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大旗下的戰鬥(2 / 3)

直到蘇汶破門而出,魯迅才發表有關論爭的第一篇文章:《論“第三種人”》。這倒並不因為胡秋原曾經在批判錢杏邨的文章中為他作過辯護,而蘇汶在提到他的名字時卻加以譏嘲的緣故。事實上,蘇汶比胡秋原走得更遠;作為一個左聯盟員,其矛頭所向,竟然從民族文藝那邊調回到“左翼文壇”來了。

蘇汶全文毫無理論價值,純屬俏皮話而已。這種簡直近乎叛賣的立場和極不嚴肅的態度,使魯迅非常反感。但是,他沒有使用他曆來對付論敵的近乎刻毒的諷刺筆調,也沒有使用如周揚等往往把問題歸結為階級本質的簡單化的做法,而是以雄辯的事實和顯豁的比喻,辯說蘇汶所言及的兩個要害問題,即“第三種人”是否存在,以及大眾文藝的價值問題。

《論“第三種人”》一開始就向讀者介紹文藝論爭的現實狀況;“沉寂”,“幾乎沒有人能夠開口”。這裏有兩個例外,其一是“文藝自由論”,它是獲得“指揮刀的保護”的,其二就是“第三種人”的理論。下麵接著寫道:“蘇汶先生說過‘笑話’:左翼作家在從資本家取得稿費;現在我來說一句真話,是左翼作家還在受封建的資本主義的社會的法律的壓迫,禁錮,殺戮。”所謂“第三種人”何以能夠在沉寂的文壇中獨得“自由”呢?他們是不是也取得了“指揮刀的保護”?當一種理論或創作,一旦獲取指揮刀保護,難道還可以說得自由的嗎?魯迅引而不發,沒有其實也無須直接做出結論。他從正麵論說做不成“第三種人”的時候,打一個十分精彩的比方,說:生在有階級的社會裏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生在戰鬥的時代而要離開戰鬥而獨立,生在現在而要做給與將來的作品,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實世界上是沒有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發,要離開地球一樣,他離不開,焦躁著,然而並非因為有人搖了搖頭,使他不敢拔了的緣故。任何人也擺脫不了現實社會的製約,所謂“第三種人”能夠嗎?在專製的現代中國,不做奴隸,就是奴才,簡直沒有逃路。魯迅多次說過,這裏的藝術家是逃不進“象牙之塔”的。他深知中國文人的弱點,沒有骨氣,沒有特操,不管目下說著怎樣的逍遙話,結果還是得尋求“指揮刀的保護”。其實又何止中國的文人如此呢?隻因為中國的統治過於苛酷罷了,這實在是無法可想的。總之,以“自由”、“中立”相標榜的集團,最後一定要分化,所以在魯迅看來,論證“第三種人”存在與否並不重要,作為一個理論問題,它的全部意義在於政治實踐。

既然注定做不成“第三種人”,那麼在矛盾對立的社會中如何確立個人立場,才成了最具有實效性的問題。他認為,左翼作家對此是有著引導的責任的。雖然,杜衡曾經說過“第三種人”也即“作者之群”因為左翼文壇的威嚇而擱筆的話,但是由於“第三種人”終究是“心造的幻影”,這種關於“橫暴的左翼文壇”的斥責也就自然成了自欺欺人的謊話。魯迅承認,自有左翼文壇以來,理論家犯過錯誤,作家之中也確有“左而不作”的,並且還有由左而右,甚至化為民族主義文學的小卒、書坊的老板、敵黨的探子的,然而它依然按照固有的方向不斷克服著,進軍著。他說:“左翼作家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神兵,或國外殺進來的仇敵,他不但要那同走幾步的‘同路人’,還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進。”那麼,蘇汶先生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是杜衡的原話,如今被用作文章的結語。這種特別的安排,意在促使杜衡對自己的理論道路的反省。雖然,對於杜衡回到左翼立場的可能性,魯迅到底以懷疑的成分居多。本文是經由杜衡本人看過,然後交《現代》發表的,與其說是論戰,無如說是一場嚴肅而友善的談話。

說到大眾文藝、連環圖畫、唱本,魯迅並不認為是沒出息的。他說,左翼也要托爾斯泰、福樓拜。但不要努力去創造一些屬於將來的東西的托爾斯泰和弗羅培爾。他指出,他們兩個都是為現在而寫的。“將來是現在的將來,於現在有意義,才於將來會有意義。”他十分討厭那種輕視民間文藝的貴族化觀點,並不以為形式是決定一切的,他說:“我相信,從唱本說書裏是可以產生托爾斯泰,弗羅培爾的。”民間文藝是偉大的天才的母親。他多次讚譽流傳了千百年的諺語、傳說、地方戲曲等等,驚歎於長期被壓迫被埋沒而尚未泯滅的底層的智慧,欣賞它們的形式美,它們的剛健與清新。關於藝術價值的討論,不僅僅是一個觀念問題。他所以沒有忘情於連環圖畫、唱本,以及托爾斯泰寫給農民看的一類小故事,首先是因為他在精神上對底層大眾的皈依。

