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孤島上(3 / 3)

次日深夜,她冒著“煽動的嫌疑”,終於直率地寫出了自己的意見,雖然遇到敏感的地方還是不得不拐一個彎子。

關於魯迅到廣州的“合”與“不合”問題,隻消寥寥數語就解決了,足見她的明敏。魯迅十分關心她的行止,這是她知道的,因此明確表示“留粵成分為易”,以免除他的後慮。剩下的,便都是“一條光”了。

她對魯迅說:“你的苦了一生,就是一方為舊社會犧牲,換句話,即為一個人犧牲了你自己,而這犧牲雖似自願,實不啻舊社會留給你的遺產,聽說有誌氣的人是不要遺產的……”在這裏,“遺產”顯然是指代朱安。她分析了魯迅作為“覺悟”的“農奴”,又不能拋棄“遺產”的種種困境以後,說:“我們是人,天沒有叫我們專吃苦的權力,我們沒有必受苦的義務,得一日盡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我們是人,天沒有硬派我們履險的權力,我們有坦途有正道為什麼不走,我們何苦因了舊社會而為一人犧牲幾個,或牽連至多數人……”最後,談到“遺產”的處理問題:“而事實上,遺產有相當待遇即無問題,因一點遺產而牽動到管理人行動不得自由,這是在新的狀況下所不許,這是就正當解決講,如果覺得這批評也過火,自然是照平素在京談話做去,在新的生活上,沒有不能吃苦的。”她把所說的一切交與魯迅去裁決,如果魯迅還是不能拋棄“遺產”,她也仍當愛著,仍當“吃苦”,仍當犧牲。她願意背十字架。

可是,對於許廣平的愛情,魯迅還不是充滿信心的。空間的障礙,從某種程度上加強了他固有的自卑和疑懼心理。因此,對於許廣平的去汕,他是無可如何的;況且,從根本上說,他就很不讚成她專門從事政治活動,關心政治而又得保持某種距離,要給社會做事而又要顧及自己,大約這就是他所說的“矛盾思想”。他知道許廣平生性好動,一旦置於政治環境之中,那結果將很容易滑入政客一流。這種擔心不是多餘的,他討厭政客。所以,在11月18日的信中,他不安地問道:“我不知道你自己是要在政界呢還是學界?”

此後一周間,魯迅進入了一種自省狀態:你說,決心獻身於社會事業有什麼不好呢?你反對青年讀中國書,不就是希望他們做“好事之徒”的嗎?待到她真的行動起來時,你又為什麼要阻攔呢?你不覺得你太自私,太要別人為你做犧牲了嗎?你知道,她還是一個青年,沒有你的暮氣……想到這些,他的心就沉下去了。

11月20日,他寫信報告說:“從昨天起,我的心又平靜了。”雖然他自稱是因為做出了赴粵和回擊高長虹的兩項決定,其實“平靜”之來,與許廣平的去向密切相關。26日的信,他的真實心態便袒露出來了:“HM不如不以我之方針為方針,而到於自己相宜的地方去,否則也許做了很牽就,非意所願的事務,而結果呢還是不能常見,我的心緒往往起落如波濤,這幾天卻很平靜。我想了半天,得不到結論……自然,以後如何,我自然也茫無把握。”接著說:“我想HM正要為社會做事,為了我的牢騷而不安,實在不好。想到這裏,忽然靜下來了,沒有什麼牢騷了。”HM,即是許廣平信中習慣使用的羅馬拚音的縮寫:“害馬”。顯然,魯迅心裏得不到真正的安寧。他之所謂“平靜”者,實際上是故態複萌,自輕自賤,聽其自然而已。

