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孤島上(2 / 3)

深夜。

周圍死一樣靜。窗外山腳下,閃爍著野燒的微光;南普陀寺的傀儡戲仍未收場,時時傳來鑼鼓的聲響,每一間隔中,更是寂靜難耐。電燈特別的亮,這亮度如同寂靜一樣,構成為一種強烈的感覺,尖銳得像刀子一樣使人受傷。於是,他覺得有哀愁來襲了!

不知怎的,他驀然憶起了他的一個已在印刷中的雜文集——

《墳》。

此刻,他似乎有些後悔於這集子的印行了,接著又很奇怪自己的後悔。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極力地想,也想不出一個確定的因由,隻知道,反正這後悔在先前是不大遇到的。

《墳》。

這裏包含著一種死亡的意識。他太敏感,於死是接觸得太早了。晉時的劉伶,平日喝得酒氣熏天,使人荷鍤跟在後麵,道:“死便埋我。”雖然自以為曠達,而人們也以為曠達,其實哪裏是這樣呢?故事把他心底的許多東西都掩蓋住了。至於自己,集雜文而名之曰“墳”,究竟也還是一種取巧的掩飾:表麵上是結束,是埋葬,實際上是保存,是對過往的追懷。

過去是可留戀的。雖然自己一向反對讀古文和寫古文,卻又偏偏把自己寫就的古文收進集子裏,這不是很頑強的留戀嗎?寫作古文的時候,自己還是一個遠離故國的少年,追溯人之曆史,考察科學源流,論說文化偏至,呼喚摩羅詩人,那是怎樣一種燃燒般的激情嗬!民國成立以後,對於從前追求未果的一切,已經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未曾憶及,也無從憶及了!今天,借印行集子的機會複製了出來,又將如何呢?過去的畢竟已經過去,那神魂是永遠無法追躡的了!……

《墳》。

為了一種留戀,就這樣暫存了逝去的生活的餘痕。如果過往的仍然可以算作生活,那麼,借此也可證明自己確曾生活過了。而且,再放一點可惡的東西在憎惡自己的人的麵前,給他們的世界多一點缺陷,正如給來者多一點微末的歡喜一樣,正是自己所願意的。然而,你就不怕自己的那些和古書很有些關係的文字和思想,會毒害偏愛自己的果實的人麼?這時,他不由得記起三四年前的一件往事來了。有一個學生來買他的書,從衣袋裏掏出錢來放在他手裏,那錢,灼熱地分明帶著體溫……

可是,有什麼辦法?在自己,也隻能弄這樣的東西。他幾乎無時不覺得,在進化的途中,自己也是無數“中間物”中的一分子,是應該而且必然與光陰偕逝,逐漸消亡的……

《墳》。

總算是一個結束了。至於將來怎樣被踏成平地,也無須去思量。隻是前路如何,自己實在不知道。近來的牢騷特別多,說到底還是個去路問題。即如今日,收到中大的電文,就不能確定是否應當前往。大的方麵,自然更難說了……

上午讀陸機的《吊曹武帝文》,忽然覺得古人傷逝的心情是很可理解的。曹操在《遺令》中寫道:他死後的葬禮可以簡單一些,但遺物中的皮衣和印綬不要分,妓樂仍當留在銅雀台上按時作樂。生命都不複存在了,皮衣、印綬、妓樂還留著做什麼呢?一個明達的哲人,竟也免不了這般的戀舊……

十天前,曾經給《墳》寫過一篇題記寄北京,此刻猶想就同樣的名目說些話。於是他寫了,就叫《寫在〈墳〉後麵》。

寫著寫著,不覺幾倍於題記那麼長,結尾是:“惟願偏愛我的作品的讀者也不過將這當作一種紀念,知道這小小的丘隴中,無非埋著曾經活過的軀殼。待再經若幹歲月,又當化為煙埃,並紀念也從人間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畢了。”緊接著,又拉來陸機吊曹操的八句韻文,作為餘緒留在最後麵:既睎古以遺累,信簡禮而薄葬。

彼裘紱於何有,貽塵謗於後王。

嗟大戀之所存,故雖哲而不忘,

覽遺籍以慷慨,獻茲文而淒傷!

