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簡朝亮《論語集注補正述疏》解經趨向初探

孫致文

(台灣“中央大學”中文係)一、前言

在經學研究的傳統中,為數眾多的經注是研究者關注的焦點。梁啟超於《清代學術概論》中,以“諸經皆有新疏”為清代學者“最有功於經學”的表現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十四》,第40頁。本文所引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據朱維錚校注《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上海:複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然而,過去我們對清人經注的關注,往往過度集中於乾、嘉學者的成就;對清末民初學者的經注,也集中於討論皮錫瑞、廖平、康有為等大家。民國之後,學者或者認為“經學”已衰落,甚至滅亡;然而,民國之後仍有多種經注問世。

“注釋”目的在克服因時間、空間而造成的理解障礙,一方麵溝通古語與今語的隔閡,另一方麵要轉換雅言與方言的歧異。大體而言,經典注釋包括幾個不同的內容:一是解釋詞義、串講句義,一是分章定句,一是闡述義理。前二者是以典籍的書麵形式為對象,後者則是以典籍的內在意涵為對象。義理的闡述,須以詞意、句意的理解為基礎;而注釋經典書麵形式的目的,又在於闡發義理。經典的注釋,並非一勞永逸的工作。一則由於語言“古”與“今”的概念隨時代變遷不斷遞進,漢人的“今語”在宋人概念中已是“古語”,因此又須以宋人的今語釋之。另一方麵,典籍內在意涵的理解,也可能因讀者時代思潮、生活背景而變異。因此,在閱讀、研究前人經注後,學者又可能展開新的注釋工作。新的注釋,可能是為了補正舊注之失,也可能是為了進一步闡釋前人舊注。簡朝亮《論語集注補正述疏》便是以朱熹《論語集注》為對象,進行的第二層次注釋。

自元仁宗皇慶二年(1313)恢複科舉並以朱子《四書章句集注》為主要依準,直至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廢除科舉之前,朱子“《四書》學”對士子影響甚巨。經曆了清代學術史上尊朱、述朱到攻朱之後,出現的《論語集注補正述疏》一書,在“《四書》學”、“朱子學”、“清代經學”等層麵,都應該是極具意義的。

《論語集注補正述疏》一書,大約成書於1917年《補正述疏》書前簡朝亮所撰序有言:“自丁未歲終,《尚書述草》既畢,越歲仲秋,由《論語述草》,先後兵燹閑,以金合子(按,即盒子)韞《疏草》而甕薶土中者三。今歲季冬,草成,方十年矣。”可見,此書自丁未(光緒三十三年,1907)之來年(光緒三十四年,1908)始撰,曆經波折,十年始成。據此推算,當成書於民國六年(1917)。台北世界書局影印出版此書時,即標明所據底本刊於民國六年。。作者簡朝亮,廣東順德人,字竹居,生於清鹹豐元年(辛亥年,1851),卒於民國廿二年(1933)據何竹平編《順德曆代邑人尊孔文選》(編者自印,香港:九龍。1990)所錄《論語集注補正述疏序》文前小傳載:“朝亮字竹居,簡岸人,世稱簡岸先生。清廩生,生於鹹豐辛亥公元1851年……卒於公元1933年,壽八十有三。”(第39頁)然鍾肇鵬於2007年為影印出版《論語集注補正述疏》所撰〈序言〉,則謂簡氏生於1852年,卒於1933年。二者所記簡氏生年有出入,正誤待考。,受業於南海朱次琦(字稚圭,學者稱九江先生),與康有為同門。著有《尚書集注述疏》、《論語集注補正述疏》、《孝經集注述疏》、《禮記子思子言鄭注補正》、《讀書堂集》、《讀書草堂明詩》等。

