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保名聲巡撫息訟 失巨金衙內技窮
話說詹朝朗一走,胡蘇立即要下人把兒子胡國道叫來。這花花公子當時正在房裏跟怡紅院的名妓圓圓鬼混,一聽老父有召,不敢不去。胡蘇見他進來,滿臉怒氣地把那狀紙往桌上一拍:”阿道!你自己看!你是不是要把老父也要搞到聲名狼籍!”
胡國道一聽,吃了一驚。他在社會上仗勢欺人,橫行無忌,但對這個巡撫老豆(爸)卻是挺害怕的,嚇得一邊連說兒子不敢兒子不敢,一邊就拿起那狀紙來看。看完後,一臉驚愕的看著巡撫:”爸,現在這婦人告的是祥旺銀號的老板,又不是告我,怎麼說我搞壞爸爸的名聲?”
“你真是想氣死我!”胡蘇大罵,”你在外麵胡天胡帝,你以為我不知!竟饋贈三百金與有夫之婦,人家現在是拐個彎來告!”又一拍八仙桌,”搞到知府把狀紙拿到這裏來,還不是搞壞老父的名聲!”
“唉呀!父親大人,這是天大的冤枉!”胡國道叫起來,”這銀票哪是我贈給什麼李蘭的!幾天前兒子去雙門底看盂蘭盆會,發現丟了這銀票,便去祥旺報失。”也狠著聲叫起來,”什麼大膽民婦,竟敢誣蔑我,父親大人把她叫來,待我問她!”
胡蘇看兒子似乎理直氣壯,心中不覺也怔了怔:”難道不是?”又問:”那你可曾贈銀子與什麼婦人!”
胡國道這下就沒有那麼理直氣壯了。他贈過,而且不止一個,至於阿香阿花還是阿芳阿桃他就記不得那麼清楚了,但他又不願意承認,一下子嘴裏便囁嚅起來:”沒,沒,沒有。”
“胡說!”胡蘇又氣起來,”你不給人家銀子,你能夠把人家勾得到手?!”胡蘇知道這個衰仔還未至於夠膽當街強搶有夫之婦,否則知府衙門還不鬧將起來,”你說!有沒有勾搭過一個叫李蘭的婦人!”
胡國道想了想:”沒有,真的沒有!”
胡蘇又追問了幾句,胡國道還是不承認,這就沒有什麼好問了。胡蘇想了一會,對著這個花花公子一聲怒喝:”你以後休得再在外麵胡天胡帝!被我知道,打到你腳跛!”一揮手,”去書房讀書!明天我來考你,若背不出孟子盡心上,這個禮拜你就休想出撫衙大門!”看一下站立一旁的老傭人司徒六,”阿六,你看著他!”
阿六連聲應:”是是,老爺!”胡國道也不敢不應:”是是是,小兒去讀孟子。”出去了。
胡蘇氣鼓鼓地喝了一會茶。前幾天跟兩廣總督和按察使商討怎樣對待洋人挑釁的事,意見不一,彼此爭論了幾句,這心煩事還未完,現在又來了這件事,怎叫他不躁火。對下人一揮手:”請魯師爺去後花園!”
魯師爺名魯潛,年近花甲,在官場打滾了幾十年,頗有城府,現在聽了胡蘇的講述,又默默看了狀紙,心想還是別先發表意見為好,便恭恭敬敬地問胡蘇:”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阿道這衰仔在外麵胡天胡帝,這是不假;但剛才聽他的語氣,看他的神態,這回又似乎不是他贈金與這個李蘭。是不是這個李蘭真的是在路上撿了銀票,被她家婆黃五發現,然後合謀勒索?若果真是這樣,我堂堂巡撫竟被這兩個民婦暗算,這還了得!”胡蘇邊說邊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我想是不是就命知府切查此事,嚴懲這兩個刁婦!”
魯潛給胡蘇斟茶:”大人請暫且息怒。”再躬躬身,”大人請恕小人直言一句,這樣做有點不妥。”
“什麼不妥?”胡蘇看著這個心腹幕僚,”難道我治不了這區區兩個民婦?”
