明就裏。很多事都隻能等到遙遠的未來才能看得出山高水深。而在那位道人或風水先生走後的一年半裏,一座高聳的門樓和三百間房子就是在那道士用一根拐杖畫出的圓圈裏誕生的。而在那風水先生畫出的無數記號和圓圈裏,還將有什麼事物誕生呢?唔,這依然是不可泄露的天機。
在江州義門大興土木時,大家長陳青仿佛消失了。他現在當然還不會消失,隻是變得深藏不露了。老大在蓋一座大門樓和大宅院,這是大事,但他正在想的事無疑比老大幹的那些實實在在的事要重要得多,他在想,他們這個上百口人的大家庭,如果在日後變成了幾百口甚至幾千口之後,怎麼才能把大家的心收緊在一起呢?此時,他感到自己特別需要排開一切外部的幹擾,沉浸在自己的內心裏,來沉思一些事。陳青和他的父親陳藍不同,對道教和道術沒有多大的興趣,但一個道士的飄然而至,讓他相信有某種天機的存在。
在那扇緊閉的門後,沒有人知道他在想啥。他在琢磨天意呢。他像先祖伯宣公一樣,每天不是靜思默想,就是伏在書案上寫寫畫畫。這特別需要精力也需要耐心。不同的是,伯宣公在苦苦地追溯從前的曆史,陳青則是在設想著江州義門的未來。他這樣緊閉著房門,是生怕自己的某一個念頭突然被打斷。每一個正在創造曆史的人都是這樣。而每當他捕捉到某一個念頭時,他就趕快提起狼毫筆,用左手飛快地記錄下來,而且是用一種自己發明的神秘字體,除了他本人和將要看到這些文字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在那一疊疊的紙張上記下了些什麼。即使這樣,他還是不放心,還要把那些寫下來的東西放進抽屜,小心翼翼地鎖好。其實他已完全沒有必要上鎖,他的那些神秘字體和古怪的符號,是任何鑰匙都無法打開的。他隱隱覺得,江州義門的未來就在那道人畫出的各種記號裏,在靜思中,它們在撞擊著他充滿了智慧的頭腦,但他還是無法解開這些符號裏到底有著怎樣的暗示。
就在他夜以繼日地幹著這一切的時候,老大在工地上張羅著所有的事務。父親的缺席,終於讓他可以放開手腳地幹一件大事了,但他對父親比以前更尊重,每天在工地上無論忙得多晚了,隻要看見父親屋裏的燈光還亮著,他都要來父親這裏陪著坐一會兒。老大是讀書知禮的人,進屋之前,先要在外麵把身上的灰塵拂掉,把衣服巾冠整理端正,這才很有分寸地敲門,聽到了父親的一聲咳嗽,他才會躡手躡腳地進屋。一次,他沒有聽見父親咳嗽,也沒有聽見他已經很熟悉的父親的鼾聲,而房裏的燈光卻依然亮著。這讓他很不放心,父親畢竟是一個老人了。他輕輕推開虛掩的門,看見父親趴在書案上睡著了,桌上還有一張圖紙,上麵畫著一些奇怪的符號。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父親沒有讓他看的東西,他就是無意間瞥見了,也不會仔細去看。他也不敢叫醒父親,又不好走,一走又怕有些事情說不清楚了,還以為他來這裏偷窺到了父親的什麼秘密。他給父親披上了一件衣裳,就陪坐在一旁閉目養神,很快就不知不覺睡著了。過了一會兒,青公醒來了,看見兒子歪在椅子上酣睡,他給兒子披上衣服,也不聲不響地坐在太師椅上,又看著那幅圖紙兀自出神。父子間的這樣一種溫情與默契,過了一千多年,此刻仿佛還能穿透我的手指,讓我枯燥的文字平添了幾分柔軟。而當陳伉在那個遙遠的夜晚醒來,他可能真的不想從這種溫情與默契的酣眠中醒來。但他還是惺忪地睜開了眼睛。
父親看見兒子醒了,叮囑兒子早點回自己屋裏去歇著。但老大每次上這兒來,除了請安,還有工地上的事、家裏的事情、田莊裏的事情,這每一件事,不管爹管不管、問不問,他都是要不厭其詳地稟告的。其實,對這個兒子辦啥事,做父親的都很放心,他倒是覺得這個兒子有時候太用心了,用得讓人覺得有點多心了。等兒子稟告完了,披上衣服要走了,做父親的忽然又讓他留下了,他還有東西給兒子看,他把那張圖紙推到了兒子麵前,說:“世高啊,你在幹一件大事,但我要幹的事情比你還重要得多啊,你看看吧。”
這一推讓做兒子的釋然了,既然父親叫他看,他就可以坦然地去看。他看得出了神,連父親給他披在身上的衣服滑落在地上也沒有發現。但他看了很久,仍是一頭霧水。
“你不要一點一點地看,聽著,閉上眼睛,對,緊緊地閉上,呼吸,深呼吸,然後猛的一下睜開眼睛,你看見了什麼,啊?”一個父親的提醒,忽然變得異常急切。
老大按照父親的指點,閉上眼睛,對,緊緊地閉上,呼吸,深呼吸,然後猛的一下睜開眼睛,啊!他緊接著父親“啊”了一聲,猛的一下發現了一個秘密。
此刻,我也仿佛進入了某種氣功的意念,閉上眼睛,對,緊緊地閉上,呼吸,深呼吸,然後猛的一下睜開眼睛,啊!我也猛的一下發現了一個秘密。
是的,你也可以試試,閉上眼睛,對,緊緊地閉上,呼吸,深呼吸,然後猛的一下睜開眼睛,啊!你會猛的一下發現了一個秘密。
這對江州義門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秘密,當你把那個道人畫下的奇怪符號用意念貫串在一起,一個繁體的漢字便驀地呈現了——“義”。
父親看著兒子說:“世高啊,這就是天機啊,這就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的未來啊,你現在正在幹的事,還隻是這個字最頂端的部分,你看看那座門戶的樣子,多像啊,像神了啊,這才剛剛開始啊兒子,你看看,你看看,我們未來的樣子,那該多麼恢弘啊!”
