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女紅衛兵宋彬彬幸福地為領袖戴上革命的紅袖章時,老人家親切地問她叫什麼名字。當他得知是“彬彬有禮”的“彬”時,似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要武嘛。”於是宋彬彬從此改名“宋要武”,引為無上光榮。
那天我自然是沒有跟著去山呼“萬歲”的資格。據父親分析,毛主席肯定要有出人意料的大動作。但這“動作”之快,是他沒有料想到的。
老人家親自寫信給清華附中紅衛兵:“你們在六月二十四日和七月四日的兩張大字報,說明對剝削壓迫工人、農民、革命知識分子和革命黨派的地主階級、資產階級、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他們的走狗,表示憤怒和申討,說明對反動派造反有理,我向你們表示熱烈的支持。”於是,本校紅衛兵一舉成為全城紅衛兵的“老大”,清華附中作為紅衛兵運動的發祥地,改名“紅衛兵戰校”。
其後數日,全城處於“破四舊”的狂熱之中。記得我的一位同學史青(清華大學圖書館館長史國衡之子),曾邀我到其家幫助藏匿處理“四舊”。8月23日清華園內抄家和暴力事件已不時發生,本班紅衛兵到老師家中“破四舊”,回來還得意洋洋地說:有隻很大的古董花瓶被他們打碎,王老師十分心疼雲雲。我晚上偷偷跑到大學校園一個僻靜的電話亭,與父親通電話,得知家裏也有紅衛兵來貼大字報,但他說自己能夠應付,並囑咐我暫時不要回家。
8月24日晚上,清華大學校園裏一片瘋狂。前清大學士那桐題額的標誌性建築“清華園”門坊已被推倒,校領導劉冰、艾知生、何東昌及“大右派”錢偉長、黃萬裏等“牛鬼蛇神”,被用皮帶抽打著,在現場汗流滿麵地搬運碎磚亂石……本校一對姐妹花的母親,是一位蒙古王爺之後,人稱“善格爾公主”,在清華園一帶擁有不少房產,也被披頭散發地拖來批鬥。有位中學女紅衛兵,一路用皮帶抽打一名“反動大學生”(據說其父是上海的基督教牧師),當有人提出要“文鬥不要武鬥”時,她竟口出狂言:“是毛主席叫我打的!”
當晚回到宿舍,裏麵空無一人,新置的蚊帳已被撕碎,床上鋪著一張墨跡未幹的大字報,將賤名打上紅叉,責令:“反動分子狗崽子,滾蛋!快滾蛋!”
既然不受歡迎,於是收拾行李,遵命“滾蛋”。不料本校四門緊閉,未經“革委會”許可禁止出入,已成“關門打狗”之勢。若不設法逃走,則皮肉之苦難於幸免。
我在運動初起受圍攻時,曾勘測全校地形以防不測,發現校園圍欄有一處不密,欄下有空間與校外小河相通。情急之下,於夜幕中鑽出圍欄,連淌兩條小河,走上校園西側的馬路,剛好有一趟末班車經過,迅速登車遠去。此時天降小雨,坐在車上,仔細品味著“惶惶然若喪家之犬”的滋味,不知進城之後,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我。
我不敢去燈草胡同章宅,便去了汪芝麻胡同母親的住處,剛下公共汽車,便見一群紅衛兵蜂擁而上,查問乘客“是什麼出身”。走在黑夜的淒風苦雨之中,暗自慶幸“又逃過一劫”。回到家中,母親告知本胡同的鄰居張潔鳳、傅毅茹、周康玉等幾位小有資財的寡婦均已在抄家時被打死……
我將從宿舍帶回的大字報和破蚊帳給母親看,她很是不解,以為同學間何至於有如此仇恨,要我明天回學校,好好向大家解釋一下。看來她對於嚴酷的“革命形勢”還很木然。
5
當晚心中記掛著父親的安危,一夜沒有睡好。次日一早,決定按照母親的意思,回學校看看。同時叮囑母親,探聽一下父親的情況。
回到校園碰見的第一個人,是本班的輔導員,一位高年級的工農子弟。此人一向很革命,將我視為另類。一照麵就板起臉宣布:“從現在起,不許你隨便走動!”快走到宿舍樓時,遇見一位本班同學,是革幹子弟,曾與我一道給校領導貼過大字報,算是有過“戰鬥友情”的。他搖晃著一條皮帶,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拿上這個,回去教訓教訓你爸。”
我沒有回宿舍,徑直穿過操場,向教學樓走去。走到樓前時,見兩位女紅衛兵正在用皮帶狠狠抽打門房周大爺。據說他曾是圓明園一帶的地主,因家道敗落,解放前就把地賣光了,後來便在學校當門房糊口。周大爺平日與世無爭,好寫幾筆“精氣神”之類的毛筆字,每逢冬至起九,便畫上一幅“九九消寒圖”掛在門房裏,每日塗黑一個梅花瓣度日。他最大的樂趣無非是燉上一鍋紅燒肉,喝兩口小酒。
此時本班同學已經在樓上望見我,招呼著要我上樓,但聲調中暗藏玄機。我見周大爺被打的慘狀,知道上去不會有好果子吃,便沒有進教學樓。