11月27日,他接到許廣平22日的複信和包裹通知單,“一條光”果真把灰暗的心理照亮了。

霧散雲開,晴天霽日。當晚,由於學校發生用電事故,電燈俱熄,無法寫信。直到次日午時,幾頁箋紙就給一種壓抑已久的激情填滿了。

他檢討說:“我一生的失計,即在曆來並不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聽人安排,因為那時預計是生活不久的。後來預計並不確中,仍須生活下去,於是遂弊病百出,十分無聊。後來思想改變了,而仍是多所顧忌,這些顧忌,大部分自然是生活,幾分也為地位,所謂地位者,就是指我曆來的一點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為的劇變而失去力量。但這些瞻前顧後,其實也是很可笑的,這樣下去,更將不能動彈。”很明顯,魯迅接受了許廣平關於“遺產”處理的建議。對於將來,他這樣寫道:“總之我以前的辦法,已是不妥,在廈大就行不通,所以我也決計不再敷衍了,第一步我一定於年底離開此地,就中大教授職。但我極希望那一個人也在同地,至少也可以時常談談,鼓勵我再做有益於人的工作。”

興奮之餘,他說:“我覺得現在HM比我有決斷得多。”表示了由衷的感佩。

對於前信提及在政界還是學界的問題,許廣平自覺學力不足,教學固然不易,而以“直率之傻氣”,也頗難於適應政界環境。但是,“不慣在金錢下呼吸”是可以肯定的。無論是魯迅遲疑於拋棄“遺產”,還是兩人分頭做事的計議,其實不都是曲為經濟而沒法嗎?所以她說,“人總得要錢,但以錢來叫精神吃苦,總不上算”,從而主張“反叛”,另尋“改善的方法”。這完全是出於以愛情為本位的考慮,結果,她在11月30日的信中做了最後的決定:“汕頭我未答應去,決意下學期仍在廣州,日來中央政府移至武昌,我的心又飛去好幾次,但一默念,總是決定不去,無論如何,我想抵抗物質壓迫,試試看是它勝過我,還是我打倒它。”

不意讀到魯迅的“平靜”說,這使她的心重又變得煩亂起來。為什麼不從兩個人的共同生活這方麵去考慮呢?為什麼隻是考慮單個人?所謂“社會事業”者,說破不值一文錢,難道你願我終生被播弄於其中而不自拔?而且你仍願忍受舊地方的寂寞無生趣的苦境?單獨為“玉成”他人而自放於孤島,難道這是應當的麼?她覺得書信的傳遞實在討厭,寫罷,措辭多不達意,恐怕還會引起魯迅的一些奇怪的想法;不寫幾個字罷,又怕魯迅等著看信。這時,她真想有一個見麵的機會,能彼此痛痛快快地談上一場!

通信都是參差進行的。魯迅根本不會想到他的“平靜”會帶來別人的不平靜,至今,他一直沉浸在“一條光”的暖意之中。

12月2日,他寫信給許廣平說:“在錢下呼吸,實在太苦,苦還不妨,受氣卻難耐。大約中國在最近幾十年內,怕未必能做若幹事,即得若幹相當的報酬,幹幹淨淨。”所以,辦事與教書雖然都是淘氣之事,在目下也隻能如此。他已經能夠侃侃而談了。

這個為現實所困擾的人,居然還有興致提到相當遙遠的未來生活,說:“我想此後隻要以工作賺得生活費,不受意外的氣,又有點自己玩玩的餘暇,就可以算是幸福了。”在自己的生活範圍內,他好像從來沒有使用過“幸福”的字眼,這該算是第一回罷?談到去廣州的事宜,他說,中央政府的遷移與否於自己並沒有什麼。他直率得可愛,說:“我並非追蹤政府,卻是別有追蹤。”屈指算來,留廈至多也隻有兩個月了,還是容易混過去的,何況還有“默念”呢。他以十分親昵的語調告訴許廣平:“這默念之度常有增加的傾向,不知其故何也,似乎終於也還是那一個人勝利了。”

