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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神話與偽史中穿行·00··00·引子在神話與偽史中穿行江州義門曆史是否又可以從這樣一個設定開始,如果虞舜果真是東夷之人,一係列曆史性的顛覆就發生了,第一個就把舜作為黃帝子孫的血緣世係徹底顛覆了,同時顛覆的還有以舜為血緣先祖的所有後世子孫,譬如說我們這些以舜為血緣始祖的陳氏子孫,從此將不再是所謂的炎黃子孫,我們也將與源自北方的華夏民族無關,而最具曆史顛覆性的還是,舜是作為東夷之人的首領,最終兼並統馭了北方的炎黃部落,成為了炎黃部落和東夷部落大聯盟的首領。曆史的車輪突然倒轉,這是上古文明的一次北伐,它也直接顛覆了我開始的敘述,一個由旌旗和高輪戰車組成的氏族,正朝著與我的敘述截然相反的方向,在東南海風的吹拂下向著西北黃土高原挺進……

上古氏在神話與偽史中穿行

這將是一個無比漫長的引子。

除了盤古,沒有人知道一切是怎麼開始的。

緊接著你就看見了,在那屬於曠古的昏蒙時空中,長風浩蕩兮塵土飛揚,一隊人馬像沙塵暴一樣從遙遠的地平線上洶湧而出。又不知過了多少年,你才發現這是一群如若塵埃的人類身影。他們在漫卷的黃沙和暗紅色的太陽中緩慢地行進。以蒼天為背景,成群的大雁正在南飛,如同一種靈魂的指引。在大雁幾乎處於靜止狀態的飛翔之下,一杆杆傾斜的旌旗在風塵中顯現,一輛輛笨重的高輪戰車緊隨其後。“咕嚕——噌——,咕嚕——噌——”這古老的響聲在時空中如同輪回,大地起伏,世界慢慢變得廣大。車上,載著一個一旦出現就再也不會消失的氏族,隔著厚厚的塵土,我看見了一群被陽光照耀得發紅的背脊,當他們退向曆史深處的漫漫長夜,白骨與磷火將是他們在暗夜中行進的路標。荒原上,有人骨也有獸骨。這無邊的荒原和無始無終的長途跋涉,直接誕生了一個由旌旗和戰車組成的象形文字,一個古老的家族徽記——陳。這是一個形象,也是一種聲音。

他們已經走了很久了。他們仍然在一直不停地走。看起來馬不停蹄,又像是原地踏步。

這就是後來被我們抽象地稱為祖先的人類。假設一個民族的曆史是從炎帝和黃帝開始的,那麼這個以旌旗和高輪戰車組成的氏族又與炎黃部落又有什麼血緣關係呢?一輛高輪車其實就是最直接詮釋,軒轅黃帝正是這種高輪車的偉大發明者。第一個試圖把神話寫成曆史的是太史公司馬遷,他在《五帝本紀》中為後世抽出了一條相當清晰的血脈:“黃帝生昌意,昌意生顓頊,顓頊生窮蟬,窮蟬生敬康,敬康生句望(芒),句望生橋牛,橋牛生瞽叟,瞽叟生舜。”而所謂上古史,包括太史公的《五帝本紀》也很難說是真正的曆史。譬如說,後世在《呂梁碑》中又是另一種記載:“舜祖幕,幕生窮蟬,窮蟬生敬康,敬康生橋牛,橋牛生瞽叟,瞽叟生舜。”舜祖幕,便是生於虞城的虞幕,他才是有虞氏部落的始祖。而虞城位於今豫東平原和山東、安徽二省相鄰的商丘。既如此,司馬遷又怎麼會把黃帝、昌意、顓頊也列入有虞氏始祖呢?有人猜測,問題就出在虞舜後來做了堯的女婿上。也許吧。

其實,無論是《五帝本紀》還是《呂梁碑》,所記載的都是一些上古的神話和先民的傳說,與其說這是一個血緣世係,不如說這是上古氏族社會的一個複雜的迷陣。你越想求證,就越是漏洞百出。這裏,也許可以把黃帝作為一個坐標,來設定這段曆史,這也將是我在接下來的敘述中常用的方式。

虞舜是陳氏公認的第一個血緣始祖,這是一種設定。他的故鄉姚墟,上古屬顓頊之墟,但姚墟到底在哪裏,爭論從來沒有停息過,除了北方諸省一直爭執不休,還有東南沿海的浙江餘姚、上虞等地也是虞舜誕生地的一個最有力的競爭者。餘姚西轄上虞,虞舜原本為有虞氏,上虞據說便是舜的出生地。此說又絕非無稽之談,有姚江河姆渡古文化遺址為證,這也是國內目前已發現的最早的新石器時期文化遺址之一,早在七千年前這裏就有人類定居,可見南方文明與北方文明並無先後之分,南方文明一點也不比北方華夏文明落後。舜耕曆山,是上古的一個鮮明的農耕文明形象,而河姆渡原始稻作農業已進入“耜耕階段”,如果虞舜真是餘姚人,他就是南方文明的典型代表了。然而,北至黃河逐鹿,南至浙江上虞,西至山西沁水,東至山東濟南,自稱是舜耕過的曆山至少有二十餘座。如果舜是唯一的,那麼就必須找到唯一的證據來證明他唯一的存在,他的出生隻能有一次,他不可能在二十幾個地方同時出生。第一個對舜的身世做出了結論的是孟子,“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

曆史是否又可以從這樣一個設定開始,如果虞舜果真是東夷之人,一係列曆史性的顛覆就發生了,第一個就把舜作為黃帝子孫的血緣世係徹底顛覆了,同時顛覆的還有以舜為血緣先祖的所有後世子孫,譬如說我們這些以舜為血緣始祖的陳氏子孫,從此將不再是所謂的炎黃子孫,我們也將與源自北方的華夏民族無關,而最具曆史顛覆性的還是,舜是作為東夷之人的首領,最終兼並統馭了北方的炎黃部落,成為了炎黃部落和東夷部落大聯盟的首領。曆史的車輪突然倒轉,這是上古文明的一次北伐,它也直接顛覆了我開始的敘述,一個由旌旗和高輪車組成的氏族,正朝著與我的敘述截然相反的方向,在東南海風的吹拂下向著西北黃土高原挺進……

一路在神話與偽史中穿行,接下來應該有一個真實的人物出現,設若他真實的存在過,他又將以怎樣一種方式出現?

