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這是我第一次走到我想象了三十多年的先代故鄉,第一次對腳下這片土地產生了具體而實在的感覺。在真實地走到這裏來之前,對這片土地我有太多的猜測和想象。在我的想象中,以及在我先輩們的種種傳說中,還有各種家乘譜牒的記載中,這太平之鄉、常樂之裏,是一片神奇的風水寶地,天下第一興旺之地,一個叫陳旺的開派始祖在此開基、創業,從此家旺、財旺、運道旺、子孫旺。這是我們先人世代的理想。然而,在現場,1997年的義門陳村,就像一個遺棄在山坳裏的孤兒。呈現在我眼前的卻是一片荒涼破敗的景象。這是一片三麵環山的狹長土地,就像一隻被誰踢掉的扭曲變形的舊鞋子。在這片有九條江流過的地方,我甚至沒有看見一條像樣的山溪,隻有一些渾濁發黑的水溝和池塘。難以想象,真的難以想象,在這樣一片貧瘠、狹窄、偏遠的土地上,能夠繁衍出江州義門那樣一個無比龐大的家族。這山村已看不到那個時代的任何遺跡,連一間老房子的氣味也嗅不到。這村裏的農舍,大多是土坯、土牆,歪歪斜斜,也有很少的幾座磚瓦樓,跟火柴盒似的。房前屋後的柴垛、豬欄牛圈和牲口糞,散發出一個山村原始而真實的味道。它的存在已與曆史無關,它屬於今天,是這個年代義門陳村老鄉們的真實生活,其貧窮潦倒的程度也許要超過中世紀的唐朝末世。
艾草是有的。一千多年過去了,在曆經多少代人開墾之後,這裏還到處都是瘋長的艾草,幾乎遮蔽了所有裸露的土地。這片土地可能不太適合開墾,它堅硬的土質或許更適合一些具有堅定意誌和生存能力異常頑強的生命在此繁衍生長。我嗅到了艾草在春夏之交散發出來的濃烈香氣,這氣味讓我有些恍惚迷離,它對神經可能有某種抑製作用。但這種植物還有很多作用,能透諸經而除百病、散寒除濕、泡水熏蒸、消毒止癢,還可以避邪、驅蟲,但最奇妙的還是它對於生育的神奇功效,它的純陽之性,能回垂絕之陽,讓一些生命力衰絕的老男人重新煥發出生兒育女的生命力,對於孕婦,它又可理氣血、暖子宮、調經止血、安胎止崩。然而,這些到處瘋長的艾草卻沒有給陳旺帶來想象中的源源不斷的子孫。
除了艾草,我看見了很多的黑狗,它們是黑豹的後代嗎?它們一直在衝著我不停地吠叫,灰遢遢的,就像一條條無家可歸的野狗。艾草和狗,這兩種具有圖騰意味的事物,讓我們有了接續那個中斷已久的傳說或神話的可能。——許多年來,我一直對家譜上那些白紙黑字的記載有一種本能的抵觸,而更驚異於某種近乎神話的描述。我是說那個唐朝的公子,或許他來到這裏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他的方向是匡廬山、聖治峰、龍潭窩,可他卻被一條迷失了方向的狗鬼使神差般地帶到了這裏。這裏離那裏其實也不遠了,大的方向也沒錯。然而一個確實發生了的錯誤,讓他從此深陷在這裏。
閉上眼睛。腳下荒涼彌漫。瘋長的艾草在火焰中也能變成肥料,能夠長出艾草的地方自然也能長出稻子。曆史的真相也許會以另一種平庸的方式發生,我不是沒有想過還有一種最接近真相的可能,陳旺遷居艾草坪的過程從來就沒有這樣傳奇,我們那個神奇的開派始祖陳旺,從生到死,可能就是這裏一個平凡而樸素的農人,但如果把我祖陳旺設想為艾草坪的一個農人,或一個土財主,我們這個大家族又絕對不甘心,除了在家譜上以生花妙筆偽造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輝煌曆史,再就是以傳說的方式來續寫一個家族的傳奇。你完全可以把傳奇性的一頁一下翻過去,但你肯定又會覺得少了許多意味。
雨落到這裏終於停了,沒有陽光,就是有,陽光已經照不亮那些遠去的時間。
眼前掠過一群一群陰鬱的蜻蜓,一直就這樣飛著。這預示著還有一場緊接而至的風雨。在這狹窄而又七彎八拐的村道上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自己碰上了那些歪歪倒倒的土牆。這倒不是怕弄髒了自己,隻是擔心這房子已經不住一點兒碰撞。時近中午,村人們靠著牆根,手裏端著飯碗,正在抓緊吃他們的午餐,一張張臉上露出疲倦憔悴的風霜之色。還有許多女人和小孩,一個個都像木偶泥胎似的,站著,或蹲著,端著飯碗毫無表情地看著我們這些陌生人。小山村裏異常寂靜,除了那些看見了陌生人就汪汪汪地吠叫起來的幾隻狗,這裏寂靜得讓我有點發毛,感覺自己正行進於遙遠的時空之外。我在此反複徘徊與打量。我腦子裏一直不停地想,五百年家國啊,難道真的就是在這裏開始的嗎?
