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吉人自有天相·0··0·第一章吉人自有天相我們先要對這個人進行一次確認:陳旺,字天相,號野玉,被後世稱為天相公。關於他生平的記載,有兩個事實被確定下來,他是廬山隱士陳伯宣的長孫、大唐福州刺史陳檀的大公子。但一聽這名字,陳旺,我怎麼也覺得他不像是福州刺史的大公子,更像一個土財主的名字。這個名字竟然在後來被人們念叨了一千三百年,一直到現在還在念叨著,肯定還將被我們的後世一直念叨下去。但在大唐的天空下,此人絕對不是什麼名人,這是一個在任何辭典和百科全書裏都搜索不到的人物,披閱諸史,在曆史的縫隙裏也難覓他的蛛絲馬跡。他的存在,隻與我們的家族記憶有關,與今天活著的大約七千萬義門陳氏子孫有關,我們都是他血緣傳承的子孫。這甚至是一種源於天性的心理需求。——閉上眼睛,必須承認,這樣一個一千多年來徘徊不去的幽靈已糾纏了我很多年。

誕生

神話的意味從一開始就出現了。

隻有神話才能接近天命裏難解的秘密。

屬於這個生命的第一聲啼哭依稀模糊,從遙遠的武周神功元年隱約傳來。那是中國曆史上一個獨一無二的帝國,但幾乎所有的正史都沒有把它列入正統的朝代。這個非常明確也非常含混的時代,讓我接下來的敘述變得十分吊詭。設若那是秋天,匡廬山的那個秋天因為一個嬰兒的啼哭而變得感人至深。雖說已是深秋了,但窗外的一座聖治峰猶不見無邊落木蕭蕭下,漫山紅遍的秋葉,紅得似血一樣。

在又一個人物出現之前,幾乎所有的人物都已經出現了。但還缺少一個隱士。

山林中的幾間茅廬隱藏得太深。這無邊的靜謐中,一個人能聽見萬物吐息。但如果沒有一個嬰兒的啼哭,以及偶爾飄起的炊煙,這茅廬輕易不會被人發現。這茅廬上總有一片凝滯不動的霧氣,遠看如同祥雲。但雲也罷、煙也罷,對於一個隱士隻不過是過眼雲煙。陳伯宣隱居於此也不知多少年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點也不奇怪,他把自己封閉在這大山深處,也許一開始就是為了忘掉人間歲月。當我們在雲煙中忽然瞥見一個古樸的背影,感覺就像看見了一隻稀奇罕見的大蜘蛛正在聚精會神地結網。是的,此刻,世稱真隱先生又稱古靈先生的我祖伯宣公正在他的茅廬裏伏案撰寫匡山譜序。他每天要幹的仿佛就隻有這一件事。這也是他最後要做的一件事,一直到他壽終正寢。這就是那部我們至今還在反反複複說起的匡山譜。但我不得不遺憾地承認,一直到現在我也沒有看見這部確定了我們命運的神聖宗譜。

當一個嬰兒的哭聲傳來時,此時他的麵孔正在亮起來。已經能看見他的表情了。一隻耗子從他的背後爬上了他的肩頭,又吱地叫了一聲,飛快地逃走了。一瞬間,他好像反應過來了,他四下張望了一陣,若有所失或若有所思,就像腦子裏的某個念頭忽然跳出來又一下失蹤了。不過,書案一側,還臥著一條狗,它好像永遠臥在這裏,渾身漆黑,四爪踏雪——四隻爪子都是雪白的。這條狗是伯宣公當年從泉州仙遊帶來的。它的命運就像我們的命運一樣,已經注定了,但越是到了遙遠的後來你越是會發現,它那令人匪夷所思的神奇,將超過我閱讀過的所有的童話。伯宣公的一隻手,不時從那漆黑光亮的皮毛滑過,那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眼裏反映出一些陽光的斑點,讓伯宣公時常能感覺到很多的內涵。他給它取了一個俗不可耐又充滿了力量感的名字,黑豹。但他好像更喜歡這種黑得像墨汁一樣的皮毛,這讓他的一筆蠅頭小楷寫得不知有多端正,像刻刀刻出來的一樣深刻。這是一種最耗費精力也最見功夫的書寫方式,比起別的字體更要嚴謹、耐心,尤其是耐得住長時間的寂寞。這也是我祖伯宣公的一種養心方式,自從迷上了這嚴謹的漢字,再也沒有什麼能打破一個隱士內心的平衡,包括一個嬰孩的哭聲。但他絕對不是單純的為書寫而書寫,他的內心更深刻地沉浸在他所書寫的內容上。是的,就在他提筆寫到“接錄吾祖宗一脈之真傳”時,一個嬰兒的啼哭聲忽然變得嘹亮了,但他的念頭依然集中在正在書寫的蠅頭小楷上,一時竟沒有想起自己期待已久的一件事。

必須有一些另類的聲音來引起他的關注。讓他果斷地抬起頭來的是鳥叫聲。這聲音能讓他的腦子慢下來。此地山高林密,人跡罕至,但鳥鳴聲還是有的。鳥鳴山更幽。不過,這一次不是別的鳥在叫,是喜鵲。伯宣公忽然想起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見喜鵲的叫聲了。然後他看見一隻尾巴又尖又長的花翅大喜鵲從打開的竹窗裏飛了進來,在他頭頂上盤旋了一圈又喳喳喳叫著飛了出去。頃刻間,整個山林裏充滿了鳥叫聲,聽起來還不止是一隻鳥叫,而是成百上千的鳥在叫,叫得隻剩下一個個又尖又長的尾巴露在外麵了,滿山的樹葉子都在撲棱。伯宣公醉心於這鳥鳴聲中,他把腦袋伸到窗外,向四周張望,這樣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忽然才發現,他手裏的筆忘了放下,濃黑的墨汁一直流到了腳下。

這時有家人來報:“老爺,恭喜恭喜,老大家的生了!”