首先出現的是一道光芒四射的大虹,一個叫握登的女子驀地看見了,她在驚悸中感到小腹一熱,低頭一看,頃刻間,她的小腹上霞光萬道。她的驚叫聲讓她的瞎子丈夫變得十分憤怒,他要是看見了這神奇的景象就不會憤怒了,可他看不見,天生就看不見。是的,他是一個瞎子。這是來自《史記·正義》中的敘述,這個被命名為瞽叟的瞎子姓媯,妻曰握登,“見大虹意感而生舜於姚墟,故姓姚”。——我沒有撒謊,如果這是個騙局,也是太史公司馬遷製造了這個曆史性的騙局。也有人聰明地猜測,這種所謂意感實際上是一種未婚先孕的假托,而上古部落在血緣婚之後又進入了群婚的時代。那麼就非常有可能,這個瞽叟很可能並非握登腹中胎兒的親身父親。這將是一種從神奇突然變得十分曖昧的誕生方式。

在一個元祖的形象完整地出現之前,突然出現的是一雙非同尋常的眼睛,這雙眼睛實在太明亮了,又一次把那個叫握登的可憐女子嚇壞了。一個剛降生的嬰兒,眼裏怎麼會有如此奇異的光芒呢?女人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吃驚的事實,這孩子長著的好像不是一雙眼啊,仔細看,他每隻眼內的瞳子都有兩個,還有一種說法,這孩子長著一雙眼睛三個瞳子,那就更加奇怪了。但無論是三個還是四個,這可憐的女人都不敢把這個真相告訴她的瞎子丈夫,他爹是個瞎子,他卻長著兩雙眼,要不他非得掐死這孩子不可,這不是明明多占了他的瞳子嗎?瞽叟還真是這麼想的,他對這個世界一直充滿了莫名的仇恨,為什麼上蒼要把他生成一個瞎子,讓他一輩子生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這讓他很委屈,很悲憤。在兒子降生的那一刻,他也感覺到了某種特別明亮的突然出現了,但眼下他還不知道實情,女人還死死地瞞著這個瞎子呢。女人會把這個真相一直瞞到死。

對這個瞽叟也該簡短地交代幾句,按太史公的說法,瞽叟為橋牛之子、黃帝七世孫。無目曰瞽,有目無眸謂之瞍。瞽叟很可能瞽瞍。盡管這個瞎子有著黃帝後裔的高貴血統,但在他之前的好幾代就已家道中落,到了他這一代,已是窮困潦倒,快要揭不開鍋了。瞽叟姓媯,這個姓氏來自於大地而非血緣,上古姓氏多以生地或居地為姓。炎帝生於薑水,以薑為姓;黃帝本姓公孫,因常居姬水,便以姬為姓;瞽叟是有虞氏後裔,一種說法,有虞氏起源於今北京市延慶縣境內的燕山一脈,那兒有條叫媯水小河,媯又作溈,瞽叟居住在媯水之濱,便以媯為姓。後來的陳氏得姓始祖陳滿公,就叫媯滿。

舜為帝胄,實乃草根。舜原本就是一種草,舜草也。猜測那種叫舜的植物,其實是很美的一種感覺,詩雲:“有女同車,顏如舜華。”以舜華來形容女子容貌美麗,又與那種“有女同車”美妙意象聯係在一起,真讓人有點心旌搖曳想入非非。但身為草根又生有重瞳的虞舜,卻與那種英俊帥氣的美男子無緣,這是個天生的奇人,一個長相稀奇古怪的奇人,在後世的描繪中,他不但生有雙瞳或三瞳,而且眼球突出,眉骨隆起,還長著一個圓乎乎的大腦袋,臉卻很方正,而且黑,一張龍顏大嘴塞得進去一隻拳頭。你現在就可以伸出拳頭試一試,那嘴巴該有多大。還有,他的掌心也很古怪,掌心的紋路就像個“褒”字。這還像人嗎,這簡直是一個尚未完全進化為人的類人猿了,或真是一個一半為人一半是精怪的東夷之人了。但據說,這就是未來一代聖王帝舜的龍顏了。

他一生悲慘的命運大概在他三四歲的時候開始。那個叫握登的女人死了。生母的死去,讓這三四歲的孩子從此失去了唯一的也是全部的保護,而一個誰都知道、隻有他那瞎子父親還不知道真相很快被揭穿了,瞽叟這才知道,那個該死的女人原來一直在瞞著自己,這狗日的小雜種竟然長著兩副瞳仁,難怪他一直都不喜歡這小子,他看不見,也能感覺到,總覺得這小子占了自己天大的便宜,現在他知道真相了,一種莫名的悲憤一瞬間就變成了犀利而明確的嫉恨,他開始頻頻向這孩子下毒手了。這個上古的神話讓我突然發現,中國的神話其實一點也不亞於古希臘神話的悲劇性,這些東方神話在原罪的設計上甚至比那個俄狄浦斯情結更有一種出乎意料的巧妙情趣。隻有原罪才能理喻,作為父親的瞽叟為什麼一輩子處心積慮的要殺死他這個生有重瞳的兒子。

發妻死後,瞽叟很快就娶來了一個叫壬女的女人,在上古神話中她被塑造成了一個陰險歹毒、兩麵三刀的女人,這也是中國的第一個繼母形象。邪惡與邪惡的結合,又孕育出了一個邪惡之子——象。這三大惡人都是舜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而親人即惡人,即仇人。不是舜把他們當仇人、惡人,而是他們把舜當仇人。最凶狠的還是舜的父親瞽叟,舜是他的兒子,象也是他的兒子,但他在對象百般寵愛時,卻對舜一次次地施暴,這個瞎子每次隻要逮到了舜,就往死裏打。這樣的毒打像所有的暴力一樣不需要任何理由,沒有任何道理可講。這是原罪。隻能是原罪。舜每次遭到父親和繼母毒打,絕不反抗,如果是能抵擋得住的棍棒,他就咬著牙用羸弱的身體去痛苦地承受,如果是實在難以承受的奪命大棒,他就隻能選擇逃走。在他逃走之後,瞎子的棒子還高高舉著。