我眼睜睜地看著的一切,似乎都在進一步證實屬於我的另一種由來已久的猜想。我是說,這與我的另一種思路不謀而合。這裏,既非我祖伯宣公腦子裏隱約浮現的一個可以開創五百年家國的王者之地,也非我們這些後世子孫在來到現場之前反複猜想的一片風水寶地,這裏隻適合那些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人在這裏避難。如果你能走到現場來睜眼看看,你對我的猜想肯定比對那些家乘譜牒更加相信。這樣一個天高皇帝遠的窮山溝,隻適合一個低調的、謙卑的、心有餘悸的家族在這裏苟活。如果旺公真是因官置產,他絕不會選擇這樣一個窮山溝,在江州,在德安,都有太多的風水寶地任他選擇。他不是沒有更好的選擇,但他隻能做出這樣一種無奈的選擇。
這裏麵有太多的謎團,而且是永遠解不開的謎。
這裏,我把旺公遷居德安艾草坪的時間設定為唐開元十九年辛未(公元731年),這是三種說法中我覺得比較接近曆史真相的一種,但我還是謹慎地用了這個詞——設定,而不是確認,隻有這樣才能與我先前的敘述對接。
盡管後世對旺公極力美化,以至於神化,說他生有瑞應,既長卓異,但他漫長的一生除了開端和結尾的兩個傳奇,實在是沒有太多載入史冊或寫入小說的事跡。根據大成宗譜對他的記載,“時授江州牧,官承義郎、德安知事”,但我翻遍了新舊唐書,無論是官修的正史還是野史稗誌,對於這樣一個人的記載,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絕對是一個空白。這與他在我們家族史中業已確定的崇高地位實在是不相稱的。到了宋代,也就是在江州義門成為天下第一大名門望族之後,關於他的記載才逐漸多了起來,但所有關於他的生平事跡都是在他死了多年之後的補敘和追認,包括他那些尊榮無比的封號。一個曆史性常識,如果他真像後世所描繪的那樣是一個非凡人物,是決不會被曆史全然遺忘的,至少也會像他的祖父陳伯宣那樣留下一個名字。我隻能誠實地說,江州義門陳氏後裔們,從一開始就不甘心讓一個太平庸的人物來扮演自己的開派始祖,說到底他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他們隻好在家譜中給陳旺一層層地塗抹著閃亮發光的釉彩,但這樣的塗抹又難以自圓其說,連他們自己也可能感到心裏發虛,因此,他們還必須找出另一個始祖,把他列入江州義門的一世祖。這個人就是廬山隱士陳伯宣。就算是把他確立為一世祖,在曆史的長河中他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一段追敘。對於伯宣公由南康來廬山隱居的時間,據江州義門大事年表載是唐高宗開耀元年(公元681年),我覺得這也是比較可信的。他在廬山大約隱居了四十三年,於開元十二年(公元724年)由廬山遷居太平宮,七年後,再遷德化縣甘泉水壟齊集裏,也就是現在的九江縣獅子鄉牌樓村,古稱義門坡。這些都有曆史遺跡可以印證。而他這樣反複遷徙,隻因得到了一個道人的指點,這也是沒有什麼爭議的。但在關於他的史跡中,沒有任何他遷徙到了艾草坪的記載。這又反過來證明,他一直在尋找,但最終都沒有為自己的子孫後代找到一塊真正的發祥之地。這個使命最終由他的孫子陳旺來完成。
一切已經注定,江州義門的曆史必將從這個人開始。
這是一個多少有些無奈的開端,一段長達五百年的曆史傳奇竟然是從平庸開始的。而偶像的破滅或許由來已久,那麼就必然有神明出現。那個像神仙般的道人已經出現了兩次,一次是在伯宣公麵前說出了一個“五百年家國”的預言,讓伯宣公的後半生戰戰兢兢又莫名地悲欣交集,那道人說得明明白白,五百年家國啊,他能看到一個開頭,夠了——他也覺得夠了。這對他是最大的恐懼,其實也是最大的誘惑。還有一次,便是在旺公深陷泥沼的噩夢中再次出現,也再次說出了那句一模一樣的話。
從伯宣公的年歲看,他卒於唐玄宗天寶二年癸卯(公元743年),這個享壽八十八歲的老人,在他的孫子陳旺遷居艾草坪之時已經七十五歲,但他至少還有十二三年要活。他還有足夠的時間來看到五百年家國的一個開頭。又按大成宗譜的記載,陳旺在艾草坪因官置產時,才三十多歲,想來是一邊做官,一邊添置產業,這也是合情合理的,古代官員在做官的同時就開始為自己的致仕之後的生活以及子孫的未來早做安排。古人占有土地的方式主要有三種,一是拓荒,二是贖買,三是巧取豪奪。這些手段我祖旺公都可以使用,他在短時間內為未來的江州義門開創一番基業不算難事。當然,誰也不希望他采取最後一種方式。
然而,那個偉大的開頭又在哪裏呢?伯宣公想要看到的,顯然不是自己的孫子像個土財主似的置一點產業,他想要看到的是某種可以開創五百年家國的跡象。但直到孫子陳旺官居江州牧、遷居艾草坪時,他依然在這個“生有瑞應,既長卓異”的孫子身上看不出絲毫帝王氣象。他是否隨孫子一起遷居到了艾草坪,沒有任何記載。他如果還活著,至少會來這太平之鄉、常樂之裏看看的,但這個須發飄白的長著一撮山羊胡子的老人,就是看了也隻能是陷入了他一生最後的絕望。陳旺和他父親陳檀一樣,身在官場,卻未見幹出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立功、立德、立言,這是每一個士大夫要幹的最重要的事,但陳旺這輩子好像一件也沒幹,一輩子都隻是像個土財主似的在艾草坪買田置地蓋房子。他每蓋一間房子,每添置一塊田地,都讓他的祖父伯宣公活下去的每一天徒增悲哀。他的舉動,顯然和老隱士對那個預言的理解大相徑庭。一個隱士,到了生命的盡頭,才發現自己那個最真實、最強烈的念頭,他心底裏是多麼希望他的子孫能建立起一個王朝帝國啊,讓天下從別人的天下變成陳氏的家國。這個念頭可以被無數的假象掩蓋卻始終無法壓抑。如今那種恐懼的感覺越來越少了,心裏又有了許多虛茫,他的日複一日地恍惚起來,那莫名的恐懼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疑問,他悵然若失地想,五百年家國啊,他能夠看到一個開頭,這個開頭到底在哪裏?
