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憤世俗縱情詩酒 老舉人訓導頑童
話說潘陸聽了周方這一番警告,不覺怔了怔,酒意隨即醒了不少,腦筋一轉,這老兄說得不錯。俗語有雲,當出力處須出力,得縮頭時且縮頭。現在自己這口氣已經出了,還留在這裏等著惹麻煩幹啥?三十六計,走為上。立即返回客棧收拾行李,再趕出油欄門碼頭,也不管即開的那班船是去哪裏的,買了票便上船,離開了省城。
回到鄉下,潘陸對科舉事簡直心灰意冷,以後就再沒有去省城應試了,後來白氏亡故,心中更是煩悶。幸好祖上留下兩畝薄田出租給人也足夠過清貧日子的,平時就隻顧縱情詩酒自娛。據說有一次潘陸自己釀糯米酒,結果酒質非常惡劣,喝了後還拉了肚子,憤憤然便作了一首打油式七律詩雲:
數升糯米淺慳量,菜香肉滑仔細嚐。
著意滿墜三擔水,先頭打起一壺漿。
冷吞卻似金生麗(水),熱飲渾如周發商(湯)。
硬是強斛三五盞,幾乎瀉破腹中腸。
如此詩句,讀來幾乎叫人噴飯。
幾杯下肚後,潘陸有時便是這樣吟詩作對,再加感懷身世;更多時則是慨歎時運,開口罵人。說自己飽讀詩書,滿腹珠璣,胸羅星宿,無所不曉,作那八股文章,沒有哪股不精,卻偏偏碰著些瞎眼的試官,一個個狗屁不通;尤其那個徐翰林,簡直渾蛋透頂,以致遺賢才於鄉野,真真罪過!罪過!雲雲。
如此這般的邊喝酒邊吟詩邊罵人,十分暢快。如果這個潘陸隻是躲在自家裏發牢騷,後來就沒有這麼出名了。他是經常帶上瓶九江雙蒸(自從釀酒失敗後,他就不再作嚐試了),連同下酒的菜肴,手頭緊時,就一包花生米,腰間再掛支旱煙杆,昂昂然來到村頭魁星閣門樓前的大榕樹下開自己這樣的“酒局”。那裏有塊平滑的白麻石,如桌麵那般大,原是個石鼓,也不知村人從何處搬來的,靠著榕樹杆,放倒地上,供人坐歇。對出便是各村往來必經的黃泥路,樹後則是一個大池塘,有兩畝寬闊,夏日在樹下歇息乘涼,倒也風涼水冷。潘陸在這裏飲酒或吟詩或罵人,村人路過,便都知他是個酒狂。但當年的風氣,鄉村人是很尊敬有學問的人的。有所謂“士農工商”,“士”就是有學問的人,排在首位,而這個潘陸,雖沒有中舉,卻也是個秀才,是個“相公”,而且實在是有學問;況且他平時跟人挺隨和的,那就得到村人的尊敬。
潘陸在村中還有一種潛在的名望。
當年考中秀才也算是有了功名,但還不算“出身資格”(中舉才是),是沒有官做的,不過按當年的民風,秀才在鄉裏已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有資格過問鄉事,諸如在鄉中收賭規,分禾更,包攬訴訟,管理太公箱等等(當年粵人有拜太公的風俗,同族姓的人有一些所謂族田,所得租金用於族中的公共開支,而其中很大一部分便用以供奉和拜祭同一先祖,這些錢是全族人的共同財產,俗稱太公箱,一般便由鄉裏有名望的人管理),以致亨哈勒詐,自然有人因此而家肥屋潤,叫人羨慕眼紅(這也正是會有那麼多人醉心功名的原因)。隻是這個潘陸,在村裏雖已算得上是個人物,卻生性放蕩不羈,不愛管事。當時村中還有三幾個秀才,其中一個叫潘貴,是縣太爺廖濤的一個遠親。去年,掌管族田等村裏公共事務的老秀才出了省城不回來了,鄉紳便在祠堂開會討論由誰來接手,會上不少人提出要潘陸,說他辦事公道,也有人提出要潘貴。老村長潘良終是不敢得罪這個縣太爺的親戚,隨後公田公產的帳簿便落在了潘貴手中。不過潘陸無所謂,安於清貧,也不與之爭執;反而是這個潘貴將他視為自己的對手,彼此間不知不覺竟就有了心病。
