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屬於海外歸來人員,又曾留學東洋,加上與父親的關係,何以當時能幸免於難呢?一是她的鄰裏關係不錯,二是管片民警對紅衛兵說,此人自解放以來,從無海外聯係,這性命交關的一言,對母親的命運重於九鼎。不過到了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時期,她還是沒逃過被單位關押審查的命運。
這條胡同是東城區財政局所在,該局臨時成為抄家物資倉庫之一。某日母親得到街道通知,每戶發給小票一張,持票可購抄家物品一件。這屬於“革命群眾”待遇,她不敢不去。稍後帶回一件三層的精巧食盒,說是周康玉家的,作價五毛。這件物品一直使人有殺人同謀的負罪感,隻好當作那個荒唐年代的一件“文物”,保存至今。
母親的兩位老同學黃瑞華和周國德,一住京師,一居滬上,都是被抄戶。後來兩人多次到“抄家物資清理辦公室”查詢,永遠被告知“還沒查到”,窮愁潦倒中苦等到去世,也沒領回一錢一物。
8
本校軍代表曾找我談話:“聽說你也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受害者?”我回答:“不是。”我從內心認為,從廣義的角度,大家全是受害者,包括這個做我“思想政治工作”的軍代表在內。所謂“反動路線”,根本與“資產階級”無關。
自從讀了遇羅克的《出身論》,我就開始向人本主義回歸,否定給活人貼標簽的哲學。我時常和一些朋友同學討論曆史、哲學和文學藝術,並換閱被禁的書籍,也“惡毒攻擊”了“無產階級司令部”。
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時,本校體育老師趙曉東(我同班同學的父親)跳樓自殺,頭觸在階角上摔得粉碎,遺體慘不忍睹。不久我被揭發出有反動言論,於1968年12月被關進了“群眾專政”的“牛棚”。
“牛棚”坐落在本校西側,係由自行車存車棚改造而成,頂部覆蓋一層瓦楞鐵皮。所謂“改造”,隻是用紅磚砌上牆壁,再分隔成單間加上鐵門而已,腳下仍是泥土地麵。棚內有兩張木板床鋪和一個課桌,沒有窗戶也沒有電燈爐火,黑暗陰冷無比。看守的“革命群眾”開門的時候,借著室外的光線,可以發現鐵皮棚頂掛著白霜和冰淩。
我從被關的當晚開始受審,被要求交代“惡攻”罪行。連續審了三夜,也被毒打了三個整夜,打手大多是本校高年級出身好的“革命學生”。三四個人圍著我,前後左右同時拳打腳踢,口鼻很快流血,頭發被揪得一把一把往下掉。過去看漫畫有被打得兩眼直冒“金星”的畫麵,小說中也有這類描寫,總覺得不可理解,這次卻親身體驗到了:拳頭耳光交加之時,確有金光從視野閃過。由是可知,耳光的“光”字概源於此。
清晨回到“牛棚”時,腰已被踢得直不起來了,頭皮上滿是揪出的血泡。我曾兩次從“紅色恐怖”中僥幸脫身,但這次不行,白天鐵門鎖閉,夜晚小院內探照燈恍如白晝。時值隆冬,室內溫度幾乎與室外無異,幾天下來,兩腳凍得腫起,連鞋都穿不上了,遑論逃跑。
管理“牛棚”的是“工宣隊”,連打三天收效不大。“軍宣隊”的軍代表來看我,他定了調子說:“你老子反動你也反動,是‘現行反革命’。革命群眾‘動’了你幾下,是出於革命義憤,不好好交代問題別想出去。”我知道這次在劫難逃,無理可講,把心一橫,要來紙筆,自己怎麼想的就怎麼寫,把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都寫了出來,索性當他一回“反革命”。
過去校領導整我,我給校領導也貼過大字報,如今輪回到同一地獄。校長萬邦儒和被迫揭發我的同學都關在這裏,同我關在一個“棚間”的難友是副校長韓家鼇。韓校長是個溫文爾雅的人,頗有知識分子風度,此刻卻破衣爛衫,蓬頭垢麵,耳廓長著半圈凍瘡,每天外出與萬校長等“專政對象”一起“勞動改造”。他對我很照顧,我被打得一連幾天起不了床,天天給我打飯、打熱水。我為自己過去的冒犯向他致歉,韓校長則向我透露了以往校領導整人的內情,並表示自己也認為這種做法是不對的。
