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從西周到春秋戰國的一部厚厚的曆史,從陳滿公封國到陳閔公最後的亡國,共傳二十代二十六君,一共經曆了五次大規模的內亂。這是一部厚達到五百八十八年的史冊,一說存國近千年。一個在夾縫中求生存的王國,能夠在亂世中有如此漫長的曆史性延續,或許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糟糕,這裏邊一定還有更隱蔽的力量在起作用。
如今,故國宛邱之墟猶存,踩著一塊春秋的斷磚,隔著數千年來的歲月,朝一望無際的豫東大平原望去,依稀還能看見一座被牆垣和河流環繞的城堡,在白榆樹林的掩映之下,那巍峨的宮殿大門裏,一代代君王正縹緲地走進走出,昔日那在黃土風沙中傾斜的旌旗早已換成了城頭的王旗,一輛輛古老而笨重的高輪戰車穿越無盡的歲月,早已吱吱嘎嘎地駛向遠逝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一輛輛華麗的輦車,在一條通向王宮的大道上風流迤邐地駛過。然而,這一切的輝煌都隻是歲月遺落的一些碎影,無論是旌旗引領的高輪戰車,還是那些華麗的輦車,輪下被無情地碾碎的皆是歲月的落葉。落日背後,嘶啞的蟬鳴,早已變作永遠的回聲。當幻覺消失,什麼也看不見了,看得見的依然是中原最常見的一種樹木,白榆樹。它從來不是枝繁葉茂的樹,卻也生生不息。而在黃河和淮水數千年來的泛濫淤積下,昔日的宛邱也早已被掩埋在泥沙中了,宛邱中央那古老的城堡,已是一個殘存的略高於地麵的小土堆而已。一條在詩經中流過的河流,已流淌得像墨汁一樣發黑。那清澈蕩漾的東門池水,也在沉積的淤泥裏變成了一潭死水,再也無法切入古人的意境,連倒影也沒有了。這與歲月無關,這是潁河今天的宿命。她已是淮河上遊一條欲哭無淚的河流,連眼淚都是黑的。這不是曆史,而是現實,而最真實的曆史就是你必須麵對的現實。它總能把後世急切的充滿期待的眼光變得令人心碎,變得絕望。
陳姓遍天下,淮陽是老家。作為陳國後裔,我來到這裏,神使鬼差般地,絕對沒有什麼亡國之恨或家國之痛,早已沒有了,隻是想來這裏看看,我們的根,就在這裏。我吃驚地看見,淮陽柳湖旁的一座墳墓——陳胡公墓,竟然是一座鐵墓。怎麼會是一座鐵墓呢?一說是,“城壕水注齧其址,見有鐵錮之,俗稱鐵墓”。這是一個古老家族血緣世係的源頭,也是一個鐵證。一支支陳氏子孫,就是從這裏出發,但他們最終又將走向哪裏?
潁川世係從支流到主幹
曆史的上遊過於混亂,但脈絡又是清晰的。一代一代的虞舜子孫繼續在時空中穿行。在陳國經曆的五次內亂直至最後亡國五六百年間,至少有三支重要的陳國後裔避居他鄉。一支源出陳哀公之子陳留,他們遷徙後的落腳之地也以陳留為地名,今河南省開封市陳留鎮,春秋時這裏原本屬於鄭國,後“為陳所侵,故曰陳留”,這支陳氏子孫後來大多改姓王,意為王室後裔;第二支陳國後裔遷居固始,在唐代,他們的後裔有很多遷徙到東南沿海一帶,又從那裏渡過海峽去了台灣。如今,陳姓仍是閩南和台灣第一大姓,海峽兩岸都奉供奉著同一個祖宗——“開漳聖王”陳元光,他們都自稱是源出河南固始的陳元光的後裔,而尋其根,溯其源,河南淮陽,故國宛邱,這裏才是天下陳姓真正的祖籍。
還有一支,應該從我先前的一個伏筆說起,一個懸念至此可以解開了,春秋中葉,在一場爭奪王位的宮廷之亂中,當年逃亡齊國的陳厲公次子陳完,又名敬仲,史稱“完公奔齊”。齊桓公對這位陳國公子還是非常看重他的,要拜他為卿,但他推辭了,桓公便封他為“工正”,管理百工,並賜給他很多田地。一說,為了感謝齊桓公的賜田之恩,陳完便改姓“田”;又一說,田與天同音,意為王族之後。《索引》則稱:“敬仲奔齊,以陳田二字聲相近,遂以為田氏。”太史公司馬遷則想得比較深刻,他的解釋是,“陳完入齊,改陳為田,以避與陳故國之嫌”。完公改姓的原因太多,但結果隻有一個,從他開始,這一支陳氏子孫便在齊國落地生根,以田為姓,而陳完就是田姓始祖,這也是曆史上“陳田一家”的由來。從血緣的意義上看,很明顯,這一支姓田的陳氏子孫,就是從帝舜到陳滿公的血緣主流裏分出的一個支流。
從陳完一變而為田完開始,他就顯得格外謹慎謙卑,這可能是下意識的一種心理,一個逃亡者,帶著死裏逃生的餘悸和僥幸,也帶著心靈的創傷,他能夠苟全性命已經不容易了,應該不會有什麼非分之想。齊國能夠收留他,他已經萬分感激了。而從他“以避與陳故國之嫌”的意圖看,他也並沒有重返故國的打算,甚至想要與之切割。當時誰也不會想到,那個齊桓公更是沒有想到,就是這個人,給齊國帶來了另一種曆史,這位薑姓齊公的後裔,將要送終在這些田氏子孫的手裏。隻是這種結果,還需要等到許多年後才能發現。
