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在他心裏,采菊東籬下還是最佳選擇,刑天舞幹戚實在太危險。

一個慈祥的祖父突然變得這樣粗暴,讓三歲的陳旺總是吃驚地看著爺爺,他眼裏的重瞳這時便忽然再現。他眼裏竟然出現了兩個伯宣公,一個慈祥平和,一個焦慮恐懼。這種重疊的影像,在他眼裏其實已出現多次了,他不知道哪一個更真實。到五歲時,對爺爺的色厲內荏的發作,陳旺已經一點兒也不害怕了。這樣的情景他經曆得多了。這時候,他看著爺爺,眼神裏甚至有一種憐憫的意味。一個才五歲的孩子啊,他就成了唯一懂得這位隱士的人。而這也正是讓一個真隱先生忍無可忍的。

終於,在某個不確定的日子,陳旺被他的父親接走了。

——這絕對是最合乎情理的一種安排。想想,那漫無邊際的山林和層岩疊嶂的深山,對一個隱者無疑是最好的隱藏,但對一個少年卻是一種可怕的封閉。陳旺哪怕真是神童也會有孩子的天性,可這茅廬裏除了一隻叫黑豹的狗和一個反複無常、性情古怪的老隱士作伴,未免也太寂寞了。而他的離去,至少是一次長達十年的告別,那一刻伯宣公突然變得十分蒼老,又奇怪地顯得異常鎮定,一張老麵孔就像沒有表情的石頭。祖孫倆的這次告別因此而顯得相當陌生和冷漠,兒子帶著孫子出門時,他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他依然在伏案疾書他的匡山譜序,這篇短短序文,他已經反複修改多次了:“人本乎祖,有祖斯有族,有族斯有譜,所以明世係,敘宗派,別長幼,尚宗親,尊祖敬宗,思功慕德之義,表傳於後世,於是乎寄焉。如聖賢之經傳,國家之綱紀,秩然有分,井然無紊。有誌之士,誡恪而考,尚得悉其巔末,況譜為一家世守萬代根源,而子孫所知宗本,不失其所自出,亦不愧為大德,大孝,大智,大仁,大聖人之後矣……”

他的手在顫抖,但他自己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那隻叫黑豹的狗也跟著兒子、孫子一起走了。那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日子,我們隻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

夢中的逃亡

許多年後,陳旺又麵臨著一次告別,這一次是同父親陳檀的告別,如同生離死別。

如果僅僅從江州義門世係看,或是從單純的小說來看,福州刺史陳檀是個多少有些尷尬而且多餘的人物。他的父親陳伯宣被公認是江州義門的一世祖,他的兒子陳旺被確定是江州義門的開派始祖,但他什麼也不是,純粹隻是一個過渡性人物。

對這個人,各種家乘譜牒對他的記載很少,隻有極簡短的生平。陳檀生於唐高宗元年己卯(公元679年),伯宣公二十三歲生他,他十八歲生陳旺。和父親一樣,他也討過兩房妻室,原配周氏,繼配張氏。生子三,陳旺,字天相;陳曉,字天明;陳眺,字天眼。看這些古人的名字,我覺得他們特別用心,一點也沒有把名字看作是單純的符號,每一個名字都充滿了涵義。三個人名應該都是日字旁,——陳眺的眺,我猜測原本也是“日”字旁,但在現代漢語字庫中已經找不到這個漢字。三人的字都與天對應。當然,除了陳旺,他的兩個兄弟也是可有可無的,尤其是老三陳眺,“其後未詳”,而在有些家譜中,他壓根兒就是不存在的,陳檀根本就沒有這個兒子。

我在此簡短地交代一個人的身世時,福州刺史府邸已籠罩在一種大難臨頭的氛圍中。刺史大人陳檀已站在離一口棺材最近的地方,他正在淡定地交代自己的後事。看那一身整齊的五品官服,連腰帶也係得好好的,好像剛剛退衙,又好像準備上衙。事實上他也著實很忙,不分白天黑夜的忙。這樣的忙碌,讓他早有了像父親伯宣公那樣的念頭,歸去來兮,歸去來兮,他一直這麼想,不停地想,隻是想。但此時他可能已經來不及想了,這棺材就是他早已為自己準備好了的,為自己量身打造的。不光是他,曆代的許多官吏在走馬上任之際都會為自己預備一口棺材。這和那些帝王在登基之日就開始為自己大修陵墓是一樣的意義。而棺材原本就有一種升官發財的祥瑞的象征意義,當然,萬一,萬一……到時候了也可用得著。死對於中國人也許是一件從出生就開始準備好了的事,很少有人在死亡麵前變得措手不及。除非是棄市。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了之後像條死狗一樣被拋棄在街頭。所以在大唐的神聖法典中,棄市是比砍頭罪加一等的刑罰,如果再加一等就要滿門抄斬了。

當福州刺史陳檀以一口淺絳色的檀木棺材為背景、麵對著他的兒子們站著時,大唐的落日正以回光返照的方式,從窗欞間照射進來並透出秋天晚風的涼意了。不過他一直顯得淡定而平靜,就像那口棺材一樣平靜。他一直看著他的兩個兒子,也可能是三個,但他又不像是在交代後事,他唯一的目的仿佛就是把他生下的這兩個或三個兒子重新再看一遍,把他平時不太注意的地方都看清楚,把他們的一生一世都看清楚。這樣的目光無疑是陰森而犀利的,這目光讓他的長子陳旺開始哆嗦起來。陳旺顯然已經預感到了什麼,他甚至已察覺到了父親此刻不光是表情發生了變化,而是靈魂發生了變化。而他的另一個或兩個還比較小的弟弟則一直定定地注視著他們的父親,連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們對正在發生的一切可能還感到很奇怪,他們顯然還不具備兄長陳旺的那種判斷力。