陳旺的一生仿佛都被一個預言控製著。他降生在一個預言了,而在他陷入那個越陷越深的泥沼時,一個如同在夢中浮現的道士又說出了一個預言。
接下來應該是女人的出現。女人的出現,是必然的,也是神秘的。旺公一生隻娶了一房妻室,她留下的隻有一個姓氏,姓孫,在旺公在宋仁宗時被追贈為晉國公後,孫夫人也被追贈為太君,死後與旺公合葬,而一個丈夫就是她的墳墓。
關於旺公的子嗣,至少有兩種版本。一說來自大成宗譜,旺公一脈三子,長子陳機,次子陳棋,字師武,三子陳棣,字師文。另有別的譜牒載,旺公隻有陳機一子,一脈單傳。不過,一子與三子,對於未來的江州義門也沒有多少差別,就按他有三子之說:陳棋,配朱氏,生子一,士,其後未詳;陳棣,其後未詳。可見,這二子一孫在江州義門血緣傳承的意義上,也隻是聊勝於無而已,就像那些已經消失又其後未詳的人物一樣,江州義門未來的曆史與他們無關。進入江州義門世係的先祖隻有長子陳機。
在陳旺遷居艾草坪的第三年,唐玄宗開元廿二年甲戌(公元734年),寒風裹挾著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大雪降臨,一陣嬰兒的哭聲,喚醒了寂靜的山穀,又一個嬰兒向江州義門的創世神話裏伸出了腦袋,陳旺的長子陳機降生了。這一年,對於唐朝,不僅是開元盛世由治趨亂的轉折點,也是大唐曆史由強盛走向衰落的分界線。不過此時,江州牧陳旺關心的不是一個帝國的命運,而是感到好運終於降臨了,此時他已三十六七,在那個年代得子已是相當晚了。他不能不感激這片土地給他帶來了福氣,這是一個好兆頭。說到旺公的妻室,一說是配孫氏,後贈太君;一說是配荀氏,後贈淑人。但這都隻是遙遠未來的追封,就像旺公在宋朝也被追贈晉國公,但此時都還是沒有影兒的事,伯宣公也不可能看到那麼遙遠的事。不過,伯宣公終於看到了曾孫子的出世,對一個老太爺這也是莫大的安慰。那麼,五百年家國的一個開頭,是否又會印證在他曾孫子身上呢?還別說,陳旺這個長子陳機在呱呱落地時雖說沒有什麼瑞應,長大後也沒有什麼卓異之相,但陳機後來卻比他那“生有瑞應、既長卓異”的父親出息大得多,據大成宗譜載,陳機“舉唐德宗貞元甲申(公元804年)進士,入中書舍人,仕宗人令,後贈燕國公。享壽八十九歲”。
果真如此,陳機就是江州義門曆史上第一個進士,可惜,他中進士的年歲也實在太老了,已經七十歲,如果換了別人,也許早就死了,幸運的是,他是那個時代一個罕見的長壽老人,還有十九年要活。且不說後麵追贈的什麼燕國公,那是虛名,以他入中書舍人而言,就已經非常了不得,隋唐時,中書舍人在中書省掌製誥,官位雖不高,但可起草詔令,參與機密,這就不是陳旺這樣一個江州牧或德安知事可比的。然而,他的仕途到此已是巔峰,畢竟已是古稀老人,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對這個大器晚成的曾孫子,伯宣公自然也看不到,就是看到了也依然是失望,畢竟,一個中書舍人離那個道士的預言還相距遙遠。
接下來,各種陳氏家乘譜牒的記載基本一致,旺生機,機生感,感生藍,三代單傳。從旺公遷居艾草坪到他的曾孫陳藍降生,已是唐德宗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曆六十九年,以伯宣公的壽限,已經看不到玄孫陳感出生,以旺公的壽限,也看不到他的曾孫陳藍降世。而在這近七十年的漫長歲月中,江州義門不但未見五百年家國的一個開頭,也實在不是一個什麼興旺之地,反而是人丁稀少,三代單傳之後依然是單傳。
想一想,當年旺公置下的家宅田園連想一想也該有多麼空曠寂寥。而從今天的考古發掘看,在中晚唐年間,這裏已經建起了規模不小的磚瓦房,同時被發掘出來的還有不少的磚瓦窯,他們用艾草和稻草的秸稈燒製青磚青瓦。從這些遺址可知,這艾草坪上的旺公家,當年已經蓋起了越來越多的房子,這些房子都是他為子孫準備的。有人說,一共是九十九間半房,這是民間蓋房的極限,絕不可蓋到一百間。又據說,人類文明起始於農耕和馴養反芻動物,而家族則起始於栽樹。陳旺栽下的第一棵樹是在長子陳機出生時,一棵龍柏,旁邊還有一棵小的,也是龍柏,這是陳旺為他的孫子陳感栽下的。陳旺交代,以後他的子孫每繁衍一代人,就在艾草坪上栽一棵龍柏。這些樹都是生命樹。雖說,旺公現在看到的樹還不是太多,但至少艾草坪不再是當初那樣的無遮無攔的一片荒原,它有了人類天性中必不可少的一種幽深感。
這些樹是一個老人晚年的倚靠,他就常常倚靠在這些樹上,朝著一個方向發呆。