青公還很少發出這樣的連聲讚歎,陳伉也有些心潮澎湃。做父親的看著兒子,又道:“重要的還不是咱們今後要蓋多少房子,重要的是我們終於找到了一種東西,可以把大家的心收攏了,不管有多少人,隻要每個人心裏有了一個義字,就再也不會分開了啊!”
父子倆都在遙想著這個大家庭的未來,窗外忽然晃過一個黑影,老大坐著沒動,做父親趕緊走到外麵去看。片刻之後,他又回來了,老大卻依然端坐不動。做父親的看了看他,說:“老大,你這定力可比你爹強啊。”老大微笑道:“爹啊,有些事我覺得不一定要弄清楚,還是糊塗一點好呢。”做父親的點了點頭,猛不丁冒出一句:“世高啊,你說得對啊,這張圖紙,爹不該給你看的,這是我們都不應該看到的啊,我們把還沒有出現的東西就看見了,把天意和天機看見了,上蒼一定會懲罰我們,讓我們雙目失明!”
這猛不丁的一句話,也讓陳伉猛不丁地打了一個寒噤。但他轉而一想,又釋然了,反過來安慰父親說:“爹,既然是天意,我們也就隻能遵從了,隻要心地澄明,就是眼睛瞎了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好!做父親的看了兒子一眼說:“世高啊,你這心眼還真比爹豁亮呢。你早點回去歇息吧,有些事,你也不必每天都來給我說的。”
說是這麼說,但一天晚上,老大沒來,他又擔心起來。他等著,一直等著,夜深了,門外還是沒有任何動靜。這讓他焦躁不安,更加沒有睡意了。他感覺出了什麼事,急忙披上衣服,提起拐杖,他要去工地上看看,這是一個急切的念頭。
深夜的工地上,一支支火把還亮著,燃燒的氣味很強烈,他立刻感到了一種火熱的感覺。此時正值春夏之交,為了趕在梅雨來臨之前完工,工匠們已經連續數月日夜施工了。這些,青公都是知道的。他足不出戶,但老大每天都會稟告他。但他在火把下沒有看見老大,隻看見了管財物的老二。老大呢?他問老二。老二看了爹一眼,神色竟有幾分慌張,囁嚅道:“他……回家了……”做父親的一看老二這神情,就知道還有隱情,他盯著老二問:“你們沒回家,他這個主事的怎麼回家了?”老二搖搖頭,張了張嘴,但什麼也沒說。他到底想說什麼呢?
他沒有追問,還是去問老三吧。他一直覺得,老三是他在這世界上看得最清楚的一個人,這小子,雖說是個火暴性子,直筒子,但心眼不壞,人也憨厚。這些,一個父親是看得很清楚的。他看見了,一眼就看見了,老三那被火把照得通紅的額頭上,有一道像蜈蚣一樣的傷痕,血跡已經幹涸,但傷口依然猩紅。“你蹲下來!”老三蹲下來了,他看得更清楚了,他的眼睛也血紅了。老三說:“爹,沒事,是我不小心,一腳踩空了,從腳手架上跌下來了,您老放心,真的沒事,很快就好了。”老三憨厚地笑著,還是那麼沒心沒肺的樣子。但老三不會撒謊,他從老三憨厚的笑容中一眼就看出來了,他的眼光還真不一般。“你轉過身來!”做父親的忽然喊了一聲,老三懵了,慢慢轉過身來,做父親的一下掀開他的衫褂,一個青紫色的手掌印,清清楚楚地印在老三強壯的背脊上。
做父親的低低地吼叫了一聲:“誰?是誰把你推下去的?”
但老三真不知道是誰把他從那麼高的跳板上推下去的,他幹什麼都隻朝前邊看,從來不提防背後還會發生什麼事。“三啊,你個傻三啊……”做父親的在兒子的背上摸索著,仿佛要把那一個青紫色的手掌印輕輕擦掉,可他越是摩挲那手掌印越是藍得紮眼,這是紮他的心啊。他摸到有溫熱的液體順著兒子的脊梁溝流下來,他不知道那是老三的汗水呢還是自己的老淚,他兩條手臂在發抖。
“你大哥呢?”他顫聲問。他其實已經猜出了幾分,老大在這節骨眼上突然回去,可能也是出了什麼事。他一問,老三就打起了哭腔:“爹啊,要不是大哥,我這條命就沒了,我摔下來時,他正好站在我身邊,是他把我使勁地拽了一把,我才沒有摔到磚塊上,可這一拽,他比我摔得更慘了,一條腿活生生地摔斷了,還不知道以後能不能長好呢。”
“你啊,你們怎麼不早告訴我啊?”
“大哥走時,叫我們千萬別告訴您老,他怕您老擔心,一夜都睡不好覺……”
做父親的猛戳了一下拐杖,青公轉身便走,他要去看看老大傷得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