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科舉場微須鬧劇 燒臘店荒唐揚名
話說這年的八月,又是鄉試之期。潘老陸一再要兒子出省城應考,但荒唐鏡見父親身體日益消瘦,咳喘得非常厲害,幾乎夜不得寐,說話已是有氣無力,心中不覺隱隱有不祥之兆,哪敢獨自離去,但又不好明說,便以學業未成為借口推搪。潘老陸也知道兒子的心意,說了幾次就算了,不勉強他。
這一天晴空無雲,豔陽高照,秋風送爽,荒唐鏡扶了父親出院子曬太陽。自己搬了張竹幾、竹椅坐在父親的躺椅旁邊,手裏拿著部《古文觀止》隨意亂翻,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跟父親閑聊。正說到今年科舉,不知省城又來了個什麼學政,便聽到有人叫聲:“鏡兄!”抬頭一看,一個青年人從外麵急步而進,原來是自己小時在子曰館的同窗潘展達,急忙起身相迎:“唉呀,原來是達兄,久違久違。”
潘展達拱手還禮:“鏡兄久違!”走到潘老陸身邊,深深一揖:“學生叩問陸伯安康。”
潘老陸躺在竹椅上,實在體弱,想欠欠身也難,便隻拱拱手:“阿達有心。一兩年沒見了,坐,請坐。”
彼此一番寒暄,潘展達說自己昨天從省城回來,聞說陸伯貴體微恙,特來問安;然後又說了些省城的趣聞。荒唐鏡想起本月正是鄉試,便拱拱手問:“素聞令尊在省城生意甚佳,達兄寒窗苦讀,數度春秋,想必今年鄉試高中了吧?”
潘展達一聽,立時一臉的苦笑:“家父的生意還算過得去,但小弟今年的鄉試,就別提了!”
“沒去應考?”
“去了,但沒考成!”潘展達一肚怨氣湧上來。
“何以如此?”潘老陸聽到竟有這樣的事,不覺想起自己當年應考,怒嘲學政諸事,一下子興奮起來,喘著氣問。
“說來簡直是笑話,跟當年陸伯你老人家碰著的那個什麼徐學政一樣荒謬!”頓了頓,“不過這回鬧笑話的不是好樣醜樣,而是胡須!”潘展達摸摸自己的下巴,苦笑了兩聲,那神態是又氣憤又無奈。
“胡須?什麼回事?”荒唐鏡吃一驚。
“鏡兄你想必也知道,每逢鄉試,試前都要造一本考生的相貌冊,記錄每個考生的長相,以防有人冒名頂替,暗裏捉刀。”
“這個我知道,其實這不過是例行公事,並不嚴謹的。慣例而已,又有何不妥呢?”
“本來是沒有什麼不妥。哪知今年來了個胡學政,對這個非常看重,要求相貌冊的記錄要詳盡備至,不得有絲毫馬虎。”
“那又怎樣?”
“事情就壞在這裏!我在相貌冊裏填了自己‘微須’,直到進考場的前一天傍晚,我才聽到同號舍的考生說,胡學政已吩咐考場人員,凡有胡須而填‘微須’者,一律不準進場;因為依照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微’作‘無’解。我一聽,幾乎被嚇得昏過去。心想這如何是好,急得團團轉,連晚飯都沒吃,便跑去找考場的學書王斌,他是我在省城的好朋友,平時也有彼此唱和的。打算找到他,讓他幫忙把那‘微須’改為‘有須’。”說到這裏,潘展達強壓住自己的情緒,喝了口茶。(筆者注:《四書章句集注》乃南宋理學家朱熹編注,《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被稱作“四書”便由此書而定。此書被明清兩代統治者規定為士人的必讀注本,具有“欽定”的權威性。當年考科舉的規定文體是所謂八股文,題目主要就摘自“四書”,而考生所論必須依據《四書章句集注》等書,不允許自由發揮。)
“那找著了?”潘老陸瞪著他那雙昏花老眼,連咳兩聲,吐出一口濃痰,又喘氣。
“沒找著,要找著就好了!”潘展達氣憤得拍了拍竹幾,“也不知這小子跑哪裏去了。考場的人說他不在,家裏人又說他去考場了。我兩頭亂跑,一直找到半夜他還沒回來,我看看時間無多,就一下子自作聰明,去打剃頭鋪的門,出了三倍的價錢,要剛從被窩裏鑽出來的剃頭佬把我的胡須剃光了。回到號舍剛打了個盹,就聽到鼓吹聲急,通知考生到轅門聽候點名。”
“既已剃了須,那就應該沒事了?”荒唐鏡覺得實在有意思,插問一句。
“這才出事了!”潘展達猛灌一口水,“那天胡學政親自點名,他看著我的臉,說我又是一個冒名頂替的捉刀人。我說你學政大人不是說微須就是無須嗎?他說你自己看看,我一看那本相貌冊,上麵寫的卻是‘有須’!”
“這是什麼回事?”荒唐鏡又吃一驚。
“事後我才知道,原來是王斌那小子做好心做過頭了!他知道胡學政下令不準填‘微須’的有須考生進考場,就暗裏幫我改成了‘有須’,而我自己又把須剃了!你說倒黴不倒黴!我當時氣得頭發昏,渾身打顫,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去了茶樓喝酒,喝得醉醺醺,回到號舍直睡到傍晚,醒了後還昏昏沉沉,其他考生告訴我,填了‘微須’的有須考生後來都進場了!氣得我幾乎當場肺炸!”
“這又是什麼回事?”荒唐鏡覺得潘展達說的實在太具有戲劇性,好玩極了,想笑,但又不敢笑出來。
“原來我扭頭走了後,有一個填了‘微須’的有須考生又要被胡學政逐出,他據理力爭,胡學政大怒:‘虧你是個秀才!難道你連朱子注裏“微”作“無”解都不知道嗎!’那考生就笑了,說:‘學政大人,史書明載孔子“微服而過宋”,那學政大人是不是認為孔聖人脫得赤條條的周遊列國呢?’胡學政當即被他問住,其他考生也跟著起哄,胡學政最後隻好就讓有須的“微須”進場了。”
潘展達話音剛落,潘老陸突然整個人從躺椅上坐起來,仰天大笑:“哈哈!”他想起了自己在科舉場上的遭遇,一股又怨又恨又憤怒又無奈的情緒猛然從心中湧起,一下子激動得難以自製,就縱聲狂笑,哪知這一笑就要了這老秀才的命,一口濃痰剛好塞住了咽喉,上不得,也下不得,一口氣沒回上來,當場窒息,兩眼一翻,“啪”一聲,人往竹躺椅上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