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有趣的自述 十
首先是查那封信,查那封信是通過什麼“線”送上的。我丈夫在《人民日報》工作,便懷疑我的信是通過他經當時把持《人民日報》領導權的魯瑛送上去的。其實,他們猜錯了。正因為我丈夫在《人民日報》工作,當時,“四人幫”正在《人民日報》發動一場鬥爭:“批判以胡績偉、王若水為代表的‘一股邪氣、一股力量’”。我丈夫不幸也被視為“邪氣”。我躲還躲不及,怎敢沾邊?說來有趣,不知憑第幾感覺的小心,那寄掛號信的小條竟被留了下來。這時,拿了出來,雙手奉上,並“供出”中央辦公廳那兩位同誌姓名,請組織上詳查。
其次,因為我去了一趟安徽,結識一些“火箭幹部”和“小辮書記”,便讓我寫“交代材料”。(必須說明,人家說不是交代材料,隻是為我好,什麼事總是說清楚好些。)所幸我那時筆頭勤快,每天都記日記,便把幾月幾日上午在哪兒,見到誰,談了些什麼;下午又到哪兒,見到誰,談了些什麼,一一交代得十分明白,寫了一萬多字的材料。後來,聽安徽的朋友說,曾有人沿著我當年“走過的路”先後走了兩遭,詳細探查。結果大概未曾發現有什麼陰謀活動,也就沒有再來找我了。至於那“交代材料”和“外調材料”是否銷毀或者還保存在什麼地方,我就不得而知了。多少年以後,倘若我的作品還有讀者,倘若還有人有興趣研究我和我的作品,說不定會從什麼地方找出這些“珍貴史料”,也未可知。
此外,還有人說,《萬年青》裏一個支部書記名叫江春旺,一個生產隊長名叫鄧萬舉,這部小說是吹捧江青、攻擊鄧小平同誌的。這真叫我欲哭無淚,欲笑不能了。我寫的是一個村子的事情。中國農村很多是兩大姓或幾大姓。我寫的這個村子裏,江、鄧兩大姓。姓江的有好人也有壞人,姓鄧的有好人也有壞人。怎麼能這樣地“聯想”呢?萬幸的是,江春旺是男性,鄧萬舉也不是“走資派”,要不然,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後來,終於證明了我的清白。這可是一件大好事。然而,卻通知我停止創作假,限期上班,否則停發工資。我向出版社告急。出版社小說北組負責人李景峰同誌、責任編輯孟新祿同誌忙去說情,並作檢討,檢討他們沒有給我辦續假手續,是他們的過錯。(其實,從來沒有人說過需要辦這類手續,都是滿口支持這個人去寫小說的呀。)然而,一切努力都無效。一九七七年四月,我每月五十六元工資開始停發。
就在停發工資的困境中,我寫完了《光明與黑暗》。第一部,於一九七八年七月出版。接著我寫了《永遠是春天》和《人到中年》。有不少人問我:“《人到中年》裏有沒有你自己的生活感受?”以前我總用“外交辭令”含混過去。現在還是說出來吧:當然是有的。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裏,我就是啃兩個冷燒餅,就一杯白開水,伏在三屜桌上寫東西的。
我們的社會還是溫暖的。很多相識、不相識的同誌為我抱不平,在這樣那樣的會上替我呼籲。還有不少同誌為我四處說情,希望有關方麵收回成命。我對這些同誌的關懷始終銘記在心。有時,我也為生活拮據,不得不向人借貸而煩惱。有時,我又覺得很難理解。當時一些幹部支持這個作者深入生活,繼續寫作是對的,怎麼又出來這麼檔子事兒呢?
一九七九年初,中共中央宣傳部領導同誌在報上發表了一段談話。有一句話給我的印象很深,意思是說中宣部是作家的後勤部、參謀部。我忽然覺得應該給“後勤部長”寫封信。當年,《萬年青》是在“中央”的幹預下出版的;現在,我為《萬年青》的出版寫了那樣一封信算不算錯誤,該不該扣發工資,看來也隻有請中央裁決了。
中宣部的領導同誌先後為我的信作了兩次批示。中宣部的其他同誌也為我的事跑了不少“衙門”。不過,問題的解決還是在一年之後,《人到中年》這部小說在社會上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北京市許多業餘作者和專業作家幾乎每會都為我呼籲。北京作協熱心支持業餘創作的同誌還上書為作者陳情。同時也得到北京市委宣傳部的同情和關注。最後,北京市補發了我的工資,調我到北京市作協當了一名駐會作家。這已經是一九八○年九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