田完以他的謹慎與謙卑,在齊國安然度過了他寄人籬下的一生。接下來的三四代裏,他的後世已經逐漸融入了齊國,甚至遺忘了還有另一個祖國的存在。這幾代人似乎都沒有什麼大出息,但都顯得極有耐心,他們在執著而堅韌地等待著屬於他們的曆史性機會。一直傳到了第五代,終於有一個人熬出頭來了,此人便是田乞,為齊景公大夫。這個人像他的先祖虞舜一樣,“施惠於民,大得眾心”,一個細節,歲饑時,別的大夫借糧給饑民,都是小鬥借出,大鬥收進,他卻像個傻子,以大鬥借出,小鬥收進。在“大得眾心”時,田氏宗族也日益強盛,田乞走到哪裏,老百姓都像發了瘋似的朝他身邊擠。一個人如此德高望重,也引起了齊國高人的警覺。晏子無疑是高人中的高人,他多次提醒景公,田乞那是“行陰德於民”,要景公保持警惕,那話裏當然也暗含殺機。但景公卻滿不在乎,要他去殺一個“施惠於民,大得眾心”的人,他也下不了手,就算下得了手,你把一個天下第一的大好人給殺了,老百姓要是起來造反怎麼辦?發生了內亂怎麼辦?在春秋戰國時期,老百姓可不像後來被秦始皇收拾得那麼聽話。齊景公沒有聽晏子的話,晏子出使晉國,私下裏便對晉國賢臣叔向說出了他的心裏話,那是一個預言:“齊國之政終將歸於田氏。”
這個預言很快就印證了。齊景公死後,田乞便開始了充滿冒險精神的遊戲,他發動政變,率兵攻打齊君晏孺子,晏孺子逃到了魯國,田乞便把晏孺子庶母所生的哥哥陽生扶上的王位,是為齊悼公。田乞與陽生原本就是好友,如今陽生被他扶持為國君,這個懦弱的君主隻是名義上的國王,齊國軍政大權一股腦兒都交給了田乞。一個當年陳國亡命公子後代,至此終於徹底地熬出了頭,他成了齊國的無冕之王。到了這個地步,不是他不能當國王,而是他願不願當國王。不過,至少他暫時還不想當。一個人能當而又不願意當,這又是一種境界了。這樣的遊戲還將在未來上演。悼公卒,齊簡公繼位,田乞之子田常又為齊相,又是大權在握的無冕之王。這位齊簡公可能有什麼不太懂事的地方,田常於是再次發動政變,誅簡公,立簡公之弟為平公。自是,田氏代代為齊相,壟斷了一國的軍政大權,而那些姓薑的齊王們卻代代淪為傀儡,田氏想廢掉他們就廢掉他們,想誅殺他們就誅殺他們。這種由田氏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狀態持續了四代,他們不是國王但比當國王還過癮,盡情地享受著把玩權力的遊戲。很長時間齊國的老百姓不知有王,隻知有相。終於,到了田完奔齊的第九代田和手裏,他似乎不想再這樣玩了,於是幹脆廢了齊康公,“遷其於海濱”,取而代之,名正言順地當了齊國國王。齊國還是齊國,但天下從此姓田,田和也就是田姓齊國的第一個齊王,史稱齊太公。以田氏在齊國的威信,不但朝野擁戴,連周王室和諸侯列國也趕緊予以承認。
田氏齊國共傳八君,曆時一百八十餘載,實際上掌握齊國最高權力超過十二代。和故國宛邱一樣,他們修建的宮殿也是當時諸侯列國中最輝煌豪華的宮殿,這是一個熱愛享受的家族。但他們顯然與那些陳國的王公貴族又有很大的不同,正是他們,凸顯出了這個家族雄強而又霸道的一麵,這也是帝舜的後裔把他們天性中最具有征服欲的氣質表現得最叱吒風雲一個時代,他們既能玩弄權術也能打硬仗,一個一個的鄰邦逐漸被他們征服,直至吞並,到第三代田氏齊君時,齊國已是當時的戰國七雄之一,而且是僅次於秦國的雄中之雄。然而,就像宛邱那幅八卦圖,一家一姓、一朝一國可以從低穀走向顯赫也可以由盛而衰。田齊傳至齊王建時,其實依然還很強大,但他們不幸遭遇了一個無比強大、幾乎天下無敵的敵人,來自西域的秦國和秦王嬴政,正是這個人,將以一種最徹底的方式消滅所有的王國。而隨著一個王國的覆滅,緊接而來的又是殺戮與逃亡,有的在時空中再度失蹤,有的又會再次奇跡般的重新出現。
雄峙天下的齊國滅亡了,齊王建成為陳滿公子孫中繼陳閔公之後的又一個亡國之君。
齊王建生有四子,長子升自第三代開始改為王姓,田升的七世孫王莽取漢而代之,後來成為新莽政權的皇帝。這種改姓易氏在改朝換代中非常普遍,一個直接的原因,就是為了逃避亡國之後慘遭殺戮。而從陳氏、田氏分支出來的姓氏也特別多,一部分繼續保留原來的姓氏,或姓陳,或姓田,也有紛紛改姓的,以虞舜為血緣始祖、源出一門的姓氏,如姚、田、陳、胡、王、孫等大姓,都曾是陳氏的親族。
這裏我們依然要抓住一個主幹,這就是齊王建第三子田軫,他沒有改姓,而是複姓陳。
先要看看陳軫這個人。陳軫在戰國末年差不多是個和蘇秦、張儀齊名的縱橫家。關於陳軫的事跡在《戰國策》等史籍中非常多,也非常複雜,作為一個縱橫家原本就處在縱橫交錯的周旋中,這裏就不說了,隻說他在陳氏家族史上的意義。他曾拜楚相,封潁川侯。他就是在潁川又複姓為陳。曆史真如一個循環往複的車輪,繞了一個大彎子,終於又繞回來了,而一個血緣世係又將從他開始。
如果說田氏是陳氏的支流,從田軫複姓為陳軫這一支人已是支流中的支流,然而,就是這一支陳氏子孫,後來成了天下陳姓的主幹,江州義門陳氏的先祖。——這也是我接下來敘述的一條主幹。
潁川,戰國時潁川屬鄭地,和陳國緊鄰,隨著陳國和田齊的滅亡,很多陳氏子孫紛紛跑到這裏來避難,從王公貴族的後裔沉淪到社會最底層,成為躬耕於壟畝的農夫。哪怕在貧寒中苦苦求生,在他們的骨子裏也依然暗藏著一種王者之氣,一有機遇,就會迸發出一種驚人的力量。一個默默無聞的人就這樣突然爆發了,陳勝。
