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鏡起了個大早,天蒙蒙光就到小溪邊憑吊他的象棋。回到塾館上課時,潘肅發現他似乎心不在焉,不時拿著筆在書上寫寫畫畫,下了課,便冷不丁走過去拿起阿鏡的書一看,隻見上麵寫了一首《吊象棋詩》:
征戰界河興未闌,誰料齊飛墜溪幽。
兵卒沒頂車不救,將軍沉底士難留。
馬行千裏隨波去,象渡三江逐水流。
炮聲一響驚霹靂,臥龍投起碧雲浮。
潘肅遙頭晃腦的吟了兩次,連道兩聲:“好!寫得不錯!”問阿鏡:“什麼回事?棋子都下河去遊水了?”
阿鏡哭喪著臉,把昨晚的事略說一遍,惹得圍觀的同學哄然大笑,潘肅則捋著下巴上的白須搖頭晃腦:“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
不過可教歸可教,阿鏡這小村童的調皮搗蛋,有時簡直叫人恨鐵不成鋼。
潘肅平時對學生要求非常嚴格,誰背不出書就要打手板,所以當時的私塾又叫“卜卜齋”。但對調皮搗蛋的行為又較能寬容,認為是小孩的天性,善於加以引導就是;而他自己也有個毛病,就是好像隨時會患上嚴重的“陣發性癡睡症”,尤其在下午,經常是上著上著課就打盹,一打盹就得回房去睡一會,這時候便得靠老婆周氏看著這幫學生。
這天觀音誕,周氏去了鄰村看外孫,潘肅自己又突然發困,便吩咐學生留在課室“學而時習之”,自己回了房打個盹,哪知睡醒後回到課室一看,三十多個學生竟走了小半,不覺一瞪眼睛,手中戒尺一拍:“其他同學跑哪裏去了?!”
“他們說老師不來了,要回家幫手豎田,其實是玩去了!”留在課室的同學七嘴八舌。其實他們都想出去玩,隻是害怕老師打手板或向家長告狀,現在聽老師這一問,個個立即“義憤填膺”。
“誰說我不來了!?”潘肅氣得下巴上的白須打顫,“是誰帶的頭?!”
“阿鏡!潘鏡泉!”大家異口同聲。
“荒唐!真是荒唐!”潘肅拍著戒尺叫。
由於阿鏡的功課曆來都好,潘肅對他寄予希望最大,對他的調皮行為也較寬容,現在看他竟然發展到“假傳聖旨,帶頭罷課”,真真豈有此理!如此下去,師道尊嚴何在?!“教不嚴,師之惰”也!非得教訓教訓這調皮鬼不可!心裏一邊氣鼓鼓,嘴裏則又講了幾句當年私塾學童必讀的啟蒙課本《三字經》:“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哪知還是越想越氣,忍不住叫一聲:“你們回家做功課,不得周圍亂跑!否則定打不饒!”邊說邊拍了兩下戒尺,“放學!”
這夥村童早已心不在焉,一聽放學,如獲大赦,立即收拾書包,一窩蜂似的擁出了子曰館,四散跑去。潘肅則左手一挽長衫下擺,右手仍執戒尺,腦後的長辮子一擺一蕩的,怒氣衝衝,向村口奔來――他猜度這阿鏡十之八九是跑到他父親那裏玩耍,而潘陸則十之八九在村口飲酒乘涼。現在遠遠看見阿鏡跑了,不覺就向著潘陸跺腳。
同是科場失意,潘陸跟這潘老師可謂惺惺相惜,平時頗談得投機,現在見這舉人公氣衝衝而來,潘陸急忙起身相迎。見他臉都紅了,仍在喘氣,急忙雙手扶住:“潘老師,坐坐,先坐下歇歇。阿鏡做了什麼錯事?惹你老人家如此生氣?”
“他帶頭逃學!”潘肅吹胡子瞪眼睛。
“不是潘老師你準學生回家幫手豎田嗎?”
“哪裏的話!我是準了阿祥、阿富和阿國,因為他們幾家都是孤兒寡母啊!其他學生都得回館上課!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嘛!”把情況略說一遍,“陸哥,阿鏡聰明是聰明,但如此胡鬧,你真得好好管教管教他才好!”
潘陸這才知道自己上了寶貝兒子的當。盡管自己在科舉場上失意,心裏還是希望兒子能走上仕途,做官揚名的,一聽兒子竟調皮若此,心中也氣,嘴裏不覺連連向潘老師道歉。彼此互謙了幾句,潘肅的火也慢慢下了,說了幾句之乎者也,“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之類的話,順便就燒了兩口旱煙杆,喝了滿滿一杯竹葉青。
當晚,阿鏡可就慘了,被父親用藤條狠狠地教訓了一頓――這就是過去廣州人打仔常用的“藤條紋豬肉”法,被打到殺豬般的大哭,大叫以後不敢了。第二天,阿鏡苦口苦臉地回到子曰館向潘老師認錯,潘肅那股怒氣又湧上來,心想正好借此機會重振一下師道尊嚴,便右手拿起戒尺,左手一伸,嘴裏喝道:“拿手板來!”對準阿鏡的左手掌心就是“啪啪啪!”三下,打得阿鏡眥牙咧嘴,眼淚在眼眶裏打滾,不過硬是沒有掉下來。潘肅見他如此“頑固”,更氣得打抖,一把將阿鏡拖到孔聖人像前:“跪下,背《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昨晚父親抽在屁股上的藤條印還在,現在手心又是火辣辣的痛,還要被全班同學掩著嘴恥笑,阿鏡跪在那兒,心中的那個苦呀,就別說了;原來背得滾瓜爛熟的“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竟就背成了“人不學,不成器;玉不琢,不知義”了。潘老師一聽,又氣得連拍戒尺:“荒唐!荒唐!玉怎麼知義!阿鏡你你你真荒唐!”
畢竟是十歲的小孩,阿鏡強忍到現在的眼淚終於直瀉而下,同時放聲號哭。
潘肅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有點過於嚴厲,便叫一聲:“好了!坐回座位上課!”待阿鏡坐定,收了眼淚,他又覺得這樣未免太寬容了,這個調皮鬼可能還不怕,想了想,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阿鏡你已跟令尊學過對對子,那首《吊象棋詩》也寫得不錯,好吧,現在我就出個對子你對,對得通,就算你沒辜負為師一片苦心,學有成績;對不通,放學後罰抄兩遍《三字經》!”潘肅的用意是,阿鏡如真夠聰明,對通了對子,免受處罰,那就向這夥村童表明,讀好書是有好處的;如他對不通,受罰活該,也同樣可以向這夥村童表明,讀好書是有好處的。
哪知這一對對,竟把這個舉人公弄到哭笑不得。到底這是個什麼對子?潘鏡泉又是如何應對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