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可能不是從血緣的意義上去理解,而隻能從精神的意義上去理解了。
說到這父子倆的關係,家史與國史在交代這兩人的關係上,也是令人疑竇叢生。陳實作為陳翔的獨子,不說家道有多麼顯赫,至少也不應該像《後漢書》等正史中所說的那樣出身貧寒,這令人疑惑,他到底是不是陳翔之子?而除了一些陳氏宗譜,沒有任何正史提及陳實是陳翔之子。我也充滿了懷疑,而這樣的懷疑在我的敘述中其實比比皆是,這裏就不說了。先還是仔細看看這個人,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陳實,即陳寔,據《後漢書·陳寔傳》,字仲弓,東漢潁川許人。這倒是一個確鑿無疑的地址,今河南許昌長葛市古橋鄉陳故村。此人生於漢和帝永元十六年(公元104年),卒於漢靈帝中平四年(公元187年),壽八十四歲,一生既無功名,也無顯赫的政治地位,甚至連他堂兄陳蕃身上雖已沒落、但依然優雅尊貴的氣質也沒有。
這是一個本分人,也是一個實誠人,連範曄對他的描述,也是那麼質樸無華。陳實的第一個美德,“少為誌好學”。他年輕時在縣衙當差,幹的都是一些雜役苦差,他養成了“坐立誦讀”的習慣,坐著也讀,站著也讀,縣令鄧邵見他如此勤奮,便推薦他入太學就讀,還準備提拔他作縣吏。但陳實卻婉言辭謝了,這倒不是嫌官小,他是覺得憑自己的本事還不能當一個稱職的縣吏。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小細節,一個小小的縣吏算什麼呢,一個縣官也不算什麼啊。這又是陳實的美德了,他從不把做個小吏看輕。他從都亭刺佐這樣的城內轄區小官幹起,到西門亭長,郡功曹,都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吏,人家連眼角都不瞟一眼,但他卻非常敬業,比當個宰相還肯下功夫。他後來在太守高倫手下當差,又遇到了一件小事,中常侍侯覽利用權勢把自己的一位親信推薦給高倫為吏。要說,這真是一件小事,不就是安排一個小吏來混碗飯吃嗎,可陳實卻覺得這事兒大得不得了,甚至與朝中大事聯係起來了。他立馬去找高倫,向高太守懇切陳詞,“此人無德無才,根本不能勝任,大人明知此人不可用,而侯常侍交辦的事又不能硬頂,既然大人為難,就說是我反對吧,把這個人給退掉,然後把我降格使用吧。不管別人會對此有什麼看法,我是為朝中大事著想啊”。你看這個陳實多麼較真兒,又有多麼愛操空心,從這麼一個小吏的安排上,他也要上升到這樣的高度。——這正是陳實的又一個傳世美德,其實也是每個王朝都格外需要的一種品格,官不在大小,無論你在什麼位置上,是高官還是小吏,是顯赫還是卑微,大事小事,都是天下事,第一個就要為朝中大事著想,為了朝廷,可以犧牲自己的利益。太守高倫還真按陳實的意見辦了,把那個小吏打發走了,但很多人卻指責陳實太不厚道了,同是小吏,混碗飯吃都不容易,你幹嗎非要砸了人家的飯碗呢,你自己又得到了什麼好處呢,損人而不利己,自己還跟著吃虧。陳實聽了隻是坦蕩地笑笑,君子坦蕩蕩,他從不為自己辯解也從不加以解釋。後來,高倫超升尚書,郡中官吏為他送行,他感慨地說出了自己對陳實的評價:“陳君可謂善則稱君,過則稱己者也。”善之也,善之。這已經是用聖人的評價來評價一個人了。
一個王朝末世,天下也有不少慧眼識君之人,當時司空黃瓊正在各地選拔忠厚正直的吏員為官,陳實被選拔上了,派去做聞喜長。聞喜是今山西絳縣西邊的一個小縣,而陳實從一個衙門小吏能夠當上縣長,已經是重用了。但他的官運就像陳氏的王運一樣不濟,沒多久就因回鄉奔喪丁憂而辭官。守製之後,又任太邱長。這也是太邱陳實的來曆。從聞喜到太邱,他一輩子也就當了這兩任縣官,似乎也沒有幹出什麼顯赫的政績,為他立傳的範曄還真是個實誠人,沒有寫他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政績,隻說他以修德清靜為第一,以不擾民、讓百姓安居樂業為己任,為政清廉,為人寬厚,“百姓以安”。如果官運順遂,他也許會有所升遷,但這個人命定是做不了大官的。在太邱長任上,他位卑未敢忘憂國,不畏權貴,上書反對宦官專權,這又是他的美德了,“及黨錮事起,事連實,餘人均逃避,實自請囚”。這可真是個天下第一的老實人,他被牽涉到了天下第一大案裏,大難臨頭,別人連躲之唯恐不及,他卻自請入獄。這老實裏,分明又有一種大無畏的坦然。他的命運也由此改變了,雖說“後遇赦出”,但他的仕途已被徹底埋葬,被禁錮二十年之久。又據史載:“漢靈帝初年,大將軍竇武辟為掾屬。時中常侍張讓權傾天下,父死歸葬,名士無吊者,讓以為恥。實獨往吊。及後複誅黨人,讓多所庇宥,故獨得全。”這裏麵既有他我行我素的一麵,是否也有老實人的智慧?沒有答案,我們隻能以更寬宥的胸襟來理解他。但可以肯定,這是他能夠大難不死、僥幸逃生的一個原因。
