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懲糧差忍心打馬 撰妙聯戲弄孤寒
話說荒唐鏡確是“荒唐”,自家本來不富,卻給了吳邦二兩銀子解燃眉之急。不過好人自有好報,後來吳邦為他消除了一次大難,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不覺夏去秋來,過了秋分,便是霜降,天氣漸漸涼了。這一天,荒唐鏡正在院子讀書,突然聽到遠處傳來高聲吆喝聲,聽來非常粗暴,也沒在意。過了一會,二妹走進來,自言自語道:“唉,這回張老伯可慘了。”
“發生了什麼事?”荒唐鏡放下書本。
“糧差來催糧,好多人家都交不出,那糧差就凶神惡煞地罵人,現在正在罵張老伯,村長等人在跟他說好話呢!”頓了頓,“天氣漸冷,張老伯卻說要當了棉被來交糧款,確是慘。那糧差真是惡死。”
各位,糧差是個什麼官呢?屁官不是,但他們倚著是縣太爺派來催交錢糧的,往往就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縣官下鄉,坐八人大轎,儀仗隊開路,前呼後擁;糧差下鄉,獨自騎高頭大馬,同樣八麵威風,眼睛像長到了額頭上。縣官在眾目睽睽之下還不致隨便打人,這糧差,有時卻敢拿手中的馬鞭子抽人,同時叫拿叫鎖,搞到雞犬不寧,連小孩子都不取出來;又或哼哈勒詐,暗裏收“熟性錢”。這類人來的時候,鄉中紳耆要到村口恭迎,請他到祠堂獻茶敬煙,求他在縣太爺麵前講好話。鄉裏人全都得尊稱他做大爺。
荒唐鏡現在一聽二妹這麼說,拍了一下竹幾:“豈有此理!”出門去。
走過了兩條巷,遠遠看到張老伯家門前圍了大群村民,在探頭探腦,同時傳來張老伯的哀求聲:“司大爺請息怒,小民三天後一定交,一定交,當了棉被也交。”(筆者注:清代以前,農村基本上是實物地租,即租田者交穀交米;清初出現貨幣地租,即以銀兩交租;乾隆、嘉慶以後,廣泛流行。本故事發生時已是鹹豐年間,貨幣地租更為普遍。)隨即又聽潘良道:“請司大爺寬恕幾天。本村確是年景不好,不少人家還未能自給,確是有困難。你大爺大人有大量,就拖幾天,在下一定催促欠糧的農戶,一定催促欠糧的農戶。”
荒唐鏡這時正走到人群外,猛聽得一人怒喝道:“潘村長!附近幾條村,就你條村欠糧最多!你說催,我就來催過幾次了,這些人就是賴!尤其這個張老頭,去年就賴了一個多月!這種人非得教訓教訓不可!”
荒唐鏡在人叢外向裏一看,隻見一個生得神高馬大的糧差就要舉起馬鞭抽打正向他打拱作揖的張老伯荒唐鏡認得這個糧差,姓司名溫,捕快出身站在他旁邊的潘流似是無動於中,不過站在張老伯後麵的潘二則是怒目圓睜,他一步跨上前,大喝一聲:“住手!你敢打人!”
當年維持各地治安的,有民間組織名叫“老更館”,潘二就是館裏的更練,職責是嚴拿宵小,在村裏素以牛精(脾氣暴躁)著稱,綽號就叫“牛精二”。司溫被他這一喝,不覺一怔:“你是誰?敢攔官差?!”
“我是更練!”潘二火遮眼,毫不示弱,“你不過是來催糧!敢在這裏打人,我就當你賊辦!”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嘈吵起來,越吵越火,你指我推,幾乎動手。村長與三幾鄉耆一看勢頭不對,立即上前勸架,其中兩個擋住潘二,三個就拉了司溫出門:“司大爺請息怒,請息怒!請先到祠堂用茶,到祠堂用茶!”
司溫看到潘二那個牛精樣,心中多少有點怯;也明白若真在這裏打起來,鄉民決不會幫自己。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正好找到台階下,便又亂罵了幾句,轉頭對隨後走出門來的村長道:“大老爺吩咐,這回不得再欠錢糧!三日之內交不出,就全押到縣衙去,坐監坐到交為止!”頓了頓,掃一眼圍觀的鄉民,意猶未盡,“你們這些人就是不識趣!我為你們說話,還要破費些茶酒錢!難道我賣了田地來當這官差?呸!”
後麵這幾句話就是想要“熟性錢”了。幾個鄉紳一聽,連忙賠笑臉:“是是是,司大爺周全我們鄉裏,多謝多謝。請先到祠堂用茶,請先到祠堂用茶。”暫且把這個氣鼓鼓的糧差拉了去。
老村長呆在當地,苦口苦臉。潘二隨後也走出來,口裏仍在大罵:“什麼司溫簡直發瘟!敢在老子地頭打人,我打到他撲街!”
荒唐鏡一邊觀看,一邊腦子猛打轉,這時靈感一動,竟想出了一條計來。笑吟吟走上前,拍拍潘二的肩頭:“二哥見義勇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令人佩服!來,到寒舍喝杯茶,降降火!”右手一把拉了潘二的手肘,左手一伸,也拉了老村長的,“也請良伯到寒舍喝杯清茶,無需過慮。”
三人就來到荒唐鏡家,在客廳落座。潘良喝口茶,長歎一聲:“唉!阿鏡你說得輕鬆,無需過慮,老夫能夠不憂慮嗎!如果那些欠糧的鄉民都被捉到縣衙,我還有麵子嗎!這村長還怎樣當?說不定大老爺還會打老夫幾大板!”
