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夢與醒(1 / 3)

十一夢與醒

抱著夢幻而來,結果從夢境被放逐而去。

但因此,他也就認識了許多:革命、政黨、領袖……

失敗和受騙是最好的訓練,他變得更加驍勇善戰了。

82大鍾樓內外

這個在北京遭到通緝的逃亡者,到了廣州以後,立即成為備受歡迎的人物。

青年學生對魯迅特別感興趣。他們是一群天生的不安定分子,對社會現實懷有本能的不滿和改造的熱情,因此,自從有了魯迅來校執教的消息,便紛紛開始打聽、猜測、議論,直到中大的布告廂裏出現了周樹人的名字,目送他搬進莊嚴瑰麗的大鍾樓。

從此,大鍾樓成了瞻望的目標。

隨著黨派之間的關係進一步複雜化和緊張化,中大內部的鬥爭也變得日趨激烈起來。兩年來,從學校領導到教員學生,政治思想基本上是兩大營壘,尤以學生中的楚河漢界更分明。左派學生組織叫新學生社,還有一個社會科學研究會,由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領導,畢磊是其中得力的領袖人物。右派學生組織是由原來的民權社分化出來的孫文主義學會和樹的派,還搞了一個左派青年團,學生會主席李秀然是它的總頭目。右派組織的人數不多,但能量很大,一起開會時常常糾集打手,尋釁搗亂。會後,左派搞組織,他們同樣以組織相對抗。在宣傳方麵,左派創辦了《做什麼?》,他們就馬上出版《這樣做》,針鋒相對,糾纏不休。

魯迅搬進大鍾樓以後,訪問者接踵而來。或新派,或舊派,或左派,或右派,或有名,或無名,或慕名,或奉命,各式各樣,色彩紛呈。既有畢磊,便有李秀然;既有徐文雅,便有朱家驊。國民黨的頭麵人物陳公博、甘乃光、孔祥熙、戴季陶等還請吃飯,送禮物,表示出罕有的熱情。作為中國思想界的著名鬥士,魯迅不能不成為各派政治力量共同爭取的對象。

如何應付眼前的局麵呢?

愛與複仇/夢與醒人間魯迅(下)他需要觀察。置身於漩渦之中,稍有不慎,隨時都有覆滅的可能。這是生平未嚐遭遇到的全新的局麵。雖然,即時的環境還不如袁世凱時代的險惡,但是複雜得很,他已經能夠憑借他的敏感意識到潛在的危機了。然而危機何在?卻又未能具體地加以辨識。是的,他必須把航船向前推進,而此刻最重要的問題是:把穩舵柄,繞開礁區。

對於中國共產黨,應當說,魯迅至今仍然缺乏深入的了解和基本的認識。在廈門,他隻知道一個共產黨的總名,到了這裏以後,才知道其中尚有CP和CY的區別。即使此後接觸了一些共產黨人,讀過他們贈閱的各種刊物如《少年先鋒》、《做什麼?》等,傾向於其中的革命主張,但是,他也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即如被誣為“共產黨走狗”的許廣平,以被目為有“色彩”者為可怕一樣。人必須能生存,然後才能戰鬥。至於國民黨,雖然已經清楚知道其中有左右之分,但關係到個人時也都很難一一判別,何況在政界,變色龍多的是呢!

沉默是不得已的事情。

不知怎的,顧頡剛的影子也來到了廣州。

嶺南大學中文係的職員鍾敬文,一天收到顧頡剛從廈大寄來的一封信,其中報告了魯迅來粵的消息,使他讀後非常高興。第二天,他吃過早餐,立即去找國民黨省黨部直轄的報紙《國民新聞》編輯梁式,又邀了幾位朋友,一同去找傾慕已久的魯迅先生。

在大鍾樓,他們先找到孫伏園。可慶幸的是,魯迅就住在他的隔壁,隻是此刻睡著還未起來。於是,他們一邊漫談,一邊靜靜地等候。

不久傳來咳嗽聲,凝神聽著,大家都不免肅然起來。孫伏園出去好一陣,大約是報告情況吧,結果魯迅走過來了。他穿著一領灰黑色的粗布長衫,腳下是綠麵膠底的陳嘉庚式運動鞋,麵部蒼黃,顴骨突出,長發而短髭,嘴上含著半段香煙,態度從容舒緩,雖然不見一絲笑影,卻也沒有他的文章那般淩厲的樣子。是一個十分平凡的人。

談話開始了。

魯迅表現出相當的熱情,說話深刻而風趣。回答問題時,由於擔心對方聽不懂他的紹興口音,偶爾重複幾遍。但是,聽到對他的恭頌之詞,臉上便流露出不願聽下去的神色。

黃尊生是一位世界語的提倡者,幾乎一開始就發出邀請,說:“明天有一個大會,是為歡迎一個周遊世界的世界語學者而開的,希望周先生參加。”魯迅似乎對參加這樣的會議並不熱心,以不認識廣州的路向來推卻。黃尊生當即請梁式領路,梁式說:“如果周先生明天去,我便來陪行。”他隻好答應了。

接著,黃尊生對魯迅恭維了一番,說他從前在北京,曾極力提倡世界語雲雲。魯迅連忙否認,說那是周作人,不是他,言下頗有點不愉快。

話題很快轉到了廈大風潮,魯迅很憤慨,談了種種內幕,頗致歎於學校前途的絕望。突然,他問起《現代評論》,說:“許久不見了,不知道近來它的態度怎樣?”