陳實一生最大的美德不是名利場上表現出來的,而是在民間。在遭到漫長的禁錮之後,既不能做官,他就安於為民,而且絕對是一個忠誠的順民,可以給朝廷也給鄉閭帶來一方和諧安定,減少許多紛爭。“在鄉閭,平心率物。其有爭訟,輒求判正,曉譬曲直,退無怨者。”這又是虞舜的風範了,隻有公平公正,才能營造出這樣一種局麵。而他正是這樣一個主持公平正義的人,鄉人每有爭訟之事便去找他理論是非,隻要陳實出麵裁決後,無論是糾紛哪一方均無怨言。若是誰受到了陳實的責備,那可真是比判刑坐牢還沒麵子,很多人都說,“寧為刑罰所加,不為陳君所短”。就是那些盜賊遇到他了,也會改過自新,重新做人。還真是發生了這樣一個著名的傳說。在那個“歲荒民儉”的亂世,饑寒起盜心,一天晚上,有個竊賊偷偷摸摸地鑽進了陳實家,躲在房梁上,想等陳家人睡熟了,趁機行竊。陳實發覺了,卻不露聲色,他因勢利導地給家人上了一堂課,諄諄告誡膝前的子孫,要“自勉”,不可“習惡”,這可能是一堂生動的道德課,神啦,那竊賊聽了他這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話語,竟然從梁上跳下來,拜伏在地,叩頭請罪。而陳實不但放了這小偷,還送給了他兩匹絹,又語重心長地說:“看你這相貌,不像是惡人,大概是因生活貧困,才被逼如此的。”這讓那竊賊更加感激涕零,陳實不但沒有責備他,反而還這樣理解他,他也更加鐵了心要痛改前非,就是餓死也不能做賊了。這件事很快就潁川大地上傳開了,縣裏的小偷幾乎絕跡。
這個故事直接誕生了一個成語——梁上君子。當一個民間傳說變成一個家喻戶曉的成語,陳實的聲望也越來越高,成了方圓五百裏內外最德高望重的人。太高了,也就有了神化的可能,一個傳說於是便演繹出了另一個傳說,實際上是神話了。相傳陳實常率子孫與時稱“八龍”的荀淑等人“遊許州西湖聚宴”,他們都以品行高潔著稱,就在他們聚會時,有太史官發現許州上空有“德星聚集”,於是奏報皇上:“德星聚會,五百裏內必有賢人。”而亂世中的帝國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德星”,朝廷馬上派人到他們聚會的地方查訪,原來是陳實祖孫和朋友在這裏聚會。漢靈帝便在許昌西湖敕建“德星亭”,亭內懸掛“德星聚會”的禦匾。陳實成了一個還活著就被當成了神仙的人。這也是陳氏後來把陳實奉為“德星堂”或“聚星堂”始祖的原因。今天許多自稱為潁川世係、義門子弟、以“德星堂”或“聚星堂”為堂號的陳氏家族,大抵就是文範先生陳實的所謂嫡傳血脈,更準確地說,陳實不是潁川世係的始祖,而是陳氏“德星堂”或“聚星堂”始祖。從陳軫到陳實,最終成為現代陳氏主流的實際上也是這一支。
二十多年後,黨錮之禍終於解禁了,一些朝中達官顯貴都為陳實鳴不平,這個人有滿腔濟世的才華和報國的宏願,品行又如此高潔,隻因黨錮之禍而未能在朝中做大官,可惜了,太可惜了。有的大臣痛心疾首地說:“以陳實的德操,未登高官厚祿,我們實在對不起祖宗啊!”一時間,大將軍何進、司徒袁隗等先後派人去請陳實入朝,但陳實推說自己“年已七十,遂隱丘山。懸車告老,閑心靜居”。他說的應該是真心話,一個年逾古稀的人,唯願在家安度晚年。這顯然是他的真意。他雖說經曆了黨錮之禍的大難,倒也一生平安,八十四歲時,他在家裏無疾而終,諡“文範先生”。生不能封侯拜相,但死後他可謂哀榮無比,朝中“群公百僚,莫不谘嗟。岩藪知名,失聲揮涕”,大將軍何進等都派人吊祭,海內赴吊者三萬餘人,萬頭攢動,冠蓋雲集,送葬的車輛首尾相繼達千餘乘。這如此隆重的葬禮,與他卑微的身份反差實在太大。他被樹為朝野吏民效仿的典範,豫州刺史為他建廟立碑,圖像百城,東漢首屈一指的文學家蔡邕親自為他撰寫墓誌銘。到後來,這個生不能封侯的人,在死了多年的人又被朝廷追封為潁川侯,欽賜龍牌。
或許,曆史和人類都需要這樣一個人。若是留神看,你會發現這個人一生的所作所為在無意間都和曆史有著高度默契的對應關係。這讓他最終能夠留下來,能夠在經過時間反複淘洗之後依然顯示出他的長久價值。陳實的事跡被載入《後漢書·高士傳》中,而不是名臣譜裏。範曄也是一個實誠人,這個人的形象沒有被誇大。在他身上,找不到可以彪炳千秋的豐功偉績,也沒有才高八鬥。若用世俗功名來衡量他的價值,他隻能是個卑微的失敗者。他一生隻當了兩任芝麻官,他隻是一茬一茬地幹著不足掛齒的芝麻小事,這些小事還能讓今天的人們低下頭細細品味,而不是仰望。是的,這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但又有多少人能夠把這些不足掛齒的芝麻小事幹到彪炳千秋的程度?這正是他的價值,一種每個人都可以實現可以達成的價值。陳氏家族更是對他念念不忘,他在家史中的地位甚至要遠遠超過的陳軫、陳平、陳蕃,差不多要趕上舜帝了。他也的確和舜帝一樣,是陳氏為中華民族貢獻的又一個不朽的道德典範。但他又和舜帝很不一樣,舜帝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的存在則為後世確立了一個普通人的坐標,在世態炎涼中,他窮其一生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改造人心,也以平凡的一生為陳氏家族在建功立業之外構築了又一種理想的人格模式。