對“自由人”和“第三種人”理論發起的這場論戰,由於左翼批評家是從黨的理論和政策立場出發的,所以,經由黨內領導人物的指示,也就如幾十年後的所謂“運動”似的很快地偃旗息鼓了。令人不解的是,遲遲出戰的魯迅,卻在同一營壘中人歸於沉寂以後,竟獨力把論戰堅持下去。因為他接連觀察到了兩種現象:其一是這些貌似超脫的理論的提倡者,已經賣身權門,同其他一些走狗文人為伍;還有一個更可怕的現象是,這些變化了的“第三種人”居然同自己的一些“同誌”聯成一氣,甚至惡意地拿他開玩笑了。開始,鑒於對教條主義、左傾空談的“革命文學論”的批判剛剛結束,對“第三種人”的批判有可能重新助長這種“革命一來所有人都得死”的類似的極左傾向,而事實上,在進行著的論戰中間,有一些批評已經是逸出文藝問題之外的了,這種潛在的危機,使他在使用批判的武器時不能不格外的小心用力。然而,隨著情勢的發展,尤其在1934年以後,他對所謂“第三種人”的態度也就變得日漸嚴厲起來。

魯迅寬容,然而威武。那是不可欺侮的。

105北平五講?致周揚:“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

母愛於人是一種負擔。

至少,魯迅有大半生犧牲在這裏;離開北京以後,也還時時為此牽掛,不得安寧。早在許壽裳在江西省教育廳工作時,妻子因病去世,他在一封唁信中說:“人有恒言,‘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仆為一轉曰:‘孺子弱也,而失母則強。’此意久不語人,知君能解此意,故敢言之矣。”後來,對《申報?自由談》的編輯黎烈文不幸喪偶,故使嬰兒每日看遺照的做法,他還曾這樣表示過反對的意見:“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卻也並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許倒成為更加勇猛,更無掛礙的男兒的。”他一方麵高度禮讚無不包羅的母愛的偉大,在談及中國鄉村的溺嬰現象時,甚至指出那些殘忍地毀滅了嬰兒生命的母親,仍然是為了愛;而另一方麵,他又說母愛差不多是盲目的、可怕的。對此,魯迅有著十分深刻的感受。他知道母愛的代價,卻願意為此付出犧牲。

1932年11月9日夜間,周建人來寓,交給他一封“母病速歸”的電報。次日上午,他冒雨往北火車站問車,購買車票,晚上向內山老板辭行,並托付一切,第三天早晨便匆匆上了火車。

13日下午,到了北京家裏,立即給許廣平發了一封短簡,報道母親稍愈的消息。夜1時,又草了一信,敘說即時的心情:“北平似一切如舊,西三條亦一切如舊,我仍坐在靠壁之桌前,而止一人,於百靜中,自然不能不念及乖姑及小乖姑,或不至於要嚷‘要PaPa’乎。”又說:“其實我在此亦無甚事可為,大約俟療至母親可以自己坐立,則吾事畢矣。”

在魯迅到京之前,許廣平已經發出兩封信了。除了照顧海嬰,每日工作,就是抄寫後來命名為《兩地書》的原信,作為她必做的功課。她勸魯迅乘此機會做小說,但又怕因此傷害他的身體和心緒,信中這樣寫道:“如果你願意寫,我們這裏可以等的,橫豎你要等太師母好些才能來,如此似乎比閑坐無聊得以消遣,但注意勿太吃力,這是第一要關心的。做小說來,非一時可寫完,或願意玩玩,那麼還是不寫也好吧!一切請自己斟酌吧!”表達了一位女性所特有的細致和矛盾的心情。

其實,魯迅什麼也寫不成。事情本來不多,陪母親看病,聽她談說二三十年前和鄰居的事情,此外就是出訪或接待朋友。這些瑣事加起來仍然等於沒有做事。閑坐不閑。世事的變幻使中年人永遠無法寧靜。許羨蘇走了。許壽裳不在。許廣平也不複是先前常常來坐的害馬了。因為懷念過去,才愈加珍重起眼下流溢在書信裏的溫存。幸而還有友情,可以減少許多寂寞。宋紫佩、台靜農、李霽野、魏建功、沈兼士、馬幼漁,待他都很好,這種老朋友的態度,在上海勢利之邦是看不見的。這種友情的蠱惑,居然使他想到要移居到這裏來,但是,轉念這裏的學生又要逼他教書,以致招人嫉恨之類,就又立刻動搖了。那結果,還不是跟先前一樣,弄到非離開北京不可嗎?

他是好鬥的,但是又總想回避那些無聊的糾纏。

這世界,還是沒有蒼蠅的好。

算起在京居留時間的成績,或許仍是演說。他一共演講了五次,在北京大學,在輔仁大學,在女子文理學院,在師範大學,在中國大學,聽講對象全都是青年學生。用他的話來說,這些演講“是平和的,也必不離於文學”,但是他這個人怎麼可能擺脫固有的反叛思想呢?說他是“火鴉”實在是不錯,在五四所遺下的這個寂寞的文化城裏,他的演講就是一把野火,眾多青年的期待熱情助長了火勢,簡直轟轟烈烈。報上有文章揭載說:“在各大學演講,平青年學生為之轟動,曆次演講地方均門碎窗破。自十五年後,此種群眾自動的熱烈表現,惟東省事件之請願運動差堪仿佛之。”

這就是著名的“北平五講”。

他在演講中指出,稱中國文學為官僚文學是不錯的。中國文學和官僚實在接近。他對中國文學有一種很獨特的分類法,就是廊廟文學和山林文學兩大類。這兩類文學的界限是“在朝”和“在野”,因此,前麵一種是幫忙文學,但既然幫忙也就得幫閑,幫閑文學實在也是幫忙文學。至於後一種雖然暫時無忙可幫,無閑可幫,但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闕”,畢竟還是一家子。大凡要亡國的時候,皇帝無事,臣子便談談女人,談談酒,像六朝的南朝;開國的時候,這些人便做詔令,做敕,做宣言,做電報,——做所謂皇皇大文。國民黨政權剛剛建立起它的血腥統治,需要文人幫忙,而實際上不也有不少南下投奔到青天白日的麾下去的嗎?然而,大談女人與酒之類的文化人,卻又處處暴露了亡國的朕兆。這種混雜的文化現象是發人深省的。中國是什麼樣的中國呢?黑暗腐敗到了透頂,而在武力的維持之下仍然可以繼續撐持的“黨國”!魯迅向聽眾做了很深長的暗示。作為古都,北京的文人與官僚最為接近,有的純粹官僚化了;有趣的是,這裏文界的隱士也特多。難道事情不是這樣嗎?這一切說明了什麼呢?比起全國的其他地方,這裏的文化人是不是應當有更多一點的自省意識?

