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

時間突然就變得緩慢許多,澗穀裏那顆日頭,遲遲地不肯西偏。

金用守在病人身邊好一陣子,突然就發瘋似的站起。他將院子掃了,將菜園子鋤一遍淋了肥水,把屋角那攤淩亂書卷一本一本收拾整齊,看看屋裏髒亂,裏外抹了個幹淨。完後,又環顧四周,看見牆角的一堆柴,金用掄了柴刀,將那大堆木柴劈開碼好。

金用抹了抹淋漓大汗,他看見日頭現在已經西斜,一顆圓圓碩大的紅球嵌在澗穀間,紅得滴血。

看見服藥後的白臉依然沒動靜,金用焦煩萬狀,他自己也弄不清為什麼會弄來一截炭,在那麵牆上寫著他從白臉那學來的生字。他手在牆上下意識地畫著,嘴裏卻支離破碎說著什麼。

金用寫道:“朋友”、“敵人”。他好像沒意識到自己在寫什麼。

“我真的是無心,”金用說,“我沒想到你會這樣,一點野菜湯你竟這樣……”

他寫著:“父親”、“兒子”。

“我要是故意,天殺我……”金用說,“我說先給你弄些苦的,也讓你見個世麵,怎想到你竟這樣……都怪我,我是可以弄來比這更好的填肚,都怪我……”

那時他又寫:“老師”、“學生”。

“……你說你今天教我讀唐詩……你怎的躺了不起來?”

他寫:“仇恨”、“熱愛”、“喜歡”。

“……我真的沒恨你了……我恨過你,打你一巴掌,但到後我就沒恨你……真的,我想恨你偏就恨不起來……”

他寫:“糧食”、“野菜”、“師長”……

金用喃喃說:“……可是你怎麼偏就這樣?你以為我恨你,你就這麼昏睡……你恨我嗎?你一定恨我……我是個壞伢是不?……你恨我哩……”

金用說:“你不會丟下我不管吧……你要死了我怎麼向師長他們交代?”叨叨中,金用就鬼使神差在磚牆上寫了個“死”字,突覺到這個字的忌諱,慌忙就塗抹了那些筆畫,又連連朝那方向呸了三口,然後,依然是一串叨叨,話語裏有種莫名怨氣。

金用說:“你怎麼不醒來……還不醒來……還魂草那是什麼東西?是仙草,長在閻王爺腳邊……我是冒死才采摘來的……人家沾沾立馬就醒來……你呢……偏你就沒個效用了嗎?……”

金用說著,又有種莫名的委屈翻騰了從心頭漫起,他“嗚嗚”地哭起來,哭得很傷心,他的肩背一下一下在暮色籠罩的黑暗中抽動……其實那時白臉已經醒了。

白臉一度跌入一種永恒的黑暗,感覺靈魂在冥冥中沉浮,後來,一種滾燙東西兜頭淋了下來,那是金用在給他灌藥,他不知道,隻隱約覺出一種滾燙東西兜頭淋下。白臉曾經覺得自己想叫,但他叫不出。同時也有種東西在他周身飄蕩,悠忽來悠忽去,漸漸,白臉就從那濃重黑暗和緊箍黏糊的感覺中緩慢掙脫。

白臉聽到了金用的叨叨聲,他一開始就聽到金用那細碎的叨叨。

他從金用的叨叨中,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他想說句什麼,或者翻個身給男孩一個暗示,但白臉感覺身上骨肉全散了架,麻木得無法調配控製,然而白臉聽清了男孩自始至終的全部話語。

他想說:……我怎麼會怪你怎會怪你?……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他想說:……許多的事我現在才明白……我不恨你,我沒恨過你……你是個孩子,一個有深仇大恨嫉惡如仇的孩子……

他想說:……哪裏呢,哪裏我就能死呢,閻王不要我,要留我教你識字學詩……再說,你就把我想象得那麼無用無能了嗎?一點苦澀野菜湯汁就能送了我一條命的嗎?……看你,你看你……我要活下來呢,謝你那救命還魂草讓我活下來……我活下來要跟你說個事……跟師長先生說個事……

白臉聽到不間斷木炭劃刮磚牆的“哧哧”聲響,他猜度男孩一定在牆壁上寫些個什麼,白臉努力想睜開眼看看男孩在塗抹寫什麼。他花大力氣才將眼皮睜開,但眼前漾了些糊漿漿,看鬆明燈火成了一汪帶著黴斑的光團,還看見男孩的一團輪廓,像被稀釋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