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從城裏又給農場派來了工作組。他們內查外調,從我們周圍的人那裏,整理出了一些“材料”。本來,我倆人緣好,不管和什麼人都處得不錯,當然很容易被劃成所謂的“集團”。於是,也出現了一些針對我倆的大字報。更出乎我們意外的是,工作組竟陸續編出了個“三批材料”,在全場大會上宣布,還危言聳聽地說查出了什麼翻案集團、放火集團,等等。“材料”和大字報中對有些人是點出名字的,對我倆則是用 ×××、××(我愛人的名字是兩個字)。說我們如何如何是胡風的孝子賢孫,如何看過胡風的十萬言書(連三十萬言他們都沒搞清楚),等等。具體說的什麼我現在都記不得了。總之,如同偵探小說一般,故事性特強。後來可能他們自己也感覺到太荒唐了,所以宣讀過一回後也就不再提了。總之,老譜就這樣地在十多年後翻了新。
形勢是如此的嚴峻,每次開揪鬥大會時,我都是心驚膽戰地,不知我倆會不會被身旁的小將揪上台去。往往是,每當揪出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主持人就會拍著桌子大聲叫喊:“大家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還有沒有了?”大夥高聲答道:“有!”有時,主持人還會高喊“老鼠拉木掀,大頭在後麵呢!”,以起到震懾人心的作用。
曾有一次在向我調查什麼情況時,給我看一份某人的揭發材料,對我說,你看,他都揭發你了,你還不揭發他?我說,我不能因為他揭發了我,我就隨便說他,我得實事求是。他們實在找不出可以給我們定罪的事由,加之,農場的老書記較注意政策,反對揪我們上台。隨著運動的結束,工作組也就隻好不了了之了。
外麵的情況一天天在好起來,終於,“文化大革命”結束了。我們也與母親恢複了通信,知道他們還平安地活著。到1977年秋,高考製度恢複,曉山在插隊十年後,考上了內蒙師範學院,《中國青年報》特地發了報道,以示黨的政策是重在表現的。不管怎樣,這是個重要的信號,我們都感到情況要有轉機,母親的信上也開始有了樂觀的話語。十一屆三中全會關於“平反一切冤假錯案”的決議,更給我們帶來了希望。
1979年1月12日,我接到父親發來的電報:“離此去成都”。幾天後,又收到了母親自成都省委第二招待所發出的信。原來是公安部電話通知監獄當局讓釋放父親出獄的。不久,曉山趁寒假期間,一人先去成都,和他們共度了自由後的第一個春節。
到我去成都看望他們時,已是春光明媚的四月。由於形勢變了,我向領導請假時,出乎意外地順利。在成都難得地陪他們遊玩了一陣後,仍然回到農場繼續幹我的農活。這年的11月底,因父親住院動手術,我又請假來成都陪護他,這之後,再也沒回到農場上班。1980年3月底,中央安排父親回北京治療疾病,我的父母才結束了在四川十多年的生活。這年的9月,中央發布76號文件,在政治上為“胡風反革命集團”一案平反,安排父親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的顧問,同時調我到同單位做他的秘書,協助他的工作並照顧他的生活。第二年的2月,正式給我辦了調動手續。我愛人也在這之前由原工作係統調回了城裏。我們回到了在城裏的家,從此結束了那段難忘的農場生涯。一天,我陪同新單位人事處的同誌去農場調檔案。辦完後,那位同誌對我說,給你的評語寫得很好啊!我隻是笑笑,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作為“反革命欽犯”的女兒,我這二十多年的遭遇,實在還不能算太壞,也僥幸沒有受到皮肉之苦,但是,二十多年前在“文革”期間所受到的種種壓力,至今仍不時在我的腦海中閃現,那種壓抑感又會重新湧上心頭,揮之不去。
近年來,我讀到不少回憶文章,裏麵更多的是家破人亡,精神失常,在凍餓中或“勞教”中悲慘地死去,青春和才華在超重的體力勞動下隨時光流逝……令人不忍卒讀。我一直在想,為了死去和受害的一代、兩代乃至三代人,為了我們的子孫後代,我們應該做些什麼呢?……
2004年4月
[作者簡介]
曉風,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館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本名張曉風。湖北蘄春人。1939年出生於敵機轟炸下的重慶;因戰亂兩歲多即寄養在上海的幼兒園裏,直至抗戰勝利才與家人團聚;高中畢業考大學時因受“反革命”父親胡風的影響,政審不合格而未能升學;後在北京郊區國營農場當農業工人從事大田勞動;二十年後,胡風獲平反,遂調至中國藝術研究院擔任胡風秘書。胡風去世後,主要從事胡風著作的整理、出版和研究工作,主要作品有《九死未悔——胡風傳》及《我的父親胡風》等。並主編了《胡風選集》、《胡風全集》等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