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有趣的自述 八(1 / 1)

並非有趣的自述 八

出版社絕大多數同誌都為我抱不平,但他們無權無勢,愛莫能助。

我走訪出版社的各位領導,申訴我的不平。我的父親是國民黨的法官,並沒有人命。他的曆史遠在建國初期的司法改革中就作過結論,定為“一般曆史問題”。而且,在開始同出版社打交道時,我就本著“把醜話說在前頭”的原則,把這些情況都告訴了出版社,並無半點隱瞞。出版社領導根據黨的政策不認為這是一個問題,才把《萬年青》列入出版計劃,為什麼現在又改變了主張?這些老同誌勸我“相信群眾相信黨”。我知道,他們是同情我的,但是在當時的情況下無能為力。那時,唯一能引以為安慰的是,稿子還留在出版社,也許還有一線希望,盡管已經是很微弱的希望了。

不久,這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批林批孔”中又殺出一個“批‘走後門’”,矛頭也是針對老同誌的。我那篇小說又被造反派抓住了,說它不是從郵局投遞,經“前門”進來,而是從嚴文井同誌的“後門”進去,勒令嚴文井同誌從什麼門進來的,還從什麼門退回去。在這種壓力之下,主管這部小說的王致遠同誌一氣之下“出差”去了,嚴文井同誌隻好把原稿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裏,一個字也沒有寫,給我退了回來。

這對我來說,是致命的打擊。

它不僅意味著我十年的心血,付諸東流,而且意味著我被取消了出書的資格。今後,我寫得再多,再好,也不會有出版社出我的書了。而對我來說,寫作就是我的生命。

我甚至覺得沒法活下去了……

一個人業餘時間搞點創作,不僅要付出很多額外的辛勞,而且要遭到很多白眼。在有些人看來,這叫作“不守本分”,“想入非非”,起碼也是“個人主義”、“名利思想”。為了免遭譏諷和嘲弄,我和許多業餘作者一樣,在開始寫作時是“保密”的,偷偷地寫。等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來單位替我請創作假,才把“秘密”公開出來。現在,臨到發稿前夕,書又不能出了,這,等待著我的將又是什麼?

我怎能忍受這樣的打擊!

在走投無路中,我給當時在中央把持文藝大權的那個人寫了一封信。事關政策問題,她不表態,下邊誰敢做主。附帶說一句,這封信是從離我家最近的北京北新橋郵局掛號寄去的。

過了十天,中央辦公廳來了兩位同誌找我,談話地點是在第五中學黨支部辦公室。這兩位同誌了解我的家庭情況,問了我父親生前所在單位,他的檔案現在什麼地方,並讓我把小說原稿送交中央辦公廳信訪組。我記得非常清楚的是,臨走時他們對我說:“你要相信黨對知識分子的政策。”我隻說了一句話:“如果不相信,我就不敢寫這封信。”

又過了一段時間(大約四十天),人民文學小說北組的同誌跑來告訴我,中央辦公廳已把小說原稿寄到出版社,上麵有批示,大意是:“小說基礎是好的。作者本人沒有問題。出版社應該幫助修改出版。”並說當時在中央把持文藝大權的那個人在批示上畫了圈。(這“批示”我至今沒看過,聽說人民文學出版社曾傳達過的。)

這樣,《萬年青》又重新列入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出版計劃。這對出版社那些造反的勇士們是小小的一棒。而對於那些“效法孔老二克己複禮”的老同誌來說,則是一個解脫。他們不必再為我承擔“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的罪名了。由於類似的原因從出版社計劃中被除名的一批小說,也得到大赦。不幸的是,粉碎“四人幫”以後,由於這批書的出版,有些作者和出版社的同誌又挨了一次整。

對我來說,《萬年青》衝破了如此巨大的阻力,終於能夠出版,可謂萬幸。但這本書的出版後來又使我經曆了長久的磨難,卻是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