生了?他提筆問。但並沒有太多的驚喜。一縷正午的陽光穿過陰森嚴密的檀樹林,把他的半個身子照亮了。這讓一個隱士的形象也有些不陰不陽的。

“是啊,恭喜老爺,您老有了孫子了啊,一個九斤半的胖嘟嘟的孫子哪!”

伯宣公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他把筆一擲,便跟著家人去看他剛剛降生的大孫子。在我祖伯宣公邁著八字步走向一個嬰兒的時候,深秋窗外的山林裏,喜鵲們正一隻接一隻互相追逐。伯宣公又一次在心裏驚歎,老天啊,這麼多的喜鵲,天底下所有的喜鵲仿佛全都飛來了。這讓一個隱士看了分外舒服,這隻能用祥瑞——這種古老的神秘主義方式來理解。是啊,瑞應,這是瑞應啊!這讓他走向一個嬰兒的腳步不知不覺加快了。

有一點我必須說明,在關於一個嬰兒誕生的另一種家族傳說中,這些快樂的喜鵲變成了更有象征意義的蝙蝠,在民間傳說中這樣的轉換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故事情節大致差不多。

又,按不同版本的家譜記載,伯宣公那年四十一歲,也可能已經五十七歲。不管怎樣,在那個年代,這都該是做爺爺的年歲了。伯宣公如願以償的喜悅可想而知,不過他輕易不會流露。九斤半重的一個大胖孫子此時已裹在繈褓裏,伯宣公已經舒舒服服地把他抱在胸前,他的山羊胡子一直垂到了嬰兒的臉上,這讓那嬰兒很不舒服,他又哭了起來。那是方頭大臉的一個娃兒,長著一張蛤蟆嘴,那樣子很醜,但伯宣公懂相術,這相是旺相。他端詳良久,沉吟道:“旺相,旺相啊,此子生有瑞應,賴祖宗蔭庇,我陳氏一脈源遠流長,後繼有人了啊!”

一個嬰兒的誕生就這樣被一個老隱士賦予了重大的意義,但他卻依然在一個老隱士的懷裏不停地啼哭,無論你如何哄他、逗他、撫慰他,還是輕輕地拍打他,他隻管把那張蛤蟆嘴張大了,用力哭,那一鼓一鼓的肚皮裏似乎飽含了極大的委屈。這讓伯宣公多少有點掃興,於是他把繈褓交給了家人,又慢慢踱回了自己的書房,一邊走,一邊依舊對著窗外歡呼雀躍的喜鵲出神,然後又看見它們成群結隊地朝著東南方向飛去。那個方向讓伯宣公一時間神往起來,他感覺這天地間的一切都充滿了暗示。不過,他也知道,這喜鵲的叫聲雖說是“人聞其聲則喜”,但在伯宣公讀過的晉人所撰的古書《禽經》裏還有這樣的記載:“仰鳴則陰,俯鳴則雨。”伯宣公看見那些喜鵲無一不在俯鳴,他預感到,這個秋天的第一場山雨即將降臨。他轉身,提筆,記下了這個山雨欲來的日子:丁酉十月廿五日午時。

——我後來特意查了一下萬年曆,這一年是公元697年。

這是一個誕生的日子,應該說,所有與誕生有關的氣氛都營造出來了。但在一場山雨欲來之前,我祖伯宣公的心情忽然又變得很是煩躁。他提起筆,想要繼續他的書寫,但一個不可以通假的錯別字,又讓他把筆放下了。許久,他就坐在那裏出神,仿佛正在等待什麼。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天光已變得半明半暗,窗前的樹枝開始搖晃,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他隱約聽見吱呀一響,幾聲狗吠從柴門口傳來。低頭一看,臥在腳邊的黑豹不見了,而黑豹總是在每個需要它的地方及時出現。這讓它變得不可或缺,又變幻不定。

伯宣公知道,又有人來找他了。

果然,很快又有家人過來稟報,有客來了,要見伯宣公。

伯宣公的第一個反應,又是當地的州府縣衙派人來了。這也是讓他最鬱悶糾結的一件事,自從他隱居在這匡廬山龍潭窩之後,朝廷和官府已多次派人來,他們轉彎抹角地到這山林裏來向他轉達朝廷的詔征,請他出山,為朝廷做事。這既讓他非常煩惱,又可見他在當時還著實有些名聲。這樣的詔征,以及送來的錦緞和珍饈,對一個隱士是莫大的誘惑。這時他眼裏也會放射出貪婪的光芒。盡管每一次他的嘴都閉得很緊,但在那些人走了之後他心裏很久都不會平靜,然後又會生出幾根閃亮的白發,牙齒也會鬆動一些。