鍾敬文回答說:“現在,它也漸漸讚成國民政府,像是要革命起來了。”

“是嗎?”魯迅笑道,“這才真沒有法子呢!”

梁式幾位請他今後常為《國民新聞》的副刊寫稿,他說,怕一時找不到說話的材料,原因是沒有什麼可鬧的事,就不會引起多寫文章的欲望,而且初到一個地方,事情太隔膜,要說話也無從說起。並且解釋說,半年來在廈大,不能寫出什麼文章來,也就是這緣故。

說到廈大,鍾敬文轉達了顧頡剛的好意,說是信中說魯迅初到,人地生疏,一定有許多不便,因此囑咐他要隨時效點微勞。

不知道是顧頡剛的原話呢,或是鍾敬文的托詞,不料魯迅聽了,隻是極簡短地回答一聲:“哦!”半句道謝的話也沒有。

鍾敬文以為魯迅沒有聽清,又說了一次,而他的回答還是一聲“哦!”

孫伏園看了看大家,並不插話。

大家麵麵相覷。

談話的氣氛馬上冷了下來。

人總苦於不能擺脫世界的糾纏。次日,魯迅果然如約赴會並作了演說。到底說了些什麼呢?其實什麼也沒有說,說了等於沒說。還不是平空賺得“新文學大家”、“世界語同誌之模範”的紙冠嗎?他不滿意自己。

要做到徹底的沉默是不可能的。雖然,他從書本子上知道古來森嚴的黨錮之禍,而且親曆了清末民元以來的各種險惡的風波,但是天生的好鬥性格,卻不容許他留在世故的繭殼裏。他憎惡中庸、忍讓,以此為卑怯,既然他是一個時時解剖自己、審判自己的人,就必然會從極度的克製中掙脫出來,雖則從旁人看來或許有失凶猛,而顯得格外沉重與迂回。總之,他不能放棄他的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他知道那是他的使命。即如蜜蜂,有刺便用,一用便喪失掉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這是無可如何的事情,正如這種兩難的狀態構成了他的基本命運。

1月25日,才隔了一天,魯迅又出席了以學校特別黨部和學生會名義召開的歡迎大會。

大會由朱家驊主持並致歡迎詞,他說,周先生是思想先驅者,新文化的革命家,傑出的戰士,諸如此類。又是紙糊的假冠。

說完,朱家驊走到旁邊,向一個個子矮小的長發布袍的人鞠躬,請他演說。嗬!魯迅先生就是他?他就是名作家、思想界的權威者?這時,掌聲像大海的浪潮一樣嘩然響了起來……

魯迅把腰微微一屈,站起來踱到了講台前麵。

莊嚴靜肅的大禮堂。樓上樓下,密密麻麻坐滿了學生,他們正屏息等待著一個導師的慷慨激昂的演說。

然而,他卻慢吞吞地用低沉的聲調開口了。

他說:“開歡迎會這件事是不大好的,因為我實在沒有什麼值得歡迎。現在歡迎了,不說話不行,要說又無話可說。朱先生說我是‘革命家’,我這個人能有什麼‘革命’?和章士釗鬥就算‘革命’;當時,我在教育部當差事,章士釗把我的差事給撤了。我有一個老娘要養活,沒有錢了,當然要鬥,不給飯吃,就鬥到底!就是這麼回事,這能算‘革命’嗎?因此我要申明,我並非什麼‘革命家’和‘戰士’。如果我真是一個戰士,便該不來廣東了,應該留在北京或廈門同惡勢力作鬥爭,然而,我現在是悄悄地到了廣州了……”

他說得很輕鬆,幽默,的確沒有沾帶一點戰士的火藥味兒。

“從前我很惹人討厭,這裏也討厭我,那裏也討厭我,實在無地可跑了;這時恰好中山大學委員會打電要我來這裏,”他咽了一口唾液,繼續說道,“我為什麼要來呢?聽人家說,廣州是很可怕的地方,而且赤化了!既然這樣,我就想來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說到廣州印象,他的聲調依然是那般平緩。他說:“我到這裏快一個禮拜了,並沒有看見任何可怕之處。據我兩隻眼睛所看見的,廣州比起舊的社會,不見得有什麼兩樣。紀念列寧的電影,還有許多工會的組織,在外省確實看不到,但這也並不稀奇,原來是很平常的現象。說是‘赤化’罷,連紅顏色的東西也不大看見。街上的紅布標語,中間也還用白粉寫的字——‘紅中夾白’。我是從來不‘革命’的,我對這種革命還有點害怕呢!……”