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太史公這句話,很容易一眼溜過,這裏邊其實頗有值得解讀的信息。陽城,在周時叫潁邑,即潁川。在陳氏宛邱世係中,陳勝為第二十八世,也就是說,他不但是陳國王室貴族的後裔,而且是陳滿公的第二十八世孫。他又是怎麼淪為赤貧的雇農了呢?賈誼在《過秦論》中有如此解讀:“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後麵那半句話,無意間暴露了陳勝的真實身份,按照秦帝國的法律,遷,即流放,而這種處分對象一般就是亡國貴族後裔,齊王建亡國之後也成為了這樣一個“遷徙之徒”。而從陳勝的“壟上之歎”,裏麵還有太多值得後世解讀的東西,他那一句為“傭者笑”的名言——“苟富貴,無相忘”,已經充分表達了一種與人分享的美德,這其實是一種高貴的人格境界,隻是那個譏笑他的農民可能是一個真正的農民,他難以理喻也無法分享陳勝的內心境界,“若為傭耕,何富貴也?”陳涉也隻有兀自歎息了:“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一個農民說出這樣的話,如果還把他當作一個農民,很危險。而一個帝國的統治者若是聽不見這樣的聲音,那就高度危險了。當你聽見那一聲撕裂長空的怒嘯,也許已經晚了。
陳勝第一個攻下的就是陳縣,絕非偶然,這裏就是昔日的陳都宛邱,而他也選擇在這祖先繁衍生息的土地上建立起了自己的張楚政權,這也是繼陳國和田齊滅亡之後,陳氏子孫再度稱王建國。史載“陳父老請立為楚王”,可見,那種建國的狂喜和稱王的狂熱,應該說一開始並非來自陳勝,而是來自“陳父老”們再也難以壓抑的狂熱夢想。應該說,這是陳氏君臨天下的又一次絕好的機會,可惜,陳勝王氣不足卻又急於稱王,又早早地開始享受奢華的王宮、高貴的王室禮儀與排場。他在曆史中扮演的角色已經注定,那就是為中國最底層的農民完成一個揭竿而起的形象,爾後,便窩窩囊囊地等著一個粗鄙的車夫之手來結束自己,也結束一段短暫而輝煌的曆史,但他為一個不屈的民族貢獻了一種改變曆史的方式。
在各路反叛的大軍中,田齊王室後裔也紛紛舉起了義旗,加入了反叛的隊伍。太史公饒有趣味地記錄了他們複辟的夢想。當陳勝的義軍攻打到狄地,田儋帶著從弟田榮、田橫立刻就殺了當地縣令,田儋沒有繞任何彎子便自立為齊王,並率義軍迅速占領了整個齊地。但沒過多久,他就在率兵救魏的戰鬥中被秦將章邯殺死。田儋死後,齊人就立了另一支齊王後人——齊王建之弟田假為齊王。但很快,田儋的弟弟田榮收拾殘兵又打回齊國,趕走了田假,又立哥哥田儋的兒子田市為齊王。於此可見,哪怕是亂世中的王位更迭,田齊王孫也依然嚴格恪守正統秩序。秦滅,楚霸王項羽又重立了一個立過戰功的田都為齊王。這讓田榮非常憤怒,他帶著自己的部隊又趕走了田都。但原來的齊王、他的侄子田市對項羽十分畏懼,田榮一怒之下又殺掉他,自立為齊王。項羽憤怒了,而項羽的憤怒是有力量的憤怒,馬上帶兵討伐,又殺掉了田榮。
田氏三兄弟,如今隻剩下了田橫,這是一個壯士,他收拾殘兵,又立田榮的兒子田廣為齊王,繼續和項羽對著幹。項羽戰敗後,漢將韓信又來攻打齊國,殺掉了齊王廣。田橫乃自立為齊王。就是這個田橫,在中國曆史上演出了一曲慷慨壯烈的悲歌,他誓死不做漢臣,率田齊五百壯士退至海上,據守著一個海上孤島——今青島即墨田橫島。劉邦知田橫兄弟治齊多年,“齊地賢者多歸附之”,為除後患,他詔令赦田橫罪而行招撫。田橫被迫偕門客二人赴洛陽,“趁謊稱沐浴更衣”,於途中自殺,兩門客也相繼自殺。據守海島的五百壯士聞田橫死訊,亦全部自殺。田齊五百壯士的生命,為這一場綿延了數十年的改朝換代的血戰,抒寫了最後的尾聲,有悲壯,也有絕望,當他們複辟田齊的夢想化為泡影之後,內心的絕望可想而知。而這樣一個家族的危險性,也可想而知。
劉邦一方麵感慨於田橫能得士,“遂以王者禮葬之”,一方麵又強烈地感覺到了與這個家族蟄伏的威脅。無論宛邱,還是齊地,都是陳田故國,虞舜的子孫雖不複再有天下,卻仍是當地的強宗大族,如不鏟除後患無窮,劉邦便將田陳後裔“先徙陽陵,後徙北平”,分而治之。他這一手還真是幹得非常英明,以至陰毒,從此,這個源於上古聖王帝舜的家族,又進入了一個長達千餘年的衰落期,那星散四方的人氣再也難以重新聚積為王氣。他們不再有什麼妄念。他們甚至連王者之夢也很少做了。
從今以後,他們最熱衷於扮演的角色,是忠臣與孝子。
又一次重新確認,確認一個人,漢相陳平。從他開始,陳氏進入了一個代出名臣的時代。