關於五四的“文學革命”,他說是西裝先生的“皮鞋腳”的勝利。但是,時代的進展,是沒有停止的時候的,於是有下等人的“草鞋腳”插進文壇。霸占了文壇的“皮鞋腳”當然要加以拒絕,反對新興的普羅文學,曾經革命的在新的情勢下變成了革命的阻力。這是無可如何的事情。而新興藝術的前途,如同時代發展的趨勢,卻又是無論如何也阻礙不住的。

他回顧幾年來革命文學演變的曆史,指出在專製統治之下,所謂“革命文學”是怎樣成為“遵命文學”的。這裏的“遵命文學”,不同於他對自己在“呐喊”時期的作品所作的統稱,實質上指的是受官方保護的文學。他認為,有幾類人物是值得特別研究的:其一,膽小而要革命,如葉靈鳳之流。其二如張資平之流,大講馬克思主義,其高超處使人難以理解,又絕非實際所可做到。這樣的革命文學,其實仍是遵命文學。還有,便是“為藝術而藝術”一派,對於時代變遷中的舊道德、舊法律、舊製度毫不顧及,表麵仿佛很純粹,實則也是遵命文學。他說,目下的作品,很難說代表無產階級,因為無產階級多為勞苦大眾,以他們的思想和文筆,都不足以構成文學。對於革命文學作家應具備的條件,他作了不少說明,其中主要強調的是階級意識與社會地位的一致性。但是,中國到底有沒有無產階級文學?哪些才能算是無產階級文學?應當怎樣估量它們的價值?至今,他仍然沒有中止對這個問題的思考。

談到文學,也就不能不一再談及文學家,也即知識階級問題。他說,有人以為知識階級要滅亡了,其實知識永遠是需要的。他把知識階級分為新舊兩種,現在的所謂知識者,即到外國留學的先生們,回國講各種科學,生活優裕得很,可以坐汽車,住洋房,漂亮而闊綽。但是,能否長久還是一個問題。他的所謂“新”,並不包括浮遊於社會上層的這部分。新知識者立足於現實,在實際鬥爭中尋求自己的藝術,表麵上看來好像很自私,然而他的事業既然同大眾結合,那麼他的存在,也就不是單單的為自己了。他多次提到這個觀點,但是並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所謂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存在,至少得有一個可以容納個性自由發展的空間,然而,在中國這塊曆代專製的國土上是連半點隙地也沒有的。所以,要贏得自由和獨立,就必須正對權勢者,如果力圖避開權勢者的氣焰而奢談什麼“自由人”、“第三種人”之類,倘不是幼稚或淺薄,那麼,簡直可以視同欺騙了。

鑒於中國的國情,他對知識者,對青年學生表示了如下兩點希望:一是做事要認真,不要老是做戲似的。文學也如此,常有新主義而貨色照舊。他談起新興的未來派藝術,說,文章本來有兩種:一種是看得懂的,一種是看不懂的。不過人家歐洲是不管看得懂與看不懂的——看不懂如未來派文學,雖然看不懂,作者卻是拚了命的。但是中國就找不出這樣認真的例子。還有一點希望就是,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的太大。譬如文學,倘寫所謂身邊小說,說苦痛嗬,窮嗬,我愛女人而女人不愛我嗬,那是很妥當的,不會出什麼亂子。如果一談及中國社會,談及壓迫與被壓迫,就不行了。不過如果再遠一點,說什麼巴黎、倫敦,再遠如月界、天際,可又沒有危險了。接著,他說,不要隻注意近身的問題,或地球以外的問題,社會上的實際問題也要注意些才好。

注意社會的實際問題,並不等於主張文藝家一例地參加政治活動。魯迅一直認為,對於作家來說,用筆才是主要的戰鬥方式。在台靜農家裏,他有一次講話,再次強調了這一點,聽講的人有北京左聯的成員,可以認為,這是他對左聯領導方式的一種批評。

在台家,他還談了一些有關創作的情況。共產黨有關方麵試圖說動他創作一部關於紅軍戰鬥的小說,材料也交給他了,並兩次約了從蘇區到滬養病的陳賡將軍向他介紹有關情況。一年前,當他聽到一件有關中央蘇區反“圍剿”鬥爭中的地方糾紛的消息時,曾經對增田涉說過:“聽說共產黨殺了附近的農民,不知是否確鑿?但很可能是流言。如果真是殺了農民,無論持什麼理由都不行的。已經有人調查了,如果這是事實,我一定要向共產黨提出忠告。”陳賡的談話,使他了解到了許多為他所不知道的情況,解除了不少疑慮。但是小說終於沒有寫成。他說,他不能寫他不熟悉的生活。作家所應熟悉的首先是生活,是自己所經驗過感動過的活生生的東西。