哭聲是必然會有的。哭聲隔著一扇扇朱漆的房門和無窮無盡的過道,從官邸深處的某一間房子裏縹縹緲緲地傳來,聽起來就像暗夜裏含義不明的貓叫。如果沒有這樣的哭聲你無法感覺這刺史官邸的那如同曆史隧道般的幽深。那是可憐的刺史夫人們在哭。但不知是原配周氏還是繼配張氏,也不知這裏站著的兩個或三個兒子,究竟是哪一房夫人所生。這哭聲讓刺史大人突然惱怒起來,他低聲吼叫了一聲,叫他的兩個兒子帶著一條狗趕緊上路。這一次可以明確說是兩個。但這時他的大兒子陳旺反倒變得猶豫起來,他可能覺得父親大人好像有一個重大的疏忽,竟然忘了讓他們帶上四書五經。然而在父親發出第二聲吼叫之前,他已經拽著弟弟陳曉的手退出來了。他沒有再問。他知道並且在一個嚴厲的父親身邊早已習慣,父親大人說什麼,你就幹什麼。不該問的,你就絕對不要問。

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問,到底是出了啥要命的事呢?

盡管關於此事的家族傳說甚多,但在正史上卻找不到蛛絲馬跡,甚至根本就找不到陳檀或陳隱這個人。但我從未懷疑過他的真實存在,他是我接下來敘述這一段傳奇的前提。如果他真的像大成宗譜所載曾任福州刺史,至少也是在唐玄宗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之後,福州這個名稱最早出現在這一年,此後一直沿用至今。又根據江州義門世係表來推測,陳檀在擔任福州刺史的時間,應該在他四十到五十歲的這段歲月,而他的長子陳旺此時應該在而立之年了。而此時正是唐玄宗李隆基開創的開元盛世,大唐自開基以來已邁進了登峰造極的太平盛世。但也就是在這個時期,唐玄宗對吏治進行大規模整治,把武則天以來的許多無用、無能、無為的官員一律裁撤,對官吏確立嚴格的考核製度,尤其是加強對地方官吏的管理,唐玄宗認為郡縣官員和老百姓直接打交道,是國家治理的最前沿,代表了國家形象。每年十月,他都會派按察使到各地巡查民情,糾舉的違法官吏,不但馬上遭到罷黜,而且嚴懲不貸。可見,明君也有明君的可怕。他到底是不是明君,也要看他辨別是非的眼光了。

看了當時的背景,再看陳檀這個人。一直以來,福州刺史陳檀都是一位不引人注目的很平庸也很謹慎的地方官,“博學有父風,不求聞達”,這樣一個人,可能會被列入無用、無能、無為的庸官,但違紀違法應該是不大可能的。換言之,他也許會被罷黜、被裁撤,但應該不會有身家性命之憂。唯一的可能性,他或是得罪了某個來福州巡查的按察使,或是像陶淵明一樣在那個督郵麵前保持了一種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骨氣,或是他沒有錢也不情願向那個按察使行賄,總之,他最終被羅織了可怕的罪名,被黑狀告到了朝廷。應該說,這是極有可能的,告黑狀,羅織罪名,在武周時代就像在後來中國的“文革”時代一樣蔚然成風,女皇詔告天下,對凡是到京城來舉報者,各地應提供一切方便,誰也不準阻擋,“由是告密之徒,紛然道路”。女皇的寵臣來俊臣還專門編寫了一本《羅織經》,據此羅織罪名,凡稍有不順眼者立刻就被列入黑名單。而這些被列入黑名單的人自己認罪了還不行,還必須供出同黨,“前後坐族,滅千餘家”,“無間春夏,誅斬人不絕”。大臣們上朝時,“與其家訣曰:不知重相見否”。 這個恐怖的年代陳檀是經曆過的,現在盡管女皇死了,武周沒了,但那餘風流毒卻不可能在一夜之間絕跡,一千年也不會絕跡,對每一個經曆過的人,那種毛骨悚然的自恐症也許將伴隨他們的一生。更何況陳檀這樣一個自視清高卻又膽小謹慎的陳氏子孫,他的莫名的恐懼其實與他的父親伯宣公如出一轍。

如果真有陳檀這麼個福州刺史,又真的有什麼大難臨頭,我覺得這就是當時最可能的接近真相的曆史。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件事從頭到尾所經曆的都是一場虛驚,也許唐玄宗還真是個明君,也許是他的恐懼從一開始就莫名其妙,總之,他預感到的那場大禍並未降臨。他的恐懼更多的來自於自己的內心。在風頭過去之後,陳檀依然餘悸未消,他最終選擇遠離官場,而後半輩子也像父親陳伯宣一樣“遂遁於世”,追隨父親,成了匡廬山龍潭窩的又一個隱士,最終活到了八十二歲。這是後話,但他選擇也許是對的,否則嚇也被嚇死了。

而此時,他兩個兒子已經在某種並不存在的危險中開始了他們的逃亡之旅。當福州刺史府邸的燈光陷入一團漆黑時,靜謐的藍色夜空,那一輪的月亮顯得出奇的明亮。這樣的月亮是福州的秋天所特有的,明亮得讓一切都變得黯然失色。這讓兄弟倆和一條狗的身影顯得更加模糊虛幻了。在月光下,他們遠遠地偷看著自己的家,而他們會在路上把它逐漸忘記。他們無法預測等待他們父親的將是怎樣的命運,即使他們知道了也無法阻止命運的發生。如果那真的是命運。

