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在村口等候的眾鄉紳已飛跑過來,大家看這糧差,頭破了,血流滿臉也不知是撞到了橋下的石頭上還是被馬拖的已昏了過去,老村長心中不覺慌了,急令人回村叫馬車夫陳鴻欣來,送司溫去縣城救治。
果然如荒唐鏡說的,以後這司溫就真的沒再進潘家村,因為他的右腳脛骨斷了,成了個跛佬;而且,還留下個腦震蕩後遺症,平時便是癡癡呆呆的神情。縣太爺見他已不可能在縣衙裏做事,便令其家人把他接回鄉下老家去。
不覺秋去冬來,眼看就要到冬至了。冬至在廣府人過去的歲時風俗中是一個很重大的節日。至今廣州人仍流行一句俗諺,叫“冬大過年”,意思就是這個節日的重要性不亞於過年。一般人家要蒸糕,做糯米糍、糯米湯圓,製作幹薑,俗稱“冬薑”。是日都要吃一頓豐盛的晚餐,當年的人喜歡在冬至吃魚生切魚肉成薄片,加上配菜、醬料、熟油用以生吃,也就是清初文人屈大均在其名著《廣東新語》中所記載的:“鮒成雙碟食如流,冬至魚生絕勝秋。”這風俗現在不多見了,當時卻很盛行。過完冬至,緊接著又是過年、人日、元宵。大節日接二連三,要過得舒暢熱鬧,都是得花錢的。可憐這個荒唐鏡,因平時不事農作,隻顧讀書,又沒有接到什麼賺大錢的訴訟生意,再加上潘陸長期患病,服藥療養,花費不輕,就靠出租那兩畝薄田及有時為人調解糾紛,賺些碎銀來維持,實在是經濟拮據。這天荒唐鏡吃過中飯,午睡了一會,起床洗把臉,順手拿了本書來讀,竟讀不進去;想想大節臨近,而自己空有一肚子學問,卻是貧困,不覺有點鬱鬱不樂,暗暗感歎時運不濟,正在悶悶的喝茶,突然看見一個青年人走進門來,說要找潘鏡泉秀才。
“在下便是。請坐。”荒唐鏡看這青年人的裝束,便知他是縣城裏某戶有錢人家的傭人。
“本家老爺仰慕潘秀才的名聲,特派小人來邀相公到縣城一敘。”青年人沒坐,而是從懷中掏出張請柬,恭恭敬敬呈上。
荒唐鏡一看,帖上沒寫因何事請自己,落款則是“莊愛周”,不覺就怔了怔。
人家莊周,生性豁達,才高八鬥;莊子學說,萬世流芳。這個莊愛周是縣城財主,卻是有名的孤寒(吝嗇),且胸無點墨。荒唐鏡曾聽本村秀才潘豐年說過,這孤寒財主去年突發奇想,附庸風雅,竟請潘豐年去縣城教他讀書寫文章,學了半個月,既不懂裝懂又諸多挑剔,氣得潘豐年拂袖而去,他竟連原先說好的二兩銀子的教學費也沒付。難道這財主又打算請西賓(家庭教師)?荒唐鏡想了想,便問:“你家老爺請在下去,有何貴幹?”
“小人不知。”
荒唐鏡心想自己也有好幾個月沒出縣城了,去走走順便探望樂揚也好,便對何二妹吩咐兩句,隨後就與來人去了。
以前去縣城,朝東直走便是,約大半個時辰就到了。但青年人說,縣城西邊的桂河橋在幾個月前斷了,一直沒修,得繞過北麵的觀音橋才能過河,結果二人來到莊愛周的大宅時,已是下午將近五點。
莊愛周清茶一杯招呼荒唐鏡,嘴裏卻是說不完的恭維話,什麼“大才子再世”、“文曲星下凡”之類。荒唐鏡隻管微笑,慢慢喝茶,不時唔唔兩聲,也不問他要自己來幹什麼。心想你盡管說吧,說到吃晚飯時難道你請我走不成?莊愛周說了一大通,見荒唐鏡這般模樣,不得不說出請客的用意了。隻見他對著荒唐鏡拱拱手,道:“在下新開了間酒店,明天開張,缺副對子,久聞潘秀才的大名,特請潘秀才來題寫一副,為敝店增光。”還未等荒唐鏡表示同意,就轉過頭對傭人道,“把文房四寶拿來!”
立時就上了筆墨紙硯。傭人隨即磨墨。再看荒唐鏡,聽著莊愛周不斷的說恭維話,卻坐在那椅子上,紋風不動,臉上無甚表情,似乎沒有聽到這財主在說些什麼。
墨磨好了,莊愛周躬著身,做著十分謙恭的手勢:“請潘秀才惠賜墨寶。”
荒唐鏡仍是紋風不動,雙眼看定莊愛周,微笑著問:“不知莊財主出多少兩銀子的潤筆?”