陳平是陳國亡國之君陳閔公的後裔,陳國最終為楚國所滅,陳閔公被楚惠公所殺,閔公之子陳衍遷陽武,傳到陳平這一代時,家境已非常貧困。一個有趣的故事,陳平長得高大偉岸,據說又是個十足的美男子,但卻沒人把女兒嫁給他。同鄉有一個叫張負的老人,也是當地的一個富人,他有一個孫女,連嫁五個丈夫都是不久便死了。這是個克夫的女人。張老爺想把這個孫女許配給陳平。老頭兒到陳平家一看,立刻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哪還像戶人家啊,窮得連一扇門也沒有,以草席為門。這老頭兒轉身就走,忽然又發現了什麼,他老眼昏花,卻還真有眼力,他看見這草席的門口,竟然有很多車轍,古往今來,能夠有車坐的人那可都是有身份的人,這些人能來這草門裏拜訪陳平,可見陳平這廝還真有些本領。
陳平又有什麼本領呢?太史公司馬遷又特意記下了這樣一個細節,“裏中社,平為宰,分肉食甚均”。這就是陳平最早顯示出來的本事,他在村社中主刀分肉,雖說是分肉,很難做到公平,而公平原本就是天下人最想實現的又是最難做到的,但陳平做到了,他也受到了裏中父老的一致誇獎:“善,陳孺子之為宰!”但陳平所想的又豈止是能夠公平地主刀分肉,他說:“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這句話讓一個家族驕傲了幾千年,一直到現在陳氏子孫也還充滿了驕傲。可見這種主宰天下的妄念從來就沒有消失,哪怕主刀分肉也要與天下聯係在一起,他來自一個窮書生懷才不遇的心境,也源於一個一蹶不振的家族渴望重新崛起的渴望。而對公平的追求,無疑也是一個家族血管裏流淌著的潛意識深處的東西。這很重要,這是一個家族自虞舜以來的又一個精神源頭。
陳平滿腹韜略,善用計謀,從輔佐漢高祖劉邦開國,一直到平定英布等人的叛亂,一生六出奇計。第一是離間項羽、範增,楚勢由此頹衰;第二是喬裝誘敵,使劉邦從滎陽安全撤退;第三是封韓信王郊,使韓信耿心效命劉邦;第四是聯齊滅楚,劉邦於是戰勝項羽;第五是計擒韓信,使劉邦翦滅異姓王而固其劉家天下;第六是解白登之圍,使劉邦脫離匈奴險境。這六計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離間計。
滎陽一役,項羽把劉邦死死地圍困在城裏,沒有外援,沒有糧道,一切退路都被項羽切斷。麵對強大的楚軍,劉邦憂心如焚地想著怎麼才能殺出一條血路。他找到了陳平,陳平一籌莫展,要想從項羽的鐵軍合圍中殺出一條血路是根本不可能的,但陳平看到了另一條突圍之路,這條路在人心裏。陳平說出了他的計謀,劉邦立刻撥黃金四萬斤,讓他去挑撥離間項羽和謀士範增、猛將鍾離昧的關係。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辦到的事,陳平原本是從項羽那裏叛逃的一員敗將,而項羽和範增、鍾離昧的關係幾乎可以說是鐵三角,是構成楚國軍政最穩定的牢不可破的基礎。問題是,這幾乎絕對不可能辦到的事,陳平還真是辦到了。他先是花了許多黃金在楚軍內安插了很多間諜,讓他們到處散布謠言,鍾離昧等人功多賞少將要聯漢滅楚,然後分割土地各自稱王。這樣的把戲換了劉邦一眼就識破了,但項羽不是劉邦,他被曆史描繪得很傻,果然就中計了,雖沒有大怒,但對鍾離昧等人產生了懷疑。陳平抓準機會,又獻一計,無中生有。那時項羽雖然把滎陽城圍困得如鐵桶一般,但連日苦攻不下,陳平便建議劉邦趁項羽正處在萬分焦躁之際,派人去向他詐降,他必然會遣使者來談判。劉邦依計而行,果然,項羽派使者到了漢營,劉邦一見到楚使,大吃一驚,說:“我還以為是亞父範增的使者,原來是項王的使者啊!”隨即,下令撤走早已預備好的豐盛筵席,換上粗茶淡飯。使者回營後,一五一十地向項羽稟報,項羽又開始懷疑範增了。此時,忠心耿耿的範增還日夜想著怎麼盡快攻下滎城呢,但項羽再也不信任他,他說什麼,項羽都不聽。當時,範增背上長了一個毒瘡,疼痛難忍,又聽說項羽懷疑他與劉邦暗地裏勾結,一時身心俱焚憂憤交加,便萌生了退意,對項羽道:“天下就將為大王所平定,希望大王好自為之,請求大王恩準我告老返鄉,安度餘年。”項羽聽了也不挽留,範增的話已經說出了口,不得不走。可憐這個被項羽尊為亞父的天下第一謀士,最後在陳平的離間計下被項羽猜忌就匆匆告別了屬於他的曆史使命,但他永遠也無法回到故鄉了,還來不及回到彭城老家,他就因背上毒瘡發作死在回家的路上。
從楚相陳軫到漢相陳平,一出奇計連著一出奇計,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這無疑也是陳氏的一種精神資源,但有一點非常重要,這個目標一定是他們一開始就預設的正義的目標。陳平的離間計,無疑是中國曆史上最經典的離間計之一,為被項羽圍困的主子劉邦撕開了一道逃生的裂隙,這不是一個劉邦的突圍,而是一個王朝的突圍,劉邦等人趁機逃出滎陽城後重新調集兵力,最終滅亡了楚霸王項羽,建立起強大的漢朝。今天,麵對這樣一段奇異的曆史,我也反複探詢這個人的妙計之妙,或許它就妙在能準確地擊中人性的弱點和要害。除了貪婪,人類更可怕的劣根性其實就是彼此之間的猜忌,而誰能真正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就像劉邦信任陳平那樣,誰就能戰勝最強大的敵人。而戰勝敵人首先要戰勝自己人性的弱點。天下無敵的楚霸王項羽可以把一座城池圍困得如鐵桶一般,但他心裏的裂縫卻無法彌合。這使他看上去很強大,內心裏卻極度虛弱。與其說劉邦是從一座城市裏突圍出去的,不如說是從一個人的心裏的裂隙裏得以突圍。劉邦與陳平,以高度默契的方式演繹的其實不是一個玄之又玄的妙計,而是君臣之間天衣無縫的信任與忠誠。