然而,無論如何,他都是絕對不能出山的,他已經名聲在外,他是誰都肅然起敬的真隱先生,可不是那些裝模作樣的假隱士。

一段插敘。關於這位真隱先生,同他那些在官修的正史中名不見經傳的兒孫們相比,倒是唯一能在曆史的縫隙中找到的一個人物。盡管家譜上的每一個漢字,都被後世虔誠地相信,但我還是更相信正史。不過,在正史中對陳伯宣的記載也隻是一筆帶過,他既非高官,也非鴻儒,盡管世稱真隱先生,但就是做隱士,他也還遠沒有做到伯夷、叔齊、嚴子陵、陶淵明那樣家喻戶曉的名聲。今天我們還能在曆史的縫隙中找到這個人的名字,已經令人格外驚喜了。而在我們家族自己纂修的各種家乘譜牒中,他是一個被敘述得矛盾百出漏洞百出的人物,一說他是陳後主第五弟宜都王陳叔明十世孫,泉州仙遊陳鑲公第五子,一說他是陳叔明九世孫臨海令陳環第五子。一個人,竟不知到底是誰家子,這很悲哀。不過,在我仔細核對後,從陳叔明到陳伯宣,這十代的輩分和世係倒是不錯的,但他的父親陳鑲和陳環必須是同一個人,也很有可能是一個人,有家譜記載陳環遷泉州,而陳鑲也恰好是泉州仙遊人。我想,這不一定是巧合。還有一點呢,就是把伯宣公的生卒歲月大致統一起來,在不同版本的家譜上大致有兩種說法,一說他生於唐高宗龍塑元年壬戌六月(公元661年),卒於唐玄宗天寶十四年丁未(公元755年),壽九十四歲;一說他生於唐高宗顯慶元年丙辰六月(公元656年),卒於唐玄宗天寶二年癸未(公元743年),享年八十七歲。對於這些過於久遠的曆史,這樣的誤差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更可怕的問題還在後麵,這些事隻能留給他更有智慧的後世們來解決,這裏暫且就不說了罷,但必須在這裏埋下一個伏筆,而且是一個絕對不能遺忘的伏筆。

對伯宣公的生平事跡,在我讀過的七十多種版本的義門陳氏宗譜中大致還是差不多的,大同小異,沒有太大的爭論:公自幼聰穎好學,涉獵經史,負文史英才,常謂人曰:“祿位權勢實中之虛;潸修逸樂虛中之實;此有物外,永矢弗告之趣。”於此可知,這是一個對官場名利、祿位權勢看得相當清醒的真隱士。他的生平裏也曾有過做官的經曆,或許是經曆過,才能把這一切更加看破吧。而關於他隱居匡廬山的前因後果,他自己已在陳氏宗譜序——匡山譜序中有如下自述:“迨至予與馬聰友善,移居南康,悅廬山聖治峰,注《史記》。”這是明明白白的記錄,而這個決定卻好像是一時性起。當時,他正避難於泉州,與一個叫馬聰的人很是友善,也就是死黨一類的好友了,兩人一起從泉州過來,結伴同遊了匡廬山。兩人遊到聖治峰,伯宣公再也挪不動腳步了,他被這裏的風光深深地吸引住了,此地檀木叢生,白雲幽深,又有龍潭窩那一潭靜謐而深不見底的碧水,感覺這遠離人世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這讓他做出了一個有來無回的決定——遂結茅為廬居焉。

結果是,那馬聰一人獨自回了泉州,他一個人留下來結茅為廬。那時候在這山間搭拉起幾間茅廬也很簡單,一般先用四根樹幹栽在比較平坦的山地上,再用竹片、茅草編成四壁,糊上泥巴,屋頂上蓋得也是山裏隨處可見的茅草。等到他把數間茅廬搭拉起來,馬聰已把他的音訊帶到了在泉州仙遊避亂的家人,然後一家人便遷到了這聖治峰下、龍潭窩裏。此舉看似一時性起,其實也是他早有歸隱之心。而這裏離五柳先生當年“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南山也不遠了。

一個疑問,在關於他的生平事跡中,已經多次出現了“避難”這樣的字眼。伯宣公避亂泉州,他到底避的是什麼難?

這裏我不想撒謊,對這個人,我有一種由來已久的懷疑,我懷疑他是一個逃亡者,但我一直沒有找到足夠的證據。對他緣何避難,我也隻能在前人的猜測中猜測。一種說法,他是避黃巢之亂,黃巢之亂從唐乾符五年(公元878年)延續至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根據伯宣公的生平推斷,此時伯宣公已經死了一百三十年,這是不可能的;第二種說法,他是避安史之亂,安史之亂從公元755年延續到763年,伯宣公恰好是在安史之亂爆發的那年死去的,這也是不大可能的。我覺得,比較接近曆史真相的說法,他隻能是避武周篡唐之難。唐載初元年(公元690年),武則天廢睿宗,自稱聖神皇帝,改國號為周,中國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以六十七歲的高齡君臨天下,這也是中國有史以來對正統統治秩序的最大一次顛覆,在滿朝文武和在野血性士人中所引發的震蕩絕不亞於一場地震,這是天下人的大難,一時間天底下的每一個角落裏都能聽見士人們如喪考妣的嚎哭聲,一個個哭得嗓音嘶啞、喉嚨流血。我祖伯宣公當屬這種哭得喉嚨流血卻又無力反抗的人士,他隻能選擇逃避。而當時,真正對武則天稱帝多少構成了一點威脅的反抗,也就是貶官徐敬業拉起來的那支由囚犯、工匠、役丁之類的烏合之眾組成的隊伍,這也是命定必將失敗的一次反抗,但駱賓王的一篇《討武曌檄》卻讓天下士人那種不可言狀的心情得到了一次比反抗本身更有力量的釋放。在平息了徐敬業的叛亂之後,武則天變得更加老謀深算,她一方麵任用酷吏對反對她黃袍加身的人等予以殘酷無情的打擊,一方麵這女皇在曆史上又以知人善任著稱,她特別愛才,她的帝國需要無數的文人士子,而我祖伯宣公無疑也在她四處網羅的人才之列,哪怕反抗過她的人隻要不再反抗也可以既往不咎。她有這個自信。這才有真隱先生陳伯宣對“朝廷屢征不就”的故事一再上演,甚至已經遠不止三顧茅廬了。