這可憐的孩子,他又能逃到哪兒去呢,他隻能逃到荒野向蒼天哭泣,一聲聲地呼喚死去的親娘。有一次,他在荒野中躲避了幾日,實在太餓了,又回到了家裏。一進門,他嗅到了,一口大鍋裏正散發出撲鼻的香味。這是致命的香味。這口大鍋裏馬上要煮的東西,就是他自己。他伸手把鍋蓋掀開了,而一雙手在他背後已蟄伏了許久。那不是魔爪,也不是毒蛇,那是他父親的一雙手。蓋子一旦揭開,瞽叟一把就把這可憐的孩子掀進了大鍋裏,然後死死摁住鍋蓋,舜的繼母和弟弟象則在灶膛裏送火,把仇恨的火焰燒得越來越旺。舜被父親死死地捂在大鍋裏,在爐火上烤著,在鍋裏煎熬,開始還聽見他在掙紮、哭喊和乞求,這聲音在劈劈啪啪的燃燒聲中漸漸小下去,爾後,消失。那該死的小子一定死了吧。蓋子又一次被揭開了,但舜沒死,這是被神話注定了的,他還將經曆一次次劫難,還將繼續以曆盡奇險而又大難不死的方式去掙紮、去驗證,在惡的麵前,一個人的忍受與善良到底有多大的力量?

人有義,先必孝。孝乃百行之原,萬善之首,是中華民族的第一美德,也是舜表現出來的第一種精神力量。何為孝?看看舜就知道了,舜就是孝的化身。哪怕經曆了如此殘忍的煎熬,舜對父親依然十分孝順。對於一個真正的孝子而言,孝是絕對真理,是信仰。他必須以逆來順受的方式去行孝道,讓自己成長為二十四孝裏的第一人。無論是致命的歧視還是凶殘的虐待,你都隻能徒忍徒屈以盡孝道,上足以感天,下足以感地,明足以感人,幽足以感鬼神。從孝父母,到孝天下,普天之下無不是父母。這不是空泛的說辭,而是一個血淋淋的故事。翻開二十四孝圖,你立馬就看見了血淋淋的一幕,一次,瞽叟生了一場大病,在昏睡中,瞽叟夢見有個人告訴他:“你的病非常危險,隻有一種藥能治好你的病,不過這種藥太難得到了。”瞽叟問,什麼藥呢?那人小聲說,要用孝子的血肉熬成藥引。在瞽叟心目中,誰是他最孝順的兒子?根本不用想,就是象。他把象叫到床邊,把這個夢講給象聽。象聽說要從自己身上割肉,嚇得渾身發抖,一出門就躲了起來。舜在門外聽見了瞽叟的話,拿刀就在自己胸脯上割了一塊肉,鮮血淋漓地端到父親的床邊說:“爹,這是象割下的,他受了傷,要我端給你。”瞽叟用這血肉做藥引,果然藥到病除,但他不知道這是舜的血肉,隻以為是象的,對象越發疼愛了。

舜被趕到曆山去開荒種地,在媯水邊搭個茅棚住下,沒有飯吃,就以野果子充饑。他每天隻管埋頭耕耘,但麻煩卻又一次找上來了。一天,他正在耕地,一個婦人突然跑到他這裏來,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她家的一隻雞不見了,婦人說是舜偷吃了。這可真冤啊,舜指天發誓,天理良心,他怎麼會做偷雞賊呢。可那婦人根本不相信他的話,婦人說:“若是發誓你就到神靈麵前去發,若是連打了三個陽卦,這雞就不是你偷吃了,若是連打了三個陰卦,不是你偷吃了也是你偷吃了,你得賠我一條牛!”舜隻好跟著她去卜卦,他相信老天有眼,神靈有眼,誰知竟卜了三個陰卦。那婦人得意地冷笑道:“我說是你偷了老娘的雞,你還不承認,現在看你還如何狡辯?咱們可是說好了,你得賠我一條牛!”這可真是冤死人了,舜冤天枉地背了一個賊名,還得把一條耕牛賠給了這婦人。

接下來的故事還真是一環扣一環,舜沒了牛,隻好自己背犁耕地,一天耕下來,他的雙肩被牛繩勒得皮開肉綻,他撫摸著傷口仰天長籲,老天呀,你為甚要如此折磨我啊?然而老天就是要折磨他,而且必須以各種宿命中最殘酷的方式,讓他嚐盡人間所有的苦難和煎熬,然後才能去締造他非凡的神話,“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這將成為舜的經曆,也將成為未來所有失敗者的精神支柱。當舜幾乎遭受了所有的苦難、淩辱和冤屈後,屬於神話的另一幕又發生了,一天,舜正精疲力竭地在地頭小憩,就在他仰頭抹汗的一瞬,他看見一頭大象從對麵山上走了過來,一直走到他墾荒的山坡上,用鼻子卷起一塊像頭一樣尖利的石塊,便撲哧、撲哧地用力給他刨地。這又是石器時代的一個象征了。從這之後,這頭大象天天都來曆山給舜刨地,有了大象幫助,舜的耕地越來越多了,但種上莊稼後,一個人更加忙不過來,譬說鋤草、除蟲,這些細致功夫都是力大無窮的大象也幫不上忙的。舜正站在田壟上發愁,一群小鳥忽然從天而降,它們給舜啄去地裏的雜草和害蟲。這個“象耕鳥耘”的神話,或許也是上古先民耕作的一種真實情景。