遙想那兩個走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公子,腳底下鋪滿了秋天的黃葉,又被他們踩踏得咯吱咯吱一路響著,便多少有了些肅殺的氣氛。那時福州城裏已經長滿了我們今天依然能看見的盤根錯節的榕樹,這是可以一邊落葉一邊重新長出葉子的樹,它們的生長就像無限的循環,據說整個福州城裏遮天蔽日的榕樹其實隻有一棵,但你永遠都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棵,它自己最終把自己給遮蔽了。

兄弟倆在古老的榕樹下匆忙走著,一人肩膀上斜挎著一隻包袱,這是我想象中的形象,看上去他們不像福州刺史的公子,更像兩個剛從大牢裏放出來的囚犯,這樣才更接近亡命之徒的形象。而在此之前他們也許的確過著囚犯一般的生活,如果沒有父親的允許,他們是不敢邁出刺史官邸一步的。別忘了,還有一條狗。這條狗從它出現之後,就絕對不會在我的敘述中消失,這關乎一個神話的真實性。但現在,它還隻是若隱若現,它模糊的身影將在這一次亡命之旅中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路線是早已預定了的。還能去哪裏呢,在危急之中,他們隻能奔向匡廬山,聖治峰,龍潭窩,山林深處的一個隱居之地,一個避難之所。從福州到那裏,哪怕是走官道,在那個歲月也要穿越重重關山阻隔,而在莫名恐懼的驅使下,唐朝的那兩位公子絕對不會走官道,而隻會選擇人跡罕至的荒徑野路。一個廣為流傳的“十三難”的故事,就是陳旺在這段逃亡途中的經曆。我知道這隻是傳說,對民間傳說,我總有一種情不自禁的迷戀。但它也隻合在口頭流傳,一旦變成了文字就沒有什麼意思了。然而我隻能硬著頭皮在此書寫,因為這裏邊隱藏著江州義門未來的一個又一個玄機。

一出福州城,朝著與大海相反的方向,便是莽莽蒼蒼的原始大森林,巨大的陰影在兄弟倆的奔走中壓下來,還有從四麵八方湧來的雲霧。一種很真實的感覺,鑽進這山林,便像到了茫茫世界,他們已渺小得像被獵人追趕的兩隻小獸。這喚醒了陳旺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腦子裏便浮現出了兒時在另一片山林裏生長的記憶。這森林對於他倒沒有什麼可怕的,但那時的福建不但是一個天高皇帝遠的蠻荒之地,還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各種毒蛇的故鄉。一個字,閩,門內有蟲,蟲是長蟲,毒蛇。滿屋子的毒蛇。當然,也有比較正統的一種說法,蛇是閩人原始崇拜的圖騰,蛇就是龍,龍蛇原本一族。但不管怎樣,這些毒蛇對於兩個難兄難弟是致命的危險。他們隻能打草驚蛇,讓暗藏的危險暴露出來。這些長蟲天性敏感,一聽見異樣的響聲就趕快溜走了。蛇有蛇路,每一條毒蛇都非常漂亮,但隻要它們爬過的地方,草葉便開始發黑了。這足以讓兄弟倆小心翼翼地避開。但最可怕的還不是那些看得見的蛇,而是那些明明在你眼前、你卻視而不見的蛇。

忽聽陳曉哎喲了一聲,他被絆了一跤。這樣的事在逃亡中是經常會發生的,可以絆倒他們的東西很多,山石,樹枝,藤蔓。陳曉想把絆倒自己的那根藤蔓扒開,伸手一抓,忽然感到寒氣襲人,他抓住的是一個冰冷光滑的東西,一條蛇。但這條蛇居然沒有咬他。蛇是很容易成精的東西,一條蛇有時候會製造一個騙局,在隱秘的月光下,你看見一根藤子從榕樹上掛下來,被風吹拂著,和別的樹藤一樣搖曳生姿,等到兄弟倆躡手躡腳地走過來——他們一直這樣躡手躡腳地走著,陳旺剛從那條樹藤下麵鑽過去了,一不小心仿佛觸動了一個暗設的機關,那根藤子響亮地甩了一下尾巴,老天,又是一條蛇!這是一種可怕的冷血動物——響尾蛇。它一旦接觸了人類的熱血,立刻就會變得異常堅韌。它一圈圈地纏繞在陳旺的脖頸上,陳旺轉動著眼睛,但已經不能出聲。窒息。他的鼻孔和兩個嘴角開始流血,像從微微喘氣的魚鰓裏流出來的血。而此時老弟陳曉已經完全嚇傻了。

還是那條叫黑豹的狗救了陳旺的性命,它一口便咬住了蛇的七寸。但響尾蛇的尾巴還在啪啪甩動,它的活力可能全部集中在尾巴上,像鞭子一樣凶狠地抽打在黑豹的臉上。那汪汪汪地叫著的狗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變成了低沉的嗚咽。它的脖子已經被蛇死死纏住了。但它也一直死死地咬著蛇的七寸不鬆口。蛇還在不停地咬它,但都咬在它的皮毛上。如果是一個人可能早就咬死了。但這條叫黑豹的狗命定是咬不死的,就像陳旺現在也不能死一樣。關於一條狗和一條蛇的生死搏擊,我覺得沒必要在此喋喋不休地講述,我覺得應該注意的是一個事實,一條狗的重要性,在這種生死關頭的表現首次超過了人類,至少在傳說中,我們這個家族已經開始重視它。