漢朝開國之後,論功行賞,作為開國元勳的陳平被封為世襲戶牖侯。應該說,此時的陳平離他少年時的那句豪言壯語越來越近了,但此時的陳平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少年氣盛、自命不凡的陳平,他忽然變得非常謙卑低調了。而韓信、英布等開國功臣此時正一個個陶醉在封侯拜將、功成名就的興奮中時,陳平突然感覺到了危險,對於天子的封賞,他再三婉言謝絕:“這不是我的功勞。”劉邦說:“我用先生計謀,占勝克敵,這不是功勞又是什麼呢?”陳平說:“如果沒有魏無知,我怎麼能得到重用呢?”這話讓劉邦非常感動:“你真可說是不忘本啊!”於是,劉邦又厚賞了魏無知這個伯樂。從這個廣泛流傳的故事裏,許多人看到了陳平的仁義和美德,這是先祖帝舜的仁義和美德,或許也是帝舜的韜晦與深藏的心機。作為一種精神資源,它們在這個家族的血脈裏源源不絕地流淌。
陳平就是靠他的大忠和頻繁使出的妙計,一直保持著他在朝廷舉足輕重的地位,他也不是沒有遭到過皇帝和別的大臣們猜忌,但他懂得人心,懂得人性的弱點,懂得怎樣回避和繞開這些人性的弱點而化險為夷。劉邦死後,呂後之妹呂須想要讒害陳平,陳平何等精明之人,一看情況不對他立即請求退出要職,隻做呂後之子、太子的老師,以此韜光養晦。等到太子親政,就是漢惠帝,又立刻把他超升為左丞相。至此,他終於當上了主宰天下的首輔,如果他那些裏中父老還健在,或許又會一致誇讚:“善,陳孺子之為宰!”這也是陳氏子孫在曆史上第一次在帝國中央擔任大相國,而且是包括太史公司馬遷公認的一代名相、賢相。而在他生命最後十多年,大漢帝國就靠著他的絕對忠誠、非凡謀略和鐵的手腕,先後評定了諸呂叛亂,鞏固大漢天下、劉氏江山,在曆經了春秋戰國和秦末之亂後,他引領著漢朝也引領著漢民族走上艱難的複興之路,由此而進入了文景之治的輝煌時代。
從這個意義上看,他又無疑是一個民族的偉大忠臣了。
對於他自己,他的個體生命,也是幸運的,他幸運地壽終正寢,安詳地死在自己的床上。但他的後裔卻很不幸。據《史記·陳丞相世家》載,在他死後短短的三十三年,他世襲的侯爵就送終在他孫子陳何手裏,這個蒼白孱弱的第三世侯爺因搶掠人妻而被砍頭棄市,世襲的侯國被撤除,世襲的侯爵也被削除。陳平的後裔從此江河日下,像整個陳氏的命運一樣不可救藥地衰落下去。有人說,這是報應。陳平本好黃老之術,他本人對這樣的報應其實早有預感:“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複起,以吾多陰禍也。”他身居高位時一直擔心這報應降臨,但這報應沒有降臨在他的頭上而是降臨在他的子孫身上。
從西漢到東漢,陳氏依然是名臣輩出,但再也沒有超越陳平的人物,作為大漢帝國的開國元勳,大漢丞相,他已位極人臣,也實在難以超越了,除非有陳氏子孫又當上了天子,才有可能超越他。但也有一個人將為這個家族帶來另一種驕傲和喟歎,這也是在一個王朝末世時常會出現的人物,他們給人間帶來的不是悲涼而是更有力量感的悲壯。這個人就是東漢太傅陳蕃,他將為陳氏帶來另一種驕傲和喟歎,同時也為一個衰落的王朝和一個衰落的家族注入一種充滿血性的力量。這將是一個在王朝末世孤獨掙紮的身影,凝視著這個人,你必須以堅毅的目光,才能麵對他堅強不屈的脊梁。
陳蕃生於汝南平輿,在秦末也就是陳勝的故鄉陽城,數千年來這裏出了兩個大人物,一個是想要推翻大秦帝國的農民起義軍領袖陳勝,另一位則是想要拯救大漢帝國的東漢太傅陳蕃。這兩位陳氏子孫,也是汝南平輿一直引以為豪壯的。而能夠讓人引以為豪壯的一般也是陳勝和陳蕃這種血勇之人,畢竟,無論推翻還是拯救都是要以死相拚的,這種人不是聖人君子而是英雄豪傑,血勇,氣勇,骨勇,怒而麵赤,血一湧上來,滿臉通紅,幹什麼都敢於豁出性命,以死相拚。
對陳蕃的敘述,我選擇從他十五歲開始。此刻,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正在一個雜草叢生的老庭院裏讀書。這該又是一個沒落貴族的家裏。盡管這少年的祖父曾任河東太守,但看了眼下這光景分明已是一副家道中落、門庭冷落、荒蕪更添破敗的景象。隻是在那少年身上,依然透出一份優雅尊貴的氣質。這時候,一陣腳步聲傳來,來者是他父親的一個朋友,他看見了庭前荒蕪的雜草,然後看見了一個正在窗前讀書的少年,他搖頭晃腦地問:“孺子何不灑掃以待賓客?”陳蕃看了那人一眼,說:“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這讓他父親的朋友感到震驚,非常震驚。這樣一句話,不說是從一個少年嘴裏,就是從任何一個人嘴裏說出來,也是非同尋常的,其實,隻要想起陳平說過的另一句話你就不會驚訝了,從陳平的“得宰天下”到陳蕃的“掃除天下”,有一種狂妄的力量把曆史打通了,這其實是一種血緣深處的呼應。