能夠說害怕革命嗎?怎麼可以攻擊“革命的策源地”呢?魯迅未免太放肆了!在熱烘烘的革命輿論中成長的青年,自然少有思考所在環境的本質,像這樣一盆澆頭冷水,怎麼能不使他們感到震駭!一個自稱不是“戰士”的戰士,就這樣不期然地開始發起攻勢了。

可是,誰也不曾懷疑他的坦誠。他了眼,習慣地把全場環視了一遍,然後說道:“廣東實在太平靜了,因此,刺激和壓迫,也不免太少了,諸位青年不知是何種感覺,我是覺得不大舒服的。因為我從前受的刺激和壓迫太多了,現在忽然太輕鬆了,反而不高興起來。我好比一個老頭兒,本來負著很重的擔子,負慣了,忽然把擔子從肩膀上放下來,一定覺得像少了什麼似的,怎麼可能高興呢?”他也提高了嗓子,大聲地說:“這個時候,我以為極像民元革命成功的時候。大家不要以為目的沒有了,要做的事也做完了,個個覺得很舒服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許多要做的要建設的還未著手,我們必須緊張一點……”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最後,說到文藝運動,便如剝繭抽絲般一氣往下說:“文藝這東西是不可少的,究竟我們還有意思,有聲音,有了這些便要叫出來,我們有靈魂,得讓它叫出來使大家知道。雖然有的是舊的意思,有的是新的意思,但不論新舊,也當一齊叫出來……有的以為怕人家罵,這也不要緊,若是沒有人罵,反而覺得無聊得很。好比唱戲,台下的拍掌喝采,固然要唱下去,就是喝倒采,也要唱下去,唱完了才算……思想舊也不要緊,也可以發表,舊的對於新的來說不是全無意義的。有了舊的,才可以表示新的。有了舊的滅亡,才有新的發生,舊思想的滅亡,就是新思想的萌芽了……我以為文藝這東西,隻要說真話,暫時總可以存在的,至於將來,可也不必管它,現在是過渡的時代。不過,新的運動也該開始了!……”

學生坐不住了,變得騷動起來了。

他揮了一揮那雙瘦硬有力的手,口號般說出了最有力量的話:“現在不是沉靜的時候了,有聲的發聲,有力的出力,現在是可以動了,是活動的時候了!……”

演說告終,長時間的掌聲淹沒了所有活躍的思考……

他溜了出來,學生們也一起跟著他向門外擁去,把他重新包圍起來。問題連珠炮式地發出來,簡直無法應付。他誠摯地說了許多話以後,才脫離了大家的包圍,回到大鍾樓去。

從此,他便沒有安靜的時刻。題字的,談話的,求序的,問難的,一天到晚地鬧個不已。

演說也還做過幾回,這實在是無法逃避的事。臨時到來一班青年,連勸帶逼,便綁架似的拉將出去。於無可奈何之中,隻得自作規定:演說以十分鍾為限。這樣,他又覺得自己是到“革命的策源地”來做洋八股了。

魯迅在廣州的活動,成了廣州地方報刊的熱點之一。

新聞、評論、肖像,不斷刊登出來,甚至有人開始研究他的胡須了。與初到廈門的氣氛相反,一時間,真是熱鬧得可以。

“我們久處在這工商業化的廣州,心靈真是感覺得枯燥極了,煩惱極了:我們很希望魯迅先生能多做些作品惠與我們,給我們以藝術精神上的安慰。同時,希望先生繼續曆年來所擔負的‘思想革命’的工作,引導我們一齊到‘思想革命’的戰線上去!”《廣州民國日報》副刊《現代青年》的文章,喊出了廣州知識青年的心聲。

魯迅的講演,即使是批評,青年也一樣報以積極的熱烈的響應。張迂廬著文說,魯迅是“敢於向牛鬼蛇神正視的”,“最有對待叭兒狗的本領”。畢磊寫道:“廣東文壇實在太寂靜了”,“我們必須用全力來打破,用全力來呼喊,在這沉靜的沙漠上猛喊幾聲。”劉一聲第一次這樣指出魯迅的戰鬥特點:“有人說過他是用醫生診視病人的態度去寫小說的。這話如果不錯,那麼,他當然是用潑皮打狗的態度去寫論文的了。在前者,他用的是解剖刀,在後者,他用的是短棒。他對於封建社會和它的遺孽是如此的仇視,憎恨到使他丟了醫生的解剖刀,變成潑皮,拿起短棒,去和他們相毆打。”又說:“他的攻擊法是獨戰的,不是群眾的,所以他不高喊衝鋒陷陣的口號,隻是冷笑,呐喊。”最後,他用了激烈的反詰語氣鼓動說:“兩廣的青年嗬!我們歡迎魯迅,我們認識了魯迅麼?我們有決心和勇氣去創造這個新時代的使命麼?”