79回擊高長虹:夜?太陽?月亮

“我本來不大喜歡下地獄,因為不但滿眼隻有刀山劍樹,看得太單調,苦痛也怕很難當。現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在一則通信裏,魯迅寫道,“四時皆春,一年到頭請你看桃花,你想夠多麼乏味?即使那桃花有車輪般大,也隻能在初上去的時候,暫時吃驚,決不會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的。”

單調枯燥的生活是可以扼殺文思的,寫什麼呢?

後來他回憶說,“我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大約這也就是他所說的“有飯吃而頭痛”之一端罷?然而責任,良心,習慣,又使他不能不寫。在廈門的幾個月間,他一麵發牢騷,一麵確也作了不少事:寫完最後幾篇《舊事重提》,編完《華蓋集續編》,還有《墳》;寫《〈嵇康集〉考》一類學術性的文字,翻譯一些日本的短文,還有相當分量的通信,記錄著他與周圍環境的緊張關係,以及靈魂的最微末的震顫。

看完淦女士的《卷葹》,編好董秋芳的《爭自由的波浪》並作小引,陳夢韶的《絳洞花主》也是由他寫了引言介紹出去的。

“三一八”慘案發生後,董秋芳就陳源的《閑話》寫了一篇短文,罵他是“狗彘不知”的“畜生”,登在《京報》副刊上,陳源憑仗係主任的權力進行報複,使董秋芳不能畢業,同時攻擊他是“受魯迅指使”的“語絲派”。離京時,魯迅要他把《京副》發表過的一些俄國短篇小說和散文集中起來寄給自己,這就成了後來的《爭自由的波浪》。未始不可以說,這是對陳源的報複的報複。集子原名《大心》,改動是經過魯迅同意的,它表達了中國底層的聲音:自由!自由!自由是不可遏止的!

在魯迅的指導下,《鼓浪》和《波艇》終於出版了。鼓浪社裏有數的幾個作者,在他看來,或則受創造社的影響,過於頹唐,或則像狂飆社的嘴臉,大言無實,將來下去也不見得就有好結果,但是他仍然去“打雜”。除了看稿改稿,編印和發行工作也都必須過問的。《波艇》很幼稚,為了鼓動空氣,他也一樣地慫恿出版。

自高長虹公開尋釁以來,他就不隻一次試圖說服自己改變方針:叢書不編,文稿不看,回信不寫,關門大吉,自己看書,吸煙,睡覺。然而,隻要遇到了求助的青年,他就又無法顧及自己,避免犧牲了。

魯迅不拘於做小事情,但是他畢竟是做大事業的人,宏觀著曆史和社會的各個方麵。他不會忘記中國由來已久的人肉筵宴,總時時想著怎樣從底下掀掉它。

廈門,作為中國的一塊地方,當然不可能沒有幾千年官僚政治的烙痕。由於近海,近商,倒也多出一份與正統的權力崇拜不同的風氣:拜金主義。說起廈大,魯迅便覺得:“中樞是‘錢’,繞著這東西的是爭奪,騙取,鬥寵,獻媚,叩頭。”其實,“權”與“錢”在這裏不可能截然分開,無論是人身依附還是人身買賣,都一樣教人不自由。

在反抗的行動到來之前,必須造就一種空氣,使人們獲得一種狀態。在廈門,魯迅除了鼓勵創辦新文學雜誌以外,還作了幾回演講。演講之風,是他到了廈大以後才慢慢興起來的。

10月14日上午。群賢樓大禮堂。在例行的周會上,他作了近一個小時的演講,題目是:《少讀中國書,做好事之徒》。

他居然把少讀中國書同“救中國”聯係起來,使聽講的人大感意外,雖然他提倡少讀中國書主義不自今日始。他指出:多讀中國書的流弊至少有三點:一、使人意誌不振作;二、使人但求平穩,不肯冒險;三、使人思想模糊,是非不分。相反,他是主張多看西文報紙雜誌的。