莊愛周的謙恭笑容隨即就僵在那裏了。他原來的打算是,你這個小相公,年紀小小,我大財主先把你恭維到天上去,你還不得意忘形嗎!讀書人又是愛麵子的,那還好意思開口講錢嗎!自然這潤筆費就省了,說不定你荒唐鏡還得多謝我的恭維呢!哪知這小相公不但毫不掩飾地講錢,而且一開口竟是多少兩銀子!心中不覺就罵一句:“你這個窮秀才,真是荒唐!”
不過莊愛周不愧是個做生意的行家,他沒說出口。講讀書他識不得幾個字,但講到錢卻是精明,腦袋瓜一轉,好,荒唐鏡,人人傳你多計,又最會扭計,我莊愛周這回要扭贏你,傳出去,落你的麵!臉上立即又堆出笑來:“潘秀才放心,潤筆當然要給,當然要給!”
“那多少兩銀子?”荒唐鏡說得篤定,心想你這家夥,休想完事後隻給一個銅錢!
“這……”莊愛周又怔了怔:你這荒唐鏡果然厲害。腦瓜再一轉 又笑了,“潘秀才這麼好文采,好,寫得好,在下給十兩!”
別人要是聽到給十兩,可能興奮得整個人彈起,撲上去就寫這對子了。可荒唐鏡不愧是荒唐鏡,他看穿了這孤寒財主的陰謀:你若說不好,豈不是可以分文不給!仍坐在那兒不動,又笑道:“莊財主真是大方!人人傳莊財主孤寒,看來是謠傳了。這樣吧,好與不好見仁見智,風險各擔一半,莊財主既然如此慷慨,就請先拿出五兩銀子來。”
莊愛周一聽,心裏氣得打結。他以為定必可以把荒唐鏡引入彀中,哪知這小相公的精明竟與自己不相伯仲!愣了愣,隨即又笑了:“潘秀才你真會開玩笑,五兩銀子在潘秀才的眼中哪是個錢啊!我莊愛周又怎會付不起啊?請……”
他的第二個“請”字還未說出,荒唐鏡已滿臉含笑地站起來了:“新張之始,酒鋪沒副好對聯又怎會生意興隆呢?”話題一轉,“人們私下議論莊財主的,看來又不是謠傳了。”一拱手,“告辭。”舉步要走。
莊愛周被荒唐鏡這樣一激一迫,就真個急了。他的酒店明天就開張大吉,哪能沒副對聯,請別人寫也是要錢的,雖然要不了五兩銀子,但沒荒唐鏡這“荒唐”名氣,效果就差遠了;而且這事傳出去,又要遭人議論。一轉念:好,就給你五兩銀子,再多一個仙你也休想得到!事關名聲,量你也不敢亂寫應付。想到這裏,嘴裏便叫:“潘秀才請留步!五兩銀子算什麼!”進房取了個小錠出來,往桌上一放,“不過寫我這對子有要求,一,要寫出人丁興旺;二,要寫出釀酒發財;三,要寫出店中無鼠;四,要寫出養豬肥大。缺一不可。”
荒唐鏡篤篤定定的將那個小錠放入懷中,道:“這個好辦。”提起筆,先寫橫批:人多病少有財。再寫對子:釀酒缸缸好做醋壇壇酸 養豬大如山老鼠頭頭死。
當年寫對聯是沒有標點的(今天的寺廟對聯也是如此),就看你讀時怎樣斷句。大多數不會出現歧義,但也有不少會造成語義大變,甚至相反。現在荒唐鏡就對著莊愛周這樣斷句:“橫批是:人多,病少,有財。對子是:釀酒缸缸好,做醋壇壇酸;養豬大如山,老鼠頭頭死。”
莊愛周一聽,十分滿意,但嘴裏卻說:“不好,寫得不好。”說寫得好,他就得再付五兩銀子了。荒唐鏡好像早知他會賴帳,不但不跟他爭辯,反而笑道:“莊財主果然名不虛傳。那就告辭了。”一拱手,揚長而去。
荒唐鏡一走,莊愛周就高興了,他覺得花五兩銀子換得荒唐鏡這墨寶,並無吃虧――縣城很多人都知道有個荒唐鏡,這傳出去自然會招來人客,所值就不止五兩銀子了!立即命傭人把這對子、橫批貼到酒店門口去。
第二天,酒店開張,莊愛周命夥記在二樓伸出長竹杆,掛上長串鞭炮,自己就出門去看。門一開,卻見路上已聚了不少人,在看那副對聯,很多人在嘻哈大笑。莊愛周以為人們是在欣賞荒唐鏡的書法文采,便大步走出來,對眾人大叫道:“各位鄉親早晨!這是潘秀才荒唐鏡的傑作!”人們一聽,笑得更是厲害。莊愛周心裏打個突:怎會是這種笑法的?走前幾步站到路上,轉過身抬頭一看,真是不看猶可,這一看,可就氣壞了,原來昨夜不知被誰點墨斷句,現在橫批成了:人多病。少有財。對聯則是:釀酒缸缸好做醋。壇壇酸。養豬大如山老鼠。頭頭死。忍不住就大罵一聲:“你這個死荒唐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