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文修 一(1 / 2)

練文修 一

作為一部中篇小說,《人到中年》的情節是很簡單的:中年眼科大夫陸文婷,在一個上午連續三次手術之後,心髒病突發,瀕臨死亡的邊沿。借用她丈夫的一個專業術語,可以說這篇小說寫的就是陸文婷的“斷裂”。

陸文婷為什麼“斷裂”?

是她原來體質太弱嗎?不是。在醫院裏,她算是“身強力壯”的,本院的保健科甚至沒有她的病曆檔案。是她精神比較脆弱嗎?也不是。當她還是一個普通的住院醫生的時候,就敢於在一次查房之後,當著眼科主任和許多大夫的麵,對主治醫生的診斷提出懷疑;在批判“白專道路”,點了她的名之後,她還是不動聲色,回家照樣鑽研業務;“文化大革命”中,她冒著“包庇叛徒”的危險,在造反派闖進手術室的情況下,堅持為病人做好了手術;在她病倒的前一天,為了讓她的丈夫能把八小時變成十六小時,毅然決定讓她丈夫搬到研究所去住,而把兩個孩子,一大堆家務,獨自承擔下來。無疑,陸文婷正如她丈夫所常說的,是一個“堅強的女人”。

那麼,是因為丈夫不夠體貼?不。傅家傑是很愛自己的妻子的。僅有的一張三屜桌,他讓給陸文婷使用,自己則屈居於床邊的一疊箱子上,把一本本參考書攤在床鋪,研究他的金屬斷裂專題;有了孩子之後,他便在屋裏拉起一塊綠色的塑料布,把三屜桌挪到布幔後麵,希望能在這瓶瓶罐罐、哭哭啼啼的世界裏,為妻子另辟一塊安定的綠洲,使她能像以前那樣夜夜攻讀;“文化大革命”中,他的實驗室被封閉、研究專題被取消,他便把全部的聰明才智都用在家務上,使陸文婷免去了後顧之憂;甚至在他接受了陸文婷的建議,搬到研究所去,準備開始新的生活的時候,就在第一天中午,他原先不準備回家的決心便動搖了。他想起了妻子:“今天她在病房,手術能按時完嗎?一想到她疲乏不堪地走進家裏,又要手忙腳亂地做飯,總覺得過意不去。他還是蹬上車回家了。”是的,傅家傑是一個好丈夫。這一點陸文婷最清楚。所以她在昏迷中想起他們的愛情的時候,還是感到了生活的美好。愛情曾為垂危中的她注入了生的活力。

“斷裂”的原因既不在陸文婷自己,也不在丈夫傅家傑。那麼,在誰呢?

在院長趙天輝嗎?他確實沾染了一些官僚習氣,但作者並沒有過分責備他。陸文婷病倒之後,他多次來看陸文婷;總是忍不住要把陸文婷的病和焦成思的手術連在一起,因而心裏感到不安,甚至後悔自己當時竭力推薦了她;他要眼科搞出一份中年大夫的調查材料,決心拿了它去找市委,找衛生部,見廟就燒香,見神就磕頭,“求爺爺,告奶奶,也要把這張狀子遞上去”;而當陸文婷出院的時候,也是他親自打電話給行政處要來了一輛小臥車。透過這些行動,我們看到了陸文婷的“斷裂”對他思想的衝擊,看到他還有正常的人的感情和良心。

在“馬列主義老太太”秦波嗎?不錯,秦波那兩道不信任的眼光,那些不顧別人尊嚴的盤問,也曾使陸文婷感到難以忍受。但是,我們不要忘記,作者又反複強調,陸文婷並不把這一切放在心上。對於這些難纏的高幹夫人,“她接觸得多了,也就習以為常”,在她和秦波談話之後,從院長辦公室出來,是“心平似鏡,一如往常”,“沒有把秦波的刁難,視為難以忍受的淩辱”。顯然,和這樣的高幹夫人打交道,她已經不止一次了,而且,秦波也未必就是其中最難纏的一個。何況焦成思又是那天上午三個手術中的第一個手術,談不上是陸文婷“斷裂”的直接誘因。

顯然,作者並不把陸文婷“斷裂”的原因,歸結為某個個人。有人認為,沒有在這一點上樹起一個直接的對立麵,是不好的。其實,正因為作者排除了個人的直接責任,才能引導我們從更複雜、更深廣的社會背景上,去探討這種“斷裂”的原因。這正是作者對生活認識深刻的表現。

那麼,陸文婷“斷裂”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從作品的具體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陸文婷是在工作和生活的雙重重壓底下,在身心兩方麵的超負荷運轉中,產生“斷裂”的。雖然她對生活沒有任何非分的企求,“一間小屋,足以安身;兩身布衣,足以禦寒;三餐粗飯,足以充饑”。隻要有一張平靜的書桌讀一點書,能夠不受幹擾地開一個夜車研究一點學問,她和她的丈夫就感到這一天過得非常充實。可是,隨著兩個孩子的出世,連這樣簡單的生活要求也達不到了。她經濟上是拮據的,月月入不敷出,大街兩旁琳琅滿目的陳列櫥窗,以及人行道上農民自由出售的稀缺的農副產品,都與她無緣;甚至想買一雙白球鞋給孩子也難以辦到。而工作的擔子又是沉重的。老的老了,走的走了,骨幹作用曆史地落到了她的身上,甚至為“大官兒”看病,也得由她出場了。於是,“每天中午,不論酷暑和嚴寒,陸文婷往返奔波在醫院和家庭之間,放下手術刀拿起切菜刀,脫下白大褂係上藍圍裙。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是分秒必爭的戰鬥。從捅開爐子,到飯菜上桌,這一切必須在五十分鍾內完成。這樣,圓圓才能按時上學,家傑才能蹬車趕回研究所,她也才能準時到醫院,穿上白大褂坐在診室裏,迎接第一個病人。”緊張忙碌到這種地步,甚至無法為小女兒紮個小辮兒,係上蝴蝶結;甚至住在北京,卻已多年沒去北海;甚至天天在醫院走來走去,竟沒有發現醫院的院子裏還有鳥兒。這樣的超負荷運轉,即使金屬也會疲勞和“斷裂”,何況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