我也覺得,隱士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無論是五柳先生陶淵明,還是這位真隱先生陳伯宣,他們最多也就是在環境允許的極限下保持一種同當局不合作態度,但他們絕對不會反抗。真正敢於揭竿而起的,從來不是讀書人,而是我們的另一類先祖譬如說漁陽戍卒陳涉。伯宣公最終隻能逃到匡廬山的深山老林裏,但此公又顯然沒有陶淵明活得那樣散淡和灑脫,他依然心事重重,不見他“采菊東籬下”,每日裏隻管埋頭注《史記》,曆數天下興亡之道,而對於陳氏家族而言,他窮其一生所幹的最大的一件事、一件足以傳世的事,便是肇修陳氏匡山譜,而他對天下陳氏公認的始祖文祖舜帝鑽研尤深,為之而五體投地,著有《陳氏源頭文祖帝舜有虞事跡》。正是因為他深情而不知疲倦的清理,才把自舜帝以來數千載紛繁如麻的一部陳氏家族史終於理清了一個來龍去脈,讓陳氏的子孫們終於知道了“我從哪裏來”,——這一次大清理,也讓後世少了許多不必要的紛爭,可以這樣說,如果伯宣公的這部傳世之作不是偽托,他也沒有必要偽托,後世也沒有必要偽托,那麼他的身世就沒有太多的疑點,他已經在匡山譜序中回答了在他之前“我從哪裏來”這個充滿哲學意味的問題,而他的自述就是他身世的最可靠的血緣藍本,他的存在已經牢不可破地構成了陳氏家族未來的一個坐標和開端,後世隻能站在他身後以他為坐標來推斷之後的其他曆史人物,接續他之後的所有曆史。哪怕現在有人想要否定他、顛覆他,你也會不知不覺被他的思維頑固地牽引著。又無論你是否心甘情願,你都隻能從他結束的地方開始,就像接續他的血緣傳承一樣。——我覺得這就是他存在的最大價值,也是後來“江州義門世係以伯宣公為始祖”的原因。

我在此敘述。我的坐標已經確立,以伯宣公為江州義門的第一世。

是的,現在又有人叩響了他的柴門。敲門聲中,我祖伯宣公又一次拿起了七寸狼毫。他知道,肯定沒有別的什麼人來他這裏,也不會有別的什麼事情。他在低頭開始他的書寫時,對來稟報的家人把手一擺說:“不見,就說我不在家。”這句話他已不知說過多少遍了,這也是天下隱士們最愛說的一句話。家人諾諾退出,但伯宣公剛寫出“人本乎祖,有祖斯有族”這個讓他有些自鳴得意的妙語,家人很快又折回來了:“稟告老爺,那個遊方道士非見老爺不可,他知道您老在家。”

一個道士?伯宣公聽得一愣,立刻就把眉頭皺起來了。他雖說是個真隱先生,卻與仙風道骨無緣,他注《史記》,撰家譜,實在有很深的家國情懷,骨子裏,他還是個儒者,下的也是聖人的工夫。在匡廬山隱居數年,除了那些州府縣衙的官吏不時來打擾一個隱士的安靜生活,倒還從來沒有過什麼僧道之流來拜訪過他。這讓他遲疑了一下,便道,請客,看茶!

家人剛剛退出,黑豹就咬著一個道士的道袍走了進來。一個睡眼惺忪的道士,長發散亂,胡子老長,看不出多大的年歲,隻見他穿一襲寬大的道袍,盡管被狗咬著一角,也還是走得飄飄拂拂,還在不停地打哈欠。看見書案旁有張板凳,他便在自己掀起的一陣風中不請自坐了。而黑豹看了一眼老爺的眼神,也把嘴巴鬆開了,又恢複了那種平靜安謐的狀態,像先前一樣在書案腳下臥著了。

這個道士一來就有了故事。伯宣公忽然變得焦躁起來,這道人是不是朝廷派來的密探?這是一個女皇最愛幹的事。伯宣公顯然是多慮了,這道士是來避雨的。“先生這裏真是個避雨的好地方。”道士張口一說,那黑狗的眸子裏打個驚詫的亮閃,雨就嘩嘩地下來了。

伯宣公一愣,拱手道:“道長從何而來?”

道人說:“從大宋來。”

這話說得伯宣公又是一怔,他也算博學之人,又是見過不少世麵的,卻還從未聽說過天下有個什麼叫大宋的地方。也是的,如果大宋是個帝國或王朝,此時的歲月還在唐朝,想我伯宣公又怎能知曉數百年之後的事情呢。看見伯宣公的驚詫與疑惑,這道人一臉神秘又頗有幾分傲慢地說:“此乃天機,先生隱居於此,但畢竟還是塵世中人,知其何所來而來,卻不知其何所去而去也。”

這話一下說出了我祖伯宣公長久的困惑,用現在的話說,他每日裏鑽研的,就是要搞清楚“我從哪裏來”,但他永遠無法搞清楚的則是“我到哪裏去”。應該說,這個道士的出現是非常及時的,但伯宣公卻一時有些拿捏不準這道人的山高水深了,你說他莫測高深吧,他卻又心直口快,你看他瘋瘋癲癲吧,他又顯得異常清醒。此時,雨越下越大了,在窗欞上飛濺,滿眼都是閃亮的水珠子。兩人一時無語,隻在一片秋雨聲中兀自品茶,各想各的心事。打破這尷尬氣氛的,又是那剛降生的嬰兒,他又開始啼哭,可能是聽見了風聲雨聲和電閃雷鳴之聲,這也是一個嬰兒對自己生命中經曆的第一場秋雨做出的本能的反應。伯宣公鬱悶地聽著,他的哭聲聽起來明顯變了,不再像剛才在他懷裏那樣尖銳,而是拖得越來越長。