陳蕃二十出頭舉孝廉。漢順帝初,因太尉李固舉薦,陳蕃才算真正步入了仕途,先征拜議郎,又遷為樂安太守。當一個帝國進入末世,必先出現亡國之兆,一是禮樂崩壞,連最基本的道德底線也沒有了,一是貪賄之風盛行,上至中央下至郡縣幾乎無官不貪。漢朝設置刺史,以鐵腕監察權力、嚴懲貪官,但越懲越貪,當一個貪官被捉住了,別的官員卻沒有被嚇阻,畢竟能夠抓到的是極少數,那不怪他們貪婪隻怪他們運氣不好。這樣的心理其實不是什麼僥幸心理,而是一種非常普遍的心理。一個貪官也不是那樣輕易就會被捉到的,他們有十足的安全感,在他們的背後還具有很深的黑洞和環環相扣的貓膩。但若是遇到了像李膺這樣的刺史你還是相當害怕的,此人以清廉和鐵腕名震朝野,他的到來讓那些大小貪官嚇得紛紛棄官而逃,烏紗帽扔得滿地都是。但也有不害怕的,譬如說陳蕃,他依然坐在太守衙門裏繼續理政,頭上的冠冕也戴得很正。他知道有人正在查他,但他一臉安然與泰然。這一查,為東漢王朝查出了一個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清官,這讓人深感意外,大漢天下竟然還真的有一個清官。史稱“蕃獨以清績留”,古人煉字,一個“獨”字煉得真好,絕了。
又有一段《後漢書》沒有交代清楚的曆史,陳蕃“遷尚書,出為豫章太守”。就是在豫章,他傳下了一段後來被唐人王勃在《滕王閣序》念念不忘的佳話:“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陳蕃之榻,這也是陳蕃繼“掃除天下”之後為漢語貢獻的又一個成語。陳蕃一生不喜應酬,但對郡中那些德才兼備的高士打心底裏敬重。徐孺時稱“南州高士”,在櫧山過著一邊種地、一邊設帳授徒的隱居生活。按說,以“掃除天下”為己任的陳蕃和隱士之流是不會打什麼交道的,但陳蕃一到豫章,還沒去太守衙門上任,就去找徐孺請教天下大事,隨從勸陳蕃應該先到衙門去,結果被他一頓臭罵。可見陳蕃的脾氣還真是不好,但他卻對徐孺特別好。徐孺滿腹經綸卻不願出山為朝廷做事,陳蕃多次舉薦他,徐孺都謝絕了。這也不完全是徐孺的清高,這裏麵更多的也許是對一個王朝無可救藥的絕望。不過,這似乎也沒有影響他們的友誼。在一個王朝正在陷入越來越深的黑暗中時,他們常常秉燭夜談,這暗夜的燭光,照亮了兩個年過半百的老者,也是對那黑暗時代的一種微弱的映照。每每談得忘了時間,忘了結束,陳蕃又特意給徐孺準備了一張臥榻,就讓他留下過夜。天亮了,徐孺一走,陳蕃就把臥榻懸掛起來,等到徐孺再次來時,他才將臥榻放下來。這就是讓後世羨慕了千百年、一直到現在還在羨慕的陳蕃之榻了。
陳蕃對郡中賢士的優渥禮遇,更是讓許多自以為是賢士的落魄、窮酸文人怦然心動,他們也想去拜訪太守大人。有一個叫趙宣的郡人就偽裝成賢士去拜訪陳蕃,這又怎麼能騙得了陳蕃智慧的眼光呢,結果,那個酸文假醋的可憐蟲結結實實地挨了太守大人一頓大板子,陳蕃猶不解恨,又把那個可憐蟲鋃鐺關進了大獄。而陳蕃這種粗暴以至暴烈的性格也基本上暴露出來了。這是相當危險的。
我下意識地為此人的命運擔心,也為他治下的老百姓擔心。
漢桓帝時,陳蕃大致經曆了這樣的仕途:“征拜尚書令,遷大鴻臚,坐救李雲免。複征拜議郎,遷光祿勳,免。征為尚書仆射,轉太中大夫,代楊秉為太尉,坐救李膺等免。”從這寥寥數語裏可以窺見他仕途的崎嶇坎坷,但應該說他一直在權力的高位上運行。不過,高位也是高危,這也是他如穿越雷陣的一段歲月,但他絕不是那種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人,越是危險,越是讓他滋生出某種勇猛。
看到朝廷“封賞逾製,內寵偎盛”,陳蕃憂心如焚,眼球腫脹,他連夜給天子上疏,他甚至避開了一個朝臣給天子上疏的那種迂回式的、漸漸深入的曲筆,直接就衝著天子發難了,大意是:“臣聽說那些事社稷者,社稷為上,那些事人君者,容悅為上。如今我蒙聖恩,備位九列,看到不好的事情而不奏報皇上,我也就成了容悅之人。現在天下饑荒遍地,稼用不成,民用不康,可聖上還在胡亂封賞。有功之人沒得到什麼好處,無功者卻因和聖上走得近而得了許多好處。甚至有的人,一門之內封侯的能達幾人。這還不算,連年災禍,十傷五六,可皇上卻養著宮女數千,每天食肉衣綺,脂油粉黛不計其數。常言說得好,小偷都不進有五個女兒的家門,那是因為養了這麼多女兒,家中肯定貧窮,現在後宮養了這麼多嬪妃宮女,豈不是讓國家更貧窮嗎?還有,獄以禁止奸違,官以稱才理物,如果法虧於平,官失其人,肯定是因為皇上做得不好,現在天下人都在議論,獄由怨起,爵以賄成,希望皇上重視……”