其次,他勸大家做好事之徒。他說,世人對於好事之徒往往不滿,其實不然。今日的中國,這種“好事之徒”卻不妨多。因為社會一切事物,就是要有好事的人,然後才可以推陳出新,日漸發達,新大陸的發現,北極探險,以及科學家的種種發明,沒有一件不是從好事來的。他深知做好事之徒不容易,所以最後說,萬一不能做到,則我們對於“好事之徒”,應該不可隨俗加以笑罵,尤其對於失敗的“好事之徒”,更不要譏笑輕蔑!

演說不斷為掌聲所打斷,發表在《廈大周刊》時,“少讀中國書”的內容卻已不見。校長根本不會同意這樣的結論,故從演講稿中予以刪除,不過,此後請他演講,卻也被他回絕了。

應權力者的邀請演說是一大苦差。要演說,當然要說一點自己要說的話,否則,寧可一聲不響,算是死屍。淨說些與己無關的話,又何苦呢?

偏偏又是權力者。集美學校校長葉淵請廈大國學院的人去演說,分為六組,每組兩人。魯迅正好同林語堂一起分到第一組。前一天晚上,就有秘書來聯絡。魯迅問他,葉淵辦學如何?那秘書說,校長一向是主張學生埋頭讀書的,不喜歡他們有什麼活動。魯迅告訴他,自己同校長的尊意正相反,不如不去的好罷。秘書說道不妨,盡可以隨便說說。

第二天魯迅如邀去了。招待很隆重。葉淵知道他是一個思想激進的文人,惟恐演說與自己相左,特地請他先吃些好東西,然後才帶他走進禮堂。

飯已下肚,如何說呢?他明知與校長的意見不同,也隻好照樣說了:聰明人不能做事,世界是屬於傻子的。現今世上,聰明人雖然很多,可是不能做事,為什麼?因為他們想來想去,過於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了,即使肯做有利於社會別人的事情,也常常不真誠,不徹底。農民,工人,青年學生,他們能奮鬥,肯犧牲,是被稱做愚民和傻子的一群。但是,惟有他們才能做出事情來。世界是傻子的世界,他們是社會的改造者和創造者,未來是屬於他們的。

葉淵聽了,大搖其頭,《集美周刊》當然沒有發表這演講辭。後來,集美學校鬧風潮,葉淵說:都是魯迅不好。可見印象之深。

12月12日,廈門大學學生自治會創辦的平民學校舉行開學儀式。當天上午,二百多個工農男女學生排隊進入大禮堂。會上,魯迅向這些貧苦的子弟作了演說。

在給《爭自由的波浪》做的“小引”中,他正是以平民和“上等人”相對立的觀點,讚頌了蘇聯的十月革命的。革命是不是成功了?那麼就得看平民是否比先前抬了頭。至於中國是否會有平民的時代,他說無從斷定,但是他們代表了革命的希望,卻是的確的。

平民學校,原是根據魯迅的提議,由一群“傻子”臨時組織而成。學校的教室是借用的,教員是兼職的,條件十分簡陋。對於這所學校,魯迅事先就有過捐款,聽說開成立會當然很高興。學生跑來要他演說,他把編寫中的講義一扔就出來了。

他不能不來,不是奉旨而來,無須顧忌什麼,隻是想說話。他說:“你們都是工人農民的子女,你們因為窮苦,所以失學,須到這樣的學校來讀書。但是,你們窮的是金錢,而不是聰明才智。你們平民的子弟,一樣是聰明的,窮人的子女,一樣是有智慧的。你們隻要能下決心去奮鬥,就一定會成功,有光明的前途……”

禮堂很靜,有一種輕悄的切切的聲響,是不是有人啜泣了?