旺公喜歡看戲是有名的,他有錢、有地、有房,就是沒有人。為了排解人丁稀少的寂寞,他常常請來戲班子,在艾草坪上演,把四鄰八鄉的人都吸引到這裏來看戲,尤其是那些歡天喜地、鬧成一團數也數不清的孩子,多少能給這寂寞的老人和寂寞的土地製造一些熱鬧興旺的氣氛。而這裏又有一個疑問,從旺公在艾草坪開基起,他就給這家裏訂下了一個規矩,這家裏不準請雇工,不準蓄奴仆,也不能納妾。從大成宗譜看,這是一直嚴格恪守的家規,隻有在原配逝世後,才可以繼配。那麼,他置下的這麼多田地,又是誰來耕種呢?陳旺本人一直在江州或德安做官,他的長子陳機則在朝中做官,在這裏管理著莊園的就應該是他的次子陳棋和最小的兒子陳棣了。如果他們真的存在,他們就是這家裏的兩個勞動力,除了他們和他們的老婆,這家裏已經沒有別的人。但這麼多的田地,這麼繁重的農活,那兩位公子哥兒幹得了嗎?或許,他們將在日複一日的躬耕中,把自己耕耘成了一個普通農人的形象,直到最終自己也認不出自己。
很多的疑問也在這裏。作為江州義門的開基和開派始祖,旺公一生最為後世子孫津津樂道的事,除了蓋房置田,他所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則是“以孝道治家,撰家規,建書堂,敬友鄰,睦家人,義風蔚然而日益昌盛”,為江州義門日後成為聚居數千口、合炊五百年的忠孝典範奠定了五百年基業。所謂五百年家國,興許就是這樣一個開頭,那個道士的預言,未免也太風趣了。然而,這,可能嗎?看七十年內旺公子孫如此單薄,一代人也就是一個人,他有必要為自己這麼丁點兒子孫去“撰家規,建書堂”嗎?勉強,太勉強了。很多後來發生的事情,很可能都被大大提前了,以移花接木的方式放在了這位過於平庸的開派始祖身上。當然,還有很多後世一直堅信的一種可能,當時,絕對不止旺公一家人住在這裏,還有很多別的陳氏子孫來投奔他,逐漸聚居在這裏,當然,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就是陳叔明。也就是說,他們都是陳朝皇室的後裔。而旺公則是一個慷慨好義的人,他傾其家財,來接納這些陳氏族人,包括他名義上的祖父陳伯宣都是來投奔他的一個族人。這樣,才在艾草坪上形成了一個異源同流的江州義門,而不是靠血緣一代一代繁衍出來的一個大家族。果真如此,江州義門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血緣聚居的宗法世家,而是一個相當寬泛的族群社會。我的敘述也將變得更加寬闊。然而,又沒有任何人可以列舉出一個具體的人來作為證據,後世爭來爭去,隻是圍繞一個伯宣公的身份爭論不休,而他作為證據的力量實在太有限了。我也依然隻能沿著一個預定的方向,也就是沿著旺公的血脈,來繼續我的敘述。
在旺公六十六歲那年,唐代宗元年癸卯(公元763年)十月初十亥時,他終於盼來了自己孫子,陳感。他聽見了一陣嗯啊嗯啊的哭聲,他幽幽地聽著,半晌,才輕聲嘀咕,不行啊,像一隻貓叫似的,這一代還是不行啊。這是他的第一個孫子,也是他唯一的孫子。但那時他顯然還不知道,他還將苦苦地期盼著更多的孫子降生。
陳感,字伯通,唐僖宗時授迪功郎——這明顯是偽造的履曆,迪功郎為古代官名,又稱宣教郎,始於宋,在唐朝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官職。據《宋史·職官誌八》,迪功郎為從九品,是一種品位低微也沒有什麼實職的名義性官位,或是縣丞和長史一類官員的副職。可見江州義門的後世子孫,為了給祖宗們臉上貼金,也真是用心良苦,卻又經常性地犯一些常識性的錯誤。
陳感在祖父陳旺的盼望中出生、長大、結婚,然後,旺公又開始盼著曾孫子。據大成宗譜載,陳感配鄧氏八娘。但這一對夫妻依然令人失望,到三十七歲時,陳感夫婦才生了他們唯一的兒子,陳藍,但陳旺已經注定看不到了。
必須有一個強固的基座,才有可能支撐起一個未來的民間王朝。
但至少到旺公去世,這個基座還一直沒有出現。