他心裏可能是憋得太久了,一下提了這麼多意見,僥幸的是,漢桓帝至少還不算是太昏,有的話多少也能聽進去一些,譬如說他聽了陳蕃的,從宮中清退了五百多名宮女。還有一次,桓帝要去廣城打獵,陳蕃又上疏說,當今之世,有三空之禍,田野空,朝廷空,倉庫空。加上戰亂不止,流民不斷,正是皇上焦心毀顏、坐臥不安的時間,怎麼能不顧社稷,揚旗耀武去圍場狩獵呢?這個,盡管陳蕃說得很刺耳,桓帝也硬著頭皮聽了,後來也不再隨便出門狩獵了。但問題的要害還不在這裏,陳蕃給漢桓帝劉誌出了太多的難題,是一個天子也無法解決的難題,譬如說外戚專權的問題,沒有外戚他根本就當不了皇帝,他就是外戚梁冀扶植起來的一個兒皇帝。梁冀先把九歲的漢質帝毒死了,然後把他立為皇帝。即位時,他才十五歲。此後,梁冀更加專擅朝政,結黨營私,大封梁氏一門為侯為官。這讓桓帝對梁冀又怕又恨,說不定什麼時候梁冀又會在他的飯菜裏下毒藥呢。他一直想誅滅梁氏,然則想要誅滅梁氏這樣樹大根深的世家大族談何容易,陳蕃剛正耿直,但根本幫不上什麼忙,也挨不著邊兒,要想誅滅梁氏,隻能借助宮廷中的另一種力量,就是宦官,桓帝聯合宦官單超等五人,一舉殲滅了梁氏,掃除了外戚的力量,這五人同日封侯,史稱“五侯”。真正的勝利者其實就是他們,可憐的桓帝隻是協助宦官打敗了外戚,然後又把自己從梁冀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兒皇帝變成了被五侯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兒皇帝。這五侯比梁冀更加囂張跋扈,在外戚的力量被掃除之後,那些朝中的正義之臣便是他們最大的敵人,滿朝文武人人自危卻又敢怒而不敢言。當然也有無畏而敢言者,又是陳蕃。但陳蕃的奏疏,在皇上沒有看到之前,興許就被這些太監們看見了。他們恨死了這個人,終因陳蕃的名望過大而未敢妄動,陳蕃也僥幸躲過一劫。
然而,躲過了初一,卻躲不過十五。漢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發生了“黨錮之禍”,一批太學生看到朝政敗壞,請求朝廷整肅宦官、改革政治。這讓宦官氣急敗壞,他們與司隸校尉李膺等朝中正直之士積壓已久的矛盾爆發了。李膺也是潁川人,出生於衣冠望族,此人生性高傲,交結不廣,但和陳實、陳蕃哥倆都是好友。他是太學生心目中的“天下楷模”,當時在太學生中對他們敬仰的朝臣有這樣的評說:“天下模楷李元禮(李膺),不畏強禦陳仲舉(陳蕃),天下俊秀王叔茂(王暢)。”太學生視他們為正義和知識的化身。他們的存在,是外戚和宦官之間的另一種力量的存在,也是東漢帝國風雨飄搖中的最後中堅。當外戚的力量被打壓下去之後,讓宦官們又怕又恨就是這種力量了,在太學生發起請願時,他們利用這個機會,以李膺、杜密、範滂等人“養太學遊士,交結諸郡生徒,互相驅馳,共為部黨,誹訕朝廷,疑亂風俗”為由誣陷他們。桓帝震怒,下令逮捕為李膺請願的太學生二百餘人。在這風口浪尖上,情勢險惡,陳蕃又一次拚死上疏,為李膺、杜密等所謂黨人辯護,直陳他們都是“正身無玷、死心社稷之人,卻被禁錮閉隔,命懸一線。而皇上堵塞天下人之口,聾盲一世之人”,這與秦始皇焚書坑儒有什麼不同?“如今皇上臨政,先誅忠賢,遇善何薄,待惡何憂?隻是聽信奸佞小人的諂言,便要將無罪者入獄,殺無辜者於市。”接著,陳蕃又力勸皇上“除妖去孽,實在修正”,而他自己“因位列台司,憂責深重,不敢屍祿惜生,坐觀成敗。如蒙采錄,即便身首分裂,異門而出,也不恨也”。他這已是拎著腦袋向天子進言了,也是披肝瀝膽地自我表白了。最終,在陳蕃和大將軍竇武的努力下,被捕入獄的太學生才得以釋放,但是禁錮終身,不準做官,而陳蕃也被削職為民。
一個人,隻要不死,隻要一息尚存,他就會等待一線生機。耿直的陳蕃其實也有著特別堅韌的性格,這也是他幾經起伏而屹立不倒的一個重要原因。沒過多久,三十六歲的漢桓帝駕崩,沒有子嗣繼位,年輕的竇皇後被尊為太後,她和父親大將軍竇武抓住了這個讓外戚東山再起、重新掌權的機會,他們把繼承人的年齡設定在少年,也就是不能超過十五歲,最終選擇了桓帝的親堂侄、當時隻有十二歲的劉宏繼位,是為漢靈帝,改元建寧。又一個太後臨朝、外戚專權的時代開始了,竇太後重新起用舊臣,複詔陳蕃為太傅,錄尚書事,位列九卿。又因陳蕃在輔佐靈帝登基時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太後還特別頒詔,封陳蕃為高陽鄉侯。這也是陳氏在壓抑了多少年後終於又迎來了一次封侯拜相的機會。如果不是外戚和宦官從中作梗,陳蕃離位極人臣的漢丞相陳平也不遠了。但陳蕃老兒卻又犯起倔來,連上十道奏章堅辭不受,他誌在天下社稷而不是為了自己封侯。他把自己的這一誌向反複書寫了十次,不知那個竇太後怎麼想,她肯定在想,這個人怎麼一輩子都不開竅呢?