從宛邱到太邱,一脈相承。我們來到這裏,以最虔誠的願望來認祖歸宗。
我們甚至要借用他的形象來活著。
每隔不久,時空中就會出現一些傑出的陳氏子孫,以連他們自己也無法預料的方式,突然闖入我們的視線,有時甚至是一個緊接著一個。說到底,無論是一個民族的源流史,還是一個家族的源流史,都是由這些未被曆史遺忘的人物連綴而成。我在一千年中選擇了陳平、陳實和陳蕃這三個曆史形象,是他們都以最真實的方式扮演了自己。他們對於陳氏已經不止是單純的血緣傳承的意義,而是三個重要的精神源頭,他們將和他們的第一個血緣始祖虞舜,共同構成了未來江州義門陳氏的精神譜係。
但此時,從這些非凡的背影到陳氏創造的一個最大傳奇還隔著漫長的時空,在通向一個早已預設的目標之前,我們還將邂逅一個王朝,這也是陳氏在曆史上建立的唯一的帝國王朝——陳朝。
陳朝短暫的輝煌
陳朝無疑是陳姓家族史上的又一個顯赫標誌。設若沒有陳朝,陳氏也許不會留下那麼多遺憾,但興許又會平添許多缺憾。畢竟,對一個熱衷於追求王道霸業、以統馭天下為最高境界的民族而言,一家一姓無論出了多少名臣良將,卻隻能看著別人頭上那頂威風凜凜的皇冠,你還得給他磕頭下跪,頂禮膜拜,山呼萬歲,這對於一個家族,尤其是那些有著帝胄血統的所謂衣冠望族,心中多少都會有些悲涼。這正是陳氏自秦漢以來的一種心境。
要說王道,君主以仁義治天下,還有誰能夠超過舜帝呢?然而,對於這個家族,他是第一個高峰,也是最後一個高峰。在舜帝之後,虞舜的子孫先後以正統的或非常的方式建立過縱貫東西周的陳國、稱雄於戰國的齊國,但那畢竟隻是一方諸侯。在其後的千百年間,作為陳氏主幹的陳國後裔再也沒有發達起來,倒是在陳國內亂中“敬仲奔齊”的這一支在獲取最高權力方麵顯得特別堅韌而有耐性,也特別有爆發力。到了西漢末年,在曆史的夾縫中忽然又冒出一個改朝換代的人物,王莽。
說說王莽。盡管他姓王,但他自稱齊王建八世孫,舜帝後裔。他的血緣世係也很清楚,齊王建長子田升從第三代之後改姓王,王莽就是田升的七世孫。王莽為了坐上龍椅,韜光養晦多年,他不惜殺死了自己的三個兒子,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連老婆也因此而發了瘋。好不容易當上了皇帝,誰知老百姓紛紛揭竿而起,眼看這江山在龍腚下搖晃,大司空崔發向他獻上一個妙計:國家有了大災難,可以用慟哭向上蒼哀求,《易》稱“先號啕而笑”。王莽於是親撰《告天策文》,率文武百官來到長安南郊,大聲痛哭告天求救。王莽淚如雨下,直到哭得昏死過去。他一遍遍地敘說自己如何地愛民、怎樣的勤政,即便篡漢,也是“天告帝符”,天命他做皇帝,他不得不做:“皇天呀,你既然命我做皇帝,為何不把盜賊們殄滅了?如果你認為我王莽有錯,就用雷霆把我擊死吧!”光他一個人哭,還不夠。王莽又命老百姓們都去哭,誰去哭就給誰稀粥喝,哭得最淒慘而且還能夠念誦《告天策文》的,一律提拔為郎官。想必中國的老百姓都有慟哭的天賦,有五千多人因慟哭而被授以郎官。但天還是沒有翻過來,王莽身穿皇帝袍服,手持一把據說是先祖舜帝傳下來的“虞帝匕首”,席地而坐,腦袋卻被人割走了。這樣的故事還將輪番上演,勾畫出了一部血腥的中國王朝史。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或許,隻有在我們不再寄希望於清官賢臣、英主明君時,天道才會公正,老百姓不會為了一碗稀粥去給王莽之流哭天了吧。
之後又是五百年的王朝更迭,五百年的苦苦等待,五百年的韜光養晦,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到了南朝梁天監二年(公元503年),終於又有一個命定要登上大位的陳氏子孫誕生了,這就是陳朝開國皇帝陳霸先。
陳霸先,字興國,一聽他這名字你就能感到一股磅礴的王者氣象。追溯他的血脈,為田齊最後一代君主齊王建的後裔。前文說過,齊王建生有四子,長子田升自第三代開始改為王姓,田升的七世孫王莽取漢而代之,立新朝。陳霸先為齊王建三子田軫(複姓陳)的第二十八世孫,為漢太邱長陳實的直係後裔。一條血脈主幹追溯到此,大致脈絡已經相當清晰:舜帝——陳滿公——陳完(改姓田)——齊王建——田軫(複姓陳,陳軫)——陳實——陳霸先。這不是世係,而是線索,我選擇的隻是一些曆史節點人物。如果以得姓始祖陳滿公為第一世,陳實為第四十三世,陳霸先則為第六十世。這是義門陳氏大成宗譜列出的清晰世係。又根據時間推算,史載陳滿生於殷紂王九年十月十五日(約公元前1067年),而陳霸先生於南朝梁天監二年(公元503年),六十代人的時間跨度為一千五百餘年,平均二十五六歲一代人,至少在血緣傳承上這是合乎常理的。
