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麵,簡氏又舉例說明朱子闡釋《論語》義理之勝,正得自於訓詁。如《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禮”一章時,朱子解“雅”為“常”(點校本頁97),簡氏十分稱賞此注,並說:

夫朱子“雅,常”之義,本程子言“雅,素”者而修之。此通乎六書轉注之義也,而此經遂明。漢學家必欲違之,適自蔽爾。(卷4,第41頁)

這正是藉朱注說明字詞訓詁並非“漢學家”獨擅的解經方法。

再如《雍也》“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一章,何晏《集解》引鄭注隻說:“弗畔,不違道”(卷6,頁九下),朱子則又解“約”字之意為“要”(點校本頁91)。簡朝亮對朱子此注十分稱賞,他說:“由知而行,皆要也,孟子之學,曰‘說約’,曰‘守約’,其自斯發歟!”(序,第1頁)更重要的是,簡氏藉此例說:

此宋注明義理者,以訓詁而明。此其訓詁之也。(《序》,第1—2頁)

這段文字與戴震“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聖人之理義明”的主張看似相似,但兩者的真正內涵卻不一致。戴震《題惠定宇先生授經圖》一文說:

言者輒曰:“有漢儒經學,有宋儒經學,一主於故訓,一主於義理。”此誠震之大不解也者。夫所謂理義,苟可以舍經而空憑胸臆,將人人鑿空得之,奚有於經學之雲乎哉?惟空憑胸臆之卒無當於賢人聖人之理義,然後求之古經。求之古經而遺文垂絕,今古懸隔也,然後求之故訓。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聖人之理義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賢人聖人之理義非他,存乎典章製度者是也。……彼歧故訓、理義二之,是故訓非以明理義,而故訓胡為?理義不存乎典章製度,勢必流入異學曲說而不自知,其亦遠乎先生之教矣。戴震《題惠定宇先生授經圖》,《戴東原集》(《戴東原先生全集》,影民國二十五年【安徽叢書】本。台北:大化書局1987年版,卷11,第9頁。)

戴震這段文字的旨意,是強調“故訓”、“典章製度”與“義理”間密切的關係;無論“漢儒經學”或“宋儒經學”,都不離“故訓”、“典章製度”的考究與“聖人賢人理義”的探求。戴震雖然沒有明言反對漢學、宋學之分,但卻反對以“故訓”、“理義”二分的方式區別漢學與宋學。然而在另一篇文章中,戴震則又認為漢儒、宋儒治經,各有所長;他說:“聖人之道在六經,漢儒得其製數,失其義理;宋儒得其義理,失其製數。”戴震《與方希原書》,《戴東原集》卷9,第13—14頁。

換言之,漢儒未必不知闡發聖賢義理,宋儒未必不願考索典章製度,隻是就整體成就而言,戴震認為漢儒長於典章製度的考索,宋儒則長於聖賢義理的闡發。這種觀點,與《四庫全書總目》所揭示的意見並無二致。《四庫全書總目》於《四書章句集注》提要中說:“蓋考證之學,宋儒不及漢儒;義理之學,漢儒亦不及宋儒。言豈一端,要各有當。”(卷35,第22頁)

然而,上引簡朝亮的意見,卻正是以馬融、朱子解經實例,說明漢儒、宋儒於“訓詁”、“義理”都不偏廢;這也正是簡氏所說:“葉於經者之為長,其長不以漢宋分也”。換言之,隻要是“葉於經之為長者”,無論出自漢、宋,皆為可取。簡氏這種觀點,大概是承自其師朱次琦之說;簡氏於編著《朱九江先生年譜》簡朝亮編《清朱九江先生次琦年譜》(原為簡氏所編《朱九江先生集》卷首之二,清光緒年間刻本),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中,記錄其師“講學大旨”數則,其中有言:

漢之學,鄭康成集之;宋之學,朱子集之。朱子又即漢學而稽之者也。(第24頁)

朱次琦雖認定鄭玄與朱熹分別為“漢之學”與“宋之學”的代表學者,但又指出朱子之學是“即漢學而稽之”。換言之,“宋之學”是承“漢之學”發展而來,兩者不可截然畫斷。朱次琦又告訴弟子:“乾隆中葉至於今日天下之學,多尊漢而退宋,以考據為宗”,但“彼考者,不宋學而漢學矣,而獵璅文、蠹大誼,叢脞無用,漢學之長有如是哉?”(同上,第25頁)亦即,朱次琦認為這些標榜以考據為務的學者,並未真正掌握“漢學”之精要,因此未能“使孔子之道大箸於天下”。簡朝亮生動地記下朱次琦之說:

學孔子之學,無漢學、無宋學也。修身讀書,此其實也。二三子,其誌於斯虖!(第25頁)

天下學術隻有“孔子之學”,無“漢學”、“宋學”之分,自然也不必標榜“鄭學”、“朱學”。由此更可進一步說:朱子之說的取、舍,也當以是否“葉於經”為判斷標準。這也正是何以簡朝亮雖據朱子《論語集注》而為“述疏”卻仍要“補”、“正”的原因了。

四、《補正述疏》對朱子《論語集注》的態度

簡朝亮於《補正述疏·自序》中曾說:

朱子之為《論語集注》也,自漢迄宋皆集焉,終身屢修之,欲其葉於經也;其未及修之者,後人補之、正之,宜也。(卷首序,第1頁)