不能不說說這條狗,它將成為未來江州義門曆史上最神奇的動物,甚至是一個家族的圖騰。是的,它叫黑豹,我在這裏再一次重申,但你如果要較真起來,一條狗到底能夠活多久?這是不能用常理而隻能用傳說或神話來回答的問題。如果是傳說和神話,或是在夢中發生的事情,就沒有必要那麼認真了。當年,陳旺被父親從匡廬山接走時,它也跟著陳旺從匡廬山來到福州的刺史府邸,許多年來它一直處於可有可無的狀態,而刺史大人和他爹最大的不同是,他不喜歡狗,他寵幸的是貓,他喜歡把那些精靈古怪的貓咪和他最小的兒子抱在懷裏。他聽得懂貓咪發出的幾十種不同的叫聲。黑豹除了忠心耿耿地為老主人、新主子看門護院,也很想刺史大人再給它找一條母狗來。一直想。這也是那個神秘的道士吩咐過的,但老主人記住了道士的那麼多話,偏偏把道士的這句話給忘了。而新主子更不在乎一條狗的心思。在那深似侯門的刺史府邸,黑豹寂寞啊。它的叫聲中時常夾雜著淒涼的意味,但刺史大人從未聽懂過它的呼喚。當小貓咪一隻接一隻在刺史夫人的繡花被窩裏生出來,黑豹孤單地躺在衙門口的那個狗洞子裏,兩隻耳朵都尖尖地豎立起來。它警覺地捕捉著每一絲可疑的聲響,又仿佛在傾聽遙遠的另一隻狗的叫聲。黑豹寂寞呀。就在這大難臨頭的黃昏,奇怪的事突然發生了,那些貓在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刺史大人把偌大的官邸都找了一遍,連它這個狗洞子也沒有放過,但還是沒看見一隻貓,孤零零地躺在這個狗洞子裏的依然隻有一條狗。它還像平時那樣很平靜也很警覺地躺著。然後,黑豹就發現刺史大人在看它,印象中,這還是刺史大人第一次正眼瞧它。

兄弟倆出門時,刺史大人忽然說:“把這條狗也帶上吧,狗比人靠得住。”

而現在,這句話開始應驗了。是的,這還僅僅隻是一個開端,它的存在,對於我們這個後來繁衍得無比龐大的家族將是另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這是天機,也是天意,要等到很久遠的未來才會被時間逐一揭示。

黑豹一直弓著背跑在最前麵。它跑得很快,比蛇還快,在它跑過的地方你會看見一條條死蛇。你看不見它們的傷口和血,你不知道它們已經死了,哪怕死了,它們依然閃爍著斑駁陸離的光澤。空氣中彌漫著越來越濃的血腥味和死亡氣息,但兄弟倆奔跑了一天一夜後還幸運地活著。一條黑狗始終跑在他們前頭,成為了他們唯一的方向。如果沒有一條狗的引領,那兩位從未出過遠門的公子這時候早已暈頭轉向。在他們的追蹤下,一條狗的形象也變得越來越清晰,一身黑得發亮的皮毛,兩隻又黑又大的眼睛。這實在是一條不該被長久地忽視的狗。在接下來的路途上兄弟倆似乎再也沒有遭遇到與毒蛇有關的危險,我發現哪怕是民間傳說也會有效地回避重複的故事。在山林中奔跑數日之後,兄弟倆已經多少有些在野外生存的經驗了,他們的袖口和綁腿都裹得很緊,為了把幹糧盡量節省下來,他們開始吃野菜、野果子和野菌子,連那些毒蛇的屍體他們也吃過,還有那些喜歡和毒蛇同居一穴的烏龜王八,也都成了他們饕餮的美食。後世猜測,這可能是這個家族後來得以長壽的一個極其重要原因。而黑豹在吃了許多毒蛇和烏龜王八之後,一條老狗竟然有了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它的一身黑毛更像是上了一層濃醇的光澤,隔得老遠也能看見它,一身漆黑的狗毛在唐朝的月光下時起時伏。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也經曆了一次次命中的劫難:他們從懸崖上摔下來過;他們險些被從天而降的石頭砸死;他們掉進了獵人的陷阱;他們被成群的馬蜂差點蟄死;他們被突然爆發的山洪衝走了;他們鑽進了一個黑魆魆、不知道有多深的山洞,遭到了一群吸血蝙蝠的圍攻;他們在山洞中遇到一條虎皮蟒,然後又遇到了一群根本不需要蒙住臉孔的土匪……這都是一些可以渲染得驚心動魄的傳奇,但我不想讓這樣的敘述跑題跑得太遠,我在這裏一筆帶過,隻是為了表明,死亡的距離離他們很近,非常近,而這一切都將在他們後世的夢中再現。但無論如何,一切的災難都有驚無險,冥冥中早有預示,吉人自有天相,每一次他們都大難不死。黑豹一直帶著兄弟倆沿著閩江奔跑,他們經閩候、閩清抵達繁華的閩中要塞南平府,在這裏黑豹突然顯得有些舉棋不定,閩江一分為二,往北是建溪,往南是沙溪、雙溪、金溪和一大堆亂如麻織的無名小溪。黑豹在這些密如蛛網般的河湧裏不知闖蕩了多久,又莫名其妙退回了南平。這是一種預言也是暗示,我們這個家族的世係將會不斷顛倒、錯置、重複、相互穿插、支離破碎。這讓我的敘述也將變得像我的腦子一樣混亂不堪。而黑豹所能采取的辦法隻能是一條狗的辦法,它反複嗅著自己一路上撒的尿,尿的氣味還是很濃,但這都是它剛撒過不久的味道。這是一個事實,黑豹迷路了。這樣折騰了不少時日,它才確定了一個最終的方向,他們開始循著建溪,沿潭城、赤石、大安繼續朝西進行。