作為陳實(陳寔)的後裔,這一支人世居潁川。潁川陳氏以陳翔、陳實、陳蕃等漢末大名士身份起家,世代傳襲,世代為官,冠冕相承,成為名重魏晉的巨姓望族,為當地的一流高門。漢末魏晉又是中國曆史上士族門閥製度最為鼎盛的時期,從陳實到他的子孫陳紀、陳群、陳泰都是德高望重的道德楷模。陳實的玄孫陳準做過位列三公的晉太尉,陳準之孫陳達以丞相掾任太子洗馬。西晉永嘉年間,陳達隨晉王室渡江南遷,陳達為長城令。晉吳興郡長城縣,今浙江省湖州市長興縣,也因此成了陳氏南遷的第一個落腳地。陳達之所以選擇長興作為定居地,與這裏的風水有關。他曾有過預言:“此地山川秀麗,當有王者興焉,二百年後,我子孫必鍾斯運。”他的子孫經過十世繁衍,也出過不少朝廷命官,按輩序依次為步兵校尉陳鼎——散騎常侍郎陳高——懷安令陳泳——安成太守陳猛——太常卿陳道巨。陳道巨就是陳霸先的祖父。奇怪的是,到陳霸先出生時,在門閥製度盛行南北朝時期,長興陳家在當時已屬寒門。是的,這也許是因為陳道巨的兒子、陳霸先的父親陳文讚沒有出息,但難道就因為這沒有出息的一代人就讓一個曆經了十代的名門望族一下從名門墮入寒門?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一個堪稱偉大的人物,就是從打漁為生開始的。但陳霸先顯然又不是一般的漁民,就像陳勝不是一般的農民,哪怕淪落到打漁為生了,他也“倜儻大度,誌度弘遠”,他不理家產,但遇事“明達果斷,為當時所推服”,這又是他先祖陳實的遺風了。他後來也擔任過裏司、油庫吏這樣一些卑微的小吏,而這樣的經曆幾乎和他的直係先祖陳實如出一轍,可他的性格卻和陳實又似乎恰恰相反,他可能早已感到了冥冥中的某種神秘召喚,就像他更久遠的先祖舜一樣,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史稱,陳霸先“及長,涉獵史籍,好讀兵書,明緯候、孤虛、遁甲之術,多武藝”。或許史籍和兵書才暗合了他冒險的性格,他在其間孜孜不倦地探悉曆史演變之規律和改朝換代之秘訣,還有更神秘的奇門遁甲之術。而練習武藝對於一個未來的王者是非常重要的。當然,他還必須“生有異相”:身高七尺五寸,口角天生龍須,到後來長得下垂過膝。一個人長成了這個樣子,其實也非常危險,要不就要把自己偽裝起來,要不就必須徹底把自己武裝起來。而他既然是命定要做天子的,當然還要與君命神授有關的神話和有關風水的預言聯係在一起。而這兩者,他都具備。第一個是他先祖陳達的預言:“二百年後,我子孫必鍾斯運。”這個預言必將在陳霸先身上應驗;還有一個來自夢中的啟示:一次,他遊義興時,住在許氏家,夜夢天開數丈,有四個朱衣人捧日而至,叫他開口天納。醒來時,他的肚腹還是灼熱的。總之,一個人有了這麼多神奇的鋪墊,他就是突然當了皇帝,你也不會感到吃驚了。
然而,陳霸先這一段通向帝王之路又實在來之不易。亂世出英雄。梁武帝太清二年(公元548年)八月爆發侯景之亂。那時陳霸先任始興郡監,但位卑未敢忘憂國,在滿朝文武一片驚慌時,他揮戈京師,誓師勤王平亂。當時,他手下也有明智的謀士,勸他還不如呆在始興,先求自保為妙。這也的確是非常明智的選擇,以侯景的驍勇善戰,天下無敵,你一個小小的郡監帶這樣一點兵馬去勤王平叛,不是去送死嗎。可陳霸先淚流滿麵地說:“如今京都陷落,主上被拘,我怎麼還敢愛惜自己的生命?”他以自己的眼淚表明一個亂世忠臣誓死勤王的決心,他又以自己奇跡般的軍事才能,創造了無數以弱勝強的經典戰例,從南康出發北上,他一路攻克姑蘇、常熟,進據蔡州。他為梁王朝攻下了一塊塊失陷的版圖,同時也為自己攻下了一個又一個官位與爵位。梁元帝承聖三年(公元554年)三月,陳霸先凱旋南歸,進位司空;七月,進爵為公;九月,進位丞相。太平二年(公元557年)十月,陳霸先封為陳王。他當初誓師勤王的眼淚終於沒有白流,田齊的曆史開始在梁朝重演,大梁帝國的軍政大權實際上已被陳霸先把持,南朝半壁江山,是姓陳還是姓蕭就看姓陳的眼色了,陳霸先欲取之則如探囊取物。但陳霸先所覬覦的似非南朝半壁江山,而誌在整個天下,用現在的話說是有誌於祖國統一大業,事實上,在平定侯景之亂後,他就親自領兵三下廣陵,以圖被收複北齊占領的失地。然從宏觀的曆史和當時的形勢看,陳霸先名正言順地做皇帝已經不是他願不願意幹的事情,實際上這既是當時的民心所向也是時局所迫,亂世中更需要有一個德高望重的王者,才能讓天下歸心。
