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聽到這個消息後都暗暗發抖,慶幸自己不是“地富反壞右”的身份。
知道了我們兩個是地主的後代,我們的日子就開始變得豬狗不如。活,一點也不少幹。白天,我們種地、澆水、拉肥料,幹得比別人還要多還要好;晚上匆匆跑回家沒時間做飯,就喝點水吃點饃饃,直接來到會場開會。開會的內容就是批鬥地主崽子,讓地主崽子表忠心。
因為我不是正式職工,批鬥得還算少,可老劉就慘了。他是正式職工,而且還帶著點隱瞞身份的前科,所以更是批鬥的主要對象。
那些平時看起來很老實的人為了表現自己“革命”,也開始罵他打他,更不要提那些心地殘暴的人。那個時候的人似乎都很有熱情,對暴力的熱情。所以一開批鬥會,那些人都很興奮。每次老劉開會回來後都很沉默。有時候我也問他,怎麼樣,他們打你了?他就不看我,隻是說,睡吧睡吧……接下來,就自己躺著睡去了。我看他不說話,也就不敢問,心裏卻是惶惶的。
“命裏隻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滿升。”想到這句家鄉的諺語,我止不住歎息自己命苦。原想逃離開四川老家來到新疆,我可以過上好一點的日子,沒想到,這日子卻比以前更苦。那個時候,我經常一夜一夜睡不著覺,以淚洗麵。多少次,我想過死。但是我不能。
那個時候,我的大兒子劉斌還在懷裏吃奶,我哪裏能丟下他不管。我就鼓勵自己,為了孩子,怎麼樣我都要活下去。為了把孩子養好,我想吃米,老劉就被著麵袋子去瑪納斯換點大米來。說起來,老劉真是個好父親。他寧可自己少吃一點,都要讓孩子和我吃好。
我們的日子就在苦水和淚水中一天天度過。
後來,那些批鬥會的級別越來越高,看他整天挨整,我除了流淚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原來就不是很愛說話,現在,就變得更沉默。
其實,老劉是個很開朗的人,而現在,連他也變的不愛說話了。
7 他被整得想去上吊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我很震驚。
有一次批鬥會上,他們打人,用皮帶抽用棍子打,打得老劉這個七尺漢子痛得受不了,從批鬥會場拔腿就跑,不管後麵有多少人追,他一直跑到了附近的桃園,掛上繩子就想上吊,被後麵趕上來的人從樹上救了下來。天很晚的時候,那些人把他送回家來時,我都傻了,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走這樣一步。送他回來的人對我說,你要好好地看著他,勸勸他,千萬別讓他再幹傻事情了。
那天晚上,我們都哭了。
我對他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你死了孩子怎麼辦?我怎麼辦?難道你就這樣忍心丟下我們不管?
他開始不說話,後來也說了,他說他實在是受不了那些人的毒打。
看到他一個那麼高大的男人流著淚說受不了的時候,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樣。我們都是這麼老實的人,我們犯什麼法了,要受這樣的罪。難道,就因為我們是“地主崽子”嗎?!
但是他的批鬥會卻依然開了一次又一次。後來又有一次,那些人又要打他,他就跑到指導員家裏去躲。後來他告訴我說,如果那天被那兩個人逮住的話,他可能就會被打死。現在他也學會了“迂回作戰”。
他這樣挨打,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人家發現他的成份是“地主”,但他卻拒絕承認。他說雖然他爺爺是地主,他的父親曾經在成都舊政府裏工作過,但他卻不認為自己就是“地主”。
後來,他的父親一直到1987年才拿到了平反書。他一直都說,我父親沒有什麼問題,而他記憶中的爺爺是一個寫字很好的老人,喜歡長篇大論地談話。爺爺一定不知道,為了他的“地主成份”,他的孫子差點把命都給丟了。
他每次一挨整,我就難受一次。
西公園裏出身不好的人有三四個。在這個不到200個人的集體裏,這幾個人和他們的家屬就成了批鬥的目標。後來我回憶這一切時感覺到最不能忍受的是那種氣氛。老劉自己挨整了之後連話都不想說。我們兩個人在公開場合是不能說話的,假裝相互看不見對方。因為如果我們說了話的話,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就會說,我們在研究什麼反革命動向。
8 我的心情開朗了許多
1976年之後,我們的日子開始好過了。
以前別人說我是“地主老太婆”,我雖然不吭聲,但我很生氣。
現在,我的心裏一下子開朗了好多,再也沒有人敢這樣喊我了。
1986年我回了一次四川老家。我對父親一點也不怨恨,這是社會造成的。母親是1969年去世,我也沒回去,我寄回去70元安葬費。她去世的時候穿的還是舊衣服。我在新疆大哭了一場。那時回家的路太遠了,我又剛生完女兒不久,也沒有太多的錢回家。後來,我又在母親的墳頭哭了一場。
回想在新疆的日子,感覺我們自己吃的苦都可以忍受,但就是怕自己的孩子再受罪。
我的大兒子上了小學後,還受到了“地主成份”的影響。他在填寫成份一欄的時候,不知道該寫什麼,最後,喜歡他的老師說你父親是幹什麼工作的你就寫什麼好了,兒子喘了口氣,寫上了“工人”兩個字。
小兒子性格比較開朗,基本上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女兒開始在八一棉紡廠幹紡織工,一幹就是16年,到34歲時下崗了,現在打點零工。
我和老劉一直是不好也不壞,我們搭夥過日子,日子也算可以。他把工資都給我,除了抽莫合煙的錢除外,他什麼都不管。現在,我已60多歲了,除了做飯外,有時候下午去打打麻將,管管外孫女兒。
我的脾氣比較好,能忍能讓。那些過去整過我們的人後來境遇都很不好,有人說讓我們去罵那些人,但我和老劉都不會那樣做的。過去的事情就別提了。
有時候,我認為天上是有一雙眼睛看著地下的,一個人,還是要有點善心的。
[作者簡介]
許誌華,1944年出生於四川省鹽亭縣農村。其丈夫劉美成,1940年出生於四川南部縣。有二兒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