“這兩個民婦是沒有什麼大不了,不過這裏最主要的是關涉大人與公子的名聲,而且,還有個荒唐鏡攪在其中啊。”
“荒唐鏡是誰?”胡蘇怔了怔,他來省城就任巡撫才大半年,平時高高在上,不知民間的傳聞。
“就小人所知,此人是南海縣有名的訟師,以詭計多端著稱,曾破過幾件奇案,耍弄過糧差財主,暗算過地方豪強,在民間頗有點名氣。”頓了頓,”據說還告倒過上三任的南海知縣,兩年前又曾智救詹朝朗,也不知他跟上頭有什麼關係。”喝口茶,”大人,現在這案子的要害處是涉及到公子與大人的名聲,大人請看荒唐鏡寫的這狀子,說銀號掌櫃誣及大吏,有辱官箴,要為大人與公子一洗惡名,他正是針對這一點……”
“如果審出是黃五婆媳誣告,不就沒事?”
“唉,大人,這事可是沒有證人的!公堂對質,這個李蘭肯定不會承認自己誣告,必然咬死是公子所贈;那個黃五,老婦人一個,爛命一條,肯定又會哭叫撒潑,說公子勾引有夫之婦,倚勢欺人等等。俗語說的:強奸出自婦人口。公子怎樣證明自己的清白?而且,公子平日確實又四出冶遊……”說到這裏,老師爺很識趣,他先看看巡撫大人的麵色。
胡蘇點點頭:”這個我知道,往下說。”
“是。”魯潛見巡撫沒生氣,便大著膽子往下說,”大人,請恕小人冒昧,公子的名聲在外麵確實不大好。時有人在茶居酒肆胡言亂語,講公子的壞話;民眾無知,以訛傳訛。如果現在再被兩個女人這樣一鬧,豈不立即搞到滿城風雨,大大有損大人的名聲?”頓了頓,見胡蘇沒什麼大反應,又道,”還有這個荒唐鏡,黃五是他乳母,他又說要報哺育之恩。那就算知府把這兩個婦人打到服,判她們是誣告,但他豈會善罷甘休?而且還不知這荒唐秀才跟上頭可有什麼關係的,他定必上告按察使,而這按察使……”
魯潛說到這裏,有意停下來,不說了。胡蘇明白他下麵的話是什麼,擺了擺手,默默喝茶。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胡蘇看定魯潛:”那麼依師爺的意思……”
“小人愚昧。”魯潛先對著巡撫作了個揖,”依小人拙見,公子的銀票落在婦人的手上,終是討厭,難纏,說不清道不明的。如此刁婦,就是殺了她也抵償不了大人與公子的聲譽。”看看巡撫似乎沒有不高興,便堆出一臉諂笑來,”大人,跟這些刁民對簿公堂總有點那個,小人覺得他們這樣告狀不過是想得到這筆款子,那幹脆就當積點陰德,讓她婆媳有點錢過了剩下的日子吧。”
胡蘇聽了,舉起茶杯,默默無言。要是就這樣算了,他確實有點心有不甘,自己堂堂巡撫二品大吏,而且那又是三百兩銀子!不過魯潛盡管沒挑明,那張銀票到底是兒子遺失,還是真的贈與了這婦人,此中誰是誰非,確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再看看當前這宦海風波,官場傾軋,可謂多事之秋,這案子若鬧將起來,自己的損失又何止三百兩銀子!想了好一會,瞻前顧後,權衡得失,最後心中叫一聲:”罷了!江西碗不跟爛缽頭碰!何必因小失大!”輕輕擺擺手,話倒是說得冠冕堂皇:”師爺所見也是。憨山大師醒世歌有雲:吃些虧處原無礙,退讓三分又何妨。春日才看楊柳綠,秋風又見菊花黃。”搖頭晃腦念了幾句,”老夫何必為如此小事費神?錢財不過身外物,名利於我如浮雲。好吧,老夫就當救濟了這老婦人吧。”
魯潛連連躬身:”是,是。大人慈悲!菩薩心腸!”心裏同時暗笑:”大人收賄銀時可是少一錢也不幹的,何來退讓三分又何妨,名利於我如浮雲!”當然,這話萬萬不能說出口。
隻見胡蘇又一擺手:”師爺,吃完午飯,你就去祥旺銀號把孫三叫來,本官自會跟他說。”頓了頓,”小事一樁,不必讓外人知道。”
魯潛又連連躬身:”是是是,小人知道。小人明白。”
當年的銀號錢莊,不少都是跟官府裏的人有點關係的。這孫三便認識這個魯師爺。見他便服而至,把自己叫過一邊,心中不覺大奇,再聽他說”巡撫大人有請”,當即嚇得幾乎冒冷汗。愣了一會,低聲問:”師,師爺,巡撫大,大人召小人何,何事?”
魯潛看他嚇得嘴唇打顫,心中是又好氣又好笑,淡淡道:”沒事,不要跟其他人說,跟老夫來就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