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在水利指揮部修水渠,還是後來進駐大格勒開荒造田,那一段生活的艱難是沒有經曆過的人很難想象的。時代的大背景是“時刻警惕帝修反,要準備打仗”,農建師實行的又是軍事化管理,每天繁星未歇天還沒亮,連隊就開始早操。操場就搭建在鹽堿地上,跑步踩碎了鹽堿殼,綿綿細紗就像海邊細浪,湧起道道漣漪。可惜這是來自大海身邊的感受,實際上飛揚的塵土不但天地渾濁,甚至塵埃難以迅速落定的空氣裏都彌漫著濃重的鹹腥。早操之後的洗漱頗有戈壁特色,大夥用的是頭天晚上保存下來已經用過的渾水。一日三餐大都是看見了就發膩又不得不吞咽的食品,尤其在漫長的高原冬季,連隊地下車庫的菜窖裏隻有蘿卜、土豆、大頭菜三樣儲存。而這種貧乏的儲存一直要供應連隊,長達7個月的時間,似乎還永遠是主打食品。
匱乏的物質生活並沒有使我們的勞動負荷有絲毫減輕,相反開荒造田,誓讓荒原在我們手中變成米糧川的信念,使我們不惜一切迎難而上,無論精神還是行動都帶著殉道者的執著和全力以赴。“五四”青年節、“八一”建軍節我們都認認真真地準備,節日來臨我們就在荒原上生起篝火,用我們特有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聲。一曲《邊疆處處賽江南》沉醉了多少年輕的心。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運動像一個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幽靈,在中華大地上遊蕩,地勢險峻的高原也難以阻止它貪婪的腳步。
最先是團政委和團長作為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被批鬥了,幾乎同時政委的老婆也受了株連,脖子上被掛上高跟鞋遊了街。連隊也隨之雷厲風行,大都根據家庭出身情況,在軍代表的授意下按比例憑空造冊,對“黑五類”子女實行從靈魂到肉體的全麵打擊。可悲的是,我不惜以生命為代價追求的脫胎換骨,擺脫“另類”的希望徹底被摧毀了。說“哀莫大於心死”,是我當時灰暗的心境的準確的界定。
“另類”造冊的程序已經注定我是第一批被批鬥的對象,而鬥爭方略的變換無窮和慘無人道,今天回憶起來仍然使人寒心。“演武行”、“逼供信”在軍代表眼裏隻是小打小鬧;卻正是此類的所謂小打小鬧,沒幾天就迫使來自一個辦事處的戰友“小猴”用一根麻繩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那年他還不滿17歲。“小猴”和數個戰友的自殺使以板凳為武器的武鬥降溫了,但是沒容喘過氣來,輪番逼供等更殘酷的批鬥形式又接踵而來。除了懲罰式的勞動就是交代莫須有的問題,疲勞戰術考驗著被批鬥者的意誌。不容許解釋,因為任何解釋都被視為狡辯;最使人心疼、淒涼的是,平時你虔誠、一腔熱血、實心實意的表現,也被分析為向黨進攻的一種策略。
徹夜不眠,認真思考,我決定逃亡了。大格勒離師部所在地格爾木有100多公裏,地處西寧和格爾木之間,為了不被抓回來,我采取聲東擊西的策略,囑咐最貼心的戰友,逃跑一旦被發現就放風說到格爾木去了。應該說天無絕人之路,等到火車經過52個小時的長途跋涉,到達滄口站,聽著大海“嘩嘩”深沉的吐納,心一下子鬆弛了。我禁不住在心裏呼喊:“母親!我回來了!”那一天是1968年6月1日。
由於極度的疲勞,我在久違了的小床上整整昏睡了兩天兩夜,五彩繽紛的夢也整整陪伴了我兩天兩夜。我反複夢見的是逃亡路上雨中見到的“麻黃草”。山路護坡的石縫間蓬蓬勃勃,青翠欲滴,舒展著身子,昂揚著頭顱,似乎在向過路者展示自己生命力的旺盛。觸景生情,我還為它做過一首詩哪!
大夢醒來,我沒有落葉歸根的歡欣,因為我必須直麵的是尷尬和嚴酷。青島是生養過我的城市,但是今天我卻是一個沒有戶口的黑人。這就象征著我將沒有固定的工作,沒有固定的城市居民供應(從口糧到副食),隻能淪為這座城市的過客。母親年齡漸大,由於過多、過早地超極限付出,她老人家已經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了。掙錢養活自己,供養母親,成了我當時唯一的生活目標。除此之外,母親眼裏時常透出的憂鬱,在我心裏產生了揮之不去的刺痛,我知道母親默默著在為兒子的命運擔心……
在城市混跡於遊商浮販者流,十幾年的漫長歲月裏我到底幹過多少工作,從事過多少行當,至今已記不清了。記得當時念念不忘的一句話是高爾基的名言:“生活不是你的親娘,而是你嚴厲的女主人”;至今還保留的物件是我曾經沿街叫賣過的“搪瓷膏”。那個年代,倡導“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不鼓勵高消費和超前消費。現在搪瓷器皿已經被淘汰,無論誰賣塑料和不鏽鋼或其它新型材料的器皿,商家都無需演練操作。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賣搪瓷膏卻大不同,地攤上不但要有成品的搪瓷膏,還要有供演示的傷痕累累的搪瓷器皿,賣的人也是修的人,最起碼要達到不演砸了的標準。實踐證明我是有能力勝任的,通過賣搪瓷膏我還明白了產銷一條龍,是流通領域的最佳結構。這些,或許還有許多許多一時還道不明白。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正規商家——國營店,都不願意經營此類產品。連鎖反應,也無意中給我們這些城市遊民(到了清理階級隊伍後期,從青海跑回來的支邊青年已經隊伍壯大空前了)留下了些許生存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