遙想先祖旺公,一個越來越孤獨的老人,漸漸養成了一種習慣,每天黃昏,他總要倚靠這一棵樹,朝著太陽落山的那個方向默默地佇立一會兒。那是東皋嶺,是最終將要埋葬他的地方。他已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就像山頭的那一輪落日。他這樣堅定而又邈遠地眺望一座山,吸引他的,又讓他倍感蒼茫的,隻是一些邈遠的聲音。他好像聽到什麼了,一些聲音在山裏喊叫他,可等他循聲走去,又不見一個人影。這讓他很茫然,疑惑自己又是在做夢。他的一生既與預言有關,也與夢想有關。許多年來,他總是做著一個同樣的夢,夢裏不見人影,夢裏隻有一種急切的呼喚。仿佛就在這些若有若無的呼喚聲中,他老臉上的皺紋開始加速滋長蔓延,頭頂上不知不覺就被一層瑞雪覆蓋。當落日漸漸在雲煙中融盡,黑暗隨之降臨。他的雙眼在漆黑的夜晚變得尤為深沉,心裏肯定也有某種陰暗絕望的感覺。一個殘酷的事實是,在他生前,他注定已經看不到那些在夢中反複出現的成群結隊的子孫了。
他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日,除了無窮無盡的夢魘就是緬懷時光的流逝,然而在他神誌最清醒的短暫時刻又流露出一種急切的期盼。他在期盼什麼呢?他兒子陳機猜對了一半,他在等待他的曾孫出世。他甚至早已給這個曾孫起好了名字,就叫陳藍吧,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是一個簡單而明確的寄寓。但也有譜牒載為陳蘭,蘭草的蘭,作為一種植物或一種花香,它不再與向往的力量有關,隻與一種高潔的品質有關。
快了啊!旺公忽然說了一句。陳機望著長滿了老人斑的父親,還以為他說自己快死了,孝順的陳機正想著怎麼安慰安慰老漢,老漢突然扔掉他拄了三十年的拐杖,一把推開他,朝著一個方向奔跑起來。一個快死了的老人,他奔跑的速度如此之快,四十多歲的陳機在他後麵追趕,竟然追不上他。老人一路向東皋嶺的方向奔去,一路喊叫著,快了啊——
在一個老人踉蹌奔跑的身影背後,大唐帝國在經曆了一場安史之亂後已大傷元氣。代宗李豫原名李俶,是唐朝除武則天以外的第八位皇帝,為唐肅宗長子。安史之亂中,他以兵馬元帥名義收複洛陽、長安兩京,後被立為皇太子。他的好運很快就在他父親的噩夢中降臨,一個叫李輔國的宦官殺了張皇後,可憐的肅宗皇帝驚嚇而死,李俶於肅宗靈柩前依其遺詔即位,改名豫。在他繼位的第二年,安史之亂才終於平定,但大唐帝國從此便深陷於內憂外患之中,進入了一蹶不振又無力挽回的衰世,連大唐的首都長安也一度被吐蕃占領十五日。而外有豪強並起諸侯割據,內有民不聊生而盜賊匪寇如麻,代宗又篤信佛教,“有寇至則令僧講《仁王經》以禳之,寇去則厚加賞賜”,“造金閣寺於五台山,鑄銅塗金為瓦,所費巨億”,這樣折騰下來隻能使情勢進一步惡化。代宗在位十八年,活了五十三歲,傳位於德宗李適。在代宗病死的前一年,一個叫陳旺的人也把他八十一年的人生從頭到尾走過了一遍。這年他的長子陳機四十四歲,孫子陳感十五歲,他的曾孫陳藍將在他死後二十多年才出生。
歲月遠逝。一根血脈還在顫顫悠悠地延續,江州義門陳氏世係表如同瓜藤,每往前延伸一段,便結出一個瓜,如長藤結瓜。如果把伯宣公設定為一世祖,到陳感這一代已是第五世。這將是一個可以活到九十高齡的人瑞,但他依然是江州義門的一個過渡性人物。
如果說陳氏家族在江州數代單傳顯得格外單調而漫長,而在後世眼裏,那遙遠的一千多年卻十分短暫。一個生命成長的緩慢過程,在想象中更是被大大縮短了。
從陳機到陳藍,這三代人對於未來江州義門最大的意義,就是,他們必須活著,必須生下至少一個兒子,然後一天天膽戰心驚地看著兒子長大,他們的膽戰心驚不是沒有道理的。無論是作為一個父親,還是對於一個家族,他們想得最多的已經不是讓這個兒子如何出人頭地,而是擔心自己唯一的兒子會不會突然死掉。這對於一個家族無疑是最大的考驗和危險,生命實在太脆弱了,一根血脈如同一根隨時快要撥斷的單弦,血緣的某一個環節,說斷就斷了,一斷就是斷子絕孫。非常僥幸的是,這個人丁單薄的家族經曆安史之亂以及其後發生的更大規模的黃巢之亂,雖說數代單傳,但一根血脈忽悠忽悠最終卻未折斷。他們在這天高皇帝遠的窮山溝裏躲過了一次次浩劫,就像這裏的艾草一樣在焦渴與艱辛中慘淡生長。
又不管怎麼說,這一家人,能夠在數代單傳時還能一直堅守著這片土地,一直對這片土地沒有絕望,一直沒有從這裏再次遷走,就是江州義門的又一個奇跡了。
神奇的天葬
走向一扇虛掩的門,我的心情突然被一種莫名的急切所取代。
我想問問,這裏還有老陳家的人嗎。
還沒死絕呢!——就在我開始打聽時,一聲吆喝,從另一家屋門口晃悠過來一個人。一個老漢,像一個酩酊大醉的酒鬼,紅著眼。我疑懼地望著他。他端著飯碗,一邊拿眼瞅著我一邊揀著碗裏最後幾粒米飯。他這樣挑揀著時,顯然已經把我仔細端詳了一番,然後才冷冷地問,你也姓陳?