信剛剛發出,就又想寫了,其實並沒有要緊事,閑談而已。他興奮得有點過度。下午,當他在信中談及未來的廣州之行,言辭頗帶幽默:“政府一搬,廣東的‘外江佬’要減少了,廣東被‘外江佬’括了許多天,此後也許要向‘遺老’報仇,連累我未曾搜括的外江佬吃苦,但有害馬保鏢,所以不妨膽大。”接著,他報告了身體的狀況,以及節製吸煙的計劃。近來,他吸煙已經發展到每天三十支了。回憶在北京時,許廣平深夜流淚勸戒煙的舊事,心裏很難受,深覺辜負故人的好意。想到動情處,他寫道:“但願明年有人管束,得漸漸矯正,並且也甘心被管,不至於再鬧脾氣的了……”

接到許廣平12月2日來信,他的神經突然緊張起來,立即寫信解釋所謂“平靜”的緣由,他說,惟恐犧牲別人是自己的一貫思想,但無論如何,將“害馬”賣掉的意思是絕對沒有的。

假使自己願意做犧牲呢?許廣平接信後,立即寫信說他的怕將人當犧牲的思想是十分錯誤的。她說:“天下斷沒有人而肯甘心被人宰割,換言之,這一方出之愛護,那一方出之自動願意,則無犧牲可言。”她認為天下是無所謂“犧牲”的,個中道理,三尺童子可知,而魯迅這個“三尺多的小孩子”反而誤解,於是下罰令道:“當記打手心十下於日記本上。”

同一天,魯迅收到許廣平的一小批禮物:三封來信,一件背心,一枚圖章。自然,他很高興,當即把背心穿在小衫外麵,並告訴許廣平說,這種穿法比穿在夾襖之外暖得多。他問:“或者也許還有別種原因?”

其實,不說穿比說穿了要暖和得多。幾天前,許廣平有信取笑他說:“‘默念增加’,想是日子近了的原故,小孩子快近過年,總是天天吵幾次,似乎如此,你失敗在那一個人手裏了麼?你真太沒出色了。”“出色”乃“出息”的筆誤,魯迅抓住這點,又帶出了一小篇“勝敗論”。他說:“我之失敗,我現在細想,是隻能承認的。不過何至於‘沒出色’?天下英雄,不失敗者有幾人?恐怕人們以為‘沒出色’者,在他自己正以為大有‘出色’,失敗即勝利,勝利即失敗,總而言之,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置首於一人之足下,甘心十倍於戴王冠……”

簡直是微醺中的話了。

魯迅讀到關於“犧牲”的闡釋,還有何話說呢?但他並不承認該“打手心”,隻是宣布:見麵時再行“爭鬥”。

至此,“犧牲論”的討論方告結束。

12月底,章廷謙應聘到了廈大。

來前,由於他接到北京朋友的來信,說是廈大裏有人要謀他的飯碗,想把他擠掉,一時頗為猶豫。魯迅是主張他前來就職的,雖然也說了“勿作長久之計”,“隨時預備走路”的話。仍然以為可行者,理由很簡單:“隻要為‘薪水’,念茲在茲,得一文算一文。”

這種“薪水觀念”,給章廷謙很深的印象。

到校的第二天,他便到圖書館樓拜訪魯迅。住室的陳設是:一隻小水缸,上麵浮著一隻馬口鐵的水杓;水缸旁邊有銅製的打汽爐,大大小小的鋁鍋,燒開水用的水壺;板壁上掛著若幹大小不等的紙包。自然還有床、書桌、書架、臉盆、暖水瓶,以及其他的碗盞、瓢盆、桌椅板凳之類。

一間可容五六十人的大教室,被利用為臥室、書房、接待室和小廚房,既空虛又充實,既雜亂又嚴整。

魯迅動手燒水了。他熟練地倒上酒精,然後打汽,點火,扭動汽門,藍色火焰便從引擎四沿篷然而出,呼呼作響。整個房間散發著一股濃重的氣味。

“常常這樣嗎?”

“每天大約三四次。”

“這樣,如何看書寫東西呢?”