潘陸沒有因為自己是秀才而在村中欺負人,更沒有貪汙太公箱的金銀,這一點在當時是很難得的,這就為他贏得了某種潛在的名望。大家尊敬他,小孩叫他陸伯,低一輩的叫他陸叔,同輩的叫他陸哥,上一輩的叫他阿陸。他也樂得消遙,除有時喝醉了罵狗屁不通的試官與大混蛋徐翰林外,閑時也坐在大榕樹下,跟村民談古論今,講三國,話西遊,說廣東倫文敘如何如何,湖北柳先開怎樣怎樣(“倫文敘筆掃柳先開”是當年盛傳的民間掌故,尤為老一輩的廣府人所津津樂道)。他讀的書又多又雜,講起來引經據典,左右逢源,到了要緊處,站起身來,手舞足蹈,口水花亂噴,神態唯妙唯肖,聽得那些大字不識兩個的大人小孩呆瞪雙眼,圓嘴半張,又或嘻哈大笑,蹦跳雀躍,也是人生一樂。
這一天是農曆六月十九觀音誕。鄉人依照俗例,用太公箱的銀兩,在村裏的觀音堂焚香祀奉觀音,求福求子。(筆者注:觀音是佛教四大菩薩之一,當年在廣州及四鄉人中得到廣泛的祀奉,各地都建有觀音堂、觀音閣、觀音寺,供人們拜祀,其名望之盛大概僅次於孔聖人。民間習俗,二月十九觀音生日、六月十九觀音成道日、九月十九觀音涅般日都視為觀音誕,另有正月初八的白衣觀音誕,屆時都有一番熱鬧。直到今天,每逢觀音誕,廣州城中的寺廟如光孝寺、六榕寺等同樣是人山人海,煙霧繚繞。)祭祀結束,潘陸分得了一大塊燒肉,兩件燒豬骨,心中高興,便用白布帶綁緊荷包褲,夾瓶竹葉青,施施然來到大榕樹下盤膝打坐,自斟自飲。當時是農忙,村民拜完觀音後便去各忙各的,沒人來聽他講古。潘陸無所謂,一邊咀嚼豬骨一邊欣賞眼前村野風光,正在陶然自得,伸手去拿那酒瓶,摸了幾摸,咦?怎麼沒了?
潘陸瞪著近視眼,在大麻石麵上亂找,沒有;以為掉到地上了,便放下豬骨,彎下腰找,也沒找著,再伸直腰一看,嘻!這回連豬骨都不見了!
潘陸“啊”了一聲,急忙四下張望,當時陽光正猛,附近空無一人,不覺口中喃喃:“奇怪,難道白日見鬼?誰這麼調皮搗蛋?”正愣在當地,突然從大榕樹後傳出“嘻嘻”兩聲,蹦的跳出一個十歲左右的小鬼頭來,頭頂豎兩束小辮,生得額高臉圓,鼻直口方,兩隻小眼睛滴溜溜的十分精靈,左手拿著那瓶竹葉青,右手拿著燒豬骨,一邊咀嚼一邊嘻皮笑臉。潘陸一看,原來就是自己的寶貝兒子潘鏡泉!心裏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臉上一板,大喝道:“阿鏡!你個衰仔!為什麼在這裏流離浪蕩,不上塾館!?”
“嘻嘻,阿爸,這回可不是我逃學。現在是農忙時候,今天又是觀音誕,潘老師說的,如果誰的家中人手不夠,學生可以自由請假,回家幫手豎田,結果回塾館上學的沒有幾個同學,潘老師就幹脆全部放假,所以我就玩來了。”嘴裏嚼著豬骨,咕嚕咕嚕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