在獲取最高權力上陳霸先像他的先祖帝舜一樣仁慈,或許也像他的先祖田氏一樣堅韌而又耐心,又甚或像他的近親王莽一樣偽善。如果稍微留心一下與這個家族有關的曆史,你會發現他們都深諳韜晦之術,這甚至他們在曆史上幾次攫取最高權力的主要方式,舜帝是,王莽是,齊太公的田和是,陳武帝陳霸先也是。總之,這一次改朝換代沒有腥風血雨,采取了上古充滿溫情的禪讓製度,梁帝蕭方智將帝國的玉璽印信捧給了陳王陳霸先。陳霸先即皇帝位,國號陳,都建康(今南京)。這是南朝的最後一個朝代,控製江陵以東、長江以南的遼闊版圖,其政區相當於未來的南宋版圖。值得一提又耐人尋味的是,這也是中國曆史上朝代名與皇帝姓氏唯一的重合者,僅陳朝一家。不過,無獨有偶,越南在十三至十四世紀期間也有陳氏建立的一個陳朝,也是朝代名與皇帝姓氏唯一的重合者。我暗自猜測,在潛意識裏,陳氏或許有更強烈也更明確地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帝國王朝的核心意圖吧。
陳霸先登極,改梁太平二年為陳永定元年(公元557年)。這是一個王朝的開始,而陳霸先最渴望的是“永定”,天下永定,試看今日之天下,已是陳氏之天下。在祭天大典時,他頗有受命於危難之際的慷慨:“皇帝臣霸先,敢用玄牡昭告於皇天後帝。梁氏以圯剝薦臻,曆運有極,欽若天應,以命於霸先……”他這半壁江山雖說是接受梁朝的禪讓,說到底還是靠他這個開國皇帝在馬背上打出來的。但這個王朝的王氣,從一開始就讓人不禁捏了一把汗。陳朝建立時,在南北朝的拉鋸戰中已經出現南朝轉弱、北朝轉強的局麵,有人說,中華民族可以接受異族統治,但卻不能接受國家分裂,無論南北,都想成為君臨天下的一個大一統的中國。陳朝剛建立時,就麵臨北方政權的入侵,形勢十分危急。而陳朝開國皇帝陳霸先也想統一中國,登極之初,他便禦駕親征,一舉擊敗北軍,但卻未能繼續北伐。可惜了,太可惜了!這位英武蓋世的開國皇帝天不假年,僅僅活了五十七歲,在位時間才三年。這三年,他任賢使能,政治清明,收拾百廢待興的江山,江南局勢漸趨穩定。
多少陳氏子孫像我一樣設想過,如果給這個人以稍微長一點的時間,哪怕十年,他或許就會統一中國,建立起一個強大的大陳帝國。這不止是陳氏子孫的遺憾,也是很多後世名臣和史家的遺憾,在中國眾多的封建皇帝中,賢明君主原本不多,陳朝雖是個短命的王朝,然陳霸先卻是永遠讓人懷念的一代英主。唐朝宰相魏征認為陳霸先之“功勳不下曹操、劉裕;雄豪無愧劉備、孫權”, 明人歸有光稱道陳霸先,“江左諸帝,號為最賢”。從曆史意義來看,若是沒有陳霸先,中國南方勢必分崩離析,中華民族將受到更大的摧殘。而且,就陳霸先治國、治軍、從政、為人的自身品格來講,更是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的一個傑出代表。一代偉人毛澤東也曾要他的戰友們讀讀《陳書》,陳霸先之所以偉大,不僅在於他是一代開國皇帝,還在於他具有彪炳千秋的高貴人格,足以用“卓越的軍事家、政治家”來作為他的悼詞。
陳霸先駕崩,諡陳高祖武皇帝,但大陳帝國最高權力的繼承又出現了一個接一個的謎團。查陳朝世係表,陳霸先兄弟三個,陳譚先(一名道譚)、陳霸先、陳休先。老大譚先生子二,長子倩,次子頊。陳霸先生有四子,在生前就立了太子克,但蹊蹺的是,真正的繼位者卻不是陳霸先的兒子,而是他哥哥陳譚先的長子陳倩。據說是陳霸先留下遺囑,命他繼位。陳霸先為什麼要做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安排呢?一是他這江山的得來,其兄為之立下了汗馬功勞。關於他這位兄長的曆史記載並不多,且大都為記錄陳霸先這個主角時的側麵記載,此人為梁東宮直閣將軍,“侯景之亂,領弩手二千援台,於城中中流矢卒。太平二年,追贈侍中、使持節、都督南兗州諸軍事、南兗州刺史,封長城縣公,諡曰昭烈。高祖受禪,重贈驃騎大將軍、太傅、揚州牧,改封始興郡王,邑二千戶”。而陳譚先的這次戰死,無疑是為了馳援陳霸先,甚至可以說是為陳霸先而赴死。這讓陳霸先對大哥充滿了感恩之心,或許也深懷歉疚,便把帝位傳給了大哥的長子。是為感恩說,也是兄友弟恭的又一段佳話。另一說,陳霸先兄弟三個,生子七人,七子中以倩最賢。正史對他很是賞識:“少沈敏有識量,美容儀,留意經史,舉動方雅,造次必遵禮法。”還特別提到,高祖武皇帝對他“甚愛之,常稱此兒吾宗之英秀也”。看來,這句話就是他繼承大統的合法性。也就是說,陳霸先之所以不以自己的親子繼位,正是從一個王朝的長遠考慮,把陳氏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交給一個最有出息的晚輩,無疑是一個政治家從國家利益的高度著想,而做出的大公無私的決策。不過,也還有一說,他的繼位很可能與一場宮廷政變有關,這也是正史記載了的:“永定三年(公元559年),武帝死,宣皇後與中書舍人蔡景曆等定計秘不發喪,召其還朝,立為帝。”這裏麵就有一些讓後世要反複猜測又叵測的玄機了。但無論如何,曆史都已經注定,陳倩必將成為陳朝的第二個皇帝。