“現在也慣了。”

接著,兩人又從桌麵上吃剩的半碟子炒豆腐幹絲談到飯菜。魯迅說,今天這個還算好菜,可以吃下半盤;有時不但飯中帶沙,炒菜也會夾帶一些蠔的碎殼,那是會把嗓子給劃破的。他介紹孫伏園走前的狀況,說是那時連菜也沒有了,隻有飯,不得已買罐頭牛肉吃,或者由孫伏園自己動手做。章廷謙不禁“謔”了一聲,他對孫伏園的烹調技術是很了解的。

“伏園有一次燒出一滿盤血紅的白菜來,我問是‘什麼菜?’他說,‘似乎紅燒白菜之類’,你想‘之類’上麵還要加個‘似乎’也就可想而知了。”

章廷謙聽罷,和魯迅一同大笑起來。

“伏園的本領比我高,”魯迅說,“我是連‘似乎’之類,也沒有法子弄的。肚子餓的時候,隻好吃點心和散拿吐瑾了。”

其實他是會燒菜的。有一次請吃午飯,章廷謙才發現,他竟是烹製火腿的好手:不但收拾得幹淨,而且善選佐料,火候也恰到好處。

就在吃火腿的當晚,當章廷謙再去看他時,發現他穿著的棉袍前身燒了一個大洞,直徑約半尺左右,忙問:“酒精爐出事啦?”

“沒有,”他笑了笑,“叫香煙給燒的。”

原來午飯後,章廷謙辭出時,他正坐在書桌旁邊的躺椅上吸煙,大約不久便這樣睡著了。

“燒傷了沒有?”

“沒有。”

“是被燙醒的嗎?”

“沒有。”

“那麼,你怎麼會忽然醒來的呢?”

“我也不知道,”他幽默地一笑,“忽然醒來,已經是這樣一個局麵了。”

章廷謙將這件遭了火災的棉袍子拿回家去,請女工縫補好再給他。後來到了上海,他還穿過這件打了補丁的袍子。1928年8月,在給章廷謙的信中,他還特地提起這位在廈門給他補過袍子的大嫂。

在沙漠中生活,人情就是綠洲。但是,要找水,還得到廣州去。

81放火者

國學院會議。

代理主任張星烺傳達了院長的意旨,希望國學院添設幾名顧問,藉此聯絡感情。顧問人選,首推理科主任劉樹杞。人們議論紛紛,個別有節製地表示了反對意見。

劉樹杞以其同校長林義慶的私誼,得兼代理大學秘書,統攝全校,炙手可熱。倘如此,也就盡管過他的官癮去好了,何必把手插到國學院裏來呢?如果對國學一竅不通的人可以作國學院的堂堂顧問,國學院將淪為什麼東西?……

魯迅發言道:假使是院長或校長的命令,那麼大可以奉命遵行,倒也像是一回事;要是取決於會議的,就很想正式說幾句話。倘顧問真可以聯絡感情,我不明白,沒有顧問時,我們研究國學的人什麼時候同理科等等人們失卻了感情?若從聯絡感情計,我們的顧問實在太難請了。比如海軍總司令不以為然,我們也可去請他來“顧問”,恐怕不太易辦吧?

顧問的設置,無非是一種現象,表明上下貪圖空名而不幹實事而已。會後,他告訴林語堂:不幹了。

12月30日,他單獨提前出題考試,次日辭去校內一切職務。

他原本打算學期結束時撤走的,現在受了刺激,隻好臨時改變計劃。不過,他所以把時間確定在一個月的最後一天,也不是沒有因由的。對於教職員的薪水,學校當局太計較了,像孫伏園,離開學校十來天的也想全月扣除。他固然不想沾放假中的薪水的便宜,但也不想在勢利眼底下蒙受損失,不早不遲,不多不少,湊了一個足數,總算是人我兩清了。