天地廣闊,萬物自在。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躬耕中,舜也感受到了一個農人在曠野間的無邊孤獨,他一邊耕耘一邊信口而歌:“涉彼曆山兮崔嵬,有鳥翔兮高飛。思父母兮曆耕,日與月兮往如馳。父母遠兮吾將安歸?”耕作,唱著,他的歌聲不知不覺就化作了哭聲。舜年二十以孝聞,這時已三十歲了,依然孑然一身。三十而立,興許就是從虞舜開始的罷。就在他長歌以當哭時,他的好運降臨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好運氣,一代聖王堯帝開始注意到他了。這年,堯也感到自己年歲不小了,他十五歲時受封為唐侯,二十歲時,其兄帝摯為形勢所迫讓位於他,到如今已當了五十年天子。他想為天下物色一個接班人了。手下大臣們推舉其子丹朱為帝,“堯知丹朱不肖,不足以授天下,而令舜攝行天子之政,卒以天下授舜”。這裏麵還有太多的情節,別的可以省略,但有一點不能省略,當四方諸侯之長——“四嶽”不約而同地向他推薦舜時,堯決定試一試,他的試驗品是他兩個冰雪聰明的女兒,娥皇和女英,他決定把兩個女兒一起嫁給了那個在曆山埋頭耕耘的窮小子,他相信這兩個女兒一定能看出那小子的品行和能力。這個堯還真是大公無私,他寧可用自己最疼愛的兩個女兒做試驗,也不拿天下來做試驗。

舜從一個窮愁潦倒的瞎子的兒子一下變成了天子的乘龍快婿,這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但身為天子的老丈人還沒有給他任何賞賜,他隻是多了兩個要養活的女人。怎麼讓這兩位屈尊紆貴下嫁給自己的公主與一家人和睦相處,這成了一個最大的難題,但他居然讓他們相處得還不錯。為了養家糊口,舜依然到處奔波,什麼都幹過,什麼都能幹,“舜耕曆山,曆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這已經不像神話而接近曆史了,隻要是在哪裏出現,哪裏的老百姓就會興起爭相禮讓的風尚,舜耕曆山,連這樣一個民風刁蠻的地方,那些為田界而紛爭不已的農人都爭著讓起田地來;舜在雷澤打漁,那些紛爭不已的漁民都爭相讓起漁場來;舜在河濱製陶,那些粗製濫造的陶工都像舜一樣精心製作,把每一件陶器都打造得美觀又耐用了。舜每到一地,就有無數人來投奔他,這地方一年就會變成一個村莊,兩年就會變成一個縣邑,三年就會變成一個都——四縣為都。

盡管舜的仁義從未感動過他的父親、繼母和老弟,卻感動了上蒼,他在一個叫河濟的地方撿到一塊玉璧,這正是上蒼命他為天子的征兆。

當娥皇、女英把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稟告父皇,堯賜予舜一件“絺衣”(細葛布衣)和一把瑤琴,還為他修築了倉房,又賜給他牛羊。舜當初得到了兩個美麗的公主,就已讓他的老弟妒火中燒了,現在又得到了這麼多賞賜,更讓他垂涎欲滴。他便和父親瞽叟算計,殺掉舜,霸占這些財物連同兩位嫂子。瞽叟又一次成為了主謀,他讓舜修補倉房的屋頂,卻在下麵縱火焚燒倉房。舜撐開兩個鬥笠像鳥張著翅膀一樣從倉頂上飛下來了,又一次大難不死。但瞽叟不會就這樣放過舜,他又讓舜掘井。舜不知道,他是在為自己掘一口陷阱。井挖得很深了,瞽叟和象卻在上麵填土,他們要把舜活埋在井裏。當然,舜依然是注定不會死的,善是永生的,他在深井底下發現了一條逃生的暗道,又一次大難不死。還有神話說,在填井之時,舜變做了一條披著魚鱗甲、銀光閃閃的蛟龍,鑽進地下的黃泉,從另外一眼井裏鑽了出來。

父子倆都以為舜死了,瞽叟分得了倉房和牛羊,象住進了舜的房子。象正彈奏天子賜給舜的瑤琴呢,舜突然回來了。舜看著他,舜咧開嘴笑著,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象卻倒抽了一口冷氣,低了低腦門,訕訕地說:“我思舜正鬱陶!”他說他正鬱悶地思念著舜呢。但舜對這個老弟從來沒有懷恨在心,哪怕你有一個象這樣的老弟,你也要永遠對他充滿了同胞之情手足之義。一個人心裏有了義,對父母如此,對兄弟如此,對天下所有的人都如此。

經曆了九死一生的劫難和無數嚴峻考驗,堯終於對舜委以治國重任。舜用一雙結滿了厚繭的大手,全麵掌管了一個上古的中央大國,他的曆練還有他的天賦讓他顯示出非凡的治國才幹。舜任用高陽氏部落的皋陶等八人來管理土地,教農人按時序季節耕耘播種。這八人時稱“八愷”。舜又大膽起用堯一直未起用的“八元”——高辛氏部落才子八人來管教化,他們“忠肅共懿,宣慈惠和”,向四方傳布五教,讓那些做父親的有道義,做母親的慈愛,做兄長的友善,做弟弟的恭謹,做兒子的孝順。舜也以身作則,攝國政後仍時常去看望父親、繼母和弟弟,盡管那幾個惡人沒有絲毫悔改,但天下百姓都看在眼裏,一時間,國中呈現出家庭和睦、鄰裏友善、大小知教、天下和諧的太平盛世的氣象。在勸善的同時,舜對那些邪惡之人也實施必要的懲罰,將當時國中惡名昭彰的“四凶”——帝鴻氏的不才子混沌、少皞氏的不才子窮奇、顓頊氏的不才子檮杌、縉雲氏的不才子饕餮等貴族子弟流放到邊遠荒蠻之地。這些人原本就是他通向帝王之路上的障礙。傳說,舜的治國方略還有一項是“象以典刑,流宥五刑”,在陶瓷與青銅器物上畫出五種刑罰的形狀,讓老百姓一看就清楚犯了什麼法就要受到怎樣的懲罰,起到了很大的警戒作用。或許是挨過太多的暴打,舜用流放代替了殘酷的肉刑,隻設比較輕的鞭刑和撲刑。舜一路掃平了通向帝王之路上的障礙,把共工流放到幽州,把歡兜流放到崇山,把三苗驅逐到三危,但他也殺了一個人,把“奉堯命治水,九年未成”的鯀“殛於羽山”。