“等我打到他撲街!”潘二餘怒未消,還是那句。
“人家是官差,二哥你怎能跟他打?把你捉到縣衙,定你一個違抗官命的罪,豈不自討苦吃?”荒唐鏡舉舉杯,仍是笑吟吟,“對這種人,隻可智取,不可力敵。”
“你這個秀才,就識講!講有什麼用?!”潘二瞪荒唐鏡一眼,“智取,你怎樣智取?”頓了頓,“看他那個發瘟的衰樣,我就眼火爆!”
荒唐鏡淡淡定定的喝口茶,臉上仍掛著笑,並不生氣。
“這個司溫實在是倚勢欺人,又想勒詐。他若回去對縣太爺添油加醋,那就要命了。”潘良垂頭喪氣,自言自語,抬頭看看荒唐鏡,“阿鏡,你好像成竹在胸。全村人就數你最多計,智取,你有什麼辦法?”
“縣府來催糧,這事沒法改變。不過我有辦法治治這小子,說不定能叫他再進不了潘家村!”荒唐鏡狠著聲,說得有點陰沉。
潘二一聽,興奮得霍地站起來:“阿鏡,快說!什麼辦法?”
荒唐鏡向老村長拱拱手:“良伯,你現在去招呼那小子,拖住他一兩個時辰,別讓他出來。送他走時記得叫他明天來。山人自有妙計。”再一拍潘二的肩頭,“二哥,請跟小弟來,要你幫手才行。”
潘良自去。潘二素知這荒唐鏡做事古怪,見他不說什麼辦法,也不追問他。
荒唐鏡拿了根竹杆,與潘二一同來到村口,隻見池溏邊的一棵槐樹下拴著匹高頭大馬,正是司溫的坐騎。荒唐鏡一看四周無人,心中叫聲:“好!”問潘二:“二哥,你能不能夠把馬控製住?我要教訓教訓它,千萬不可讓它跑了。”
“這有何難!”潘二走上前,將馬韁收緊,綁牢了,“這樣它就跑不了。不過,阿鏡,你要教訓馬?”
荒唐鏡很認真地點點頭:“正是。”手持竹杆,走到馬前,很恭敬地作了一揖:“馬啊馬,要你暫且受些委屈,恕罪恕罪!”說完,舉起竹杆,對著馬頭就是一下。然後每一揖,就擊一下,嘴裏就高叫一聲:“恕罪!”那馬被綁緊了,掙不脫,看見竹杆當空劈來,隻能頭亂動,長鳴嘶叫,四蹄亂踢。荒唐鏡狠著心,一連打了二三十下,打到那馬幾乎失了常性。潘二在旁看著,大惑不解,忍不住叫道:“阿鏡!司溫可惡,跟馬有什麼關係!你不打司溫,打馬幹嘛!”
這時荒唐鏡也打完了,又向馬揖了兩揖,嘴裏又高叫兩聲:“恕罪恕罪!”別過頭對潘二道:“二哥,小弟本不忍心這樣做,但隻能想出這條計,沒有辦法。”笑了笑,“明天便可見分曉。”
第二天,荒唐鏡穿著昨天的服裝,拿了昨天打馬的竹杆,在鄉紳們來到村口恭候司溫之前,他已來到村口外石板橋附近的一片竹叢裏讀書等候――這石板橋是司溫進村的必經之路。約過了大半個鍾,遠遠傳來了馬鈴聲,荒唐鏡探頭一看,隻見司溫正騎著那匹高頭大馬,雄赳赳而來。心中叫聲:“好!我叫你橫行霸道,目中無人!”把書往地上一放,提了竹杆,鑽出竹叢,走向石板橋。荒唐鏡算好了,他走到橋腳,司溫的馬就正好走到橋中。
司溫昨天得了眾鄉紳的“熱情款待”,收了一籮的恭維話,還有幾個“熟性錢”,心中正在得意,馬到橋中,猛見橋腳走上來一個村民,剛好擋住自己的去路,不覺大怒,馬鞭一指,喝道:“好狗休當道!退下去!否則踢死你!”
他剛罵完,荒唐鏡已站定了,雙手拿著竹杆對著那馬就是一揖,高聲叫:“恕罪!”
這下子就精彩了!那匹高頭大馬,昨天被荒唐鏡打到失魂,一見又是此人,又拿了竹杆,又叫出這兩個字,嚇得猛地兩隻前蹄揚起,發出一聲驚恐的長嘶。司溫措手不及,嚇得怪叫一聲,幾乎被摔下去,幸好拿著韁繩。荒唐鏡哪容他把馬控住,立即又揖了兩揖,同時又是兩聲高叫:“恕罪恕罪!”這就把馬嚇得更慌了,幾乎是整隻馬彈起,轉頭就想逃。石板橋不寬,僅容一馬經過,這馬一彈起再加猛一轉身,就把個已驚惶失措的司溫摔了下去,他的右腳還勾著馬蹬,馬本來就沒站穩,再被他一帶,於是也掉下河去。幸好潘家河河水不深,那馬像發了狂,從水裏爬起來就向岸上衝,而韁繩正好纏著司溫的腳,把他拖上岸,在岸上又拖了數十尺。司溫原來還能發出慘叫,到馬收住腳時,他就連聲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