陳倩,即陳蒨,一名曇倩,字子華,在位七年,年號天嘉。一般而言,開國皇帝的重要性在於能以馬上得天下,而第二個皇帝在鞏固天下上則扮演著承先啟後的關鍵角色,尤其是在開國皇帝在位不久的朝代,他的繼任者尤其重要。應該說,作為陳朝第二個皇帝,陳倩是相當出色的,史稱陳文帝“起自艱難,知百姓疾苦。國家資用,務從儉約……妙識真偽,下不容奸,人知自勵矣”。看得出,這是一個活得相當清醒的皇帝,這可能與他信奉佛學有關,《廣弘明集》收有其懺文數篇。盡管信奉佛學,但他非常務實,在位期間勵精圖治,整頓吏治,注重農桑,興修水利,使江南在戰亂中一派凋敝的經濟得以迅速恢複,營造出了一個政治清明、百姓富裕、國勢比較強盛的大好局麵。從他頒布的禁奢麗詔、種麥詔等也可看出其務實、仁愛的治國態度。他也因此被譽為是南朝曆代皇帝中難得一見的有為之君。又可惜了,他比陳霸先更加短命,僅僅活了四十四歲就駕崩了,諡為文帝,廟號世祖。
陳倩生子眾盛,膝下凡十二子,立長子伯宗為太子。陳倩死後,陳伯宗繼位,但第二年,慈訓太後——陳霸先的皇後章氏就下詔廢黜了陳伯宗,改由安成王陳頊接替他做皇帝。從這次天子的廢立可以看出其中的一些蹊蹺,一是陳霸先的皇後章氏依然還能牢牢地把持朝政,而且還能公然下詔,或許她真是在奉陳霸先的遺誌辦事,否則,以她把持朝政的能力,足以讓陳霸先的子孫順利接班而不至於讓大權旁落到旁係後人。而她下詔廢除伯宗,隻因伯宗“為人仁弱”,而且據說,這也是文帝陳倩生前最擔心的,陳倩雖立他為太子,但總在擔心他繼承不了振興陳朝、統馭天下的大業。文帝病重時,曾向自己的弟弟陳頊暗示過,要他做皇帝。因此,慈訓太後下詔廢黜陳伯宗,實際上是按照文帝的旨意辦事的。這也是有真實的曆史依據的,陳倩在遺詔中寫道:“但王業艱難,頻歲軍旅,生民多斃,無忘愧惕;今方隅乃定,俗教未弘,便及大漸,以為遺恨。”他最大的遺恨就是天不假年而死期將至,他最擔心的是在他死後沒有一個強有力的帝王來繼承他的意誌,自然也是先帝武皇帝的意誌。
走筆至此,我開始深信陳氏子孫真是有一種超然於血緣之上的大義,從武帝到文帝,這兩位英明而短命的皇帝,正是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才沒有選擇父子相傳,這在曆代王朝中是少有的。在義門陳氏大成宗譜關於文帝的記載中,還錄下了這樣一句深明大義的話,帝謂弟曰:“吾欲效大伯(陳霸先)政事,知有國而不私其子,度越五代之君也。”如果此言當真,這是真正的大公無私也是高瞻遠矚,他們所考慮的不是眼前的一二代,他們考慮的至少是五代之內的君主。哪怕撒謊,這也是一個高瞻遠矚的謊言。除了大義,你還真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於是,陳頊登基,是為陳宣帝,廢陳伯宗為臨海王,沒過多久,年僅十六歲的陳伯宗便死了,史稱廢帝。雖是廢帝,他也算是一個短命王朝的一代短命皇帝。一個皇帝如此短命,真是連廢除他都沒有必要了。隻是他死得有點不明不白。
陳頊為陳朝第四位皇帝,是文帝唯一的兄弟。他本來是廢帝陳伯宗的輔佐大臣,在廢掉了伯宗登基為帝後,雖然經過種種包裝,但也留下了許多疑雲。這到底是我深信不疑的大義,還是篡奪皇位的不義,實在難以定義,或許所謂大義與不義之間實在沒有什麼判若雲泥的鴻溝罷。但這個皇帝還真不錯,他在位期間,興修水利,開墾荒地,鼓勵農民生產,陳朝的社會經濟進一步得到了恢複與發展。太建五年(公元573年),他還派大將吳明徹趁北齊大亂之機北伐,一舉攻占了呂梁和壽陽,一度占有淮、泗之地,這無疑是武帝、文帝未竟的意願,這個短暫的王朝在他手上還真是一度出現了大國氣象,開創了陳朝曆史上最大的疆域。但北周滅北齊後,一路乘勝南下推進到了長江北岸,而以陳頊的德行趕不上文帝,智勇更不如武帝陳霸先,尤其在呂梁之敗後更是元氣大傷,便再也沒有進攻能力了。但是,如果,他能多活幾年,哪怕活到六七十歲,在恢複元氣之後,在他手上打出一個一統天下的大陳帝國也不是沒有可能。然而,他也是個短命的皇帝,隻活了五十五歲。諡為大陳孝宣帝,廟號高宗。史家以陳頊的德行趕不上文帝、智勇更不如武帝陳霸先來評說他,這樣的評價似乎有些苛刻和不厚道了。
陳頊死後,陳朝大統的繼承終於回歸了正統秩序,由嫡長子陳叔寶繼位,也就是讓驕傲而又充滿自尊的陳氏淪為曆史笑柄的陳後主。這是誰也沒有預料的,一次最合乎道統的權力更替,卻讓方興未艾的大陳王朝走到了一個被荒誕和混亂所充斥的末日。
這,從一開始就是有凶兆的。還在陳頊死後的第二天早上,陳叔寶正趴伏在地上悲痛地哭喪時,他的異母弟叔陵突然衝上來,一刀砍傷了他的脖子,血濺先帝靈柩。太後趕去援救,也被連砍了幾刀。多虧了叔寶的乳母吳氏,這是一個勇敢的女人,她從後麵一把打落了陳叔陵手裏的刀,又把他綁到了柱子上。但很快,叔陵又掙脫了,在雲龍門集合起兵卒千餘人,發動宮廷叛亂,但這場小規模的叛亂很快就被鎮壓了下去。而一個王朝似乎已經注定,要由陳叔寶來送終。不是沒有人這樣假設過,如果陳叔陵在這次叛亂中奪嫡成功,曆史上肯定就沒有一個什麼荒淫誤國的陳後主了,或許陳朝也就不會過早地滅亡了。