·0··0·舜推行實施了一係列仁政、德政,被後世視為王道的典型代表,聖人成了君王,其統治即是王道,或曰“聖王之道”,而“堯天舜日”也成了人們對太平盛世以及帝王聖德的最高讚頌,但這堯天舜日裏也許還暗含玄機,當時的天下還是堯的天下,舜是代堯攝行天子之政,雖有天子之權而無天子之號。史載唐堯活了一百一十八歲,在位七十年,九十歲禪讓於舜。而舜攝政二十八年,堯才去世。舜又是怎樣登上大位的?一種是正統的說法,舜的治國才幹終於得到堯的認可了。而後世王在《論衡》中揭出一個秘密,讓堯真正認可的還不是他的治國才幹,而是他“納於大麓,烈火風雷不迷,虎狼蝮蛇不害”的神奇。說的是,堯曾叫舜到虎狼出沒的大森林裏去,——他叫他去那地方幹什麼,這不是要害死他嗎?但舜在莽莽林海裏,虎狼碰上他不吃,毒蛇碰上他不咬,他在狂風暴雨中行走也不迷失方向,堯很驚奇,這才把舜當作了聖人,於是選擇吉日,舉行大典,在河洛設祭壇,率領文武百官舉行儀式,將舜早先拾到的一塊玉璧沉入洛水,禪位於舜。當然,一直還有另一種說法,堯還沒死呢,舜就發動宮廷政變將堯囚禁起來,還不讓丹朱與父親見麵,還大造丹朱不肖的輿論。這就是說,舜從代堯攝行天子之政到登上大王,從頭到尾就是一場篡權奪位的把戲。如果這是真的,簡直是大逆不道了,它可以頃刻間將舜從一個東方的聖人還原為徹底的偽善。

總之,這“堯天舜日”中有太多的玄機,以丹朱為代表的炎黃大部族,一直是舜這個東夷之人的心頭大患,等到他真正擊敗丹朱的勢力,把丹朱的炎黃大部族變成有虞氏部落聯盟的一個屬部,舜已經垂垂老矣,八十一歲了。他這輩子幹了很多事,他重新修訂曆法,舉行了祭祀上帝、天地四時與山川諸神的大典;他知人善用,他啟用皋陶等二十二位賢人,使其各建奇功,百業興旺。其中著名的,要數啟用禹了。他命禹為司空,治理水土;命棄為後稷,掌管農業;命契為司徒,推行教化;命皋陶為“士”,執掌刑法;命垂為“共工”,掌管百工;命益為“虞”,掌管山林;命伯夷為“秩宗”,主持禮儀;命夔為樂官,掌管音樂和教育;命龍為“納言”,負責發布命令和收集老百姓對官府與朝廷的意見。他還規定三年考察一次官員的政績,由考察三次的結果決定提升或罷免。他自己也時常微服私訪,巡守各地。他原本就是一個勤勞而儉樸的農人,跟老百姓一樣。而最終,他也死在南巡的路上。

九嶷山其實還有第十座山峰,舜源峰腳下的舜陵。“遠古無墓葬,依山為陵。”這座陵墓裏埋葬了舜帝,也埋葬了太多的疑問。而最大的疑點又無疑與最高權力的更迭有關。一說是舜效法堯帝,將帝位禪讓給了禹,但禹推辭不就,於是舜就讓禹像自己即位之前一樣攝行政事,雖無帝王之名而行帝王之實。這是上一個故事的複寫,隻是“堯天舜日”變成了“舜天禹日”而已。被複寫的也許還有“禪讓”背後的玄機。一個疑問,九嶷山離虞舜的都城蒲阪相距數千裏,而舜又怎會年近百歲時有這樣的遠行?於是又有了“舜讓禹”還是“禹逼舜”的曆史追問。第一個質疑的是韓非子,他在《說疑》中說出了他的結論:“舜逼堯,禹逼舜。”果真如此,那就真是宿命中輪回的報應了。韓非子大膽地說出了他的結論,也有人說出了一種猜測,舜是被禹放逐或驅趕到這天高皇帝遠的南蠻之地來的,或是武裝驅逐,或是後有追兵。想象那個場景該有多麼狼狽、倉皇而又淒涼。

舜的一生,足以用深仁厚澤和豐功偉績來形容,“四海之內鹹戴帝舜之功”。作為王者,他已經達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度。他也成了一個被後世過度詮釋的人,他和他的傳奇將被後來的歲月一次又一次地翻新,每一次翻新你都會有重新發現也有疑竇叢生。他是陳氏公認的第一個血緣始祖,但他更重要的意義還在於他是中華民族最重要的人文始祖之一。“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這是太史公得出的一個偉大的結論。他“好學孝友,聞於四海,陶家事親,寬裕溫良,敦敏而知時,畏天而愛民,恤遠而親近”。帝舜嚐謂:“吾盡吾敬而以事吾上,故見謂忠焉;吾盡吾敬以接吾敵,故見謂信焉;吾盡吾敬以使吾下,故見謂仁焉。是以見愛親於天下之人,而見歸樂於天下之民,而見貴信於天下之君。故吾取之以敬也,吾得之以敬也。”這是一種對世界最寬容也最仁慈的理解方式,隻有被西人在聖經中創造出來的精神道德的最高典範耶穌基督才可以與之媲美。他從不以惡的方式去理解惡,哪怕對邪惡的理解,他也是從愛與受難出發。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舜並沒有被上古史塑造為神,從一開始他就是人,一個以德報怨的人,一個唾麵自幹、徒忍徒屈的人。忍受其實需要一種比反抗更強大的力量,這力量產生於一種偉大的人格。舜不是別的,舜是一個民族理想的道德摹本。

·0··0·他死了,但他成了中華道德版圖上不死的王者。領悟了這一點,你就可以去和舜從容對視了。——這是義門陳氏大成宗譜上出現的第一幅陳氏先祖的繪像,在我的印象中,帝王的形象都是神情肅穆而威嚴的,唯有舜是個例外,他的臉孔閃發出像土地一樣黝黑的光芒,他的瞳仁鍍著和太陽相同的色彩,他像一個純樸的農人咧開大嘴憨厚地笑著,雖然戴著一頂王冠,卻有如我那戴著鬥笠的農民父親。舜本來就是一個農民啊,一個淨做傻事的農民。他才不傻呢,這是孔子早已發現了的秘密,“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看了這樣一幅繪像,我看見的每一個臉膛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老農,怎麼看都覺得有些麵熟,那是舜。