最後一次演講,題目是:《文藝與武力》。可見他根本“平和”不得,時候一到,便把匕首露出來了。他說,凡是叫喊自由和反抗的文學,統治階級一定要用武力加以壓迫。但是無效,於是使用麻醉政策,收買一些無恥文人,自然總有那麼一些文人,用文字加以粉飾。不幸文學是社會的,不是幾個人的,這就是不免仍然有不平。既然麻醉也無效,惡性循環,隻好又訴諸武力了。他又說,言論與文學,自上古以至今日,自世界以至中國,均屈服於統治階級。所以,爭取言論自由,與努力於新文學建設,實在是文化人當前的急務。

北京、上海、南京,還有各地方的報刊,紛紛報道魯迅這次返回北京的情況。流言自然也不少。名人背後總會有流言相隨。有說他受了不愉快的壓迫才悄然北遊的,有說他負有特殊的使命的,有說他“卷土重來”,是為了做教授的,等等。其實簡單得很,一個母親,已足夠令他夢係魂牽。在接到電報之前幾個小時付郵的信內,他還做夢似的說著明春到異鄉漂流的計劃,想不到就這樣匆匆地隻身遠行。總是匆匆。總是身不由己。如果說,他的演講是放火,那麼也不是帶著放火的任務而來,隻因為他本人是“火鴉”而已。

當魯迅還留在北京的時候,瞿秋白夫婦第一次到他的家裏避難。

許廣平親人一般熱情地接待了他們,把雙人床讓出,請他們在魯迅寫作兼臥室的一間朝北的大房間裏住下。等魯迅月底返滬,他們已經住了好些天了。

理解需要時間。將近一個月的朝夕相處,使魯迅與瞿秋白的關係變得更為融洽。所謂融洽,並非僅指觀念或觀點的一致。他們也不可能完全一致。融洽首先是一種情感關係,它意味著人們的神秘的生命之流的交彙,那裏隱藏著某種共同的契機。這其間,瞿秋白寫了一首七絕贈給魯迅,那是一首舊作:“雪意淒其心惘然,江南舊夢已如煙。天寒沽酒長安市,猶折梅花伴醉眠。”他向魯迅無遺地袒露了內心的感傷,雖然跋語謂是“此種頹唐氣息,今日思之,恍如隔世”,但是畢竟還是一份“‘懺悔的貴族’心情”。直到寫作《多餘的話》時,瞿秋白還解剖過自己的“頹廢”與“脆弱”。魯迅是能夠理解的。他寫過《野草》,寫過《在酒樓上》、《傷逝》和《孤獨者》,他知道,感傷乃知識分子之常。瞿秋白到底是知識分子。

離去之前,瞿秋白買了一盒非常昂貴的積鐵成像玩具送給海嬰。那是稀罕的舶來品,因為稀罕,許廣平才把它收藏起來,怕被淘氣的孩子很快弄壞。而瞿秋白生活是那麼清貧,他走時和楊之華各自攜帶的隻有裝有幾本書籍、幾篇文稿和幾件衣服的兩隻小包袱,那就是他們的全部財產了。他贈送玩具的說話是:“留個紀念,讓孩子大起來也知道有個何先生!”與其說是達觀,無寧說夾帶了幾分淒傷的況味。

“今晚上你平安地到達那裏以後,明天設法告訴我一聲,免得擔心。”瞿秋白記起魯迅臨別時的話就動感情,被接回謝澹如家,立即托人送去一封短簡和一隻火腿爪。接著,又成詩一首,也一並抄寄給了魯迅。詩是讀了《申報?自由談》,見有人說真正快樂的情死,卻是《金瓶梅》裏的西門慶之類的東西而作的。詩雲:“不向刀叢向舞樓,摩登風氣遍神州。舊書攤畔新名士,正為西門說自由。”所說正是魯迅抨擊的那類幫閑文人。

作為知識者,麵向“刀叢”固難,廓清“風氣”又談何容易?“名士”而“新”,土洋結合,“風氣”竟來自知識者自身。封建主義不隻是一種“傳統”,並不完全的代表過去。它不是僵固的被動的存在。它可以以各種渠道和方式破壞新生的機運,進入新分子內部,使之徒有其表而不改舊的本質。

在魯迅家裏,瞿秋白翻譯了蘇聯詩人別德內依的諷刺詩《沒有工夫唾罵》,在周揚主編的《文學月報》發表。

詩是針對托洛茨基的,全篇充滿了笑罵,在藝術上是粗糙的。更有甚者,同刊的下一期登了署名芸生的《漢奸的供狀》,是模仿別德內依而罵胡秋原的,詩中除了“丟那媽”一類的辱罵以外,還加上不少恐嚇的話,如“切西瓜”——斫腦袋之類。

文委書記馮雪峰看後,覺得很不妥,完全違背了黨的策略,於是去找周揚,提出自己的看法,並且建議在《文學月報》上做出公開糾正的表示。周揚完全不同意,跟馮雪峰爭吵起來。事後,馮雪峰到了瞿秋白那裏,談起這件事情,瞿秋白認為他的建議是正確的,晚上,他又特地跑到魯迅家裏去,征求有關的意見。

魯迅找出《文學月報》,翻看了一下《漢奸的供狀》,認為很有點流氓氣,並且表示說,刊物倘能自行糾正當然是好的。馮雪峰聽了,就請他出麵寫一篇文章,代表左聯說說話。“由我來寫一點也可以,”魯迅沉吟了一會,說,“不過還是用個人名義為好。”

