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失家財寡婦含冤 諷知縣夜貼對聯
話說潘肅這舉人公要出對子考潘鏡泉,這時阿鏡的情緒已大致平伏了;當時講究師道尊嚴,老師要學生做的,管你願意不願意,都得聽從,何況現在老師不過是要自己對對子,阿鏡站起身,向老師躬躬身:“請老師出上聯,學生對不出,甘願受罰。”
“好!”潘肅捋捋下巴的長白須,思索了一會,走到阿鏡麵前,伸手一點,“好吧,就講眼前的。‘鼻孔子,眼珠子,珠(朱)子高於孔子,豈非謬誤?’”
這個上聯確實不易對。舉人公在這裏用了同音假借:眼珠子的“珠子”成了“朱子”,即南宋大理學家朱熹,其學術思想影響深遠,《四書章句集注》等著作更是後代士子的必讀之書;當然,他不能跟“萬聖師表”的孔子相比。
潘鏡泉想了一會,又向老師躬躬身:“學生不敢對。”
“對得出就對得出,對不出就對不出,有何不敢對?”
“怕老師聽了生氣。”
“這對子你真能對得出,為師大感快慰,哪會生氣!”
“那學生就冒犯了!”潘鏡泉盯著舉人公的臉,“學生也說眼前的。‘眉先生,胡後生,後生長過先生,並不荒唐!’”
眾村童聽到潘老師所出的上聯時,全都一愣一愣的,盯著潘鏡泉,誰也不相信他能對得出。現在一聽這下聯,先是一怔,領悟過來,即時哄堂大笑。
潘肅真想不到阿鏡能對出這對子,而且暗裏還將了自己一軍,不覺也是一怔,心裏雖然有點兒不舒服,但又發作不得,而且確實也欣賞自己這個門生的機敏,不覺就尷尬地笑了笑:“不錯!對得不錯!不愧是老夫的得意門生!”
這一課堂妙對隨後就傳遍了全村。當時潘老師一連說了阿鏡幾次“荒唐”,而阿鏡自己又說“並不荒唐”,再加上潘鏡泉以前計耍道士、巧騙張老伯之類的滑稽行徑,這個小頑童的綽號“荒唐鏡”便從此誕生,並伴隨了潘鏡泉的一生,留名民間,阿鏡的本名反而不大為後人所知了。不過據說自這次受罰後,阿鏡的調皮搗蛋脾性改了不少,學業更有了長進。
暑去秋來,不覺便到了農曆十月十五的下元節,這一天是廣州三元宮下元水官的誕辰,道教認為是水官解厄之日。當年民俗,廣州及附近各縣的善男信女在這一天便蜂擁來三元宮朝拜祈福。潘肅信奉道教,也在十月十四出了省城,義塾放假兩天,潘陸便帶了阿鏡出縣城探訪老友樂揚。
樂揚五十來歲,在縣城開了間小布鋪,是個忠厚老實的小商人,看見潘陸父子來訪,非常高興,忙讓進後間請茶。兩個老友寒暄幾句,樂揚拍拍荒唐鏡的肩頭,笑道:“阿鏡,現在你的名聲遠播縣城了!人人傳你如何妙對舉人公,果然家學淵源,虎父無犬子!”
“揚兄過獎了。犬子隻是小聰明,不合大用。”潘陸邊說邊搖頭,“有所謂學而優則仕;若不能仕,要這聰明何用?”(筆者注:“學而優則仕”乃《論語?子張》載子夏語,本意是說學習仍有餘力則去做官,潘陸在這裏活用為學得好就該去做官。)
“仕又何用!”不知啥搞的,樂揚好像來了氣,“有些人做官,做到被老百姓指著背脊骨罵!”
潘陸不知這位老友怎會罵起官來,正想跟他開句玩笑:“哪個官白要你老哥的布匹了?”話未說出,突然聽到從西邊廂房傳來一個婦人十分悲淒的抽泣聲,不覺怔了怔。一會兒,樂揚的老婆黃氏陪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村姑走出來,隻見這村姑五官端正,容貌姣好,隻是雙眼哭得紅腫,向樂揚、潘陸屈屈膝打過招呼後,兩婦人便出了門。潘陸看看樂揚,隻見他望著那村姑的背影,在搖頭歎氣。
“揚兄,何事如此感慨?”
“這就是有些人做官做到被人指著背脊骨罵的事了!”樂揚憤憤不平地拍了拍桌子,猛喝了一口茶。
“什麼回事?”
“剛才那村姑陸哥你看見了?”樂揚指指門口。
“看見了。”潘陸點點頭,“她好像有很大的冤屈?”
“簡直是天大的冤屈!講出來叫人氣到肺炸!”樂揚喝口茶,平伏一下情緒,“她是內子的表妹,叫阿蘭,今年二十歲。前兩年,她鄰村的一個富戶聶旺發死了老婆,沒有留下子女,便娶了她做填房,可惜又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幾個月前,聶旺發患急症死了,給她留下了一間大宅、八畝良田,本來以為往後的日子不必憂食憂著,可以安安穩穩的過下半世了,哪知聶旺發的親侄兒聶一陽打她的主意,此人在聶家村裏是有財有勢的大戶,暗裏幾次想調戲她;她堅決不從,並警告聶一陽若再無禮,就要向村長告發。後來的半個月,聶一陽就真的沒有再來騷擾阿蘭。阿蘭便以為沒事了,哪想得到,這個聶一陽竟在暗裏施毒計!”
說到這裏,樂揚猛抽了兩口旱煙,看潘陸父子聽得專心,便“唉”的感歎了一聲,繼續往下說:
“一天黃昏,正是開晚飯的時候,阿蘭家來了一個穿著光鮮的青年人,手上提了很豐盛的禮物,自稱是聶旺發的遠房表弟,在外省做生意,這次回鄉,來探表哥。阿蘭從未聽老公說起過有個表弟在外省做生意的,但人家遠道來訪,總不能把人拒之門外,便讓他進屋坐;當時又剛好開晚飯,阿蘭心地好,見這人走得疲憊,順便就讓他在家吃了飯,以為有傭人三嬸作陪,不會惹什麼是非。哪想這就中了人家的毒計,搞出事來了!”
“什麼?那人對阿蘭動手動腳?”
“真要這樣反而還好!村民趕來,眾目睽睽,阿蘭不會遭不白之冤!”樂揚敲了一下旱煙杆,“這人使的是暗招!阿蘭一開頭就跟他說了聶旺發已經去世,但這人吃完飯後還東拉西扯的賴著不走,開始時阿蘭又不好意思趕人走,她還算聰明的了,一直要三嬸陪著自己,後來眼看就要到二更天,看那人還沒有走的意思,阿蘭終於發覺他別有居心,便堅決下了逐客令,要三嬸把那人趕了出門。那一夜不知這家夥是在哪兒過的,但到第二天一早,這人就在村裏四處宣揚,說自己是聶旺發的遠房表弟,阿蘭貪他靚仔,昨晚跟他睡了一夜,還要招他入門。一時間鬧得全村皆知。”(筆者注:二更天相當於現在的晚上九點至十一點,當年鄉村人睡得早,二更天前大都已經上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