他說:“沒有什麼人有這樣的大權力:能夠叫你們永遠被奴役。沒有什麼命運會這樣注定:要你們一輩子做窮人。你們自己不要小看了自己:以為是平民子女,所以才進到這平民學校來……”

說到要讀書,要關心國家大事時,他突然發問道:“半個月前,你們聽見說革命軍攻下泉州城沒有?”有一個女子回答說:“聽見的!”他感到非常滿意,接著說:“軍閥被消滅了,中國才會好起來,你們的境況才會好起來!……”

五分鍾。演講結束了。就這樣,他交給了學生以一個發自心底的祝福。

接著是校長輩的冗長的講話。有一個曾經留學西洋的教授說:“這學校之有益於平民也,例如底下人認識了字,送信不會再送錯,主人就喜歡他,要用他,有飯吃……”不待說完,魯迅就溜出了會場,到郵政代辦所查看“害馬”的信件去了。

忍耐是有限度的。

既然魯迅麵對社會問題是一個進攻的好手,那麼,當高長虹向他步步進逼的時候,他就不可能安於防守。

對於青年的攻擊,他是從來不去還手的,不像對待前輩和地位相同的一群。他覺得,他們都還脆弱,不如自己禁得起踐踏。然而,要是以忍讓為可欺,或糾纏,或奴役,或責罵,或誣蔑,鬧個不完,大有避進棺材,也仍當戮屍的樣子,那是不行的。他憤慨了。他必須奉行他的個人主義,因為他發現他們大多是掛新招牌的利己主義者,所以決定不再彷徨,拳來拳對,刀來刀擋。

11月20日,他做了一篇《所謂“思想界先驅者”魯迅啟事》,分發《莽原》、《語絲》、《北新》、《新女性》等期刊揭載。同時出擊,火力相當猛烈。

啟事撇開高長虹個人,刀鋒正對由他領銜的“狂飆社”。他聲明說,在北京編輯的三種出版物,所用稿件都是以個人名義送來的,向來不知道“狂飆運動”是怎麼一回事。這樣,高長虹關於他破壞狂飆社的種種指控便不攻自破了。至於“思想界先驅者”的稱號,他認為這是狂飆社特賜的“第三頂‘紙糊的假冠’”,便把它同陳源類似的嘲罵先後聯係起來。“暗中所加,別有作用”,那意味就很明顯了。但是,對於所有的“假冠”,他的態度是:“頭少帽多,欺人害己”,“本人事前並不知情,事後亦未嚐高興”。

文章雖然簡短,卻比高長虹的長文要刻毒得多。

魯迅始終覺得,高長虹的突然翻臉是有來由的,但是,投稿的糾葛顯然不是惟一的原因。在給韋素園的信中,他作了各種猜測,說到某一種可能的原因時,他好像有點不便明言,隻是說:“我推測得極奇怪,但未能決定,已在調查。”

作為文壇上的一種現象,他認為有進一步揭示的必要,因為啟事畢竟做得太簡單了。

過了一些天,他接連寫了兩篇文章:《〈走到出版界〉的“戰略”》和《新的世故》,以新穎的形式,潑辣的語言,狠蜇了像高長虹一類青年的“天無二日,唯我獨尊的酋長思想”。他指出,這類青年在內太要虛飾,在外太依附和利用了先驅。他們缺乏做人的真誠和勇氣。對於前進的青年來說,其實是本無所謂“絆腳石”者的。如果敢於唾棄舊時代的好招牌,敢於正視和坦白自己,則即使真有絆腳石,也會成為踏腳石的。

文中,他插入一段相當長的自白。他說,他是一個很平凡的人,要動轉,要睡覺,但有個性。他不能沒有個性。他承認,他是“黨同伐異”的,從來不掛什麼“公理”、“正義”之類的金字招牌。他一再申明自己的做人原則:我乃黨同而伐異,“濟私”而不“假公”,零賣氣力而不全做犧牲,敢賣自己而不賣朋友,以為這樣也好者不妨往來,以為不行者無須勞駕;也不收策略的同情,更不要人布施什麼忠誠的友誼,簡簡單單,如此而已。對高長虹的“調查”結果,證實了他的推測不為無因。根據傳說,他終於查看了《狂飆周刊》第17期發表的一首題為《給——》的詩。