文章終於在《文學月報》登出來了,是以公開信的形式寫給周揚的,題目是:《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

他指出,芸生的詩有辱罵,有恐嚇,還有無聊的攻擊,其實是大可以不必作的。開首的對於姓的開玩笑,很使他想起四年前那杜荃稱他為“封建餘孽”一類的謾罵,其實撿得這樣的材料,欣欣然自以為得計者,在他看來,倒是十分“封建的”。惡作劇的重演,封建意識的複活,不能不引起他特別的警惕。

在文章中,他再次闡述了他的革命觀。他說,無產者的革命,是為了自己的解放和消滅階級,並非因為要殺人,即使是正麵的敵人,倘不死於戰場,就應當有大眾的裁判,決不能由某個什麼人的一句話輕易地裁定生死的。德國的無產階級革命雖然沒有成功,倒也沒有亂殺人;俄國的十月革命,也都保留了皇帝的宮殿。中國的作者,卻將革命者用筆塗成一個嚇人的鬼臉,未免太鹵莽,太想當然了。

但是,仔細想來也不足怪,不是說過“流氓的變遷”嗎?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大宗遺產哩!如何對待這份遺產,是承受還是拋棄?他認為這是一個帶根本性的問題。

他說:自然,中國曆來的文壇上,常見的是誣陷,造謠,恐嚇,辱罵,翻一翻大部的曆史,就往往可以遇見這樣的文章,直到現在,還在應用,而且更加厲害。但我想,這一份遺產,還是都讓給叭兒狗文藝家去承受罷,我們的作者倘不竭力的拋棄了它,是會和他們成為“一丘之貉”的。

不過我並非主張要對敵人陪笑臉,三鞠躬。我隻是說,戰鬥的作者應該注重於“論爭”;倘在詩人,則因為情不可遏而憤怒,而笑罵,自然也無不可。但必須止於嘲笑,止於熱罵,而且要“喜笑怒罵,皆成文章”,使敵人因此受傷或致死,而自己並無卑劣的行為,觀者也不以為汙穢,這才是戰鬥的作者的本領。本文開頭是說了《文學月報》的一些好話的,如對提出了幾位新作家,打破近些年來看重名流的沉悶局麵等,就曾指出是一種好事情;而且,本文所說也是一番公意,他根本沒有想到發表以後會遭到惡意的報複。

《現代文化》第二期發表了標題為《對魯迅先生的〈恐嚇辱罵決不是戰鬥〉有言》的文章,公開為芸生和編者辯護。

文章指責魯迅向“掛羊頭賣狗肉的革命販賣手”“作調和”,“帶上了極濃厚的右傾主義的色彩”,“和左傾關門主義的錯誤無分軒輊”,是一樣在“必須肅清”之列的。還說,魯迅的批評“空喊和平”,“等於基督教徒的反對戰爭一樣”,與考茨基的“和平革命論”,“戴白手套革命論”的謬論是同樣性質的。文章反駁說,魯迅的不要把革命者塗成嚇人的鬼臉的說法是不成立的,這種多餘的顧忌,“將會走到動搖妥協的道路”;至於說革命的敵人不是提筆可以判定生死的話,則是“把普洛文化運動任務估計過低,把我們的詩人與鬥爭的實踐分離”,“是極危險的右傾的文化運動中和平主義的說法”。對於魯迅的態度,文章借用他的原話歪曲說,是“無形中已‘對敵人陪笑臉三鞠躬’了”。

其中有一句話顯得分外刺眼:“我們黨的一時憤恨之餘的斥罵,也並不怎樣就成為問題的。”——“我們黨”!什麼黨?如果就這樣的可以動輒奉旨申斥,任意羅織人罪,與國民黨有什麼區別?革命的前途,難道隻在於變換一個“黨”的招牌,而無須根本的改變嗎?……

文中的許多攻擊性的詞句,如“小資產階級意識”、“動搖性”等等,都是當年創造社曾經使用過的。你怎樣解釋這樣一種曆史的巧合?《現代文化》是緊接著《文學月報》的被禁而創刊的,剛創刊就發表文章聲援另一個刊物的作品,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下決心這樣延續下去嗎?一個人呢,還是一群人?再看署名:首甲、方萌、郭冰若、丘東平。假名夾雜真名,居然還造了一個郭冰若,令人疑是郭沫若的錯排者——簡直卑劣!老祖宗的遺產非這麼背著不可,欣欣然不肯放下!——與其說,文章令他讀了憤慨,無如說思慮和悲哀更切近些。

他寫信去質問,但結果,用他的話來說是模模糊糊,不得要領。這是事情為他布下的對周揚的第一個疑點。隨著周揚在1933年以後做了左聯的黨團書記起,他的不信任感增加了。

關於首甲等的文章,瞿秋白寫了《慈善家的媽媽》和《鬼臉的辯護》兩文,批評了芸生和首甲等用辱罵代替真正的理論批評的錯誤,並且認為,魯迅的信是“提高文化革命鬥爭的任務的”。文章寫得並不激烈。畢竟是內部批評。奇怪的是,它們結果都沒有能夠發表,隻是以文稿的形式在抽屜裏保存了下來。

106丁玲失蹤與楊銓遇害

人到中年以後,每臨歲暮,大約都會撩動某種感舊的情懷的罷?