那麼,這個叔陵又到底如何呢?此人關乎一個王朝命運的假設。陳叔陵,字子嵩,為宣帝陳頊次子,但非嫡出,為彭貴人所生,封始興王。十六歲時,他因驍勇善戰而被封為都督,獨當一麵地統領江、郢、晉三州諸軍事,足見其非凡了得。然而,此子還有可怕的另一麵。太建三年(公元571年),叔陵被父皇遷為都督湘、衡、桂、武四州諸軍事。長沙古稱湘州,“湘州諸州鎮聞其至,皆震恐股傈”,可見他當時早已惡名昭彰,他的到來讓湘州老少驚恐萬狀。他在湘州“征伐夷、獠”,濫征勞役,大肆擄搶財物。他年歲不大,但既狠毒又虛偽,為了能贏得父皇的歡心,每次上朝的時候,手裏總是拿著一本書,一副手不釋卷的樣子。一回到家裏,他的本性就露出來了,他的荒淫放蕩一點也不亞於其兄叔寶,王府之內常常高燭燃燒,“夜常不臥”。他還有一個奇怪的愛好,盜墓。據《南史》(卷六十五)載,陳叔陵“又好遊塚墓間,遇有塋表主名可知者,輒命左右發掘,取其石誌、古器並骸骨肘脛,持為翫弄,藏之府庫”。每次,他將陵墓內的珍寶洗劫一空之後,甚至還把陵墓中的屍骨帶回王府懸掛起來。就連東晉太傅謝安的陵墓他也沒有放過。果真如此,若是此次政變成功,大陳王朝不是亡不亡的問題,而是滅亡得更早,也滅亡更殘忍和瘋狂。他在政變失敗後就表現出了極度的瘋狂,先將自己的寵妃張氏及寵妾七人“沉於井”,又“自率步騎百人欲突圍奔隋”,但他的叛逃沒有成功,很快就被追兵斬首。他的王府被改成豬圈。他所霸占的謝安墓也被陳後主下令歸還給謝家後人。而最殘忍的還是,一場內亂平定了,他這一支人也慘遭滅門,“叔陵諸子,即日並賜死”。帝國的曆史就是如此殘忍,這個時候是絕對沒有什麼血緣親情可講的。這一支人在一日內徹底消失,連同叔陵這個名字也從陳朝世係表中清除,縱然王府改成了豬圈,也隻是對厲鬼的淩辱了。
這是一段差點被改寫的曆史,大陳帝國命定隻能由一個風流無比的昏君來來送終。而一個王朝,與其亡於一個凶殘的暴君之手,倒還真不如亡於一個風流的昏君之手。
陳叔寶是一位天才的詞人,風神瀟灑,辭采風流。他的詞絕對是經典,他本人也是曆史上最經典的昏君之一。或許,從一開始這就是一種曆史與人生的錯位,但他無法做出選擇。他選擇了讓他熱愛的生活,美酒,美女,還有美妙婉轉的詞曲,他想做的不是天子而是才子,他想擁有的不是江山而是佳人。作為一個詞人,陳叔寶自然也是要常常讀到《詩經·陳風》的,看看他的先祖們在宛邱的生活,那樣的生活是多麼讓他羨慕啊,他恨不能把數千年前的宛邱照搬到了陳都建康。他對戰爭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接連不斷地修建宮室。風流是他的天性,但他也有佛性,他又在大皇佛寺建七層高塔,可惜,還沒有竣工,忽然發生火災,緊接著又發生了爆炸,燒死和砸死了不知多少人。當時,朝野內外都流傳著許多充滿了天譴的凶兆和怪事,後主陳叔寶也曾夢見一群從天而降的黃衣人將他圍困在一座城堡裏,還有一次,他夜間口渴時,宮人給他遞上茶水時,那杯盞裏卻裝滿了血。在修史者筆下,這些事無一不是亡國之兆。不止有亡國之兆,還得有亡國之音。欣賞一下他那首被後世稱為亡國之音的豔詞《玉樹後庭花》吧:“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雖是豔詞,卻也抒發出了很深的宿命之感。他的詞每一首都是可以唱的,讓美女們、大臣們,一輪輪地演唱,花開花落不長久,不長久,不長久……
南朝的最後一輪明月,映襯出夜幕下的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雖是人間城郭,分明巧奪天工,一個發長七尺的女子臨軒獨坐,或正倚欄遙望,乍一看還以為仙子臨凡。她是否看見,這縹緲的天上,風雲已然突變。當鎮守京口要塞的守將快馬遞來的告急密件投入陳宮,陳叔寶一手摟著美人一手舉著酒杯,一個突如其來的靈感,讓他興奮得呼喊。等到隋軍攻入皇宮時,這些十萬火急的密件扔在他臥榻之下,還密封得好好的。而陳叔寶這時在哪裏呢?他對手下說:“我自有妙計!”他有什麼妙計?他的妙計就是躲進一口水井裏。隋軍對著井口大喊,陳叔寶死死地憋著一聲不吭。“井裏有人嗎?你要是不出來,我可要扔石頭了!”這時,叔寶方才哇哇亂叫了。隋軍放下繩子把他拉上來。一個風神瀟灑的詞人,怎麼這般沉重呢。等拉上來一看,原來繩子除了拴著叔寶外,還拴著張貴妃、孔貴人兩位美人兒,活脫脫就是一條繩子上拴著的幾個螞蚱。
隋文帝楊堅後來聽說後,笑道:“此亦是可笑,蓋天亡也。”
他是笑著說的。他的聲調很痛苦。是匪夷所思呢,還是有什麼預感?這個在西方人眼中最偉大的中國皇帝、被尊為“聖人可汗”隋文帝楊堅,可曾預料,他締造的這個上承南北朝、下啟唐朝的偉大朝代也將是一個短命的帝國?