“牛棚”的飲食以窩頭為主,平時隻許吃最便宜的素菜,我們有時隻好搞“精神會餐”,各自詳盡描述自己吃過的好東西。1969年1月,毛澤東發表“對反革命分子和犯錯誤的人,必須注意政策,打擊麵要小,教育麵要寬”的“最新最高指示”後,“牛棚”中人的待遇有所改善,開始實行“人道主義”,室內安了一個煤爐。我倆最愜意的享受,就是烤窩頭抹臭豆腐,室內空氣就顧不了許多了。這也有一個好處,就是看守的人不愛開門進來了。不久又進一步“人道”,遷入有暖氣的宿舍樓,隻好與這種享受徹底告別。
我的凍腳隨著恢複供暖迅速恢複,不久被責令與韓家鼇一起參加“勞動改造”,去掃廁所並為鍋爐房運炭渣。燒鍋爐的師傅對我們很和氣也很照顧,最重的活他總是親自幹,我倆隻要搭把手就行。看來身為“領導階級”的工人階級,未必革命得“鐵板一塊”。
“專政對象”中還有幾位有“曆史問題”的老師,我們每天在押送之下,列隊到食堂打飯。我們打飯總是被安排在最後,好菜基本上賣完了,有時能買到一份有肉末的菜。春節食堂供應餃子,韓校長和我想買,押送的人沒有異議,不料被一位中年“工宣隊”師傅一聲斷喝製止了。他聲稱:“舊社會勞動人民過年都吃不上餃子,你們這些‘牛鬼蛇神’還想吃,沒門兒!”於是隻好各買一份白菜捧回,心中琢磨著若是那位女工在場,這頓餃子還是能吃上的。
搬入宿舍樓後,實行早晚“請罪”製度。“牛鬼蛇神”們橫列一排,在偉大領袖像前低頭肅立幾分鍾,類似追悼會的默哀。早“請罪”畢開始勞動,晚“請罪”畢開會“鬥私批修”,說的都是言不由衷的套話。
終於有一天開大會宣布“落實政策”,韓校長和兩位同學被宣布“解放”,對我的處理是“‘反革命’帽子拿在群眾手中,以觀後效”。
9
從1966年到1969年的三年中,中國政壇的巨變影響著每一個家庭。報紙不時發表“最新最高指示”,每次都有徹夜敲鑼打鼓的遊行來慶祝,預示著又有一批新的遭殃者產生,人們開始厭倦這種“不斷革命”的生活。
那些曾經風頭十足的紅衛兵領袖,他們引以為榮的父母也成了運動的對象,有的被打倒,有的自殺,有的“靠邊站”。“血統”的優勢一旦被剝奪,人也變得氣勢全無。
政治輪回如此迅速,使“老紅衛兵”(簡稱“老兵”)充滿了怨憤,於是組成“聯動”炮打“中央文革”。他們的反抗很快遭到鎮壓,我曾親見清華大學“井岡山”攻打本校宿舍樓,抓走紅衛兵領袖卜大華的場麵。
我發現周圍的人態度開始發生變化,我幾乎不再被視為“另類”,因為被打倒的人太多了,父親不過是被早打倒了十年而已。台上幹部的子女,繼續耀武揚威;而倒台幹部的子女,仍保留著攀比父母級別的習慣思維定式。因父親過去曾是四級“高幹”,於是我也曾莫名其妙地被某些“老兵”引為同類,但絲毫不感到有與榮焉,反而覺得哭笑不得。
有些“老兵”也主動與我攀談,發泄對這場運動的不滿,懷念起當初一起給校領導貼大字報的日子,甚至稱讚我對本校“揭蓋子”所拔的頭籌。但我對此已無興趣,內心不斷反省自己以往的荒唐,同時從根本上否定這場運動。
記得某日與一位“老兵”在“水木清華”後麵的小山上閑聊,碰巧有一位戴著大口罩的女大學生低頭走過,“老兵”悄悄問我:“你知道她是誰?”我答不知,於是他告訴我:“她就是劉濤。”劉濤乃劉少奇之女,運動初起時與賀龍之子賀鵬飛同為清華大學革委會負責人,此時父親已被打倒,她的利用價值也因此耗盡,在校形單影隻,人人視同陌路。
所有這一切,都是以一場“大革命”的名義進行的。
我不斷懺悔曾經對師長的傷害,我不再記恨任何無知者的傷害。人們可以相互原諒以往,但曆史從未寬恕過任何罪惡。
2004年2月29日風雨讀書樓
[作者簡介]
章立凡,1950年生,近代史學者。現居北京。
其父章乃器(1897—1977),浙江青田人,經濟學家。抗日時,是著名的救國會“七君子”之一。1945年發起民主建國會,反對一黨專政和內戰。1949年以後,曆任政務院政務委員、全國政協常委、糧食部長等職。1957年就民主和法製建設、階級關係及個人崇拜等問題提出意見,遭到批判和罷職。後因批評“大躍進”,1963年被撤銷全國政協委員職務。文革期間受到殘酷迫害,1977年在北京逝世。遺著有:《中國貨幣金融問題》、《激流集》、《論中國經濟的改造》、《章乃器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