這個方向一直沒錯,其實就是日落的方向。

現在,他們即將麵臨的是一道非常高的難關,他們走得離武夷山的最高峰越來越近了,事實上這也是一道他們無法繞開的分水嶺,往東是福建,往西是江西。這也是從福建通往內地的最大一道屏障。在唐朝這裏共設有四道關隘,鐵牛關、分水關、甘家隘和杉關。黑豹帶著兄弟倆想要從分水關通過,而這裏守衛著戒備森嚴的官軍。關卡的牆壁上張貼著朝廷通緝的要犯們的繪像,而這種繪像完全來自中世紀中國畫師大寫意的手筆,他們追求神似而完全不顧人類五官的比例,尤其在描繪這些通緝犯時,畫師們的愛憎過於分明,這些通緝犯的犯罪特征一個個都被描繪得青麵獠牙、極度誇張,他們的形象有多麼醜陋,你現在還能從那個時代傳下來的各種法律典籍裏隨便找到。當你看了這些繪像,發現每一個人和自己有幾分神似,你天性中那種犯罪的感覺被調動了起來,越看越覺得你自己就是那個罪犯。

兄弟倆歪歪斜斜地走到那關口,猛烈的山風吹得人站都站不穩。這是人類學會直立行走之後最大的一個毛病,一條狗就不會走得這樣歪歪斜斜。如果通過官軍的眼光來看這樣一幅畫麵,你會感到特別荒誕,一條渾身漆黑的狗走在前麵,後麵就像有兩個鬼在追著。他們在這原始森林裏不知奔波了多少日子了,他們的衣服穿得比叫花子還爛,從福州出發時還是秋天,現在武夷山頂已覆蓋著一層冷寂的冰雪了。他們的鞋履都破了,露出了一路崎嶇奔波過來的腳趾。兄弟倆的臉上都長出了苔蘚,綠得發青。他們的胯襠裏也有,一邊一塊成對稱狀分布。但無論如何,這道關卡他們是非過不可的。兄弟倆渾身哆嗦地走近了關門,甚至還歪著凍僵了身子看了看那些繪像,他們想看看那裏麵有沒有他們的父親,但越看越覺得更像自己。他們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守衛關卡的官軍,兩杆長槍交叉擋在關口,長槍上的紅纓像吐出的蛇信子。他們顫抖得更厲害了。

站住!這完全是多餘的嗬斥,他們其實早已站住了。官軍盤查得非常認真,用手指扒開他們臉上的苔蘚和汙垢,然後對著關牆上的繪像一點一點地核對,就在這個森嚴的過程中,老弟陳曉不知哪裏突然被弄癢了,突然感到奇癢難忍,他兩隻手都在胯下拚命地抓著,沙沙沙,粉塵飛揚,嘴裏還在啊啊啊地叫喚,像是極痛快,又像極痛苦。終於,他嘴裏吧唧一聲,好像完事了,然後把兩隻手攤開了看,官軍看見他的指甲縫裏塞滿了皮膚的碎屑和血跡,他們很惡心地把架在關口的兩條長槍抖了抖,便叫這兩個肮髒的叫花子和那條像烏鴉一樣黑的野狗趕快滾蛋。

兄弟倆就這樣歪歪斜斜地穿過了那道關卡,兩人都虛脫似的出了一身大汗,那是一種死裏逃生的感覺,又有點令人不敢相信,難道他們就這樣輕鬆過關了?他們開始下山。在走了一段下坡路後,他們好像突然對那道關卡的危險性反應過來了,而後麵,還真有人在追趕他們,鬆濤陣陣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呼喊聲,兄弟倆甚至還隱約聽見有人喊叫他們的名字。壞了,那些官軍果然還是認出他們了,又追上來了。這讓他們開始加速奔跑,那因極度的恐懼而迸發的力量,一時間呼呼生風,他們奔跑的速度甚至一度超過了狗的速度。由於跑得太急,他們的身體不時撞在樹幹上,樹上掛著的冰雪一陣陣撒落下來,啪啪地打在他們身上。必須有一種很幹脆的方式來結束那種不可名狀的狂奔。一種昏迷的方式。陳旺聽到有人猛地摔倒的聲音。他不知道那是他自己摔倒了。在這樣猛烈的奔跑中又猛地摔倒,昏死過去是很正常的。就是在他昏迷的過程中,出了一件大事。當他從昏睡中醒來,他一張眼就感到出了什麼事,感覺身邊少了什麼。那兩個公子中的另外一個呢?他的兄弟陳曉呢?陳旺的腦子裏出現了一片漫長的空白,他想了很久才想起他的兄弟陳曉不見了。