這時,廣州的民氣的確很盛,沒有誰指責魯迅犯了“攻擊罪”。

83香港三日

廣州。香港。汽輪緩緩行進。

2月18日這一天,魯迅應了香港《大光報》的邀請,到香港青年會演講。許廣平相陪前去作翻譯,同行的還有前來聯係的青年葉少泉。

清晨,細雨霏霏。此刻,既不像赴廈時的繁雜,也不像來粵時的緊迫,心情是許久所沒有的寧靜,渾然如水天一色。雖然天氣並不晴朗,但也並非陰暗,而且雨絲柔柔的並不冷。

許廣平就在身邊。本來,趁尚未開學的機會,出去玩玩也不錯。無奈前些天遊越秀山時傷了腳,至今未愈,到街上閑走是不行的了。然而,即便如此,也很好的。

奇怪的是船上有一個商人,不知怎的,竟知道魯迅的名字。他很為魯迅擔心,以為這次赴港很可能會遭到謀害,說:“你老遠跑到廣東來教書,如果無端橫死,作為廣東人將會覺得抱歉的。”於是,他一路上替魯迅謀劃,禁止上陸時如何脫身,到埠捕拿時如何避免,等等。到埠以後,卻不見有任何動靜,而他還不放心,臨別時再三叮囑,說遇到危險可以找他,或躲避到別的什麼地方。說完,留下地址才走。

其實,人到了香港還是安全的,並沒有意外的幹擾。船抵省港碼頭,發起人趙玉振隨即驅車將魯迅一行三人接到中華基督教青年會下榻,演講會場也借用了青年會的禮堂。按照青年會的慣例,凡聽講的都要預先領取入場券,這一回,聽說有一批來曆不明的人索去不少,然而並不入場。這樣,會場多少顯得有點冷落,但是無礙於演講的照常進行。

——《無聲的中國》!

魯迅從祖先留傳給我們的可怕的遺產——文字和語言,說到思想感情的交流和傳播之難,以致不能說話,互相隔膜。“我們受了損害,受了侮辱,總是不能說出些應說的話。”他說:“拿最近的事情來說,如中日戰爭,‘拳匪’事件,民元革命這些大事件,一直到現在,我們可有一部像樣的著作?民國以來,也還是誰也不作聲。反而在外國,倒常有說起中國的,但那都不是中國人自己的聲音,是別人的聲音。”

我們需要聲音,自己的聲音,現代的聲音。可是直到現在,中國人又繼續耍著舊戲法,魯迅不禁發出心底的浩歎。“要恢複這多年無聲的中國,是不容易的。”

他認為,單是文字改革或文學革新是不夠的,因為腐敗思想,能用古文做,也能用白話做。因此,思想革新的提倡是必然的,那結果,便是社會革新的發生。

說到社會革新,他說:“中國人的性情總是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裏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鑒於中國的民族性格,他發揮一貫的反中庸思想,堅決主張使用過激的手段,因為事實證明:在失去常態的社會裏,也隻有非常的手段才是正常的,切實可行的。

時代不同,情形也就兩樣,香港已經不是孔子時代的香港了。他列舉了世界上幾種殖民地民族如埃及、安南、朝鮮、印度,名為“沒有聲音的民族”,特別地加以暗示:在英帝國主義控製下的香港是一樣沒有聲音的。

麵對會場上的青年,魯迅以煽動性的語言,說出自己的希望。他說:“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話發表出來。——真,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態度,就不容易真。講演時候就不是我的真態度,因為我對朋友,孩子說話時候的態度是不這樣的。——但總可以說些較真的話,發些較真的聲音。隻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結論是:或者抱著古文而死掉,或者舍掉古文而生存,二者必居其一。

演講原定兩天,第二天是孫伏園,因為沒有來,便由魯迅代替他了,這一次的題目是:《老調子已經唱完》。這裏說出了一個怪現象:本來,凡是老的和舊的,都已經唱完,或將要唱完的。可是,中國的老調子就是唱不完!

所謂的“特別國情”,大約就是指此。其實,老調子已經將中國唱完好幾次了,隻是仍然可以唱下去。為什麼?有人以元朝的蒙古人和清朝的滿洲人為例,說他們所以也跟著唱起我們的調子,就是因為中國的文化具有巨大的同化力的緣故。那麼,所謂“同化”是怎樣產生的呢?魯迅指出,那是因為蒙古人和滿洲人的文化比我們落後得多,倘使別國的文化同我們的相匹敵或更進步,情形便大不相同了。現在不像元朝清朝的時候,現在的外國人,已不比蒙古人和滿洲人,他們的文化並不在我們之下,怎麼辦?