陳氏未來的曆史將從一支奇形怪狀的隊伍開始。這個家族在離開他們的王城時,沒有一次是以辭別的方式。從帝舜開始,到陳閔公、齊王建、陳勝、田橫、王莽,還有眼前的這支奇異的隊伍,幾乎都來不及完成一次告別,不是死亡,就是逃亡,還有,就是像這樣被大軍押送著像牲口一樣離去。楊廣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這是一個儀容俊美的偉丈夫形象。除了這支俘虜隊伍,他對江南百姓“秋毫無犯”,對於陳朝庫府資財“一無所取”,“天下皆稱廣以為賢”。他高高地掄起馬鞭,一路驅趕著這些兩條腿的牲口徒步北上。從陳都建康到隋都大興,從一個短命的王朝到另一個短命的王朝,一條大雨滂沱的路上,很多人還沒有睡醒,走得像一群夢遊者。楊廣一路上用馬鞭抽打著自己的俘虜,也揮灑著一個未來天子無與倫比的豪情,馬鞭揮舞到哪裏,有人抽搐,有人倒地。他在豪邁地大笑。有時,他又嗖地甩出一個套馬圈,套上一個陳國王子或一個白發蒼蒼王宮大臣,拽著他們一路縱馬奔馳,連疾奔的馬蹄上都沾滿了江南的爛泥。隻是,他要把這一支無比漫長的俘虜隊伍從頭到尾跑一遍還不容易,這是怎樣的一支隊伍啊,自後主陳叔寶以下,一路上如夢遊般走著的男女老少前後差不多綿延五百裏……
而在這隊伍中,也許隻有一個人還醒著,還在像人一樣思考。在這個時刻,對於他,清醒其實是挺殘酷的一件事。這個人對於我們至關重要。上溯我們的先祖,大陳王朝那個文韜武略蓋世的開國皇帝陳霸先其實並非我們的直係先祖,我們的直係先祖是他的兄長陳譚先,然後是陳譚先的兒子宣帝陳頊。又查陳頊的譜係,這位高宗孝宣皇帝盡管天不假年,隻活了五十來歲,一輩子卻生下了三十二個兒子,一說甚至有四十二子,可見他也是一個妻妾成群的、繁衍生殖能力十分強大的風流情種。他的第五子陳叔明,一說為第六子——宜都王陳叔明就是我們的直係先祖,也就是江州義門的直係先祖。
陳叔明(562—614),字子昭,但也並非宣帝嫡子,母親何氏,為淑儀。晉置九嬪,位似九卿,淑儀在南北朝時為九嬪第二等或三等,但地位遠高於貴人。此公是個美男子,“公體貌魁梧,儀容俊美”,但也有一種描述,把這位美男子描繪得有些不男不女,“儀容美麗,舉止和弱,狀似婦人”。他十二三歲時,封為宜都王。作為皇子,他一路平步青雲,十三歲為東中郎將,授東揚州刺史,尋為輕車將軍、衛尉卿;十五歲授衛尉卿,又改授智武將軍;十九歲授使持節都督吳興太守。後出為使持節、雲麾將軍、南徐州外刺史。在後主陳叔寶繼位後,他也依然步步高升,至德元年(公元583年),征授侍內秘書監,翌年改授侍內左衛將軍,兩年後授內書令,越三年進號安右將軍。這樣升遷,身無寸功,全憑皇室高貴的血統,當然,必須有一個極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你必須“謹遵法度”,安分守己,絕對不能像叔陵那樣有什麼非分之想。史稱他“襟懷坦蕩,舉止寬和,敦尚名節,謹遵法度”。假設一下,讓他來當大陳帝國的皇帝,又如何呢?但曆史沒有假設也沒有預設,如今,他的噩夢已隨這個王朝的覆沒一同降臨,“隋滅陳,入於隋”。這是好聽的說法,他和所有陳朝皇室成員一樣成了隋朝的俘虜。不過,他的命運倒也沒有其兄陳叔寶那樣悲慘,在隋朝他也還繼續當官,煬帝大業中為鴻臚少卿,後又曆任禮部侍郎、檢校右禦衛虎賁將軍、朝議大夫、通議大夫、吏部侍郎、檢校左屯衛鷹揚郎將等。他在陳朝和隋朝所做的官,可以寫出一部關於閑官閑差的雜史。隋皇泰元年(公元618年),叔明公卒,壽六十三歲。說不上高壽,但在一場改朝換代中一個覆沒王朝的皇室成員沒有死於非命,能夠壽終正寢,又是一個奇跡了。這無疑又與這個家族慣有的謙卑、韜晦和識時務有著莫大的關係。
前不見頭,後不見尾。一個人,在綿延五百裏的俘虜隊伍裏走著,神情冷峻,又有著一種堅韌的神態。他充滿憂鬱的眼神一直看著遠方的天際。他是否在想,當初武帝霸先建都建康,年號永定,永定啊,一個以“永定”為開端年號的王朝,到底沒有為陳氏鑄定一個千秋萬世的永定江山,僅僅三十三年就被來自北方的隋朝送終了。一千年的等待,三十三年的江山,這短暫的時間,無論對於一個王朝的壽命,還是一個人的壽命,都是夭折。如果,如果陳氏子孫都能像高祖武皇帝那樣神勇,或像文帝那樣在勵精圖治中又能開疆拓土,陳氏或許真能一統南北,建立起一個江山永定的中央帝國,誰曾料想,三十三年,一個王朝就遽爾而亡。對於陳氏,國已破,但家未亡。或許,也正是因為一個王朝的勃興和覆沒,陳氏才完成了一次悲愴而又無奈的轉身,開始轉向另一個未知方向。他們也許認識到,這樣一個家族不適合君臨天下,但他們那旺盛的生機卻十分適合他們以蔓延的方式蓬勃生長。如果有一片適合他們的土地,他們可以續寫他們的傳奇。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樣一個短暫的王朝其實隻是一個漫長民間王朝的前奏。
陳叔明將成為我接下來敘述的又一個坐標,這個人生前沒有什麼可以載入青史的事跡,他最大的曆史意義就是保證了陳氏滅國後的一支血脈延續下來。他的後裔將為一個民族開創出另一種曆史的可能——“江州義門”。後世皆尊叔明公為義門發源祖。按江州義門陳氏世係表,從陳叔明到義門一世祖陳伯宣,經曆了十代人,陳叔明——隋會稽郡司馬陳子高——唐會稽郡司馬陳才——陳蘊圭——陳兼——唐秘書少兼陳京——鹽城令陳褒——高安丞陳灌——唐樞密院節度使陳鈺——臨海令陳環——著作郎陳伯宣。這是未來的一條血緣路線圖,但此時,這根瓜藤上的很多人都還未出生。一切都還處於未知的狀態。
我在此探詢先祖的足跡,從上古的虞幕到帝舜,從封國宛邱的陳滿公到漢丞相陳平,從戰國七雄之一的田齊到發軔於潁川的楚相陳軫,從文範先生陳實到陳朝開國皇帝陳霸先,值得後世永遠銘記的還有東漢太傅陳蕃、唐朝開漳聖王陳元光等袞袞諸公,那一溜兒鋪陳開去的,是否構成了一個家族靈魂的全部風景?那一條條路,或許更多的伸向一個久遠家族內心的隱秘。而現在,他們已經走得離一個命定的地方愈來愈近了——江州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