詩中說:“月兒我交給他了,我交給夜去消受。……夜是陰冷黑暗,他嫉妒那太陽。太陽丟開他走了,從此再未相見。”韋素園的解釋是:“太陽”是高長虹自況,“月兒”是許廣平,魯迅則是“夜”。

是不是這樣呢?推斷未必是確切的,他想,也許是別人的神經過敏,也許是狂飆社的同夥故意附會宣傳,但是,出於“單相思病”所引起的病態反應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他疑心你破壞了他的好夢,因此嫉恨你。你與她同車離京,是不是存心帶她到廈門“消受”呢?上海,北京,不都有了一些類似的傳聞了嗎?更早一些時候,他在《狂飆》裏說的:“我對魯迅先生曾獻過最大的讓步,不隻是思想上,而且生活上。”什麼叫“生活”?那意味不是很明顯的嗎?……

“如果真屬於末一說,則太可惡,使我憤怒。”12月29日,魯迅寫信告訴韋素園說:“我竟一向在悶葫蘆中,以為罵我隻因為《莽原》的事。我從此倒要細心研究他究竟是怎樣的夢,或者簡直動手撕碎它,給它更其痛哭流涕。隻要我敢於搗亂,什麼‘太陽’之類都不行的。”

他迫不及待,第二天就跟高長虹“搗亂”了。

“搗亂”就是胡來。無須正規戰法,論辯還有什麼必要呢?該弄的都弄過了。當他決定以諷刺性的形象把高長虹一類標本化的時候,作過的《補天》便成了新的誘惑,在女蝸胯下畫一群小東西確曾使他感到愜意。太可惡了!……太陽,月亮,太陽,月亮……讀了詩之後,一整天腦子裏都旋轉著太陽月亮,於是,他也就連帶想到了射日的羿和奔月的嫦娥。《淮南子》:“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娥竊以奔月。”恰好,太陽月亮都可以混到一塊。還有《孟子》說的:“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愈己,於是殺羿。”哈哈,連小人也有了!……

魯迅完全避開羿“射十日”、“斷修蛇”、“禽封”的黃金時代,而表現他的困境。由於善射,乃致連生活也不能維持。為了喝一口雞湯,他居然來回跑了二百裏路,還得挨老太婆一頓毒罵,外貼十五個白麵炊餅;接著,又差點兒遭了弟子逢蒙的暗算,幸而有防身的“齧鏃法”;最後是妻子嫦娥棄他而去,獨自飛升。總之是運交“華蓋”,接連倒黴。他從來未曾有過“追月亮”的打算,道士送的金丹就一直被他放在首飾箱裏,即使後來說是要“追上去”,也不是為的月亮,而是被他視為生命的嫦娥。

逢蒙和嫦娥都是利己主義者,逢蒙學會了射術,便要謀害老師,而且到處造謠誹謗,破壞羿的聲譽,貪天之功以為己有,在領教了逢蒙的各種卑劣手段以後,羿仍然笑著教訓他:“你鬧這些小玩藝兒是不行的,偷去的拳頭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練練才好。”又說:“本人麵前搗什麼鬼,俺向來就隻是打獵,沒有弄過你似的剪徑的玩意兒……”嫦娥貪吃懶做,讓羿終日為她奔忙,還喋喋不止,且用高長虹式的語言罵道:“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羿不但毫無怨尤,而且仍然為她設想,以致自責起來:“不過烏老鴉的炸醬麵確也不好吃,難怪她忍不住……”他善良,坦誠,大度,無須聽女乙女辛諸如“戰士”、“藝術家”之類的奉承話,一樣不要“紙糊的假冠”。但是,他又是疾惡如仇,不容欺負的,怒射月亮的場景足以表現他的戰士的雄姿。他目標如一,不改初衷,在遭到親人叛離以後,依舊追隨不舍。文章多處寫到馬,對於一匹多年陪伴他的坐騎,他充滿著關切之情。當他不得已終於做出服藥升天的決定以後,仍然對女庚說:“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喂馬!”