惟一的方法,首先是拋棄老調子:舊文章,舊思想,舊文化。“我們的老調子,也就是一把軟刀子。”魯迅特別強調說:“中國人倘被別人用鋼刀來割,是覺得痛的,還有法子想;倘是軟刀子,那真是‘割頭不覺死’,一定要完。”

常常有人以外國人的讚美,證實中國文化好得很,應該保存。這恰恰是軟刀子。魯迅認為,中國的傳統文化與現今的民眾的生存毫無關係,所以也就毫無益處可言。“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換來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是稱讚中國文化的,都隻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魯迅總結道:“保存舊文化,是要中國人永遠做侍奉主子的材料,苦下去,苦下去。”

關於中西文化,魯迅並沒有陷入沙龍中的才子們那種自以為高妙的玄思。他有他的價值取向。他的觀點是質樸、堅實的,滲和著由痛苦的個人生活所培養起來的生命情感的全部內容。

魯迅指出,大凡稱讚中國舊文化的,多是住得安穩的闊人,他們怎麼能不再唱那些老調子呢?而對於沒有金錢沒有地位的單純的青年,他認為,第一是跨出房門,走向社會;其次是自己想想,想到就做。跨出房門是危險的,其實做人便總有些危險,要不危險,除非進牢獄。但是,坐監卻又獨獨缺少自由。貪安穩就沒有自由,要自由就要擔風險,這是無法兩全的。

每次演講,都為香港青年留下兩條可供選擇的道路。其實他知道,能為他們所接受的道路隻有一條,這就是:生存和自由。

他把話說完,第二天一早,便同許廣平一起坐小汽船走了。

在香港,尊孔讀經、保存國粹的複古空氣非常濃厚。政府總督金文泰親自發起提高香港學生的漢文程度的運動,辦法是“多讀經史”,並且對各個學校做出有關經義考試的嚴格規定。中國幅員廣大,各地的政治、文化狀態發展不平衡,像廈門、香港就頗不同於北京和廣州。這裏,基本上是原封不動的疆土,殖民政策與固有的封建文化合流了,而商品經濟還來不及發揮它的巨大的破壞和瓦解作用。魯迅的演講,實際上是重複七八年前一些文章裏的精神,用他的話來說叫“老生常談”吧?七八年過去,還不見得有什麼改變,本來這是很可悲哀的,然而又有什麼辦法?既然當局要唱他們的“老調子”,他也隻好唱自家的“老調子”奉陪了。

2月25日,魯迅寫信給章廷謙,發牢騷說:“我在這裏,被抬得太高,苦極。作文演說的債,欠了許多。陰曆正月三日從毓秀山跳下,跌傷了,躺了幾天。十六日到香港去演說,被英國人禁止在報上揭載了。真是釘子之多,不勝枚舉。”接著又說:“我想不做‘名人’了,玩玩。一變‘名人’,‘自己’就沒有了。”

不做“名人”就能保存“自己”嗎?就可以避免類似的名人的苦惱嗎?他沒有說。

84改造“沙漠”的工作

3月1日,中山大學舉行開學典禮。

魯迅發表了照例的十分鍾演說,談的是讀書與革命。他除了開頭引用孫中山遺囑中的一句話以外,絲毫沒有動用時行的漂亮的理論,倒是從多少顯得有點灰色的進化論和人性論出發,闡述關於社會革命的思想。這是很獨特、很有意味的。

他說,人本來是進化的,前進的。前進即革命,故青年人尤應是革命的。但是後來變得不革命了,這是違反人類本性的墮落,用宗教家的話來說,就是受了魔鬼的誘惑。因此,必須通過教育,訓練,學習,使喪失了的本性回歸。回複本性,就是向前進行到革命的地方。不過,讀書可以讀得革命,也可以讀成不革命或反革命的。他曾經在另外的地方說過,革命不是什麼特別可怕的東西。革命就是革新,其實是與社會的進步聯係在一起的。在這裏,他要求中大學生一麵讀書,一麵革命,強調這樣一種使命感,即把個人同社會的命運考慮結合起來。

“要改革的地方很多:現在地方上的一切還是舊的,人們的思想還是舊的,這些都尚沒有動手改革。我們看,對於軍閥,已有黃埔軍官學校同學去攻擊他,打倒他了。但對於一切舊製度,宗法社會的舊習慣,封建社會的舊思想,還沒有人向他們開火!”在說到改革的現狀和任務時,他是主張政治軍事和思想文化兩條路線的鬥爭同步進行的。所以他說,以從讀書而來的東西為武器向舊製度進攻,便是中大青年的責任。