1932年的最後一天,魯迅為鬱達夫和幾位日本朋友寫了幾幅字,均係自作的舊詩,其中贈濱之上的一首寫道:“故鄉黯黯鎖玄雲,遙夜迢迢隔上春,歲暮何堪再惆悵,且持卮酒食河豚。”故鄉,再度成為他心中的主題音樂。愁思繚繞,低回無已。另外寫澤畔詩人,寫嚴裝嬌女、皓齒吳娃,也都與故鄉相關。“無端舊夢驅殘醉,獨對燈陰憶子規”,有誰不動情於子規的啼喚呢?離開紹興已經十年,雖或有過鄉思,也不如近日的強烈。何以如此,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難道人真的老了嗎?

舊曆除夕。他特意邀來馮雪峰,一起吃了夜飯,又攜同海嬰一起登上屋頂,燃放了十餘枚花爆。兩年不曾這樣度歲了。他真想熱鬧一番,借此擺脫所有的煩擾。

然而,事實上卻不可能。

如果說燃放爆竹,在中國民俗中具有祝福的意味,那麼,命運的安排適得其反。在新的一年裏,無論國家或個人,環境都是全所未有的險惡。本來,他打算在年內攜帶家眷省母的,卻不得不因時局的變化而取消了。文章也真個沒有寫處,隻好不斷變換筆名,以逃避審查官的耳目。即使得以發表,也往往麵目全非,甚至被抽得連一根骨頭也不剩。在上海,友人本來不多,半年之內就有一個失蹤,一個被殺!

1月,日本侵略者進攻山海關,接著進犯熱河,根據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國民黨在熱河的二十萬駐軍不戰自潰,致使關內的大片土地相繼淪亡。

民族危機非但沒有緩解階級矛盾,反而給權力者造成了加強統治的機會。國民黨政府除了繼續出動軍隊圍剿中央蘇區以外,仍然以通緝、綁架、囚禁、酷刑、虐殺對付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在壓製知識界中反黨治和反內戰的運動的同時,強化黨化教育也即奴化教育,在“訓政”的招牌下,大力宣揚一個主義,一個政黨,乃至一個領袖。對於大獨裁者來說,所謂民族主義不過是專製主義的點綴品或代償品,在個人或集團的權力位置沒有受到致命的威脅之前,對於國內人民,是決不會放棄其鐵腕政策的。

經過將近半年的醞釀和籌備工作,一個專以保護及營救所有政治犯以及爭取公民權利為職誌的團體——中國民權保障同盟,於1932年12月間正式宣布成立。

執行委員會主席宋慶齡,孫中山的遺孀,她以在國內的特殊地位,天才的組織和活動能力,以及業已形成的國際聲望,成為被蔣介石所控製的國民黨以外的獨立的政治力量,被譽為中國惟一的由一個婦女組成的黨。蔣介石忌恨她,但也畏懼她。她無疑是孫中山學說的最好的理解者和繼承者,中國近代民主思想的最堅苦的實踐者之一。雖然,她的行動受到監視,但是絕不放棄為富於人道主義的崇高的政治理想而作的鬥爭。

國民黨元老、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被推舉為副主席。這個在知識界頗具影響的人物,曾經是“清黨”的支持者,現在相反走上了保護政治異端的道路。他所在的研究院,上海亞爾培路三三一號,成了民權保障同盟的大本營。

1月4日,魯迅收到蔡元培邀請入盟的信。關於蔡元培,雖然個人交誼不算很深,但卻在職業和生活問題上不隻一次領受過他的幫助,私心是感謝他的。但是,他在政治上的極其昏庸的舉動,遠的如壓製學生運動,近的如支持“清共”,都為魯迅所反對。至於與政府分庭抗禮,發起組織民權保障同盟,魯迅認為,這在他是極其難得的,於是立即表示響應。

17日,上海分會成立,魯迅被選為執行委員。會上,蔡元培贈詩箋一紙,雲:“養兵千日知何用?大敵當前喑不聲。汝輩尚容說威信,十重顏甲對蒼生。幾多恩怨爭牛李,有數人才走越胡。顧犬補牢猶未晚,隻今誰是藺相如!”

比起左聯,民保盟是一個具有更為鮮明的政治色彩的組織。凡是旨在反抗政府,爭取自由與民主的鬥爭,魯迅都是積極參與的。他並不可能為某一個團體所拘限。團體並不重要,它不過是鬥爭的載體,而鬥爭自身顯然要比任何團體都要廣大得多。民保盟宣稱,它不是政黨,而隻是爭民權的組織,不專為一黨一派效力。對已被政府定罪的人,不加歧視,努力保障他們的人權,擴而廣之,它的效力對象不受國界的限製,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在一個專製國家裏,人權問題無疑是最敏感的。既然民保盟強調致力於改造踐踏和剝奪人權的社會環境,保障人類生命與社會進化所必需的思想自由和社會自由,這就規定了它與專製政府的對立狀態。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魯迅在加入了左聯以後仍然參加了民保盟。對於他,兩者之間有著互相聯係的極其一致的地方。

民保盟自成立以後,積極開展各種活動。其中,如營救牛蘭夫婦,營救陳獨秀、彭述之、黃平君等政治犯,營救羅登賢、餘文化、廖承誌、羅章龍、陳賡等共產黨人,營救許德珩等教授學生,抗議國民黨江蘇省主席顧祝同,調查南京監獄狀況,幫助國民禦侮自救會,聲援各地維護民權的鬥爭,抗議德國希特勒派一黨專政的暴行等等,在社會上產生廣泛的影響。