那道長也聽見了,他掀開茶碗蓋慢慢啜飲了一口,輕聲歎息:“此子生有瑞應,既長卓異,五百年家國啊。”

伯宣公卻聽得渾身一震,手裏的茶杯連同蓋子一下從手中跌落,咣當一聲摔在腳下。那響聲並不大,卻碎成了無數塊。道士歎息一聲:“可惜了,這一下可摔得太碎了,大小一共是二百九十又一塊,先生趕緊把這些碎片撿起來吧。”伯宣公一時竟有如神靈附體,他按照道人的吩咐,把這大大小小的碎片一一撿拾起來,他在心裏默數著,大大小小果然是一共二百九十又一塊。這讓他感到異常恐懼,不,是敬畏。他心裏已經十分清楚,他遇到神仙了。那道士半閉著眼睛咧嘴一笑,忽然又道,“唔,我差點忘了,那隻蓋子也摔碎了,另外還有四十三塊呢。”伯宣公把地上仔仔細細看過一遍,幹幹淨淨,什麼也沒有啊。道士伸手一指:“摔到門外去了。”我祖伯宣公又趕緊到門外去撿拾,一數,果然還有四十三塊。他把所有的碎片撿拾起來了,一下就跪倒在道士的膝下了。

如果說道士這前半句話已然應驗——此子生有瑞應,後半句話則分明還是個預言——既長卓異,而這話裏最讓伯宣公震驚的還是“五百年家國”, 盡管這還隻是一個需要數代人用漫長時間等待的曆史性預言,但已經把伯宣公嚇壞了,他雖說詔征不出,倒也一直與當局處於相安無事的狀態,而這話要是被人聽到了,他這“接錄吾祖一脈之真傳”的孫子降生,就會給他帶來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的大禍啊。他一下跳了起來,又一下衝了出去,從嬰兒啼哭的房間裏衝出來時,他手上已抱著嬰兒。看著這孩子,伯宣公的神色忽然變得十分堅決。等到那道人跑過來時,他已經把嬰兒摔了出去。繈褓在風中飛舞了一陣,又被道人伸手一把夠住。那道人臉上充滿了吃驚,他沒想到自己吐出的一個預言和一聲歎息就把一個遠近聞名的真隱先生嚇成了這樣子,他的內心仿佛湧上了無限悲傷,兩眼直盯著伯宣公說:“我見過沒心沒肺的,但還沒有見過你這樣沒心沒肺的!”

他把繈褓遞給伯宣公,顯得無比莊重,伯宣公從道人手裏接過自己的孫子,就像重新接納了一個事實。繈褓中,一個剛降生的嬰孩睜著圓圓的淚眼,打量著把他重新接過去的祖父,那孩子看起來是嚇壞了,他這無辜的樣子竟然特別招人憐愛,隻是現在他還不知道這個差點把他摔死的人竟然是他的祖父,日後也還會有太多的曆史性爭議。

這時那道人又搖頭道:“五百年家國啊,夠了。啊,我餓了。”

這話裏依然暗藏機鋒,卻又聽得分明。盡管聽得心驚膽戰,但伯宣公對這道人更加不敢怠慢,他趕緊吩咐家人,在幾塊樹板釘起來的簡陋飯桌上擺上酒菜。隱士待客也清淡,桌上沒有魚鮮肉香,也就是粗茶淡飯和青菜蘿卜。這家中不蓄奴仆,使喚的都是自己的家人。滿桌的菜蔬,也都是伯宣公自己和家人在自家的菜園子裏種的,帶著露水采摘回來,脆生生的,新鮮倒是格外新鮮的。還有酒,也是自家裏釀的米酒。道士和隱士自然都是喜歡喝兩杯的,但伯宣公喝得更凶。他好像把那嬰兒忘了,也不知那嬰兒摔沒有摔死。那道人一點也不講客氣地吃著喝著,吃飽了肚子喝足了酒,他把筷子一扔,道一聲“謝先生賞飯”,便打著飽嗝走向柴門。事情忽然變得很簡單,他要走了。

走到門口,道人又看見了黑豹。他踢了一下狗腦袋,忽然咧嘴一笑:“給它找條母狗吧。”

伯宣公卻答非所問:“如今這世道太亂了。”

那道士嗬地一笑:“嗬,先生的心亂了,行拂亂其所為,何亂之有?”

伯宣公又是一陣汗顏,這道人雖是道者,說的卻是孟子之言,而孟子正是用這句話來誇獎老祖宗虞舜的,這讓伯宣公走神一下走得很遠。

雨還在下著,但道士要走了。伯宣公吩咐家人去拿雨傘。

道人說:“不用了,雨停了啊!”話音剛落,雨果然就停了。

伯宣公也跟著道士出了門,這還是他歸隱之後第一次出門送客。他也想出來看看這雨後山林的景致,心裏卻有一個不言而喻的念頭,一個山林中的真隱先生,是很想看看這個遊方道士會朝著哪個方向雲遊而去。

一幢山間茅廬在風雨中經曆了一番洗滌,其實也就是一頓飯左右的功夫,雨停了。太陽重新照亮了茅廬潮濕的屋頂,甚至還冒出了一些白汽。而山林是漫無邊際的,一場秋雨落過,愈顯靜謐幽深。一些茅草、樹葉與鳥窠被風雨吹打了下來,看著地上摔死的還沒有長毛的小鳥和一些摔碎了的鳥蛋,伯宣公有些不知所措。這個世界有點被弄亂了。不過,天地間依然很安靜,山林裏散發出蘑菇和苔蘚的氣味以及腐朽的氣味。伯宣公在自己鋪出來的石徑上走得小心翼翼,一些小動物在林子裏跑來跑去,那道人的一襲長袍扇起一陣風,匡廬山秋天的紅葉在風中愈發鮮豔。