我點頭。我嗅到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的烈酒氣味,但他沒我想象的那種醉意。他很清醒。我說我想去看看旺公墓,想找個自己人帶帶路。個鬼看頭!老頭說。他愛理不理地轉身走了,鑽進了另一間屋。又過了一會兒,他才重新走出來,手裏不再端著飯碗,屁股後頭別著一把柴刀。看那樣子就像要去山上打柴。
走啦,走啦!他這樣吆喝著,一個人悶頭往前走,給我帶路。
沒走多遠,屁股後頭有人跟上來了。不用問,又是老陳家的人。我們從沒有見過麵,但一見麵就覺得挺義氣,一句老話,五百年前是一家。如果是在別處碰到了,我們肯定視若路人,誰也不認得誰,然而到了這裏,就像散落在各地的親人回到了一個共同的家裏。盡管那個家早已不複存在,但祖先的墳塋還在。就這樣,我們幾個陌路人,跟著一個久居此地的老人,走到了一座山腳下,然後停下來。我們已經走到了一個無路可走的地方。
老漢先往山坡的灌木叢中扔了幾塊石頭,似有什麼被擊中了,灌木叢裏立刻便有了反響,可能是毒蛇,也可能是野獸。這些東西都很機靈,發現有人就一溜煙躥開了。老漢又對著山野吼叫了幾聲,把頭一埋,才帶著我鑽了進去。比人還高的荒草和雜樹,頃刻間就把幾個人影埋沒了。就是這座山,最終埋葬了或非凡或平庸的人物,江州義門的開派始祖陳旺。這山,有的說是東佳山,有的說是東皋嶺。據大成宗譜載,旺公葬於住宅東皋嶺之正宮龍池山陽,又名旺公山。這應該是確鑿的記載。現在有人偽造曹操墓,但決不會有人偽造旺公墓。
這山看上去並不高,但爬起來很高。這個季節,山中的寒氣還很重。無數鋸齒形的葉子,從我臉上劃過,這種尖銳的痛感是必要的,它讓我在通往墓地的路上還保持了一種活著的感覺。路是從灌木叢中使勁扒拉出來的,老漢在前邊不斷把交錯在一起的樹枝用力扒開,實在扒不開時,他就用柴刀劈開。這時候看不見老漢的臉,隻看見一個撅起的屁股在灰遢遢地晃動,山林中眾多可疑的聲音跟著一起顫動。這山上的樹木,一看就是天生地長的野生灌木叢,絕對不是植樹造林造出來的。我們的強行進入,引發了山林的動蕩,從時間的背麵不斷地散發出刺鼻的苔蘚氣味。
走啦,走啦!老漢這樣吆喝著,催著落在後麵的我們。
這老漢雖說主動給我帶路,卻又對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家門十分冷漠,一點也沒有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親熱勁兒。後來我才知道,這老漢是這艾草坪義門陳村唯一一戶老陳家的人,而且是從外地搬到這裏來的。這麼說,老陳家的人真的從這樣一小片土地上徹底消失了。那些從世界各地來這裏尋根祭祖的陳姓子孫,最終都是他領到這山上來的。這山上的荒草與雜樹長得太快,上一次山就得砍一次,砍出一條路來,但很快又會被灌木雜草長得密密實實。老漢這樣砍著時忽然說,這山上時常鬧鬼哩,你們信不信?說著他得意地回頭瞅了我們一眼,露出幾顆殘缺的牙齒笑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我忽然顫抖了。從一開始鑽進這幽深的山林裏,我就感覺到陰森森的,有一種鬼魅氣息,如同不散的陰魂,讓我神情恍惚。我一直是走在最後的一個,在幾個人中我是最年輕的,但我眼鏡高度近視,腿腳也不如他們,隻有喘氣的聲音比他們大。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進入艾草坪的第二天我便開始拉肚子。緊接而來的又是一場昏天黑地的重感冒。在我高燒達到四十度並開始說胡話的時候,隨之而生的是更長久的身體的麻痹。這讓我爬山爬得氣喘籲籲,還沒爬到半山腰就流了一身冷汗。
這時,那老漢爬上一道山崖。我被一根藤子纏繞住了腿腳,怎麼也掙紮不出來。
他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看著我,一臉的憐憫,又十分鄙夷。
我們坐在半山上歇氣時,老漢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老陳家的人越來越不中用了。
終於,快到山頂時,一條通向墳墓的路仿佛敞開了。