這是一次曆史性的消失。消失的陳曉,又是一個注定要被曆史遺忘的人。在接下來的一個長達數百年的傳奇故事中,他的存在已屬多餘,他也注定不會成為這個故事的主角。後來,在各種有關義門陳氏家族的典籍中,這位神秘消失的唐朝公子再也沒有被人提及。他消失得實在令人費解,一個最容易直接得出的答案是他被冰雪活埋了。這是很有可能的。陳旺醒來時發現自己半截身子也被冰雪掩埋了。但經後世反複考證,陳曉並未被冰雪活埋,而是逃到了一個叫南安潭口的地方,最終投奔了他的叔父陳修,並在那裏定居下來。關於陳修,前文已經提及,“遷江西南安潭口,生子昱,其後未詳”。而關於福州刺史陳檀的三個公子,除了長子陳旺必將成為一個永不消失的人物,他的另外兩個兒子也都是“其後未詳”。這種神秘的失蹤,事實上也是我們對曆史的敘述方式,凡不需要的人物就讓他們幹脆消失。至此,從陳伯宣、陳檀到陳旺,三代人中除了陳旺必須留下來,其他的血脈線索都在“其後未詳”中不知所蹤。

有意思的是,這些曆史上的失蹤者最終都模糊地消失在一個叫南安潭口的地方,此地已近廣東,是客家人聚居並繼續南遷的地方。這也讓很多人猜測,他們興許並未消失,而是彙入了漢民係中一個具有顯著特征的分支族群,也就是漢族在世界上分布範圍廣闊、影響深遠的民係之一,客家,客家人。這是有根據的,在客家陳氏的傳說中,其中就有很多人自稱是陳朝皇室陳叔明的後裔,但他們的說法和江州義門的說法有很大的不同,客家陳氏後裔認為陳叔明共有九子,後來都成為了天下巨族,又奉諭巨族分居,乃散布九州,便有了“九子分九州”的傳說。不過,這個傳說已經遠離了我在此敘述的主線,我隻能就此匆匆打住,它也許應該成為另一部陳氏家族傳奇的開端。

曆數陳旺經曆的一次次劫難,已達十餘次。他兄弟的失蹤無疑也是一次大難。其實,他的劫難,原本是可以提前結束的,如果他聽見身後傳來的喊叫聲後不再狂奔,一切也許就結束了。後來他才知道,還真是有人在追趕他們並呼喚著兄弟倆的名字,那是父親派人來找他們哥倆,他們不必再這樣如喪家之犬般地奔逃了,一場預料中的大禍最終沒有降臨,危險已經解除。據說是唐玄宗非常英明,把那一紙羅織了陳檀無數罪名的誣告狀扔到了一邊。而玄宗也同時準了陳檀的辭呈,他也覺得陳檀如此膽小怕事實在不適合於做官,更適合像他的父親一樣去做一個隱士。陳檀在帶著家眷回匡廬山之前,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他的兩個兒子找到。然而,同樣也是因為那種極度的自恐症,陳旺哥倆卻與父親派來尋找自己的人失之交臂,陳旺又在一場昏迷的大雪中失去了自己的兄弟。現在,命定的,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和一條狗,還將繼續著神話般的逃亡之旅。

接下來的是一條狗和兩條餓狼的搏鬥,給這段逃亡過程中又平添了一個狗尾續貂式的結尾。當又一次夜幕降臨,已經困得連眼睛也睜不開了的陳旺看見了一個山洞,他實在太困了,連想也沒想就鑽進了洞子,想在這山洞裏好好睡一覺。他一點也不知道那是個狼穴。那裏麵有一條公狼一條母狼還有一群連眼睛也沒有睜開的狼崽子。這是一場必然發生的搏鬥,在一條狗和兩條狼之間發生的。又一個血腥而荒誕的場景出現了,黑豹為了保護自己的主人不變成餓狼的食物,一下便奮不顧身地撲向了兩條餓狼,他的尾巴被一條狼死死咬住了,黑豹也死死地咬住了另一條狼的尾巴。兩條狼和一條狗就這樣彼此撕咬著團團打轉,就像是一個怪圈。這個怪圈到底轉了多久,陳旺不知道。他其實可以幫一下黑豹,他手邊上就有可以痛擊餓狼的石塊,然而他的第一個反應卻是逃跑。在黑豹血淋淋的哀嚎聲中,他從狼穴裏逃了出來,又開始朝山下沒命地奔逃。那磨穿了底的鞋子還套在他的腳踝上,在他的奔跑中滑稽地晃來晃去。他感覺自己跑了很久了,才猛地抬頭,驀地仰望,奇跡出現,一條狗竟然奇跡般地戰勝了兩條窮凶極惡的餓狼,兩條餓狼一死一傷,黑豹的尾巴已被那條公狼活生生地撕掉了,而黑豹嘴裏也死死地咬著一條狼尾巴,它沒有倒下,它不能倒下,它必須以一種像雕塑般的姿態,屹立在那道令人類不得不仰望的山岩上,它遍體鱗傷,在那個暗藍之夜的月光下,渾身閃發出無以倫比的光澤。

這不是一條凡俗人間的狗,仿佛一隻來自天庭的聖犬。

這是我祖陳旺突然回頭看見的,一睜眼就看見了,這是江州義門的奇跡之一,在未來的一部卷帙浩繁的長篇傳奇中,它和它的後代將成為除人類之外不可或缺的另一主角。

一段閑話。先祖陳旺這一次漫長奔波,興許完全子虛烏有,有人甚至猜測這一切是在一個夢中發生的。然而,卻又在血緣傳承中得到了奇異的印證,甚至可以直接驗證你是否真的是江州義門的子孫。很簡單,請跟我一起做,深呼吸,請脫掉鞋子、襪子,對,深呼吸,請把你的腳底扳起來,扳起來,對,低下頭,深呼吸,看,往腳底看,在大拇指以下至足前部凹陷處,按腳底的穴位圖,正在對應心髒的穴位,你已經看見了,對,那裏有一道明顯的裂紋,這就是我們先祖陳旺留下的,一個在長途跋涉中連腳底都踩得開裂的深刻印記,一個必將在血液和基因中延續的遺傳標誌。如果你的腳底也有這樣一道逼真的裂紋,那已經不需要任何證明,你就是江州義門的子孫。如果沒有,你不是。深呼吸……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小時候,我父親充滿疑惑地打量著我時,忽然,他一下就把我的腳板扳過來了,他用手使勁按在我腳底的那道裂紋上,疼得我哀叫不止。他搖著他那賊亮的禿瓢兒,氣急敗壞地唉聲歎氣,沒錯啊,是老陳家的種啊,老陳家怎麼就生下來你這麼個狗日的東西!