若據此說,簡朝亮撰作此書不僅是推尊朱子《論語集注》,更是希望秉持客觀的學術態度,闡釋《論語》的義理。書名“補”、“正”、“述”、“疏”顯示此書包含四種經注工作;約略而言,“述”、“疏”可說是對朱子《集注》的闡發,“補”、“正”則是對《集注》的匡補修訂。在序中,簡朝亮即又舉例說明有“朱子說既葉而當有申者”(序第3頁)與“朱子說未葉而當有別者”(序第4頁)兩大類。

除了《自序》,我們更應進一步從實際經注檢核簡朝亮對朱子《論語集注》的態度。

《四庫全書總目》於《經部總敘》中,曾以朱子注《公冶長》“瑚璉”時誤引包鹹“夏瑚商璉”一段,作為核驗後儒是否偏袒、回護朱注的矩尺。《總目·經部總敘》於“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學見異不遷,及其弊也黨”一句之後,有夾注曰:

如《論語集注》誤引包鹹夏瑚商璉之說,張存中《四書通證》即闕此一條,以諱其誤。《四庫全書總目》卷1《經部總敘》,影清同治七年廣東書局本。台北:藝文印書館2004年版,第1頁。

據《禮記·明堂位》,瑚為商代器名,璉為夏代器名《禮記·明堂位》:“有虞氏之兩敦,夏後氏之四連,殷之六瑚,周之八簋。”陸德明《經典釋文》:“連,本又作璉。”皆見《禮記注疏》,影清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刊本。台北:藝文印書館1989年版,卷31,第17頁。,《論語集注》作“夏曰瑚,商曰璉”而未言所據。何晏《論語集解》、皇侃《論語集解義疏》都引包鹹注“夏曰瑚,殷曰璉”,《四庫全書總目》因而謂朱子用包鹹注《四庫全書總目》卷35《經部·四書類一》《大學章句、論語集注、孟子集注、中庸章句》提要:“(朱子於)《論語》、《孟子》亦頗取古注,如《論語》‘瑚璉’一條,與明堂位不合……或以為疑。不知瑚璉用包鹹注。”第22頁。。朱子《集注》既誤,後人若察而未能正之,則顯然有回護偏袒之嫌。如《總目》於元人張存中《四書通證》、元人詹道傳《四書纂箋》二書提要中,便分別以“夏瑚商璉”為例,指責二書不能勇於糾正《論語集注》之誤參見《四庫全書總目》卷36《經部·四書類二》《四書通證》提要(頁五下)、《四書纂箋》提要(第8—9頁)。。依仿《總目》的標準,我們可以檢視簡朝亮對朱子此注的態度。《補正述疏》於《公冶長》“賜也何如”一章說:

包氏雲:“瑚璉者,黍稷器也。夏曰瑚,殷曰璉,周曰簠簋,宗廟器之貴者也。”朱注因而修之。今考《禮·明堂位》雲:“夏後氏之四璉,殷之六瑚,周之八簋”,此漢人記之若斯也,而包注夏、殷互異者,包氏漢人,其所聞異辭乎?(卷3,第5—6頁)

關於“夏瑚商璉”與“夏璉商瑚”之異,簡氏雖明白指出包鹹與《明堂位》之異,但以“所聞異辭”為推想,未必能服眾。比較其他篇章簡氏大力辨析異說的態度,此章確實有“回護”朱注之嫌。然而,無論“夏瑚商璉”或“夏璉商瑚”,孔子以夏、商宗廟之器比擬子貢才能的義旨都不受影響;或許正因非關大旨,因此也沒有徹底辨明的必要。

朱注若有未盡周延者,簡朝亮自然也會“補正”。如《先進》“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章,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一句,朱熹注:“言我雖年少長於女,然女勿以我長而難言。蓋誘之盡言以觀其誌,而聖人和氣謙德,於此亦可見矣。”(《論語集注》點校本頁129)本文引用朱熹《論語集注》,根據點校本《四書章句集注》,影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新編諸子集成】本。台北:鵝湖出版社1984年版。《補正述疏》對朱子的注釋雖未反對,但卻也表示有未當之處;簡氏認為:

所謂“盡言”者,於經病添文也。(卷6,第39頁)

簡朝亮雖然指出此處“盡言”有“增字解經”之病,但卻又歸咎於《論語》傳本異文造成的理解差異。他說:

《集注》是矣,惟如今本經文,則以“以吾”與“毋吾以”相應焉。而所謂“盡言”者,於經病添文也。今考“毋”,皇本作“無”;“吾以”之“以”,《釋文》引鄭本作“已”。蓋傳本不同。謹案:鄭本“毋吾已也”,“已”古通“以”,《孟子》雲“無以,則王乎。”已,止也。言今以吾一日齒長乎女,毋吾止而不言也,明當盡言於長者之前。此從鄭本釋之,其義在其文中矣。(卷6,第39頁)

若據《釋文》所引,鄭玄所注之本作“毋吾已也”與今本不同。若不說明“以”與“已”古通用,並解“已”為“止”,而徑以“盡言”作解,則恐遭受“增字解經”的質疑。在此例,簡朝亮一方麵維護了朱注,又替朱注作了更周延的“補”,使朱注免遭不必要的批駁。此正可視作“朱子說既葉而當有申者”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