——你正在接近它,從各個不同的方向接近它。路可能很遠,也可能很近,但無論遠近你最終都會進入一條墓道。我看見了,在傾斜的天空下,凸顯出一座墳墓。一座墳墓,就是從一個人所有這些事情中得出的結論。一切到此為止。傾斜的感覺,與一道傾斜的山梁有關。我果然看見了大成宗譜中記載的那棵庇蔭的大樹,一棵參天古柏。又奇怪地感覺,還有一種比樹陰更幽深的陰影,這樣的陰影也許來自墳墓本身。我們共同的先祖旺公就埋葬在這道山梁上,這也是江州義門保存下來的很少幾處真實的墳墓之一。有一塊墓碑半埋在泥土裏,上半截斜角殘缺了一塊,下半截被一蓬艾草遮掩著,當那老漢彎著腰跪下一條腿扒開枯黃的艾草,我看見了墓碑上鐫刻著的文字——宋敕晉國公義門始祖旺公之墓。如果這塊墓碑是真實的,旺公作為義門始祖的地位在宋朝已被確立。
湊近了,仔細看,我想看看碑上是否有大成宗譜上的第九幅繪像。立碑的時間已晚在大清鹹豐三年歲次癸醜,江州義門陳氏各莊後裔立。同大成宗譜記載的那塊大碑相比,眼下這塊殘缺的墓碑顯得那樣矮小、單薄、猥瑣。麵對它,你已經無從對曆史進行一次沉重的檢驗,也難以喚起我們尋根祭祖的莊嚴。而我的懷疑由來已久。自旺公以來,一個個庸常人間的男女,後來幾乎全都封國公,贈太君,排除後輩子孫為祖先臉上貼金的因素,隻有一個可能,必須等到他們的子孫中冒出了一個真正的大人物,才可以光宗耀祖,讓這樣黯淡的靈魂得到時過境遷的追封。對此,我倒是沒有太多的懷疑。疑惑的是,大成宗譜那言之鑿鑿的記載,享壽八十一歲的旺公,歿於唐代宗大曆十三年戊午,“特奉國葬”。——這絕對又是天方夜譚了。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這人間最輝煌的葬禮和登峰造極的哀榮,怎麼會降臨到陳旺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身上?
那帶路的老漢,一路上對我們愛理不理的,一直與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家門保持距離,到了這墓地,忽然變得活躍了,話也多起來。他告訴我們,這墓碑上原本還刻著旺公像,但有一些上山放羊的孩子看見了,回去便要做噩夢,發高燒,村民們就把旺公像偷偷地磨掉了。我將信將疑,便更加仔細看,這墓碑上,除了歲月剝蝕後露出的石頭的本色,沒有看見磨蝕過的痕跡。難道曆史真可抹殺得就像根本不曾存在過嗎?我的心裏陡然生出一陣空茫。
據大成宗譜載,陳旺於宋仁宗天聖四年才被追贈晉國公,妣卒與夫合葬,立有大碑。其山大冊金字貳玖壹零號,南至田壟,北至山頂,曆朝旌賜為義門祖山,山上有大樹庇蔭,山下有公婆丘田。這是江州義門子孫祭祀先祖的義產,合族有約,曆代嚴禁砍伐山林,永遠禁畜,也不準再在這裏添葬墓塋。但卻屢禁不止,這片山林屢次遭受盜伐。其中最觸目驚心的一次盜伐發生在清乾隆三十八年,義門後裔中出了個名叫陳才學的不肖子孫,仗著自己是當時的軍族,借修糧船為名,不顧族人的堅決反對,強行砍伐了一百多棵大樹。此事被族人陳文明等人告發,而陳才學為了抵賴,還捏情偽造契據,把義產占為自己的私業。好在當時審判此案的官員還能秉公辦案,判決陳才學賠償四千文,並再次強調此山為陳姓通莊產業,照舊禁蓄,共同蘸管,不得再行砍伐混爭。然而到了嘉慶,又有陳姓子孫夥同外姓人等私占祖山和盜伐山林。而這片山林,在不斷的盜伐、強伐中,也被那些像陳文明一樣的子孫們忠誠地守護和捍衛著,這才有我們現在還能看到的這座祖山。
背後突然傳來一陣嘩嘩的聲響。我吃驚地回頭一看,無數雪白的翅膀飛滿了天空,這漫天飛舞的白鶴不知從何而來,然後像瑞雪一樣落滿了山野。
瑞應!這個人生有瑞應,在死去千年後還有瑞應。這是我親眼所見。我沒有撒謊。
幾個人一齊跪下了,沒有任何人吩咐。幾個一起跪下時還很有重量。山地上還很潮濕,在我們來這裏之前又下來一場雨,我們長跪著的膝頭陷下去很深。而撅著屁股跪在我左右的兩個人,被突如其來的火焰燒灼了眉毛。他們在燒紙錢。他們在磕頭。他們麵對祖宗要比我虔誠得多。他們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向著一座墳墓傾斜,沉悶地把頭磕在墓碑底下,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禮。這其中還有一個長者,當他傾心地把腦袋伸向墓穴時,花白的頭發在風中擺動,令人奇怪地感到有些心痛。在我們幾個人中,他可能是最虔誠的一個,而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那帶路的老漢沒跪,也沒有磕頭,袖手旁觀地看著我們。我聽見他在不停地咳嗽,可能是這墓地陰氣太重。這是個酒不離身的老漢,他往嘴裏灌了一口酒,然後告訴我們,這片墓地,是旺公自己選定的。
這話我信。閉上眼睛。當有些事物你無法清晰地麵對,最好的方式就是閉上雙眼,很多早已不存在的事物反而變得清晰起來。