魯迅指出,責任是長期的,工作是艱巨的。他說:“有許多早就應該做的,古人沒有動手做,便放下了,於是都壓在後人的肩膀上,後人要負擔幾千年積下來的責任。這重大的事,一時做不成,或者要分幾代來做。”一代人能夠完成的責任,卻偏偏留給後一代去完成,這對於人類進化的曆史來說無疑是一種罪過。吃苦,吃力,在現在的社會狀況之下,也隻能這樣。

講話中,他同時描繪了一種理想人格。

在課堂上講授創作論時,魯迅曾經引用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裏關於“兩種力”的描述:“有如鐵和石相擊的地方就迸出火花,奔流給磐石擋住了的地方那飛沫就現出彩虹一樣,兩種的力一衝突,於是美麗的絢爛的人生的萬花鏡,生活的種種相就展開來了。”他發揮說,迸出火花的兩種力是社會矛盾,是矛盾著的兩種社會力量,是光明與黑暗、前進與倒退的鬥爭。就是個人,身上的矛盾也是根源於社會矛盾的。隻有深刻地意識到了自身矛盾的人,才能產生痛苦的撞擊與衝突,發出美麗絢爛的火花。也就是說,沒有矛盾和痛苦的人,安穩的人,平和的人,他的人生是暗淡的。

魯迅講課,常常越出文科知識的範圍,引導學生正視社會,審視人生,帶著理想教育和審美教育的性質。因此,同北京廈門的學生一樣,廣州的學生也很喜歡聽他的課。由於聽眾太多,講課就不能留在教室裏了,隻能搬到大禮堂去。上課時,大禮堂裏坐滿了人,連四周的窗台也坐滿了人,更多的,是站在門窗以外。

他講授的課程是:文藝論、中國文學史、中國小說史。如果專門教書,還是有一點閑暇的,不意套上了文學係主任兼教務主任的頭銜,於是不但睡覺,連吃飯的工夫也沒有了。

做“主任”之類是他萬分不願意的,早在廈門時期,他便幾次在信中表示拒絕的意思,到了廣州以後,也因為他的推辭而推延了一段時間。由於感於校方的信任和禮遇,最後,他還是答應下來了。

從此,開始了他在廣州的“忙碌的時期”。

在這期間,他不時向朋友發出無奈的喟歎:“學校大事,蓋無過於補考與開課也,與別的一切學校同。於是點頭開會,排時間表,發通知書,秘藏題目,分配卷子……於是又開會,討論,計分,發榜。工友規矩,下午五點以後是不做工的,於是一個事務員請門房幫忙,連夜貼一丈多長的榜。但到第二天的早晨,就被撕掉了,於是又寫榜。於是辯論:分數多寡的辯論;及格與否的辯論;教員有無私心的辯論;優待革命青年,優待的程度,我說已優,他說未優的辯論;補救落第,我說權不在我,他說在我,我說無法,他說有法的辯論;試題的難易,我說不難,他說太難的辯論;還有因為族人在台灣,自己也可以算作台灣人,取得優待‘被壓迫民族’的特權的辯論;還有人本無名,所以無所謂冒名頂替的玄學底辯論……”後來,當他回想起這時的無休無止的辯論時,不禁歎道:“人是多麼和有限的生命開著玩笑嗬。”

兩個月前,《華蓋集續編的續編》便已基本編定,本想在開學以後找一個較為寬餘的機會再看一次的,可是鑒於目前的形勢,決意不再往下拖了,匆匆定稿便寄到北新去。把廈門所做的短文,附進《華蓋集續編》,本也應當了結倒黴的華蓋運了,誰知道,在廣州會不會重又華蓋罩頂呢?

晚雨初晴,月影綽約。

中大的幾個學生來到大鍾樓,邀請魯迅參加他們的文學組織——南中國文學會的成立會。他沒有推辭,立刻同大家一起下樓,穿過濕漉漉的操場草地走了。

東如茶樓。太白廳。上樓時,這裏已經有好幾個人在等候了。周鼎培、林長興、楊儀、祝庚銘等,一共二十人左右。

魯迅靠窗坐下,大家很快就漫談起來了。

因為來的多數是中大學生,又值開學不久,大家都不免有點慶賀的意思,由衷地表示說:“先生擔任學校的文學係主任和教務主任,我們感到特別高興!”