魯迅自始至終參加民保盟的鬥爭。對於平常的集會,包括左聯的會議,他是不出席的,但在接到民保盟的開會通知時一定先期而到;對於一般事務,尤其牽涉到人際關係的,他並不善於處置,而民保盟分派給他的事務,卻辦得井井有條。隨著政府方麵的壓迫,總盟和分會的十多個執委有的轉向,有的消匿,有的敷衍應付,到5月間往德國領事館遞交抗議書時,骨幹分子已經不超過四五人。不過,曆史運動也惟有在冷落消沉的狀態中,方可發現中堅的力量。魯迅自然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個。

5月14日,國民黨特務綁架了丁玲和潘梓年。稍後,應修人到丁玲家聯係工作,和事先埋伏的特務進行搏鬥,被特務從三層樓的窗口摔下而犧牲。

由民權保障同盟的領導人蔡元培等發起,數十名文化人共同簽名,給國民政府行政院長汪精衛、司法部長羅文幹發出營救丁、潘的電報。同盟還專門組織了“丁潘保障委員會”,進行募捐和營救工作。文化界組織了“文化界丁潘營救會”,發表《文化界為營救丁潘宣言》,要求懲辦非法綁架的策動者。左聯發表《反對國民黨白色恐怖宣言》,對此予以揭露。國際知名人士古久烈、巴比塞也相繼發表了聲明。

丁玲的失蹤使魯迅感到特別悲痛。前不久,才共同哀悼了日本左翼作家小林多喜二之死,想不到轉瞬之間就又失去了一位年輕的同誌,中國的又一位有前途的作家。

對於丁潘事件,他認為,這是早有預謀的,是統治者旨在扼殺左翼文化的總體計劃的一部分。既然人已經失蹤,就不會活著出來,除非付出為革命者所不齒的代價。二十多年來,他不知見過多少青年暗暗地死亡,近者如柔石,不也是如此消失於這個世界上的嗎?他沒有在宣言上簽名。他知道,屠伯們是絕不會分心於抗議的。

這時候,他幾乎討厭所有形式。在專製政權底下,什麼宣言,什麼團體,全不中用的。民保盟的存在,也不過表明億萬奴隸尚未完全成為奴才而已。對於政府的絕望,以及對人民的無邊的期待,不免要給他帶來某種虛無感。太徹底便容易虛無。他惟有工作著,才能有效地反抗絕望,充實希望,在孤獨與虛無中把握富有力量的自我。

對於丁玲,又能做些什麼呢?

魯迅從來認為,對於作家,作品是第一重要的。那麼,就出版丁玲的書,讓她的作品得以最廣泛的流布!

在丁玲失蹤的第三天,他找到鄭伯奇,建議良友公司出版丁玲的長篇小說《母親》,並且叮囑說,出書越快越好,出書以後還得大做廣告。大約一個月左右,《母親》出版了。然而,稿費怎樣處置呢?良友主編趙家璧寫信來問,他便親自查明丁玲母親的詳細地址,吩咐分期分批寄去,以免被本家侵吞。他自己是吃過本家的苦頭的。

母親。柔石犧牲時,曾把珂勒惠支的木刻親自交與丁玲發表,現在居然輪到了丁玲!死去的是年輕的兒女,留下的是年邁無告的母親。每想到母親一雙雙凝望暗夜的眼睛,他隻有愀然惻然……

事實證明所有的抗議都是徒勞的呼喊。緊接著丁潘失蹤,又發生了一起震驚上海的事件: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總幹事楊銓被槍殺了!

在法租界出現政治暗殺,這還是頭一次。

楊銓,字杏佛,江西玉山人。他十八歲擔任孫中山的總統府秘書,後因袁世凱竊據大權,一度赴美國留學。歸國後,仍追隨孫中山奔走革命。他主辦《民族日報》,發起組織中國濟難會,表現了罕有的政治熱情。國民黨清黨期間,由於他的激進,曾經被右派一度扣押於上海警備司令部,擬同被捕的共產黨人一同處決。蔡元培就任大學院院長時,創辦中央研究院,命他為總幹事。他精悍、機敏,具有很強的組織和活動能力。作為民保盟的總幹事,每次開會都由他作報告,各種決議也都主要由他負責執行。春間,他曾到華北等地進行過一次活動,到處鼓吹人權,抨擊國民黨政權的專製和投降政策;稍後,又同宋慶齡等到南京調查監獄,探視獄中的政治犯。這樣,他自然就成為蔣介石眼中的一枚釘子,被拔除的局麵是不可免的。

除掉楊銓,便可以給宋慶齡和蔡元培造成足夠的心理威脅,這種“殺雞儆猴”的作法在中國政治中屢試不爽。由於地位不同,聲望不同,對付的辦法很可以兩樣。而對於現在的這種結局,楊銓不是沒有估計到,隻是不加防備而已。他的朋友幾次告訴他說,有人正在計劃殺害他,但他早已抱定犧牲的決心,對孩子們說:“即使我遭到不測,你們也會有人照顧的。”犧牲前兩天,他特意探望了宋慶齡,拿出幾周來接到的許多恐嚇信,還有信中夾寄的子彈,並轉述朋友的口頭警告,希望宋慶齡多加保重。而他自己,則出入如常,工餘照例騎馬,照例遊玩。

偵察到了楊銓的活動習慣之後,複興社特務開始行動了。

6月18日清晨,楊銓頭戴呢帽,身穿鹿皮上衣和騎馬褲,帶著十四歲的長子小佛一起登上納喜牌汽車,預備到大西路換馬郊遊。車子剛剛駛出中央研究院大門,就遭到了襲擊。一陣密集的槍聲過後,人們發現,楊銓已經身中數彈,仆倒在小佛身上……