可想而知,在旺公出殯的那天,給他送葬的子孫一定很少,我在心裏默算了一下,就算他有三個兒子和兩個還未成年的孫子,再加上這家裏的女人們,也會少得可憐。不過,他應該不缺錢。那個傳說中的葬禮被渲染得感天動地。當請來的三十六杠殤夫把一副沉重的金絲楠木大棺材抬到半山腰時,還是晌午呢,一個陽光燦爛的晌午,殤夫們甚至不敢睜眼看棺材,陽光照在上麵太刺眼。卻忽然,所有人眼前一下子全黑了,什麼也看不見了。狂風驟起,黑森森的樹影一陣猛烈搖晃,滿山都響起了吱吱嘎嘎的聲音。還沒等三十六杠殤夫反應過來,肩膀上已感到一種巨大的輕鬆,仿佛那千斤重擔一下全卸下來了。所有人大鬆了一口氣。頃刻間,電閃雷鳴,他們看見了,所有人都看見了,那樣一副沉重的靈柩竟被大風卷入雲空,嘩嘩嘩,大雨從天而降。送葬者們還從未看見過這樣的事情,誰又看見過呢。在一片驚恐萬狀的喊叫聲中,他們朝山下狂奔而去,疾風鼓蕩。也就一會兒工夫,風停雨住,雨過天青,太陽出來了,當人們一起驚愕萬分地朝山上仰望,突然發現,那巨大的棺材竟不見了,在山頂高高地隆起了一座大墳,一道彩虹從西邊的青龍騎大岑掛到東邊的白虎騎大岑,為這墳山又確定了一個神聖的疆界。這是天意啊,吉人自有天相,天葬旺公。
這就是陳旺的一生,從一個傳奇開始,到一個傳奇結束。那傳奇的一幕永遠隻是傳奇,但一座墳墓的疆界卻是真實的,而且一直保存到了現在。當傳奇和真實一同存在,互相印證,一個人便可以成為一個靈魂的統治者。自然,是後來。
後來有人說,與其說旺公是生得好,不如說是葬得好。
我正望著這墳塋出神,那頭發花白的長者好像又發現了什麼秘密,他把腦袋栽到一個破洞裏去看。這古墓四周有很多破洞,還堆著一些被土撥鼠、黃鼠狼和山貓刨出來的小土丘。那個破洞我其實早就看見了,裏麵還有燒過紙錢的灰燼,斜斜地插著幾枝早已枯萎褪色的山花。這至少表明在我們來之前還有別的陳姓子孫來這裏拜祭過。那長者是個特別仔細的人,他趴在那裏看著那個破洞時,仿佛要把這墳墓埋葬了一千多年的事物徹底看清楚。哎呀,蛇!還有好多烏龜!在一個人的驚叫聲中,我們一齊把腦袋伸向那個窟窿。我們看了很久,也沒有看見蛇和烏龜,盡管這兩種冷血動物很喜歡呆在某個陰森的洞窟裏,但我們確實沒有看見,可那頭發花白的長者又一臉誠實地聲稱他剛才真的是看見了。隻有兩種可能,一是貌似誠實的人在對我們撒謊,一是他的老花眼裏瞬間出現了與傳說有關的幻覺……
我隨身帶著數碼相機,便提議,就以這座墳墓為背景照一張合影。我想把老漢拉進來一起照,但老漢推讓著不肯照。他說,很多人在這裏照相時都拉著他一起照,照了相還信誓旦旦答應要把照片寄給他,但他卻從未收到過一張照片。這就是五百年前的一家人啊,這就是義門子孫啊,狗屁!他幾乎是氣呼呼地吼著了。他說,自那以後他就賭咒發誓,再也不帶任何一個老陳家的人上山了。可這是氣話。隻要有老陳家的人來,一打聽,這裏還有老陳家的人嗎?他就鬼使神差般地出來了,應聲答道,還沒死絕呢!他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證明,江州義門的子孫在這片土地上還沒有死絕。我看見他怎麼也不肯跟我們一塊兒合影,怎麼也不再相信我答應給他寄照片的話,也就不再勉為其難了。但等我們照過了,他忽然又淒慘地笑道,他快死了,七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活幾年,他想單獨照一張,一張遺像。
在下山之前,剛才點燃的那一小堆紙錢燃燒的火焰,被帶路的老漢用腳使勁踩滅了。末了,他還有點不放心,又在上麵撒了一泡尿。這次,是徹底地澆滅了。
這時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麼,指了指這座大墓四周的灌木叢,說,還有呢。
在他的指點下我們這才發現,這山頂上除了一座旺公墓,灌木叢中還有好幾座隱藏得更深的墳墓。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在我腦子裏忽閃了一下,墳墓也可以繁殖墳墓。扒開了雜樹和野草,一座一座挨著看過去,依次是宋義門陳氏處士第九世祖陳兢字文偉公佳城墓,宋授將士郎守江州助教陳希公墓……他們都是在旺公之後讓江州義門陳氏的血脈得以延伸的章節,也是我接下來逐一書寫的主角。我看得十分清楚,每一座墳墓都清晰地露出了它的輪廓,每一座墓上都漏洞百出。老漢說,這都是盜墓賊掘開的。我惶惑地看著那一個個空蕩蕩的窟窿,心裏從未像這樣空洞過。
我還想再仔細看看,老漢又開始催了,走囉,走囉,這墳裏什麼也沒有,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