“我從廈門來時,原來並沒有約好做‘主任’的,到了廣州,接待人員便把我的行李搬進大鍾樓,據說那房子是非主任不準住的。既然如此,那麼就是主任了。”回答頗有點自嘲的意味。

接著,學生坦率地向魯迅傾訴了自己的心願:南中國文學會準備辦一個刊物,希望他能給予支持,為創刊號寫稿。此外,他們還請魯迅介紹自己的創作道路,提問一些有關文學的根本問題。

魯迅說:“文章還是你們自己先寫好,我往後再寫,不然人家會說魯迅又來廣州找青年為自己捧場了。”

“我們都是窮學生,如果刊物頭一期銷路不好,就不一定有本錢出第2期了。”

“要刊物銷路好也很容易,”魯迅笑了笑,說:“你們可以寫文章罵我。罵我的刊物,銷路總是好的。”

大家全都笑了。座中的氣氛頓時變得熱烈起來。

魯迅看了看大家,認真地說:“我走過的路不好走,而且對你們也未必合用,各人應該有各人的路子。”

他接著回憶起給自己的創作帶來深刻影響的少年生活,感慨地說:“從前,人們看我像王子一樣,但是後來又看成叫化子都不如了。我覺得,這不是一個人住的社會,於是從那時候起,我就痛恨它了!”

“先生,您沒有見過資本家吧?”

“我過去從未見過資本家,到了廈門大學,卻的確見到了,並且很吃了一點他們的氣。”

他結合自己的經曆,表白了自己一貫的文學主張。他認為,文學作品必須把社會上的黑暗勢力真正地表現出來,加以痛斥和打擊。說著,他從個人創作中舉了一些例子,主要是《呐喊》和《彷徨》裏的作品。他問大家有沒有讀過《阿Q正傳》?看不看得懂?他說,阿Q確是集合了許多人的特點寫出來的,主要是為了暴露國民性的弱點,使大家警醒的。談得最多的是《祝福》。他說,在這樣的社會裏,祥林嫂是沒有辦法擺脫她那悲慘的命運的;問題不在於她能否衝破黑暗的環境,問題倒是在於中國人能否了解這個社會的黑暗。

談到對青年的看法,他說:“現在有些青年的思想太矛盾。”這裏觸及的,仍然是他幾年前說的“二重思想”問題。比起一味僵化的舊派,“二重思想”,也許不失為某些新派人物的一大特點。

對於各地因受迫害而轉學中大的學生,學校進行了一次考試,按成績取錄和編級。於是,有些成績不好的學生非常不滿,甚至把成績榜撕毀了,說:“我們是因為革命才受迫害的,成績不好,也應該得到諒解。”針對這種情況,魯迅說:“革命是不會要求諒解的,既要革命,又要人諒解,那麼革命就大可不必了。”對在座的文學青年,好像是特意的提示,他詳細地談了關於人的素質問題。

一邊講,一邊不斷地抽煙。那是市麵上最便宜的彩鳳牌。人在煙霧中,仿佛大家都同時感覺到了一種哲學的深隱的蘊味,他的話,的確不是一下子可以完全聽明白的。

廣州的文化空氣相當岑寂。沒有文學社團,沒有文藝書出版,沒有像樣的文藝書店。雙門底的舊書店和廣雅書局賣的是線裝書,丁卜書店雖然有些理論性讀物和新作品,但是太少了,而且它的經營帶有商業性質,店麵兼賣床上用品之類,根本不可能滿足文學青年的需要。

魯迅決計辦一家書店,同創造社的出版部一起“挑撥”一下。

孫伏園初來廣州的時候,已經有這樣的打算,結果,在芳草街44號樓上找到幾間屋子,專意等書的到來。但不久,他便漂流到武昌去了,隻餘下幾間空空洞洞的屋子交付給魯迅。

這回該輪到魯迅賣書了。他一麵向北新書局要書,一麵催促未名社把出版的書刊寄來,但目前仍舊是空空洞洞,隻得將空房子鎖起,從自己的腰包陸續掏出六十元錢抵付房租。總算在開書店了。他頗為得意地對許廣平說:“雖然沒有書,然而這是可以支持的,中山大學總還不至於欠教員的薪水。”

等到書籍陸續寄到以後,他卻以為太麻煩,又不想把自己投入到數銅錢一類的活計裏去。錢是有用的,然而又是可惡的。著書畢竟不同於賣書。他找許廣平商量說,不如托一個熟人隨便出掉它算了。許廣平建議由她的妹妹許月平料理代售業務,魯迅很高興,立刻同意了。接著給書店起名目,他以為書籍多是北新書局的,而這裏又不是書局,倒是前房擺書後房住人的一般人家,便叫做“北新書屋”。

