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鏡原來也跟著仰天大笑,一聽這聲“啪”!別頭一看,父親已連同竹躺椅一起翻到了地上,嚇得“呀”的一聲驚叫,轉身便撲過去,抱起父親拚命的搖:“爸!爸!”但潘老陸一臉的笑容已僵在那裏,氣絕身亡了!
潘老陸就這樣走了,他帶著平生鬱鬱不得誌的遺憾走了,帶著未能抱到孫子的遺憾走了,匆忙得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荒唐鏡夫婦悲痛欲絕。
為潘老陸辦完喪事,何二妹因自己過門數年,仍未能為潘家生下後代而深感內疚――當年的觀念跟現在大不相同,現在的夫婦可以追求二人世界,不要後代,也沒有誰說你不是,國家更懶得理你,當年卻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多子多福。一個女子若未能為夫家生下子女,幾乎是一種罪過,男子甚至可以此為由休妻納妾,何二妹深感內疚是很正常的事。這一天吃過午飯,她便向荒唐鏡重提舊話,要他納妾,以延續潘家的香火。
荒唐鏡聽了,微微一笑,又是擺手:“二妹,此事罷了。人生一世,自己過得快樂就是,何必那麼注重什麼香火繼承?潘姓人家多的是!以前想有個孩子,主要是想安慰老父,遂他老人家的心願,現在先父既已仙逝,就根本無需為此掛懷了。試問今天的人,有幾個是記得太公的名字的?你知道嗎?”
何二妹怔了怔:“不知道。”
“如果不查族譜,我也不知道。有些人說不定連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的名字也不知道呢!又有幾個人拜了太公的太公的?”頓了頓,“滄海桑田,世道變遷,我們最早的先人在哪裏?有幾個後代知道?所謂香火何在?若說先人沒有後人的祭祀便淒慘,那我們的先人豈不個個慘哉?”喝口茶,看著愛妻,“二妹,我潘家的媳婦有你一個就夠了,我不想有第二個,有沒子女也無所謂,這事你就不必再勸我了,更不必對香火不香火的事耿耿於懷。”
何二妹聽了,心中是既感激又慚愧,可謂百感交集,但她心裏總是覺得不安,想想這個荒唐丈夫終是勸不聽的,幹脆把心一橫,以母親在家孤寂需回去照料為由,在過了年後,就回了墟場娘家去住,以為這樣便可以迫使荒唐鏡自己找個妾侍,哪知這荒唐鏡就是荒唐,別人來為他做媒他一概拒絕,不日去嶽母家住三幾天,平時便閑雲野鶴,過得更是瀟灑。
這一天,荒唐鏡閑著無事,書也讀不下去――自父親去世後,他已再無心思走科舉仕途――便出省城散心,在潘永家住了兩日,這天在五柳居飲完早茶,便打算上觀音山尋幽探勝,正沿著雨帽街(今天仍是這個街巷名)背著手低著頭向前走,一個青年人突然從拐角處急匆匆轉出來,幾乎撞個滿懷。
兩人同時收住腳步,對方隨後驚叫一聲:“唉呀!原來是鏡哥!恕罪恕罪!”
荒唐鏡一怔,看清了,是潘永的鄰居範伸,一個二十來歲的王老五,連忙拱手:“原來是伸哥,早晨早晨。”
兩人寒暄幾句,荒唐鏡看他臉色不對,便拐個彎問:“伸哥何事匆忙?”
“不是匆忙!”範伸果然是一肚氣,“是被人氣的!”
“誰惹你老兄了?”
“元享燒臘店,簡直欺人太甚!”
“什麼回事?”荒唐鏡知道這間燒臘店,它的明爐乳豬掛爐鴨,既有京都風味又合省城人的口味,因而生意甚佳,在省城頗有名氣。
“鏡哥可知這間店的規矩?”
“什麼規矩?”
“這間店生意好,規定光顧五十文錢以上的才可找錢。剛才我就去光顧它的燒乳豬,要夥記斬了三十文,包好了,一掏錢,口袋裏隻有一張二百文和一張一百文的錢票,便給他那張一百文的,要他找錢,這夥記要我斬足五十文才能找,我說我一個人哪吃得那麼多,請他通融。哪知這小子,二話不說,一手將那包已斬好的乳豬扔回櫃內,把原票子扔回給我,說打開了再來。鏡哥,你說,眾目睽睽之下,我哪能不氣!”
“是夠氣人。”荒唐鏡點頭,表示同情。
“唉呀!對了!”範伸突然叫起來,“人人傳你鏡哥是計王,在縣裏計陷財主,募捐修橋,又妙懲糧差,巧破奇案。鏡哥,這間元享店實在是可惡,你有沒有辦法打破它這個規矩?如果你老哥能為小弟出口氣,小弟中午請你開飯!”
荒唐鏡先說了兩聲“過獎過獎”,然後默默想了一會,微微一笑,道:“好,那先多謝了。現在就去,且看我荒唐鏡如何作法。”
兩人來到元享燒臘店外,隻見玻璃櫃內明爐乳豬掛爐鴨吊在架子上,一字排開,黃爽爽的香氣四溢,街外十個八個衣著寒酸的窮人眼光光的瞪著這些被烤熟了的畜生,在用意念來解嘴饞。再看店內,果然是生意興隆,夥記大有應接不暇之勢。荒唐鏡看了一回,對範伸道:“把你那張二百文的錢票給我。”
範伸連忙掏出。
荒唐鏡接了,又道:“伸哥你不必進來,隻在門口看著就是。”說完,走進店去。這時剛好一個顧客買了包乳豬離開櫃台,荒唐鏡一下擠進去,手指吊在架子上的一隻肥大燒鴨,對夥記道:“唔該斬三十文錢。”(唔該,廣州話:謝謝,勞駕。)
這夥記正好是元享店裏有名的“一刀準”,一手拿下燒鴨,一刀下去,秤過,正好三十文,順手切成塊,放到荷葉上,就要包上,荒唐鏡道:“老友且慢,拿來看看。”夥記看他一表斯文,成個相公模樣,難道會跑了不成,便遞給他。荒唐鏡接了,嘴裏道:“這鴨表麵看來燒得不錯,隻是不知味道如何?”邊說邊拿了兩塊便往嘴裏塞,吃了;又拿兩塊,又吃了;再拿兩塊,然後交回夥記:“味道是不錯。包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