這林子裏的每一棵樹都不是人栽的,都是天生地長的,但這條穿過山林的石徑則是真隱先生鋪的,一條石徑已被秋雨衝洗得像匡廬山的天空一樣幹淨了。這石頭沒一塊是搬來的,都是從聖治峰上掉下來的,每天都會有懸著的石頭從天而降,響聲若雷,又被墜落的力量反彈起來。石頭的意義就是用來鋪這樣一條穿過山林的石徑,然後長出苔蘚,偶爾還會在雨後抽出竹筍。每天黃昏,伯宣公便開始鋪路,他的手不再是空的,他的腰身吃力地彎著。他已經鋪了許多年了,就像他一天一天地延續著宗譜世係的脈絡。

此時,那道士的腳步從石徑上轉彎抹角地走過,臉是青的,但眼睛很亮,一片雨後藍天白雲般的幹淨透亮,連人心都會被這純淨無染的空氣浸透。走到龍潭窩,道士站了站。這龍潭窩清澈見底,卻又看不清那水有多深。懸崖上的瀑布飛流直下,這潭水仍不見漲。雨也好旱也好,一年四季這潭水都看不出任何漲落。對於這一點,伯宣公倒是猜測到了,這龍潭底下可能有一條暗河,水多了,便會從暗河裏流走,水少了,又自會湧出,這才有一如既往的平靜。

好地方啊!那道人看著這水潭,卻朝著東南的方向伸手一指。

這讓伯宣公忍不住有幾分得意,要說這地方,那可真是世間少有的好地方,眼看著聖治峰層林盡染、雨珠晶瑩的紅葉,耳聽著這龍潭窩平平仄仄的流水聲,山風吹拂,鳥兒無憂無慮的自由翱翔,哦,瞅它們那股自在勁兒,這地方能不好麼?要不好他能在這兒一住數十年麼。但他顯然誤會了道人的真意,興許是沒有看見道士手指著的是另一個方向。那道士見他混沌不開,又直言了:“我不是說這裏,此地好則好矣,有世外之清幽,但陰脈有餘,陽氣不足,宜於隱者,卻不宜於子孫啊。若先生是真隱士,這裏倒是一個真隱之地,但先生不是……”

一霎間,伯宣公猛地醒悟,臉竟紅了,這道士戳穿了他更深的一層心機。他再次抬眼打量著這個道人。他知道大凡道士都是懂得風水的,而他也一直琢磨著在這不測的世間到哪裏去尋一個可以讓世世代代安身立命的太平之鄉、長樂之裏。於是,伯宣公虔誠地彎腰一揖:“還盼先生指點迷津!”

那道士卻不再往下說,或許真是有什麼天機,不可泄露,卻把開始那個預言又說了一遍:“五百年家國啊,先生僅能看到一個開頭,夠了,我該走了啊……”言畢,山林一陣突然的起伏,伯宣公下意識地抬頭一看,那道人一陣風似的飄逸而去,而山間的雲霧突然加快了流逝的速度,白雲迅即就抹去了那個縹緲的身影。這一次我祖伯宣公倒沒感到太吃驚,他已深知這道士的神奇。他在道士離去的地方癡癡迷迷了許久,事實上從這道士的出現到消逝,他一直處於某種從未有過的恍惚迷離的狀態。此時,那從山林深處的茅廬裏傳來的嬰兒啼哭已經響徹整片山林。一個隱士聽得一清二楚。

第九幅繪像

一個道士的話,讓真隱先生陳伯宣在他未來的歲月裏反複回味而又悲欣交集,如果我們相信家譜的記載,這位真隱先生還將有漫長的時間要活。五百年家國啊,他可以看到一個開頭。那又是怎樣的一個開頭呢?

吉人自有天相。我們先要對這個人進行一次確認:陳旺,字天相,號野玉,被後世稱為天相公。關於他生平的記載,有兩個事實被確定下來,他是廬山隱士陳伯宣的長孫、大唐福州刺史陳檀的大公子。但一聽這名字,陳旺,我怎麼也覺得他不像是福州刺史的大公子,更像一個土財主的名字。這個名字竟然在後來被人們念叨了一千三百年,一直到現在還在念叨著,肯定還將被我們的後世一直念叨下去。但在大唐的天空下,此人絕對不是什麼名人,這是一個在任何辭典和百科全書裏都搜索不到的人物,披閱諸史,在曆史的縫隙裏也難覓他的蛛絲馬跡。他的存在,隻與我們的家族記憶有關,與今天活著的大約八千萬義門陳氏子孫有關,我們都是他血緣傳承的子孫。這甚至是一種源於天性的心理需求。——閉上眼睛,必須承認,這樣一個一千多年來徘徊不去的幽靈已糾纏了我很多年。

在我接下來的敘述中將要反複提到一部厚達數卷的義門陳氏大成宗譜,這是一部顛三倒四、漏洞百出且有著許多明顯錯訛的宗譜,但它的權威性卻讓無數義門子孫對記錄在上麵的白字黑字深信不疑。我要做的,從一開始就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並且費力不討好的事,很可能也是一件沒有多大意義也沒有多少意思的事,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做了,二十年來,我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書寫著,如同受到了神靈的控製,讓我始終無法放棄這次寫作。