書屋開始的營業還不錯,大約五個月以後,卻隨著魯迅的辭職而關閉了。結賬時,不但沒有贏利,倒虧了差不多一百元。

播下的種子未必全部腐爛,但是,開書店的計劃究竟失敗了。

失敗:魯迅的主題。

幾十年間,失敗成了他的主要經曆,因此也就同時成了他長時期痛苦思索的問題。回顧整個的中國曆史,又何嚐不是一段長長的失敗的紀錄呢?所幸者,還有一群前仆後繼不斷奮鬥的人,如孫中山,便是出色的代表。民國的成立,可以說是他的成功,但是現今所以仍然要進行北伐戰爭,就說明了民國隻是一個虛名,實質上已轉為失敗。可寶貴的是,中山先生不是那類輕易被勝利衝昏頭腦的人物,他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所以至死還說“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的話。這句遺囑,是魯迅經常提起的。革命成功而不叫喊成功,仍然寄希望於永遠的革命,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他所以對孫中山懷抱敬意,與其說是事業上的,無如說是人格上的。中國人每以成敗論英雄,魯迅卻不然,往往從失敗的英雄身上發現人格的光輝。

沒有人會記起那些失敗的、已故的戰士,中國人太健忘了!……

……燈光的絢麗並不稍弱於炮火,在學校裏,晚上來看演戲的特別多,他們高聲嘩笑著,擁擠著,連凳子也踏破了幾條,比平日的集會顯得更其熱鬧……

這就是孫中山先生的紀念日,死者的紀念日。

即將臨近的黃花節,也該一定極其熱鬧的吧?在熱鬧場中,魯迅又一次深深地感到革命家的孤寂與偉大。他想,戀愛成功的時候,一個愛人死掉了,隻能給生存的那一個以悲哀,然而革命成功的時候,革命家死掉了,卻能每年給生存的大家以幸福。同是愛,結果竟如此地不同!……

夜裏,獨坐著想起黃花節,想起埋葬於黃花崗的七十二烈士,想起孫中山以及其他的先驅者,早先的一些感受又從心頭浮現了出來。他決意為死者和生死寫一點文字,這便成了來廣州以後的第一篇文章:《黃花節的雜感》。

他悲憤地寫道:“久受壓製的人們,被壓製時隻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隻知道作樂,悲壯劇是不能久留在記憶裏的。”3月29日的戰事雖然失敗,由於中華民國的出現,犧牲的戰士便成了革命成功的先驅,悲壯劇剛要收場,又添上一個團圓劇的結束,這於生者是很可慶幸的。然而,紀念烈士的辦法就僅僅在於熱鬧一通嗎?他認為,加緊做自己應該做的工作,才是最好的紀念方式。

這是因為,為烈士所奮鬥犧牲的目標至今沒有達到,在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永遠也無法達到。他寫道:“所謂‘革命成功’,是指暫時的事而言;其實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革命無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麼‘止於至善’,這人間世便同時變了凝固的東西了。”所以,那些無論何時何地,永遠宣布革命為大好形勢者是說誑者。這樣的論調,與其說是鼓舞人心,毋寧說是麻痹鬥誌。事實上,由於戰士的犧牲,一方麵固然培養了花果,但同時也生出了一批專事賞玩、攀折和摘食花果的人們。

黃花節的一天,他應邀到嶺南大學的紀念會上作了一次演講,說的仍然是關於失敗與成功,前驅與後繼一類的內容。他太執著於某一個思想了。

當天下午,他從大鍾樓搬出,移居白雲路上的白雲樓。

85“文學無用”論

魯迅離京的時候,許壽裳曾托他在南方謀職,然而到了烏煙瘴氣的廈大以後,卻一直苦於找不到機會,為此,常常在信中向許廣平吐露內心的不安。後來,他把事情轉托孫伏園,終於在中大找到了一份教職。待他來到廣東,親自接洽以後,立刻寫信催促許壽裳南下。

經過一番輾轉而重逢故友,別有一種愉快。魯迅得悉許壽裳到達廣州的訊息,因腳傷不便行走,便請許廣平立刻驅車接來。

大鍾樓上,於是有了兩張書桌,兩副床鋪,分別安置於屋內對角線的兩端。從當晚開始,直到開學前十多天,魯迅每日同許壽裳、許廣平一起吃館子,看電影,上公園,逛書店,星期天猶作遠足旅行。許壽裳發現,他是少有這種豪興的。

大鍾樓大而無當,深夜有十幾匹頭大如貓的老鼠賽跑,清早有成群的工友在門外引吭高唱,晚飯過後,魯迅方麵的來客絡繹不絕,大談而特談,大約到11時才散,客散以後,魯迅才開始寫作,有時至於通宵達旦。許壽裳習慣早睡早起,但各行其是,互相間絲毫也不感到窒礙。

3月中旬,魯迅開始找房子了。

各種訪問對他的幹擾實在太大,他總想靜下來專注於他的工作,而且天性又不是那種喜歡熱鬧的人,後來他聽說顧頡剛要來中大,尤其是在文科主任傅斯年那裏獲得證實以後,便再也呆不住了。他對顧頡剛討厭到了極點,隻要中大接受了顧頡剛,那麼辭職對他來說將是必然的選擇。但他不想在辭職以後脫離中大,好像早日獨立出去,就可以免除懸想中的某種屈辱似的。莫名其妙的潔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