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憤世俗縱情詩酒 老舉人訓導頑童(2 / 3)

潘陸一聽,信以為真,右手一把拿過兒子手中的酒瓶,仰麵灌了一口,左手同時就一把將兒子拉到跟前:“坐下!為父給你講講燒鴉片的林則徐林大人小時候去考秀才的故事。話說林則徐當時是騎在他父親的肩膊上進考場的,被主考官攔住,要他對對,否則就不讓他進場,然後指著他父親一笑,出了上聯:為父作馬。他父親一聽,即時羞得臉紅耳赤……”

阿鏡本來隻想耍弄一下父親,轉頭就跑回塾館,哪知被父親抓住手臂,還要講故事,心中猛叫苦也,但又走脫不得,隻好學父親那樣盤膝打坐,閉著雙眼似乎聽得很專心,其實是在想脫身之計。現在一聽父親又講這故事,忍不住大叫:“爸,這故事你以前講過了!”

“多聽一次沒有壞處!”潘陸的手仍抓住兒子不放,“林則徐果然了得,隨口對出下聯:望子成龍!對得真個是好!是好!不但工整,而且為父親解嘲,恰到好處。”潘陸邊說邊感慨地搖晃腦袋,“除了這四個字外,沒有更圓滿的說法了!”一鬆左手,拍了一下阿鏡的肩膊,“這也是為父的期望啊!”

潘陸說完,伸手去拿筷子想去夾燒肉,突然看到有個老人家從村裏顫巍巍地朝村頭這邊奔過來,手裏好像還揮動著戒尺,看那樣子好像正怒氣衝衝,自己眼睛近視看不大清楚,隻是嘴裏不覺就喃喃一聲:“潘老師?……”

阿鏡感覺父親一鬆手,就想到是不是立即逃走,現在一聽父親這一聲嘮叨,嚇得整個彈起,心中叫聲“不好”!向村外就逃。潘陸大吃一驚:“阿鏡!”一把沒拉住,阿鏡已飛也似的跑了。

潘老師氣喘籲籲的來到潘陸麵前:“唉!陸哥!你,你個仔真,真荒唐!荒唐!”邊說邊跺腳。

潘老師叫潘肅,年過花甲,生得頭如笆鬥,眼似銅鈴,身材高大,外形十足像個老年頭陀;兩鬢飛霜,一撮長白須在下巴處飄來蕩去,遠看頗有長者之風,近看才顯得過於肥胖臃腫,因而造成心髒功能不佳,急走幾步便會氣喘。年青時也曾在科舉場上躊躇滿誌,哪料直到五十八歲那年才考上舉人。

舉人可以作為一種出身資格,但還不能授與官職。照當時的製度,舉人到京師參加會試,錄取者為貢士;貢士再經殿試,錄取者為進士,進士才即授官職。那末,考取不了貢士、進士的舉人是不是就沒官做呢?也不是,當時還有一條規定:舉人參加會試多次落第者亦可酌授官職。當然,這還得走門路。

潘肅考了舉人後,就沒有了上京師參加會試的興趣了。但他的恩師康元是當時兩廣總督的親信幕僚,很賞識這個門生,有意幫他,便暗中為他撈了個江西省某縣的候補縣令。潘肅當然心懷感激,但想想自己這種身體狀況,若到外地為官,說不定會客死異鄉。按當時的觀念,十分注重葉落歸根,若死在異鄉,葬在異鄉,那實在是十分不幸的事。因而他謝過恩師後,自己也不去活動,懶得走門路,更舍不得花金銀去打點,那候補自然就候到現在都沒有下文。潘肅不打算做官,也就不放在心上。他自己家境不壞,有良田數畝,大宅兩間,不虞衣食,而且他覺得《增廣賢文》裏說得不錯:“良田萬頃,日食三餐;廣廈千間,夜眠八尺。”自己已年屆花甲,又膝下無子,還要那麼多家財來幹什麼呢?知足常樂,無須為了田產費那麼多心思,隻是想到自己讀了一世詩書,原以為能仕途坦蕩,光宗耀祖,卻料不到直至年近花甲時才考中舉人,而且中了幾乎等於沒中,除了那講出來響當當的功名外,實際上並沒有多大的收益,越想越氣不過。潘陸因科場失意而借酒罵試官,潘肅則因科場失意而決心要自己培養出幾個得意門生來,以完成自己今生已無法完成的心願,這種心態就好像今天的某些傑出運動員,自己做不了世界冠軍,就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弟子身上一樣。於是潘肅就向村長自薦做村裏子曰館的塾師。

那時候,供農村兒童讀書的地方並不叫學校--學校這名稱是在辛亥革命後的1912至1913年教育部公布新學製時改學堂為學校的;甚至還不叫學堂,稱學堂也是以後的事。那時叫私塾,主要分為三類,一類是塾師自己開辦的所謂學館;一類是地主設立的所謂家塾;還有一類叫義塾,是靠宗親祠堂、廟宇的地租收入來維持的,或由有錢人捐款舉辦的,入學兒童免收學費。不管哪一類,都是屬於私人辦學。一般說來,每個私塾隻有一個教師,采用個別教學法,沒有規定的教材,也沒有規定的學習年限,不像今天規定小學六年,初中三年等等,而入學兒童也沒有規定的歲數。

當時潘家村裏的私塾屬於第三類,是用族田地租來維持辦學的,正規的名稱叫義塾,不過村民更常稱之為“子曰館”,大概是由於當時的塾師動不動就“子曰”如何如何,即“孔子說”如何如何。孔子被統治者奉為“大成至聖先師”,得到從皇帝到臣民的普遍尊敬,是聖人。當年“子曰”的東西有點兒像當代曾出現過的“最高指示”,是“金科玉律”,當然,沒有後者那麼大的強製性權威。這事仔細想來,似乎是曆史跟中國人開玩笑。

潘肅是舉人,用現在的話說,是村裏的最高學位者,而且他的人緣也好,當他自己說出要親自主持子曰館以為本村培養人才時,立即就得到了以老村長為首的所有紳耆的一致讚同,隨後就辭掉了原來那個從外村請來的秀才塾師,恭請潘肅“培育英才,以光桑梓”。

塾館中有三十多個學生,潘肅本來以為可以培養出幾個人才,哪知經細心觀察,真正資質好的,隻有兩個,一個叫潘展達,另一個就是潘鏡泉,而又以潘鏡泉的悟性更高,記性更好。他對阿鏡不久前寫的一首《吊象棋詩》尤其稱賞。

話說當年鄉村的下象棋之風是很盛的,阿鏡對這棋道十分癡迷,有時簡直達到廢寢忘餐的程度,不久前去墟場買米,見圍了一堆人在看下棋,便也鑽進去觀戰,有人認得他是“好計”的阿鏡,便邀他對殺,這一躍馬橫車,直殺到天昏地暗,夜色籠罩,阿鏡終於把對方將死,正在得意,猛然想起,父親還在家中等米下鍋哪!嚇得整個人跳起,直奔已打了烊的米鋪,拚命的打門。回到家裏,碰巧這天潘陸心情很不好,正在飲悶酒,問明因由,原來是癡棋所致,又想到兒子平日有時因癡棋而誤了學業,一氣之下,便抽了兒子幾藤條,順手把阿鏡的象棋整副抄起,蹬蹬蹬走過去打開後門,一把全扔到屋後的小溪流去。當晚阿鏡躲在蚊帳裏為他心愛的棋子哭了好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