此時,以大將軍竇武為核心的外戚勢力在朝廷已經占有絕對優勢,此公雖為外戚,但也留下了“多辟名士,清身疾惡,禮賂不通”的美名,如今“既輔朝政,常有誅剪宦官之意”,這正合陳蕃“掃除天下”的抱負,這是一個少年最初的抱負,也是一個老臣最後的抱負。於是,大將軍竇武和太傅陳蕃一拍即合,“蕃大喜,以手推席而起”。從這個細節就能看出,盡管已是古稀之年,他的激情絲毫未減。他與大將軍竇武結盟,理朝綱,輔國政,用仁臣,“於是天下雄俊,知其風旨,莫不延頸企踵,思奮其智力”。這是他一生的巔峰時刻,也是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歲月。他分明有一種時不我待的危機感,好像什麼在不斷催促他。他可能感覺到,這是他“掃平天下”、挽救一個王朝的最後機會。然而,他們還是低估了或是過於蔑視了那些強大的宦官集團,他們還沒有動手就不幸走漏了風聲,宦官們搶先一步挾持了漢靈帝,然後又挾持漢靈帝頒布了誅殺令。
很不幸,也很遺憾,陳蕃,一個曆經順、衝、質、桓、靈五帝的五朝元老,他命定是要以碰得頭破血流的方式去實現自己“掃除天下”的最高理想的,但最終,他卻如此輕易地就被他最蔑視也最深惡痛絕的宦官給提前掃除了。這是他的宿命,也是曆史的宿命。但範曄在《後漢書》中卻未低估陳蕃存在的意義,讚歎他“以遁世為非義,故屢退而不去;以仁心為己任,故道遠而彌厲”,他得出了一個曆史性結論,“漢世亂而不亡,百餘年間,數公之力也”,應該說,這樣一個結論顯示了一個史家可貴的曆史深度,陳蕃雖無力挽救一個帝國,但也確實推遲或延宕了一個王朝滅亡的時間。他已經竭盡全力了。他已經把他的理想或夢想幹到了最徹底的程度,無怨無悔的程度。
這也正是他的敵人最害怕的,那些宦官也幹得很徹底,陳蕃被誅滅了九族。然而這個人又總是那麼僥幸,他兒子陳逸在滅門慘禍降臨時竟然奇跡般地逃出了一條性命。陳氏家族應該永遠銘記一個叫朱震的義士,就是這個義士,先是冒著殺頭危險偷偷掩埋了陳蕃的屍首,然後又將陳逸藏匿在甘陵邊界。朱震和他的家人因此而全部入獄。朱震遭到嚴刑拷打,但誓死不肯交出陳逸的下落,為九族盡滅的陳蕃留下唯一一縷血脈,以繼香火。黃巾起事,漢靈帝為了收買人心而大赦黨人,陳逸才得以走出深山。在《三國誌》卷一中,我尋找到了陳逸的下落,漢靈帝中平二年(公元185年),一個名叫襄楷的方士曾聯合當時冀州刺史陳逸以抵抗黃巾為名,起兵反對朝廷宦官。但範曄在《後漢書》對陳逸舉事造反一字不提,作為一個像司馬遷一樣通古今之變又與陳蕃有著同樣命運的史家,範曄顯然不想看到陳氏子孫走向一條反叛的不歸路。
一條曆史的長河沉緩而又渾濁,但總有一些發光的東西。我在此打撈,如數家珍。從西漢丞相陳平到東漢太傅陳蕃,一個以“得宰天下”而成為一個王朝的開國元勳,一個以“掃除天下”成為一個王朝的末代忠臣,這樣的首尾呼應看似偶然卻又有著曆史的高度默契。
陳蕃其實是一個被提前講述的故事。在東漢末世,陳氏一下冒出了三個大名士,陳翔、陳實、陳蕃。先說這三個人的關係,這關係很不一般。在義門陳氏大成宗譜裏,陳翔是陳實的父親,陳實是陳翔的獨生子。而陳蕃呢,比陳實年歲稍長,是陳實共祖父的兄弟,在陳氏宛邱世係中,陳蕃之父陳友,是陳翔之弟,他們隻有兄弟倆,那麼陳蕃也就是陳翔的嫡親侄子了,這種嫡親的侄子,又謂之血侄。再來看看這幾個人。
陳翔,字仲麟,汝南邵陵人也,漢章帝元和乙酉(公元85年)十月十一日午時生。在義門陳氏大成宗譜裏,宛邱世係從陳滿公開始,到他為止,共傳四十二世,也就是說,他是陳滿公的第四十二世孫。此公在東漢末年也確是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與劉表、範滂、孔昱、範康等八個漢末名士並稱“江夏八俊”,陳翔名列第一,而貴為漢室宗親、漢末群雄之一的荊州牧劉表也屈居其後,可見陳翔當時的聲望之高。但這裏我隻能一筆帶過,他的獨生子陳實才是陳氏的又一個主角。這個陳實非常關鍵,至關重要,他是後來江州義門陳氏公認的直係先祖之一。這樣的直係先祖,到現在已經相繼出現了幾個:一個是血緣始祖或元祖帝舜;一個是得姓始祖、宛邱世係的一世祖陳滿公;還有一個就是由陳姓改為田姓、又複姓陳的潁川侯陳軫。陳翔、陳實、陳蕃以及未來的陳朝開國皇帝陳霸先、江州義門的一世祖陳伯宣都是陳軫一脈相承的後裔,至少從譜牒的意義上,這是沒有什麼疑問的。
但陳氏潁川世係,並未把陳軫作為一個開派始祖,宛邱世係以陳翔為終結者,而潁川世係則以陳實為開端者。義門陳氏大成宗譜附有十二幅先祖的繪像,這都是陳氏曆史上最顯赫的人物,第四幅為陳翔公,第五幅為陳實公,這也是十二顯祖裏的唯一一對父子。若從血緣傳承看,這父子倆都隻是從戰國末年的陳軫到南朝陳武帝之間的兩個環節,設定他們真是父子,也絕對沒有分別存在於兩個世係之間的界限。為什麼一定要讓陳實來扮演一個開端而不是一個傳承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