對伯宣公以前的曆史,我已在一個跨越時空的漫長引子中說過了,我不想重複,卻必須注視,此刻,我在注視,請你跟著我一起翻開義門陳氏大成宗譜卷一,一揭開看見了第一幅繪像,那是義門陳氏公認的第一個血緣先祖舜帝像;翻過去,第二幅繪像,那是陳氏得姓始祖、宛邱世係第一世陳滿公像;翻過去,第三幅,那是宛邱世係第三十世、漢丞相陳平公像;翻過去,第四幅,那是宛邱世係第四十二世陳翔公像;翻過去,第五幅,又是一個開端,宛邱世係第四十三世、潁川世係第一世陳實公像;翻過去,第六幅,陳武帝霸先像;翻過去,第七幅,陳宜都王叔明公像;翻過去,第八幅,匡廬山隱士陳伯宣公像;翻過去,第九幅,停住,不要再翻了,凝視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就是他,吉人自有天相的旺相公,他是如今江州義門陳氏八千萬子孫公認的開派始祖——陳旺。看這形象,絕對不是一個土財主的形象,十足就是一副官相,頭戴官帽,一身官服,懷抱象牙笏板,丹鳳眼、獅子鼻、蛤蟆嘴,但見美髯飄拂,一副老而彌堅的樣子,慈祥之中並且露出一種魯莽而自信的神情。

我的敘述,因為他的出現,才有了第一個主人公。

不過,現在,他還沒有老到這種程度,現在他還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剛剛離開一隻竹篾編織的柔軟搖籃。而他的母親一直沒有出現,這一點也不重要,關鍵是,又一個疑問,陳旺到底是誰的兒子?他父親是誰?

這個問題還需要問麼。按江州義門陳氏世係表,陳旺乃檀公長子,伯宣公長孫。

伯宣公原配李氏,繼配洪氏,膝下二子,俱為李氏所生。

長子陳檀,名隱,字大用,一曰字用才,號逸民。

古人命名十分講究,絕對不把名字徒作一個符號。伯宣公為長子命名檀,或是他隱居的山林裏長有很多檀樹。檀是一種堅硬的樹木,可為棟梁之才,在《詩經》裏便已發出“坎坎伐檀兮”的不絕於耳的聲音。而它散發出的香味也令人著迷。伯宣公以這種棟梁之才且能散發出彌久香味的樹木來給自己的長子命名,無疑寄予了一種經世致用的厚望,而陳檀字大用,一曰用才,已經十分充分地表明了他的這種心事。然而,他的這種心事又顯得很矛盾,他寄望於兒子成為棟梁之才,卻又名之曰隱,隱士的隱,又號之曰逸民,這分明又有另一種隱者的寄托,不求用世,而遁於世,做一個亂世逸民。可見一個隱士的內心有多矛盾、多複雜。

除了陳檀,伯宣公還有一子,次子陳修,宗譜未載字號,而他的地位在我們即將敘述的一部家族史中僅僅隻是一筆帶過而已:“次子修,泉州刺史,淮安刺史,遷江西南安潭口。生子昱,其後裔居潭口。”

天下陳氏出江州,如今幾乎所有的陳氏子孫都自稱是江州義門的子孫、陳旺之後,而陳修那一支血脈,仿佛就在這一句語焉不詳的交代中消失了。

——這都不是什麼問題,消失了就消失了吧。

最大的問題還是陳旺和陳伯宣到底是什麼關係。這兩人現在都是天下第五大家族——江州義門陳氏公認的始祖,這個大家族如今已高達約八千萬子孫,有的甚至說超過了一億人。或許正因為這個家族過於龐大,子孫太多,後世子孫對他的身世才特別莊嚴、神聖和認真。我也保持高度謹慎,否則我會被唾沫淹死。在陳伯宣和陳旺這祖孫關係中,最具顛覆性的一種說法是:陳旺乃陳蘊圭之次子,隨兄陳兼遷至江州,於唐開元十九年(公元731年)因兼升官別任,因此在其做官的地方購置田產,此地便是江州義門的開基與發祥之地——唐朝九江郡潯陽縣蒲塘場太平鄉常樂裏永清村,今江西省九江市德安縣車橋鎮義門村,旺公在此地開創基業,由此成為了江州義門的開派始祖。

若果真如此,江州義門世係就徹底顛倒了,完全亂套了。先說這個陳蘊圭,按江州義門陳氏世係表,其為陳宜都王叔明第四世,整整高出伯宣公六世,生子兼,一子單傳。然而在這種顛覆性的說法裏,陳旺從伯宣公的孫子,一下變成了陳蘊圭的次子、陳兼的兄弟,反倒比伯宣公高出了整整五輩,而伯宣公也從陳旺的祖父而一落千丈,變成了陳旺玄之又玄的玄孫了。這種顛覆性的、不同於主流的聲音在義門陳氏家族中一直非常強大,這上下八世之亂,還有後來的九世之爭,讓伯宣公窮其一生清理出來的血脈,又變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一團亂麻。

此外還有一種說法,陳旺與陳伯宣雖說都是陳王朝的王室後裔,但分別是兩條沒有直係血緣關係的支係,在陳旺開創江州義門之後,陳伯宣為避亂帶著他那一支陳氏家族的人馬來投奔陳旺這一支,這兩支陳氏子孫從此合族同處,殊途同歸,以至最終合流。有後世因此推測,江州義門陳氏從一開始就並非同源同祖的單一血緣代代相傳,而是多元結構的,也就是說有多個先祖、多個源頭。一段曆史於是又變成了一堆亂麻。