這便是小說《奔月》最後的一句話。

羿與逢蒙、嫦娥的態度在這裏有了最鮮明的對照。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寫道:“我憤激的話多,有時幾乎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然而自己也覺得太過,做起事來或者且正與所說的相反。”在羿的身上,是摻和著魯迅的人格氣質特點的。

總之,羿是一個悲劇英雄。魯迅借他抒憤懣,獲得某種愉快,但也表達了內心深處的孤寂之感。

小說登在1927年1月25日版的《莽原》上麵。離廈時,他這樣做了總結:“但從去年以來,我居然大大地變壞,或者是進步了。雖或受著各方麵的斫刺,似乎已經沒有創傷,或者不再覺得痛楚,即使加我罪案,也並不覺著一點沉重了。這是我經曆了許多舊的和新的世故之後,才獲得的,我已經管不得許多,隻好從退讓到無可退避之地,進而和他們衝突,蔑視他們,並且蔑視他們的蔑視了。”

他的反擊是有力的。《奔月》發表後,尚鉞便有信來,顯出大不舒服的樣子。不久,狂飆社也就解體了,其中或許有別的原因,但是魯迅接連的報複性行動肯定起了促進的作用。從此,高長虹真的走出出版界,帶著他的“貧窮與自由”,開始了長長的漂泊生涯。

80“置首於一人之足下,甘心十倍於戴王冠”

魯迅在廈門的生活,始終籠罩著淡淡的哀愁;但他也承認,中間還夾帶些愉快:複仇的愉快,愛的愉快。

上海分手以後,當他乘海輪顛簸於浪濤之間,便一直凝視著後麵不遠不近的一隻輪船,疑是許廣平乘坐的廣大號。這時,他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害馬”了。到了廈大以後,幾乎每天都到郵政代辦所裏等許廣平的信。寄出的信也很頻繁,有時天天一封,一天兩封,甚至在夜裏出門把信投入郵筒,直到接到許廣平的“命令”,不準“夜半臨深池”而後已。

預期會麵的日子太迢遙了,哪怕是兩年。時空的距離使人煎熬得苦。作為一種抗拒,他常常獨坐而默念遠人,尤其在電燈下,窗外大風呼呼或明月皎皎的時候。

比起男性,女性的思念特別熱烈而柔韌。從赴廣州的頭一封信開始,許廣平便用英語“親愛的老師”稱呼魯迅,文中或稱“乖弟弟”、“傻孩子”,具名是英語和拉丁語的合寫:“你的害馬”,信寫得很長,很細致,常常以魯迅的健康和安全為念。她也喜歡默念,在那夜不成寐和早上夢醒的時光。為了使魯迅在冬季取得一種恒定的溫暖,她趕織了一件藏青色毛背心,同一枚日本進口的“金星石”圖章一起寄去。在圖章上麵,鐫刻著世界上最美麗的兩個字……

從此,信件穿梭般往來,郵筒成了彼此共同關注的中心。

對於魯迅,許廣平不但交付了全部的女性的熱情,而且以她對社會和人生的直觀把握,影響著自己的這位閱曆豐富而疑慮頗多的師長。

到校才幾天,她便了解到全校學生的政治態度以“右傾”為多,有少數是西山會議派,其餘都是盲從。對中山大學的五委員,她也做了比較中肯的分析,以為從總體上“完全左傾”。在她看來,廣州雖然複雜,但思想較為自由,“現代派”是禁止的,而“共產書與人”則可以明火執仗,通行無阻,所以積極鼓動魯迅前來廣州。

