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用接了說:“那邊那個是個‘窮’字吧……”

白臉說:“正是!”

金用說:“我說吧,什麼都沒有,隻有力氣,耕田撐排燒炭……受苦受累流汗流血,到頭來卻是兩手空空,錢都讓財主家榨走了……”

白臉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金用嚼不透白臉這文縐縐話裏意思,所以他沒有發作,他要是弄明白了那些字詞的含意他一定會怒火中燒。那時金用正被什麼激動,話語滔滔不絕,就說到自己爺娘。金用爺娘都是毛大家傭佃,爺做毛大家長工,佃兩畝地糊口,一年苦累到頭盼個好收成,到秋裏收禾後卻有十之八九進了毛大家穀倉;娘在毛大家做傭人,洗衣煮潲掃坪院……累出一身病。金用五歲那年,贛南大旱,田裏收獲寥寥,半年的口糧不足,毛大家卻催糧愈甚,糧米被財主家搶個精光。一家人就靠山裏東西填肚度日,春筍很澀,吃了肚裏摳油,常常要翻胃作嘔……野菜清苦,金用小小年紀就一口苦澀難以下咽,娘看親骨肉挨餓心痛難過,喂豬的番薯偷偷揣幾個回家,一次就被毛大家夥計捉住,娘被指做了賊,按族規娘被五花大綁了在祠堂前,千人指萬人唾,羞醜了娘的一張臉,娘挨不過,覺著再難做人,一時積鬱難消,橫一下心跳了潭……

說著,兩行淚珠串似的從金用眼裏跌落。

“你別哭。”白臉說。

金用說:“爺氣不過,爺在一個黑夜燒了財主毛大家豬棚,財主毛大就串通土匪阿中把爺綁了在荒灘上鬼頭刀剁了腦殼……”

白臉說:“你別哭,你一哭我心裏起毛……”

金用隻顧哭,他忘記許多,他說:“財主毛大心狠,他說一對死鬼欠他家稻米還沒還呢,讓他家伢來抵債……”

白臉一副吃驚模樣,他說:“真的嗎?真的嗎?……”

金用說:“結果我五歲起就做了他家長工,起早摸黑做,過豬狗不如的日子……”

白臉還隻顧喃喃說:“真的?!這是真的?!”

金用仰起頭,眼裏淚就凝在那裏,眸子閃著一種異樣光亮。他好像頓悟到一點什麼,他說:“你說什麼?真的?你不信這是真的?……你當然不信這些是真的,你怎麼信這些是真的?……”他想:我是雷轟了腦殼糊塗塗昏頭昏腦黑天黑地了,他是什麼身份什麼個角色?我卻把他當成個什麼人了我跟他傾述這些。

金用憤憤地瞪了白臉一眼。

白臉遞過布巾,說:“你把淚擦了……”

金用沒有接,金用狠狠地朝地下“啐”了一口,發瘋般跑出廂房。

金用發瘋地跑出廂房,木門在他身後很重地響了一聲,強大衝力使小屋裏空氣猛地震蕩了一下,鬆明火“呼”一下險些吹滅,複又慢慢掙紮燃亮,白臉巨大的影子在牆上晃動。

白臉沒有動,似乎很平靜,他側了側耳,聽到庵後竹林漾過來劇烈哭聲。

白臉思緒萬千。

他突然覺得周遭世界有種陌生感覺,金用的傾述無疑強烈震撼了他。

他突然明白多少年來自己對現實社會所知寥寥,無論老家的莊園金陵城的校舍更別說遠在他鄉的異國,都把他與中國社會現實隔絕。

他感覺到他的善惡觀充滿書卷味、片麵、偏激、形而上……

白臉呆望窗外,窗外星影全無,黑洞洞形同怪獸一張嘴。

他想:明軒,要是有人逼死你父親母親,你能忍氣吞聲不懷報仇之誌去殺人?

他想:世道不公,曆朝曆代中國外國

不都有革命造反的先例?

他想:我得好好想想許多事情。白臉躺上床,他睡不著,腦子翻騰了,反反複複想了許多事情……

鬆明火在牆上燃到最後,悠地晃了一下熄滅,一截黑炭跌落在地,發著暗紅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