宛邱世係尋找遠逝的血緣

走向宛邱。這是一個命定的方向。我還是習慣於沿著一條河流走,這將是在我接下來的敘述中反複出現的一條古老河流,潁水,潁河。她源出豫西南的伏牛山,是淮河最大的一條支流。而我要尋找的則是虞舜子孫的一支源遠流長的血脈。若要在一個家族上遊紛紜的血緣世係中追尋出一個比較清晰的脈絡,先要追溯一條自然河流的來龍去脈,而這條河,就是陳氏先祖的生命之河,那血緣世係和自然水係甚至難分難解地交織在一起,而它的長度,也許要遠遠超過這條長約一千餘華裏的自然河流。從自然水係上看,一條潁河與她眾多的支流水係共同營造了近四萬平方公裏的流域麵積。往這裏一走,你的目光一下望得很遠,遠得無法收回來。這一眼望不到頭的沃野平川便是潁川。這對於我的敘述非常重要,我接下來要提及的許多人物,將陸續在這一方水土上誕生。戰國末年,陳氏一支的直係先祖陳軫(亦即田軫)封潁川侯,在這裏開創了一個上承宛邱、下啟江州義門的血緣世係,其子孫後裔後來成為世代傳襲的巨姓望族。不過,這將是一個推遲講述的故事。

此刻,我隻能按時間順序,沿著這條河流一路向東,先要抵達另一個地方,潁水北岸的淮陽,到了這裏,離淮河就很近了。眼前,依然是一望無垠的平原,有人叫它淮陽平原,也有人稱之為豫東平原,但從更大的背景看,它隻是潁川大地的一部分。這嚴肅的、近乎憂傷的豫東大平原,讓我走得有些不知虛實。眼前是黑幽幽的土地,黑而且深,這是一種深達六七千年的曆史深度。一點也不誇張。相傳,中華人文始祖之一的太昊伏羲氏,六七千年前就在這裏建都。想象那個散發披肩、蛇身人首,身披樹葉或鹿皮的上古聖王,渾身一陣不寒而栗。感覺他就是一條從幽深的地穴裏鑽出來的蟒蛇,一身陰森森的蛇鱗和花紋,神情冷峻而寒氣襲人,他用他的蜷曲的蛇身畫出了一幅神秘的八卦,他以一種最原始的方式確定了他周圍的環境,這將是他統馭的疆域。而宛邱,相傳為“伏羲於蔡水得龜,始畫八卦之處”,他的都城興許就坐落在他畫出的八卦上。當然,他不是蛇,而是一條龍,他一旦出現就將成為一個民族的圖騰,他的子孫將是龍的傳人。從血緣意義上看,我們這些有虞氏的後裔,與其說是炎黃子孫,其實更是龍的傳人。舜為東夷之人,而太昊伏羲氏正是東夷之人的先祖。伏羲之後,又有炎帝神農氏於太昊舊墟上建都,而且將都城易名為“陳”。 這個古都從此打上了一個未來家族的徽記,而上古陳豐氏的封邑——齊之豐丘,應該也在這裏。

宛邱,詩中的宛丘,為避孔子名諱,清雍正三年上諭,除四書五經外,凡遇“丘”字,均改為邱。這在詩中一唱三歎的地方,實為一座四周高而中間平坦的土山。這對於真正的山地根本不算是山,但在這寥廓得讓人惆悵的豫東大平原上,忽然冒出這樣一座宛邱,至少也會讓你的視線驀地停頓一下。我站住了,站在那裏,愣愣地看著,這個姿勢至少保持了一分鍾之久。我必須以這種方式來表示我在時空中的清醒,但我心裏犯虛,而一種不知虛實的感覺,或是怕誤入了那人首蛇身的伏羲氏畫出的八卦。“易有太極,始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又生成六十四卦。這裏麵實在有太多的變數。盛極而衰,便是其中的一變。這一變,也正是帝舜子孫的宿命。

舜為上古開創了一個輝煌的太平盛世,他的光芒在時空中過於明亮耀眼,在他之後,他的後裔再也沒有超越他的光芒。在他燃燒過後的一千多年的歲月裏,有虞氏部落仿佛遁入了茫茫長夜。讓我們循著舜的血脈繼續往下追溯,舜和長妃娥皇無後,他和次妃女英生有二子,一名義均,一名箕伯。義均封於商地,又名商均,舜因商均不肖而不足以授天下,而是把帝位禪讓給夏禹,然而商均真的不肖嗎?據《山海經·海內經》載,商均多才多藝,他是弓矢和舟船的創始人,這在那個年代堪稱是人類偉大的發明。而他的老弟箕伯則是風師,又由風師而進一步神化,《風俗通》雲:“風師者箕星也。箕主簸揚,能致風氣,故稱箕伯。”而在楚地則自古以鹿身雀頭的神秘怪獸飛廉為風伯。到漢代以後飛廉與箕伯這兩個風神逐漸融合為一個人格化的風神形象,一個“白須老翁,左手持輪,右手執箑,若扇輪狀”。然而,這兄弟倆的後世子孫也就是虞舜子孫卻再也難覓蹤跡。

一種以懷疑為前提的猜測由來已久,虞舜子孫的神秘失蹤很可能還是與那次充滿玄機的權力更迭有關。韓非子在《說疑》中說,虞舜壓根就沒有把帝位禪讓給大禹,而是被禹以武力趕下台的,那可能是上古史上的一次慘烈血戰,虞舜子孫在經曆了舜的盛世之後在這場戰爭中四散潰逃,然後在曆史的長河中消逝得無影無蹤。不管哪一種說法更可信,有虞氏部族尤其是舜的後裔就這樣在大禹締造的漫長的夏朝中神秘失蹤了,如果列出一個有虞氏世係表,有象氏一支消失了,虞舜長子商均僅傳了虞思一代,消失了,虞舜次子箕伯也僅傳了直柄一代,也消失了。——這也是陳氏族的先民在曆史上最漫長的一次失蹤。他們還將在時空中出現嗎?那就隻能等待奇跡發生了。