如果這些說法僅僅隻是說法就好了,它的災難性後果在於引起了陳氏後世子孫的千百年紛爭,就像中世紀的宗教戰爭一樣,宗教為了信仰而戰,而義門子孫則為了捍衛各自認定的先祖的世係和正統性而戰,這原本是一家人的兄弟子侄們甚至發生了無數次大規模流血的械鬥,其中有一支自稱是旺公後裔,其後代隻言“始祖旺公”,而陳伯宣隻是來此地投奔攀附他的一個亂世浪人,陳伯宣的後裔根本就不是江州義門的正宗,而是在一次顛倒是非的“奉文改譜”中強加於江州義門陳氏的世係。關於“奉文改譜”這一曆史性事件,我還要在後文敘述,這裏就不說了。正是由於這一禍根,讓當今天下約八千萬後裔中的絕大多數人固執地認為陳伯宣根本不是江州義門的一世祖,更不是義門始祖旺公的祖父,要麼他是陳旺的晚輩,要麼這祖孫間幹脆就毫無關係;而另一支則自稱是伯宣公的後人,言必稱伯宣公為江州義門始祖,而旺公隻是江州義門開派始祖,自然,他們也要不斷地神化和美化伯宣公。由於旺公在正史中沒有任何記載,而伯宣公在官修的正史中是有記載的,盡管隻是一筆帶過,但這一筆至關重要,它至少提示了我們有這樣一個生命曾真實存在過。而根據這一記載推考,他是宛邱世係得姓始祖陳胡公第七十二世孫,潁川世係漢太丘長文範先生陳實第四十三世孫,陳朝世係宜都王叔明第十世孫。這就是說,他的存在和世係應該是沒有太多的爭議的,有爭議的是陳旺。而伯宣公的匡山譜序又把他之前的陳氏史已經正本清源,如果我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枉費口舌,我們就隻能接受一個事實,以他為坐標來延伸後來的一切。這也是我接下來敘述的前提,我把伯宣公江州義門的第一個坐標點,一個開端,接著他的匡山譜往下敘述——

山中歲月清冷,隱者的日子悠長。那個遊方道士一去不返,這茅廬中一個嬰兒的啼哭,漸漸被一個孩子一口一聲地叫著爺爺的聲音所取代。

伯宣公向來話不多,但他的內心裏無疑蓄滿了做爺爺的喜悅。他對這個孫子的寵愛已超過了那隻形影不離的黑狗。盡管伯宣公對朝廷的征召或堅辭,或婉謝,總是不肯就範,但他最終還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著作郎這樣一個閑差,在新唐書百官誌中,著作郎隻是一個位列從五品的閑職,當著玩玩的,而他的兩個兒子,此時都已是實權在握的正五品官刺史,陳檀為福州刺史,陳修為泉州刺史。但伯宣公對他們並不抱太大的指望,他最大的心事還是放在他的長孫陳旺身上。

要描述一個古典少年的成長有難度,並且很容易落入俗套,無非是些吟詩作對的老故事而已。而陳旺在誕生之日就有一個神仙般的道人預言過此子“既長卓異”,他必須卓異才能符合這個非凡的預言,他注定是一個非凡的少年。許多千百年來被反複講述過的大同小異的神童故事,在這孩子身上於是都有了應驗。三歲的孩子已經長出了飽滿的天庭,跟著爺爺從偏旁部首開始練習小楷。五歲時又已地廓方圓,已能把一部《詩經》倒背如流。事實上,當孫子剛學會講人話,伯宣公便開始教他背誦一些晉人的小詩,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如此,等等。以伯宣公的心性,他最喜歡的自然還是陶淵明。但當這孩子忽然念到“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時,伯宣公忽然感到極度地恐懼起來。詩還是同一個人的詩,這同一個人的詩怎麼就這樣不同呢。這時伯宣公就會長久地看著他的孫子,越看越害怕。他那想要掐死這孩子的念頭頻頻產生。但他一直未敢下手,不敢下手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在這孩子眼裏時常會看到重瞳,而帝舜也是長著重瞳的,項羽也是長著重瞳的。他當然希望自己的孫子能夠像帝舜而不是力大無窮、殺人如麻的項羽。他這樣想,這樣安慰自己,如果他的孫兒能成為像先祖帝舜那樣一個統馭天下的東方聖人,那還有什麼說的呢。但每次他仔細一看,這孩子眼裏的重瞳又沒有了。

這曇花一現的感覺才是叫伯宣公深感不安的。

那道士說過:“五百年家國啊,先生隻能看到一個開頭,夠了。”

如果真有五百年家國,他也覺得夠了,想我陳門身為有虞氏一族,帝舜之後,然則雖有帝舜那樣統馭天下的一個輝煌的開端,在經曆了帝舜的鼎盛時期後,後世卻一直王氣不振。數千年來,這個家族盡管英雄名臣輩輩不絕,但真正登極做過天子的,除了春秋戰國年代的陳國、齊國這幾個諸侯王,和陳涉這樣一個未成正果的草頭王,也就是陳霸先公開創的一個曇花一現的短命帝國——陳朝,而且是南朝半壁江山中版圖最小的一個帝國,很快就被斷送在那個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後主叔寶手中,真個是風流絕代啊。伯宣公是注《史記》的,還有誰比他更懂得曆史呢,他知道,隻要人類還在,這個陳叔寶就是咱們老陳家落下的一個千古笑柄。而隻要一想到這些前塵往事,伯宣公時常會陷入長時間聚精會神的冥思。作為大陳帝國覆滅之後的王室後裔,陳氏家族能夠在殺人不眨眼的隋煬帝楊廣統治的時代幸存下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說到底,這完全是出於咱們陳家人本能的謹慎和謙卑。現在,咱們又正經曆著武周篡位的血雨腥風,雖說伯宣公對“朝廷屢征不就”,但絕對不敢對現實政權有絲毫挑戰,更不敢去做什麼五百年的家國夢,那是把陳氏子孫又一次送上斷頭台和萬人坑啊。每每想到這裏,我祖伯宣公已經在大聲地喘著粗氣,然後對他五歲的孫子猛喝一聲:“什麼猛誌固常在,狗屁!聽著,以後這詩再也不準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