後來,她頗驚異於“廣州一般人也不歡迎共產”,通過進一步觀察,發現在“黨立政府”內部派別繁多,甚至出現“互相傾軋”的“叫人悶氣”的現象。她認為,廣東“民氣甚盛”,“有似法國革命時情形”,如果共產黨與國民黨左派聯合,是不難打倒右派的,但是,也得看北伐的前景如何,是否可以繼續向帝國主義勝利進攻,在黨內組織方麵是否壓倒反動派。她雖然已經發覺中大的一些委員向右轉,向後轉,中央政府的人物,也多是灰色接近樹的派的,然而仍舊主張魯迅按原計劃南下。

她表白自己的看法說,一個人在沒有被打倒或自行倒下之前,教書是好的,倒下後則可以閉門創作。但是,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倒下後的著作是否還一樣保持原有的地位呢?魯迅認為,“以中國人的脾氣而論,倒後的著作,是沒有人看的”。她對此持有同樣的見解,所以,即使已有中大為右派掌權的傳言,還是殷殷勸誘道:“你是人目為沒深色彩的,姑且做文藝運動,再看情形,不必因他們氣餒……”

總之,許廣平是很有主見的。在與魯迅兩人之間長達一個多月的關於“犧牲論”的討論中,亦剛亦柔,或縱或收,更見新女性的豐采。

魯迅接到中山大學的聘書後,心裏很亂,收到許廣平的信好幾天了,也想不到如何作複,這在他是很少有的。11月5日,他終於執筆寫了。他把到廣州“不合”的幾點告訴許廣平,其中著重的一點是,“不願失了我的朋友”。回顧不平的世路,感觸良多,他覺得真正為他悲哀的隻有兩個人,就是自己的母親和“一個朋友”。他故意稱許廣平為“朋友”已不複是一種調侃,欲親反疏,這裏蘊含著沉重的心情和親切的期待。對於此後所走的路,他列舉了三條,隨即表示難於下一決心,希望“朋友”代為選擇,給他“一條光”。

從文字上,許廣平已經感應到了他近來幾天的空虛和苦悶,所以在16日的信裏,這樣深情地勸解他:“你的弊病,就是對一些人則期望太殷,於是不惜赴湯蹈火,一旦人家不以此種為殊遇而淡漠處之,或以待尋常人者對你,則你感覺天鵝絨了。這原因,是由於你感覺太銳敏太熱情,其實世界上你所深惡痛絕的和期望太殷的,走到十字街頭,還不是一樣嗎……”又說:“至於異日,唉!那你還是照我上麵所說罷,不要認真,而且,你敢說天下間就沒有一個人矢忠盡誠對你嗎?有一個人,你說可以自慰了。你也可以由一個人而推及二三以至無窮了,那你何必天鵝絨呢……總之,現在還有一個人是在勸你,就請你容納這點意思……你有悶氣不妨向我發,但願莫別悶在心裏。”前一天,也即魯迅發信求援的時候,她已經明確表示去留的態度了:“你如定在廣州,我也願在廣州覓事,如在廈,我則願到汕,最好你有定規,我也著手進行。”

她把主動權完全交給了魯迅,對於她,一樣願意“合同”早滿的。此前說去汕頭,其實並沒有非去不可之意,隻是魯迅害怕失去,心裏太急躁罷了。

11月21日,許廣平收到魯迅一連幾封“發牢騷的信”。下午,她在複信中詳細地談了學校的事情,但是對於“一條光”的期冀卻不置一辭。太為難了。

兩個人相愛,中間多出一個人,總是繞不開,總是要回到那裏去。但是,自己是沒有責任的,需要維護的隻有愛的權利。他可不同了。在社會上,他是一個有地位的人,對於婚姻的背叛,必將給他帶來極其不利的影響,從經濟直到聲譽。此外,他還有家庭,母親,容得下硬做嗎?他的負擔是沉重的。可是,你不能代替他下決心,你沒有分擔的資格。中國的道德是森嚴的,上流社會尤其如此。如果各種攻擊不至於危及生活,那倒也罷了,然而也不行,所謂真的人生到底是什麼東西?要愛,就無所顧忌地愛去,何必給人以這麼多枝節的糾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