又有一種說法,在漫長的夏商時期,虞舜的子孫一直就在豫東一帶活動,從太昊伏羲氏,到陳豐氏,再到所謂東夷之人,這裏原本就是他們的祖居地。據說,他們也曾在這裏建立過很小的國家,一說是商湯封箕伯的後世子孫虞遂於陳,據《世本》宋忠注:“虞思之後,箕伯直柄中衰,殷湯封遂於陳,以為舜後是也。”到了商代晚期,周武王派大軍奪取了虞遂的這個陳地,切斷了商朝同淮河流域諸國的援軍,而虞遂的一支裔孫遏父,在武王滅商之前便已投奔周國,“為周陶正”,也就是主管製陶的長官,而製陶原本也是這個家族的祖傳手藝,舜原本就是上古時著名的製陶專家,他的子孫雖然丟了天下,但卻一直沒有丟掉這門吃飯的手藝。又據《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昔虞閼父(即遏父)為周陶正,以服侍我先王,我先王賴其利器用,與其神明之後,以備三恪,庸以元女太姬配胡公而封諸侯。”意思是說,這個遏父為周朝製陶立下了大功,深得周文王的信任,文王便和他締結為兒女親家,將長女太姬許配給遏父之子媯滿。等到武王滅商後,大封古代帝王之後,又尋找舜的後裔,“以祀舜典”,找來找去,才發現遏父就是舜的後裔。但這個遏父到底是商均之後還是箕伯之後呢?又糊塗了。總之,至少周人認定這個遏父就是虞舜的後裔了,便將他的兒子媯滿“封陳宛邱”,以奉舜帝之祀。周人以國為姓,陳國為侯國,媯滿也就成了陳氏的第一個得姓始祖,世稱陳滿公。滿公死後,又諡胡公,所以後世也稱之為陳胡公或胡公滿。陳滿公也因此而成為陳氏家族姓氏意義上的一世祖。另有一支後裔以他的諡號胡公為姓,也就是後來胡姓的源頭。

這是陳氏的又一個曆史性開端,但一個長達千年的謎底並未揭開。從商均之子虞思、箕伯之子直柄到虞舜的後裔遏父突然出現,這個時間跨度實在太大了,從夏朝開國一下跨越到了周武滅商,這一千餘年,其中至少有一個長達五十多代的空白,而遏父的出現,真是奇跡般地在曆史中重現。遏父在曆史中的忽然出現當然不是為了延續舜的製陶手藝,而且要將舜以來的這條血脈連接起來,這實在太難了,一千多年,五十多代,連想一想也覺得有多麼漫長,有多少變數。一直以來,這都是陳氏族血緣史的一個盲區。又無論你多麼不情願,一個傳奇家族的曆史,就這樣懸著一個巨大的疑團又莫名其妙地重新開始了。我們又實在找不到第二個人來替代遏父在陳氏家族史或血緣史上的位置。換句話說,一個古老的家族如果不想縮短自己的曆史,就必須越過這五十多代的空白,否則,他們就隻能把這個叫遏父的人當作一個始祖,一個血緣的源頭。這又怎麼能讓一個家族甘心呢?遏父,這樣一個製陶的小官,怎麼能跟三皇五帝之一的聖王帝舜相比?我們隻能硬著頭皮越過這五十多代空白,才能挽救一個大家族發軔之時的體麵和尊榮。

從陳滿公開始,陳氏的曆史逐漸變得清晰了,家國一體,一部國史,其實也就是家史。在時空中長久地迷失的虞舜子孫,終於又有了自己的國家,這讓一個幾近消失的家族又再度興旺起來。作為陳國的開國之君,滿公能夠分封陳國,他高潔的品行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左傳》昭公八年載:“胡公不淫,故周賜之姓,使祀虞帝。”陳滿公勵精圖治,從他修築的陳都宛邱(丘)看,這是一個充滿了雄心壯誌、氣勢不凡的國王,他在伏羲的故都上建起了一座王城,“城為方形,周九裏十三丈,高二丈四尺,四門,門皆三重,繞城有土築外郭一道,即護城堤,高丈許以防水患”。這在當時已是大國之都的氣象了。陳滿公在建起一座王城的同時,似乎也有些絕望,他還有一個基本使命沒有完成,他的夫人太姬雖然貴為文王的長女,但在婚後多年一直無子。在一個巫師的指點下,夫婦倆日夜祈禱,奇跡又一次發生,滿公終於生下了兩個王子,長子犀,次子皋羊。滿公因祈禱得子而更加迷信巫術,尤喜鬼神歌舞之樂。上行下效,從此國中巫風盛行,群魔亂舞。但這並非陳國後來覆沒的原因,滿公既問鬼神也問蒼生,陳國在西周共傳十君,從滿公到陳國早期幾位君主,大抵都是政治修明的國君,在整個西周時期,陳國國力都比較強盛,一直到東周初年,春秋之前,陳國已成為統馭豫東大平原的一個大國。

命運的第一個轉折點,發生在陳平公七年時,這其實也是周王朝和中華民族命運的一個曆史轉折點,這年周室東遷,開始進入逐漸分崩離析的東周時代,而分崩離析從一開始就是諸侯“禮樂崩壞”,隨著周天子失去了往日的權威,天下開始大亂,周室逐漸變成了一張空殼,而地處中原要衝的陳國從此也進入了波詭雲譎的多事之秋。在近三百年間,據太史公司馬遷統計,“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經過弱肉強食的連年征戰,春秋初期諸侯列國從一百四十多個廝拚到隻剩下了幾個霸主。而春秋五霸中就有楚、晉、齊三霸在中原交戰,戰爭的遊戲給這些霸主帶來了莫大的樂趣,而在強鄰的夾縫中生存的陳國整日被戰爭的硝煙所籠罩,而陳國子孫對於戰爭的遊戲反應較為遲鈍,他們好像突然愛上了另一種遊戲,爭奪君位的內亂和殘殺,還有淫亂。