魯迅與楊銓的接觸,開始於民保盟上海分會成立前後。雖然時間不長,一起聚會和活動的機會也不太多,但是對於這位熱血男兒,魯迅是有所了解的。所以,他曾經這樣對人說過,楊銓本來是國民黨方麵的人,至於要同情共產黨,也不過為了民族而已。作為一個從事科學的人,能夠如此關注民族的自由解放事業,實在不可多得。

每次開會,楊銓總是事前寫了便條,請研究院屬下的孔敏中驅車把魯迅接到亞爾培路,會後則由他自己親自陪送。在接待英國劇作家蕭伯納時,兩人的接觸多一些。在宋慶齡的院子裏,楊銓親自為魯迅等七人拍了一張照片,並單獨同魯迅合影過。6月12日,魯迅還曾接到楊銓的來信和他為自己加洗放大的照片。想不到一周間,再也看不到帶麻點的臉上那雙烏亮、熱情而智慧的眼睛了!

慘案發生的當天,魯迅接到內山的電話,立刻趕上汽車,馳往本部。許廣平擔心他的安全,跑到內山書店等他。歸來時,大家向他訴說各自的憂慮,他聽了頗不以為然,說:“管他呢!就算被殺死又打什麼緊?……”

第二天,馮雪峰到寓所裏看他。

說起楊銓被害的情形,他認為,汽車被打爛,人被打死,而小孩未受傷,可見楊銓當時是清醒的,才首先掩護了自己的孩子。他一邊分析,一邊感歎道:“就說動物罷,也有動物的本性,臨難時也先救護幼小者。有後代,才有將來……”對於楊銓臨死時所表現的鎮靜的態度和人性的流露,他表示非常敬佩。在讚美的語調中,表現了他的深切的痛惜之情。

在楊銓入殮的當天,他不顧朋友的勸阻,同許壽裳一起前往萬國殯儀館。走時,他沒有帶鑰匙。並非因為他健忘。他已準備好一切。

這一天,林語堂沒有去,這使他很不滿。送殮回來,正好看見林語堂的約稿信。這是什麼時候?竟然有心思打油!憤慨之餘,他立即草了一封短簡作複:……前函令打油,至今未有,蓋打油亦須能有打油之心情,而今何如者。重重迫壓,令人已不能喘氣,除呻吟叫號而外,能有他乎?

不準人開一開口,則《論語》雖專談蟲二,恐亦難,蓋蟲二亦有談得討厭與否之別也。天王已無一枝筆,僅有手槍,則凡執筆人,自屬全是眼中之釘,難乎免於今之世矣。……前兩天,在給曹聚仁的信中,他還這樣談及中國當局的殘虐:……自首之輩,當分別論之,別國的硬漢比中國多,也因為別國的淫刑不及中國的緣故。我曾查歐洲先前虐殺耶穌教徒的記錄,其殘虐實不及中國,有至死不屈者,史上在姓名之前就冠一“聖”字了。中國青年之至死不屈者,亦常有之,但皆秘不發表。不能受刑至死,就非賣友不可,於是堅卓者無不滅亡,遊移者愈益墮落,長此以往,將使中國無一好人,倘中國而終亡,操此策者為之也。送殮歸來,晚上他寫了一首七絕給許廣平看,次日又另抄了贈與日本朋友。在詩裏,他傾吐著內心未盡的悲憤。詩雲: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過了一周,他又作了兩首舊詩,自抒懷抱。其中一首雲:如磬夜氣擁重樓,剪柳春風導九秋。

湘瑟凝塵清怨絕,可憐無女耀高丘。丁玲失蹤和楊銓之死,像兩塊磐石,一直壓在心頭。何者為生?何者為死?生死予奪的大權已為權勢者所掌握,實在是無可如何的事。但既如此,“無怨於生,亦無怖於死”,也就自然成了魯迅的態度。

這期間,謠言四起,各處風傳楊銓被刺後,接著又將殺害宋慶齡、蔡元培、魯迅等人了。有一份報紙還披露了一份“鉤命單”,每個名字下麵都注有執行行刺任務的特務的代號。魯迅和楊銓名下的代號完全相同。魯迅在信中玩了點“黑色幽默”,說:“據聞在‘白名單’中,我也榮獲入選”,“繼楊杏佛而該死之榜,的確有之”。不過他認為,其中至少有一半的恫嚇來自“文虻”。還在丁玲失蹤後不久,一連五六天,都有人打電話到內山書店的支店詢問他的住址。他估計也無非是文人所為。然而,恐怖是確乎存在的,所以在信上,也便有了“難於行路”,“不能公然走路”的話。

當此“中國式的法西斯”流行之際,僅有六七個弄筆之徒名列“該死之榜”,也不必至於天下騷然,雞飛狗走的罷?由是,他下斷語道:“智識者之怕死者半,蓋怕死亦一種智識耳。”至於自己,他在給山本初枝的信裏說道:“隻要我還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

他做的第一個決定是不搬家,也不避居,雖然內山書店是不常去了,但呆在家裏,仍然照樣寫些罵人的東西。說到底,他也隻有這些罵人的東西。

楊銓死後,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活動便告中止,一個很有生氣的民間組織,經過大半年的反抗與掙紮,終於在無聲無息中解散了。可見,鐵腕政策也不是沒有效力的。

107蕭伯納在上海?“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魯迅雜感選集》及序言避難成了政治家的家常便飯。

在魯迅家裏,瞿秋白前腳剛跨出大門,後腳就又踏進來了。這時,正值魯迅加入民保盟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