說是原則也罷,賭氣也罷,反正他願意這樣。

一叢荒塚。

魯迅的離去,使學生們無比依戀,尤其是文學青年。一天,泱泱社的一群,邀請魯迅到南普陀西南麵的小山崗上照相。

墳場。中國是一座墳場,廈門更是死地,過往的這些歲月便了無生氣地完結在這中間。太富於象征意味了。早些時候不是編了《墳》嗎?好在很快就要離開……

最使魯迅喜歡的還是周圍的龍舌蘭。它高大,強壯,在鉛灰色的叢塚和枯黃的坡地上,劍形葉豎起一簇簇綠色的苗焰。如果說墳代表死,龍舌蘭便代表生。亦死亦生,方死方生,生命跨過死亡前進,結束和起始同時進行……

魯迅半躺著,同學生拍了一張散漫的集體照以後,又特地挑了一座許姓祖墳作背景,單獨地照了一張。他說這張照片將寄到上海,趕印到那本《墳》上去。

下午,他高興地寫信告訴許廣平:“今天照了一個照相,是在草木叢中,坐在一個洋灰的墳的祭桌上,像一個皇帝……”

提出辭職以後,學生會代表馬上給魯迅送來挽留書,待知道無法挽留時,便組織了一個有五六百人參加的空前盛會,為他送行。

4日下午,又是群賢樓。校長主任之流全都來了。

校歌唱過以後,主席致送別詞,稱魯迅為智德兼備的學者,大仁大勇的導師,並拿他跟孔夫子相比,以為有過而無不及,魯迅沒有想到,臨走之前,還會被造成這樣一個大人物。

在雷動的掌聲中,他上講台了。

“對於種種褒獎的話,隻能使我汗顏,”他說,“不久以前我在北京有人罵我是學匪,不但罵,還要通緝。我著實不敢擔保:今後不會有人再加我以小偷的罪名。”一陣笑聲過後,他接著談社會的改造,中國的前途,總之希望青年有一種使命感。

後來,林文慶說話了,黃堅也說話了,且稱魯迅為“吾師”,簡直像敷衍一個惡鬼一樣敷衍他,使他感到非常好笑而又懊惱。

赴會,餞行,說話,喝酒,一連幾天被弄得一塌糊塗。直到1月8日,由於泱泱社成員謝玉生的邀請,還得到中山中學做一次演講。

這所中學的學生大多是在集美學校風潮中,被校長以“赤化”罪名開除以後轉學來的。因此,魯迅也樂於借在廈的一點殘餘的時間,跟他們交流思想。他從校名開始,生發出大段關於革命問題的講話。他說,孫中山先生致力國民革命四十年,結果創造了中華民國,但是,現在隻有“民國”的名目,沒有“民國”的實際,“革命尚未成功”,希望大家不要忘記中山先生的這句遺囑。他還說,大家平靜地生活在沒有炮火的後方,自然也可以一樣從事革命工作的,但是可不要忘記:革命是在前線!……

演講完後,下午便到民鍾報社去。他不能不去。此行實在使他像夏天穿濕汗衫一樣,感覺渾身不舒服。

原來,關於他的辭職消息一傳出,立即惹起了學生的憤慨,有的便借此攻擊學校。而被攻擊的一方,當然要竭力將魯迅說得壞一些,以減輕自己的罪孽。於是,一時間謠言蜂起,其中之一說是因為胡適派和魯迅派相排擠,所以走掉的。連鼓浪嶼的日報《民鍾報》也將此事寫成通訊,登在報上。

自己孤身一人,根本不成其“派”,更談不上彼此的排斥與衝突,雖然與個別教員的不合是實有的事。但是這麼一來,學校本身的腐敗就被掩蓋了。他以為有澄清事實的必要,顧頡剛等也希圖及時消除這方麵的影響,便約同林語堂一道向報社交涉。

報社總經理表示歉意,並答允登出啟事更正。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誰知“排擠說”的勢力才見減弱,又放散了別種的謠言,說是因為“月亮”在廣東,魯迅一個人在廈大生活太苦,所以要去的。在送別會上,居然有教師公開這樣說。

真是“天下紛紛,何其定乎?”