陳平公死後,陳文公繼位。文公娶蔡女,生子佗。文公死後,長子鮑繼位,是為陳桓公。其時,宋、陳、蔡、衛四國聯軍伐鄭,經過十二年血戰,四國聯軍終於取得了伐鄭的勝利,但這一次難得的勝利中卻未為陳國帶來太平日子,陳桓公去世了,國內爆發了一場爭奪王位的內亂,蔡人為支持蔡女所生的公子佗繼位,殺死桓公太子免,立佗為厲公。——這是陳國的第一次內亂。而這一次非常的權力繼承,一下打亂了王國原本已經十分脆弱的秩序,為後來更大的內亂埋下了凶險的隱患。

為了報答蔡國的擁立之恩,陳厲公也娶蔡女為妻,而蔡女貴為陳國王後卻不思母儀天下,而是與蔡人通奸淫亂,厲公也多次到蔡國奔淫。這又給厲公帶來了殺身之禍。陳國的第二次內亂爆發了,那個被殺的太子免有三個弟弟,老大叫躍,老二叫林,老三叫杵臼,三兄弟為其兄複仇,聯合蔡人殺死厲公。於是,陳國出現了三兄弟相繼即位的一個局麵,分別為利公、莊公、宣公。這在曆史上是十分罕見的,能夠做到這一點,兄弟之間的情義絕對非同一般,畢竟兄弟手足之情難敵父子血肉之情,但這兄弟仨做到了,他們雖然製造了陳國的一次內亂,但至少應該成為兄弟間親密和睦、兄友弟恭的楷模。但到最小的一個兄弟宣公在位時,又出亂子了,宣公原本已立自己親生子禦寇為太子,但他更寵愛是自己的寵妃生的兒子款,有了這雙重的寵愛,宣公便殺死了自己親生的太子禦寇,欲立款為國君,這又引發了陳國的第三次內亂。

在這紛紜如一團亂麻的內亂、淫亂和殺戮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逃走了,此人便是厲公之子陳完。陳完與太子禦寇關係很好,太子被殺,陳完害怕禍及於己,被迫出逃到齊國,改姓為田。但他重要性還不是現在,而是未來。此處先埋下一個伏筆。

盡管有“胡公不淫”的高潔品行,他的後世子孫卻日益變得驕奢淫逸起來。到了陳靈公時,陳國又發生了第四次內亂,這次內亂又因淫亂引起。一部《詩經》裏有《陳風》十章,傳唱著陳國從國君到大臣的淫樂與放蕩。陳國有一個風流絕代的寡婦——夏姬,原本是鄭穆公的女兒,相傳她情竇初開時與一個高大英武的男人春風一度,從此便精通房中之術和青春永駐、容顏不老的陰陽采補秘術。之後她多次找人試驗,她的奇技淫巧讓男人無不銷魂又無不披靡。這個鄭國公主讓天下驚豔,卻也在成了讓鄭人又愛又恨的蕩婦。鄭公也不敢把這尤物留在國中,趕緊把她遠嫁到陳國大夫夏禦叔為妻,夏姬的名字也就由此而來。她的到來讓宛邱這座莊嚴的王城頓生如沐春風之感,夏禦叔大約是無法消受讓他如此銷魂的豔福,很快就死了。他沒死時,很可能就是一個綠帽子戴得最多的丈夫。陳靈公和大夫孔寧、儀行父三人都與夏姬私通,他們經常跑到城外的夏氏封邑株林去與夏姬淫樂。《詩經·陳風》中又有《株林》一詩描寫君臣三人醒了的情景,國君坐馬車,大夫乘駒車,到株林裏與夏姬幽會,交歡,日夜不休息。這可真是一個傾國傾城的蕩婦,君臣淫樂,而“國人效之,男女遞相悅愛,為此淫佚”。讀這些詩篇,又讓你感到這個家族和這個王國天性中的浪漫氣質和自由精神,陳國上下歌舞升平,婆娑起舞的不僅隻有宮娥,更有大夫子仲,他揮舞著鷺羽——一種由漂亮輕柔的鷺鷥羽毛做的、專為舞蹈之用的扇子,由東門一路舞來,另一些大夫在宛邱之下擊鼓,擊缶,這是多麼鼓舞人心啊。那些老百姓,也不耕種了,也不紡織了,紛紛卷入這舉國上下的縱情狂歡……

隻是,這陳靈公君臣三人也實在鬧得有點不像話了,他們拿著夏姬的內衣,在朝廷上互相戲謔,一個叫泄冶的大臣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勸諫靈公,國君宣揚淫亂,人民就無所效法了,且名聲很壞,請大王趕緊把它藏起來吧。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靈公把這件事告訴孔寧與儀行父,兩人請求把這個不懂人事的家夥解決了。靈公沒有點頭也沒有阻止,殺一個泄冶,還不就像掐死了一隻討厭的蟲子。

看來,這歌舞升平的世界還將繼續,沒有人預感到危機,更沒有誰預感到危機轉瞬就可變成殺機。那天,誰也不知道,那是改變陳國曆史的一天,君臣三人又在夏家飲酒作樂,他們指著夏姬之子夏征舒調笑取樂,就像拿著夏姬的內衣一樣互相戲謔,這真是一件很妙的事情,夏姬的這個兒子到底像他們中間的哪一個呢?那時夏征舒已長大成人,也是王國的一個大夫,怎能忍受這般的羞辱。他麵無表情,但暗藏殺機。等到靈公出門時,立刻被夏征舒一箭射死。弑君之後,他一不做二不休,又發動了政變,史稱“株林之亂”。推究一下,一個大夫能夠發動一場政變而且取得了成功,應該是早有準備的。但我不想在這方麵推究得太深,還是直奔主題吧。事發後,靈公的太子午在混亂中逃往晉國,夏征舒廢了陳氏王朝,自立為陳侯,並參加了楚、鄭等諸侯的盟會,想借此獲得周室和列國的對自己篡位的承認。但楚莊王卻打的是另一副算盤,他一直就想滅了這個處在戰略要地的陳國,隻苦於師出無名,而現在正好趁此機會以平定陳國內亂為借口,出兵討伐陳國。以楚國的實力,楚莊王輕而易舉而又理直氣壯地滅了陳國,又將竊國大盜夏征舒車裂於陳都栗門,他為陳氏子孫報了仇,也把陳國變為楚國的一個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