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支邊青年戲謔地比喻為勝利大逃亡的大返城是在上個世紀的80年代初,除了極個別因為種種原因永遠在高原紮根的之外,絕大部分青年都曆經漂泊,終於落葉歸根了。大部隊的回歸,給我也帶來福音,到市南區房辦維修大隊正式上班了。
實實在在地落葉歸根了,需要直麵的種種困難和矛盾也接踵而來。偶爾戰友們湊在一塊,大夥都在抱怨工作的不理想和生活的不適應:要知識沒知識、要體力沒體力、要資本沒資本……隻剩下老模喀嚓地被人家可憐照顧的份了。回來了,落葉歸根了,但是感覺卻像是被拋棄了。大家甚至自己譏笑自己:沒有回來之前想象的太天真了,什麼刷茅房、掃大街、挖蛤蜊、賣青菜……似乎隻要回到故鄉,一切都是豔陽高照,前程似錦。豈不知舊的矛盾解決了新的矛盾又產生了,沒料到在“漠風吹皺了青春,黃沙掩埋了愛情”的同時,在城市中進行生存競爭的條件也喪失殆盡了。
說起來還算幸運,房屋維修的活沒幹幾天領導們就在商議如何照顧我這個老支邊青年了。幾經斟酌,他們把自己單位的一家小旅館交給了我。“青城旅館”徒有虛名,其實叫招待所更準確。幾間臨街的宿舍隻能容納十幾張床,自家的廚房由一位即將退休的大姐掌勺,房間昏暗,家常便飯,但由於離火車站很近,地理位置的優越,再加上價格便宜,住客天天爆滿。
廚師、服務員都是大隊的女職工,大家從風吹日曬環境和重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她們已經感到上上大吉了。正是源於這種考慮,她們的工作不但積極主動,而且完成的質量也無可挑剔。旅館不大,客源不愁,管理輕鬆,我這個小經理幹得可謂優哉遊哉。平心而論,那是我這一生度過的最舒服、最愜意的一段時光。
我曾無數次在腦海裏勾畫過父親的形象,時而冷漠,時而慈祥,但是又不斷變化終不定格。那是因為他隻身逃亡台灣的時候,我畢竟隻是一個一歲大小的孩子。多年來,我從來沒敢奢望今生今世我們父子還有相見的日子。但是這個日子真的來了,來得如同天降,來得感情無法接受,來得直到收到接機的電報我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個世紀末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大陸不但經濟得到了發展,對海島台灣的民眾也展示出了一種親和力。政治清明給兩岸的民間交流帶來了良機,我同在海峽那邊的父親取得了聯係,父親隨之發回一個信息:他要回故土省親了。
在機場等候飛機降落時的心情可以用百感交集來比擬,航班帶著巨大的轟鳴起起落落,如同我的感情跌宕起伏。在迎賓大廳,憑著第六感覺或血緣吸引,我們父子不約而同迎向對方,渾濁的淚水流了滿麵。一次等待了近半個世紀的重逢,到底有多少是悲,有多少是喜,難以分得清楚。兩個男人麵對麵站著,一個滿頭華發,一個青絲漸少,端詳良久,才既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方悄聲地說:“走,咱們回家吧!”。我攙扶著父親在水泥路麵上蹣跚著,兩個日漸佝僂的身影,似乎在印證著人生之路的艱難。
因為母親一直沒有改嫁,父親幾乎帶著負罪的心緒要求住在家裏,雖然家裏的貧寒他未必習慣。我和母親都爽快地答應了。晚飯之後,我借故早早回到自己家去了,目的是要盡量單獨留給兩位老人多一些敘談時間。當天晚上,父母徹夜暢談的內容至今我也不甚了解,直到一個月後我再到流亭機場送父親返回台灣時,父親敞開心扉的坦言,才使我似乎觸摸到老人們豁達包容的心。臨登機了,父親撫摩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孩子,你和你媽都原諒了我,但是我的心裏仍然像被鉛墜著一般沉重。雖然天各一方,海峽把我們的親情割斷了幾十年,這並不是我們的本意,但是造成的太多損失已經無法挽回了。斷線接網,我們今世還真的能見麵值得慶幸。雖然,我已經早又成了家,你的弟弟妹妹也一大幫了。我還是希望你能到台灣來看看……”
應該說唯一的理由是血濃於水,此後父親又來回過青島,我也真的去了台灣。
現在兒子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年近花甲我也從單位正式退休了。退休金並不豐厚,妻子內退的標準是城市最低生活保障費更是少得可憐;但是畢竟前幾年已經買了一套二帶廳的房子,有了在城市中賴以生存的根基。離小康還有很大的距離,但畢竟也算衣食無虞,可以自慰的了。
[作者簡介]
宋旭明,1948年生,現居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