所謂謠言者,其實也並非毫無根據。

魯迅來廈大,原來就不打算把自己完全賣給這裏,用許廣平信中的話來說,“旅行”而已。他們預定分頭工作兩年,過後總要會合的,隻是當初未能把地點確定下來,即使大體傾向於廣州。為此,兩人都曾經不約而同地打聽過廈門到廣州的具體走法。這有什麼奇怪呢?正如魯迅自己說的,“如果是‘夜’,當然要有月亮,倘以此為錯,是逆天而行也”。

惡意的中傷,無損於他分毫,甚至可以說,謠言更促成了他同“月亮”結合的決心。要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學者之流的破“麵子”,他是從卑賤和汙辱中一直走過來的。

信中談及高長虹時,他便說過:“用這樣的手段,想來征服我,是不行的。我先前的不甚競爭,乃是退讓,何嚐是無力戰鬥。現在就偏出來做點事,而且索性在廣州,住得更近些,看他們卑劣諸公其奈我何?”以前,他已經托請孫伏園為許廣平在中大謀職了。由於臨時的人事變動,中大副主任委員朱家驊同意孫伏園的提議,請她做魯迅的助教。這樣,兩人就完完全全地可以生活工作在一起了。用魯迅的話來說,大約也算是“將計就計”吧?

這時候,許廣平卻表示了雙重的顧慮:其一在資格方麵,而最重要的,還是政治色彩問題。

早在一個月前,談到將任“中大女生指導”的事,許廣平向他說:“指導等於舍監,也是拘束不自由,又該校此次複試,所收學生,似聞仍是兩派都有,將來或仍有事情,是我當這事困難的一因,因時人已公認我們女師一部分表同情於革新的教職員為共產人(也和北方軍閥一樣見解,好笑),又我在中大服務,如發生問題,恐怕連累你,則還是我不在你的學校似好些。”基於這種考慮對於做魯迅的助教,也就不免猶豫。12月30日,她寫信說:“聽伏園說,朱甚罵共派人爭地位利害,大有右袒之意,我不是那派人,但女師風潮以後,難保沒有人不誣陷,令人聞之色變,所以我的找事,左的地方入去了,就是證明我的左,或者直目為共,右的地方,又受懷疑,你引我同事,恐牽連到你自己。”

魯迅不怕連累嗎?有趣的是,這回卻是他比“害馬”有決斷得多。

1月2日致許廣平:“我近來很沉靜而大膽,頹唐的氣息全沒有了,大約得力於有一個人的訓示。我想二十日以前,一定可以見麵了。你的作工的地方,那是當不成問題,我想同在一校無妨,偏要同在一校,管他媽的。”

1月6日致許廣平:“至於引為同事,恐牽連到自己,那我可不怕。我被各人用各色名號相加,由來久了,所以無論被怎麼說都可以。這回我的去廈,這裏也有各種謠言,我都不管,專用徐世昌哲學:聽其自然。”

1月11日致許廣平:“助教是伏園去謀來的,俺何敢自以為‘恩典’,容易‘爆發’也好,容易‘發爆’也好,我就是這樣,橫豎種種謹慎,還是被人逼得不能做人,我就來自畫招供,自說消息,看他們其奈我何。”又說:“我對於名譽,地位,什麼都不要,我隻要梟蛇鬼怪夠了。……我愛‘對頭’,我反抗他們。……他們貌作新思想,其實都是暴君酷吏,偵探,小人。倘使顧忌他們,他們更要得步進步。我蔑視他們了。我有時自己慚愧,怕不配愛那一個人;但看看他們的言行思想,便覺得我也並不算壞人,我可以愛。”最後,進一步勸導說:“不必連助教都怕做,對話都避忌,倘如此,那真成了流言的囚人了。”