在一個父親惡毒的詛咒聲中,陳旺還將在光陰的轉換中繼續跋涉,但接下來的路途已變得一帆風順,幾乎沒有任何傳說中的事情發生。一個人和一條狗,一路上不再停留,他們沿著信江一路向西,又繞著南鄱陽湖轉了一個巨大的圈子,最終他們穿越了贛江和潦河注入鄱陽湖的入口處,然後一路朝西南的方向行進。

在又一個夜色降臨的時刻,他們幾乎同時嗅到了一股濃重的水腥味。現在,他們的腳步已在一個命定的地方停住。這是他們必將抵達的一個地方。一個人,一條狗,他們在此長久地回望,回望他們一路翻越的連綿起伏的山巒、山巔上的積雪和唐朝的天空,慢慢的,陳旺在艾草叢中跪下了,他的頭在潮濕的泥土上磕下去,磕下去,這是他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最深刻的一個痕跡。他的身體在慢慢下沉,越陷越深……他顯然還處在一種恍惚迷離的狀態,一點也沒有感覺到這是一片沼澤。這就是他經曆的第十三難。而此時,雲開月出,一個道士正在慢慢顯形,如同在夢中浮現,五百年家國啊,就從這裏開始吧!

他醒了,睜開眼睛,恍然打量著四周,腦子裏回想著這一路經曆的一切,感覺就像做了一個夢,經曆了一場夢中的逃亡。真的,是夢嗎?

此時我還在路上。我將比他晚到一千三百年。

有九條江流過的地方

踏上去江州的路途,正是江南梅雨季節,雨下得晦澀而又纏綿。從我現在的故鄉到唐朝的江州,坐一條船沿著長江順水而下,實在說不上是一段多麼漫長的路程。但我感覺一路上走了很久。

出發時,我特意帶上了一冊最新版的江西地圖,又把我們這次要去的每個地方在地圖上一一清晰地標示出來,我標示的是我們祖先遷徙的足跡。在這張地圖上,我已經是走得離祖先最遠的人,比我的父輩和先輩都要遠。而按這條已經確定的路線圖,最好的方式便是坐船。二十世紀那條江輪在長江中下遊越來越遼闊的江麵上走得異常沉重而緩慢。這暗合了我的心情。大多數時間我都呆在艙外,側著身子,靠著斑駁的欄杆和一個懸著的救生圈,這樣便可以看著疲憊的、渾濁發黑的江水和那些隨波逐流的漂浮物,在白水與流沙中,還有沉渣在不斷泛起,泡沫一個接一個地互相追逐著然後迅速消失。從眼下的這條河流,想象著唐朝的那條河流,我的思維在不斷地跳躍和轉換,這也許就是我走向一片古老廢墟的意義,在這樣的跳躍和轉換中去進行一些細節上的相互印證和辨認。是的,我一直不停地看地圖,這樣既可以打發緩慢無聊的時光,也可以讓這次旅行變得多少有點意義,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和方向感。

江州,沒必要故弄玄虛,唐朝的江州就是現在的江西九江。九江其實是一個比江州更古老的名字,當年秦始皇劃天下為三十六郡,就劃出了一個九江郡。盡管她的版圖和她的名字一樣一直在不斷變化,但這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虛構的地方,我接下來的敘述也特別需要一個真實的背景來落實那些過於虛幻的文字。

所有的方向最終都指向這片土地——唐朝江州德安縣太平鄉長樂裏永清村艾草坪,現在的江西九江市德安縣車轎鄉義門村。我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但我腳踏實地的那一刻,忽然感到一陣輕度眩暈。如果想要看清真相,靠肉眼顯然是不行的,必須把目光放大得非常遼闊,以上帝或神仙的眼光來俯瞰人間,才能看清楚這一片狹小土地所在的位置。是的,這真是一個山擁千嶂、江環九派之地。關於九江的稱謂有兩種來曆,一是源於眾所周知的虛指,九江的意思是眾水會聚之地;一是實指,一一數來,還真有九條大大小小的江河從這片充滿了腐殖質的土地上流過,在它的正北方是道岩山,往東是岷山,從西向東是幕阜山若隱若現的餘脈,這條餘脈把南山、大金山和東佳山連綴成一片。而就在這無數起伏的山巒之間,又有無數的河流纏繞,每一座山都是一條河流的源頭,流淌成九條大小不一的河流,其中有從西部幕阜山發源的義寧修水,有發源於南部九嶺山的武寧水,還有一條沒有名字的河不知發源於哪裏。如果再加上長江,就該是十條了,長江在流經九江水域境時與鄱陽湖和湘、贛、鄂、皖四省毗連的河流交彙,一片安身立命的土地,因太多的河流而放蕩不羈,盡管此地離大海還十分遙遠,但已有了一股海納百川的氣派。