昨晚尚可鑽欄而逸,此刻卻是大白天,故伎不可重施。於是鼓起勇氣,大搖大擺地走向校園西側的旁門。此處有一位高年級的紅衛兵站崗,他遲疑了一下,將頭偏過,任憑我大步流星地揚長而去。
闖關成功,心情不亞於伍子胥過文昭關。回家見到母親,她已去過燈草胡同,父親那裏宅門大開,外麵鄰居正在議論,說是“帶走了,帶走了”。由是判斷,父親已遭厄運,生死未卜。
6
慘劇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每天發生,狂熱的背後,是中國“明哲保身”的旁觀者們特有的冷漠。瘋狂持續了數日之後,清華附中紅衛兵發表《對目前形勢的十點估計》,表明要遵從偉大領袖的號召,不再采用武鬥辦法對付階級敵人。由於本校紅衛兵的聲望和影響力,革命的高燒開始減退,於是我又回了一趟學校。
在校園裏,見到一位被指為“作風不正”的高年級女生,被剃成了“陰陽頭”。走進教室,隻見兩位“出身不好”的女同學王淑瑛、孫淑綺也被“剃度”,坐在角落的“另席”上,其他同學訕笑著跟我打招呼。問那位要我用皮帶抽父親的男同學,如當時我留在學校,是否也會遭到同等待遇?他笑著回答:“不會的,我們隻想好好和你談談。”
此後得知,本校萬邦儒、韓家鼇兩位校長,在8月24日晚遭到毒打。8月26日晚,物理教師劉澍華在鬥爭會上被毒打後,從鍋爐房的高煙囪向內跳下,他的兩條腿骨插入體腔,屍體縮短了許多。同時高年級的“反動學生”如鄭光召(鄭義)、鄭國行、徐經熊等,皆在被打之列。鄭光召身強力壯,是本校高年級學習、體育“尖子學生”,隻因貼大字報保過校領導,被剝去上衣,光著膀子用皮帶狠抽。他不服罪名,將一枚毛主席像章穿過皮肉,別在胸前,結果被打得腎髒出血。據老同學史鐵生回憶,上述兩位本班的女同學,也在被打之列。
十五六歲的中學少年,正處於躁動的青春期,充滿反叛的激情,追求破壞的快感。這場“史無前例”的所謂“革命”,正好為人性之惡提供了表演和宣泄的大舞台。侮辱人、打人和打死人,在當時充滿著隨意性和隨機性。以我的“出身”和個性,言語之間發生衝撞,後果是無法逆料的。
“文革”後校友們聚會,同學們多為以往的傷害相互致歉(包括那位叫我用皮帶抽父親的同學),了卻恩怨,重續友情。但孫淑綺同學從不露麵,可見當年感情傷害之深。
數年前某位成為名作家的紅衛兵領袖,聲稱清華附中無人被打,厚顏令人絕倒!
7
從學校二次脫身後的幾天裏,我每日在街上毫無目的地亂走,大街上不時有滿載抄家物資的卡車呼嘯駛過。曾幾次衝動想去找父親,但一見到周圍隨處可見的暴力,便隻有止步。直到半個月之後,才打聽到父親的下落,他被紅衛兵押去參加吉祥戲院的“打人集會”,是從那裏出來的唯一生還者(關於父親在這場劫難中的經曆,我將另文記述)。
我見到不少老年“黑五類”,被剃了“陰陽頭”,被紅衛兵押送著“遣返”回鄉。在西單的大街上,見到兩名女紅衛兵,用繩索套在一名五十多歲的婦女頸上,用皮帶抽打著,像狗一樣牽著走,那婦女身著的白短衫上,好幾處用墨筆寫著“反革命”……
我不知這名婦女能否活下來?但有人親見,另一名被誣以“反革命”罪名的年輕女子,抱縛在柱子上用銅頭皮帶抽打脊背,此女一聲不吭,拒絕誣服,直到貼身襯衫抽爛;於是有人提議抽“前麵”,遂被翻身反綁柱前,狠抽胸部,沒打幾下,女子慘叫一聲,立時斷氣。我認識的一位老人家的女兒,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本人又長得漂亮,同班的女紅衛兵便專門用皮帶抽她的臉……這些都屬於性變態的虐行。
據官方統計,從8月下旬到9月5日止,北京市共打死1762人,我一直懷疑這個數字的準確性,因為在廣泛的暴力下還有大量自殺者,名人老舍先生即其中之一,上麵說到的小人物周康玉也是,他們都可能被排除在打死的名單之外。
一位朋友訪問德國後對我說:與經曆過納粹時代的老一輩談起中國“文革”,他們特別能理解。紅衛兵成為“文革”的第一批社會打手,就類似納粹德國的“衝鋒隊”。小將們是“無知者無畏”,但充其量隻是幫凶角色。北京和全國各地發生的普遍暴力,不是什麼自發的“群眾革命行動”,各街道派出所都向紅衛兵提供了本轄區的抄家對象名單。
母親所住胡同裏,那位和善慈祥的傅毅茹老太太,家住獨門四合院,熱心鄰裏公益,曾被推選為街道主任。她年輕時應當是個美人,平日白發修齊,衣著整潔,保持著老年婦女的風度。老太太已故夫君是位舊時的小官僚,於是列入抄家名單,從褥墊下搜出短刀一把(我懷疑是有人栽贓),頓時罪在不赦,慘死於紅衛兵的皮帶之下。另一位周康玉女士也是獨居小院,據說是天津名門周家的後裔,平日十分低調,但既屬於“大資本家”眷屬,自然在劫難逃,打成半死以後,掙紮著上了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