拆穿了把戲,不管所有流言,偏做對頭料定你不肯做的事情,這時,你便獲得了勝利。

在學校當局看來,魯迅無疑是一個蠱惑人心的危險分子,省得搗亂計,當然願意放他走的。但是,為了對付已經開始騷動的學生,且為了圖一個愛惜人才的美名,他們又必須做出另一副姿態,於是讓劉樹杞出麵挽留,並致聘書。

各種送別會和餞行宴連接不斷。一麵挽留,一麵送行。林文慶就親自宴請兩回:一回私宴,一回公宴。

其實,除了顧頡剛一流,林文慶也是魯迅所討厭的人,雖然他對作為教員的自己一直很恭敬。魯迅總覺得他不像中國人,而像英國人,是基督徒而信奉孔子,還作過一本講孔教的書。對於治校,他一貫好大喜功,不求實績。由於陳嘉庚實業失敗,裁減了學校基金,他便拿國學院開刀,將這個學術研究機構的預算縮減了半數,不複印行《國學季刊》,以及計劃出版的教授的種種專著。魯迅將《古小說鉤沉》的稿子拿出去,不到半點鍾便回到了自己手上,從此,悄無聲息地長擱在箱子裏了。

在正式提出辭職之前,林文慶已經料知他有去意,曾特意請他作客,他謝絕了。在通知單上寫上“敬謝”兩個字,就像拒赴歡迎馬寅初的宴會那樣,這在廈大是少有先例的。

最後的宴請,他還是勉強去了。不過,他照例做他的古怪演說,甚至譏諷主人。難怪他自己也說:“他們聽到魯迅兩字,從此要頭痛。”

在有幾十人參加的公宴上,林文慶說,私立學校的最高權力在董事不在校長,董事是捐款人,校長隻能照董事的意思辦理。顯然,他在借機為自己矯飾。魯迅忽然問道:“誰都可以作捐款人嗎?”“自然可以,”林文慶說,“誰出的錢,誰便可以說話。”魯迅借著醉意,從衣袋裏取出一枚銅板放在桌麵上,笑道:“我也來做一個捐款人,現在可以說話了吧?”林文慶覺得這個人實在難以對付,但也無法,隻好當一回玩笑將銅板收下。

魯迅來時靜悄悄,臨走卻意外熱鬧了許多。

兩年前,廈大曾經鬧過一次很有名的風潮;現在,由於魯迅的離職,沉寂的死海終於再度掀起了波瀾。1月7日,全校貼滿了“驅逐劉樹杞,重建新廈大”等標語,挽留運動迅速轉變成為改革學校的運動。學生自治會發動和組織了全校學生大會,成立驅劉執行委員會、罷課風潮委員會,上書當局,並發出罷課公告。除魯迅的任課科目考完以外,其餘各科考試,均因風潮而停止……

8日早上,林文慶宣布,劉樹杞已自動辭去一切職務。

接著,學生會又派代表到省政府控告林文慶,教職員也要求學校實行委員製,取消校長製。這時,林文慶親自宣傳說,魯迅到廈門,原來意在搗亂,並非準備教書的,所以北京的位置,至今也沒有丟。

這樣的傳言又怎能嚇倒魯迅?“總算還不愧為‘挑剔風潮’的學匪”,——他還頗以此自得呢!1月6日,他告訴許廣平說:“但我卻又成為放火者,然而也隻得聽其自然,放火者就是放火者罷。”

1月16日,天空布滿凝雲。

圖書館大樓前麵的黃花夾竹桃猶自燦爛地開放,而有一個人,從此是再不可得見他的影跡了。

蘇州輪。

隨他而去的,是幾個一同離校的學生,衣箱,書筐,鋪蓋卷和網籃……

夜。月亮。碧玉般的水麵上,一大片銀鱗閃爍……

他在攤開的信箋上,詩一樣寫道:“總之一麵是一望汪洋,一麵卻看見島嶼。但毫無風濤,就如坐在長江的船上一般。小小的顛簸自然是有的,不過這在海上就算不得顛簸;陸上的風濤要比這險惡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