如果你翻過東佳山,還可以看見一片大澤,在地圖上它被描畫成一片藍汪汪的沒有任何層次變化的色塊。這是中國今天最大的淡水湖——鄱陽湖,更確切說是西鄱陽湖。如今它已被譽為亞洲第一大的土壩攔腰截斷,形成了江西省麵積最大的一個人工湖——柘林水庫。而在唐朝,在這裏遠沒有成為人類的一個水庫之前,可以想象這一望無垠的大澤該有多麼澎湃浩蕩。現在的艾草坪,當年也許就是一片艾草叢生、水網與沼澤密布的濕地。

這樣一片襟江帶湖的遼闊土地,自古便是天下糧倉之一,這是上蒼恩賜給戰神和死神的一份厚禮,戰爭總是在這裏打響,土匪也時常在這裏出沒。

同先祖陳旺相比我是幸運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所處的位置,一本地圖冊幫了我的大忙。然而,麵對一張勾畫清晰的地圖,我卻越看眼睛越花。

想象唐朝的那個黃昏,一個人,一條狗,在中世紀的無邊荒蕪中苦苦地尋找著一條出路。我在遙遠的地方打量著那臃腫的身影,他在曠野上弓著背走動的樣子,就像一隻迷途的猩猩,正在荒原上尋找著獵物。他的出現給這片死寂的土地帶來不安。那時這裏還根本沒有村落,荒無人煙,遍地都是瘋長的艾草,但他分明聽見了流水的聲音,開始他還以為那是艾草被風吹拂的聲音,然後他發現他真的走得離一條河流很近了。這一發現讓他眼裏開始閃爍激動和驚喜的目光,對於逐水而居的人類,還有什麼比河流的出現更讓他喜出望外。他開始深情地打量那條渾身漆黑、四爪踏雪的狗。黑豹還在四周嗅來嗅去,它的皮毛被月光和粼粼波光映照得猶如天上的雲紋。黑豹!他在心裏呼喚了一聲。黑豹聽見主人的呼喚,馬上就挨了過來,毛茸茸地鑽進了他的腋窩裏,像個撒嬌的孩子,信任地垂下了兩隻耳朵。他用手啪啪地拍打著狗臉,他很興奮,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他其實也還是孩子啊。在這個荒原的夜晚,一個人是摟著一條狗度過的。他沒覺得他摟著的是一條狗,就像摟著自己的一個親兄弟。

所有可能的世界隻有一個可能:在中世紀的那個夜晚,第一堆野火在艾草坪點燃了。

一個家族,從此在這裏點燃了自己。

疑問又一次出現,陳旺到底在何時遷到此地?

這個問題很關鍵。每到關鍵處便會出現不同的聲音,哪怕在同一本義門陳氏大成宗譜中,我們以後就簡稱大成宗譜,也有兩種差距極大的記載,查該書卷一江州義門大事年表載,“唐憲宗元和十四年己亥(公元819年)四月旺公因官置產遷居於此”。而同樣在該書卷一江州義門世係第三世陳旺的譜載中,卻又寫著“旺公於唐開元十九年辛未(公元731年)夏四月丙寅日自廬山遷居於此地”,前後誤差八十八年。而在一本《中華姓氏通書·陳姓》中,這一誤差再次被可怕地拉大,該書稱我祖旺公於唐文宗中葉(公元832年)遷居此地,這已是一百零一年的誤差,二十年一代人,至少四五代人,足以讓整個江州義門世係土崩瓦解。所以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奉勸我們江州義門同族同宗的兄弟和子孫們,對家乘譜牒上所載的這些白紙黑字千萬不要太較真,也難以較真,我也請求你們對我的敘述保持一種寬容和體諒的心態,盡管我一直在不遺餘力地尋找最可能接近真相的線索,但這樣紛亂如麻的家族史也許從來就沒有正解。曆史的真相也許都遺落在那些早已湮沒的曆史中。

又一次攤開地圖確認,地圖上還真的有這樣一個地方,但若不用心仔細尋找,就難以發現。此地不但遠離現在的九江市,也遠離德安縣城,哪怕離車轎鄉政府所在地的圩鎮,也還有相當遠的路途。從鄉場上通往義門陳村,隻有一條灰撲撲的土路,七彎八拐地穿過山溝裏狹窄的稻田。這裏人把一種載人三輪車叫麻木,我們是坐一輛麻木進村的。

現在,我已經踏上這片憧憬已久的土地。不止是我,在遠離陳旺遷居艾草坪一千多年後,我們這些失散已久的義門子孫,一個個又紛至遝來,重新回到了先祖們血緣聚居的現場,我隻是其中之一。絕對沒有奔向某個聖地的憧憬,但很好奇。一個男人在走向不惑之年時總有某種不合時宜的好奇。我還記得在我獨自悶頭急急往前走時,聽見後麵有人一邊追趕一邊沉重地呼吸。有沒有被人跟蹤?但我沒有回頭。在快要看見一個村落升起的炊煙之前,我突然看見了一條狗。一條母狗。它一路上不停地嗅著自己撒過的尿,然後向我緊逼,我看見了它的犬牙,趕緊拾起一塊破瓦片,向母狗擲去。它隻是衝我叫了幾聲,看樣子它並不想和我作對,我看著它以誇張的姿勢朝另一個方向竄逃。它在跑動時身體左右搖晃,這與它的大肚子有關。它的大肚子不斷地摩擦地麵,我突然感覺那是生命在劇烈撞擊。它可能要生了,又要生五六隻狗雜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