《論語集注補述疏》(以下簡稱《補正述疏》)較為學界熟悉,因為此書先後由台北世界書局(1950年“十四經新疏”本)、台北鼎文書局(1973年“近三百年經學名著彙刊”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影印出版。世界書局與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底本相同,皆為民國六年“門弟子離讀校栞”本。本文引用此書時,也以此本為據;引文後依原書版心卷次、頁次標明。。此書雖然尚稱普及,但似乎因為卷帙浩繁,一時難以盡讀,因此不及已有點校本出版的劉寶楠《論語正義》受注意劉寶楠《論語正義》,高流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本文以簡朝亮《補正述疏》為探討對象,希望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檢視簡朝亮疏解《論語》的具體見解與得失,借此探討晚清、民初朱子學的發展與影響。

二、前人對《補正述疏》的評價

在現今學術界,簡朝亮的知名度遠不及康有為,但前輩學者對他的評價並不低。較常為晚近學者引用的,是徐複觀對簡氏著作的評價。徐複觀在《中國經學史的基礎》一書解說《論語·堯曰》“堯曰谘爾舜”一章時,引用了簡朝亮《論語集注補正述疏》的意見,認為《論語》此章“堯曰”一段當是出自己佚的《尚書·舜典》。平心而論,簡氏此說,並不是獨特的創見如宋人王柏《書疑》即以此節二十四字補於偽古文《尚書·舜典》“舜讓於德弗嗣”之下。;但徐複觀於引文後,特藉腳注稱揚簡朝亮此書的價值;徐氏說“按簡氏此書遠勝劉寶楠《論語正義》,而時人不知重視,殊為可惜。”參見徐複觀《中國經學史的基礎》,台北:台灣學生書局1982年版,第11頁,“腳注30”見第55頁。

其實,在此之前,已有多位重要學者推崇簡朝亮的人格與著作。向來不輕易許人的章太炎,即對簡朝亮讚譽有加;《太炎文錄》文錄卷二《書蘇元瑛事》:

廣東之士,儒有簡朝亮,佛有蘇元瑛,可謂厲高節、抗浮雲者矣。……豈與夫錄名黨籍,矜為名高者同日語哉?《太炎文錄初編》(《章氏叢書》本,民國八年浙江圖書館校刊。台北:世界書局,1982年影印再版),卷2,第84—85頁。

梁啟超在《近代學風之地理分布》一文中,則以陳澧(東塾先生)與朱次琦(九江先生)為鹹、同之間“粵中兩大師”,並指出“東塾特善考證,學風大類皖南及維揚。九江言理學及經世之務,學風微近浙東。然其大恉皆歸於溝通漢宋。”梁啟超:《近代學風之地理分布》,載氏著《飲冰室文集》之四十一,台北:台灣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79頁。梁啟超直言“東塾弟子徧粵中,各得其一體,無甚傑出者”;而朱次琦之學,則有簡朝亮與康有為承繼發皇。對簡朝亮的人品與學術,梁啟超有如此的評述:“竹居堅苦篤實,卓然人師,注《論語》、《尚書》折衷漢宋精粹。”同上。於《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二書中,梁啟超對簡朝亮的經注成就也十分推崇,梁氏說:“有吾鄉簡朝亮,著《尚書集注述疏》,《論語集注補正述疏》,誌在溝通漢宋,非正統派家法,然精核處極多。”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第41頁。又說:“簡竹居之《論語集注述疏》,則疏解朱注。宋人經注之有疏,此為創見雲。”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316頁。

對於簡朝亮《尚書集注述疏》一書,梁啟超認為能補乾嘉學者注解《尚書》墨守漢學的門戶之見,評價此書內容“稍嫌過繁,但采擇漢宋各家說很有別裁,不失為一良著”。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301頁。雖然如此,梁氏也不因為與簡朝亮有“同鄉之誼”,而回護其短;他對《尚書集注述疏》,除了稱許,也有批評:“可惜他學問不甚博,見解又迂滯一點。他的《集注述疏》,枝辭太多,還不能取孫淵如而代之”同上書,第319頁。。簡朝亮《尚書集注述疏》雖然晚出,但卻因其迂滯、枝蔓,終究無法超越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

近時,以《補正述疏》為探討對象的論著並不多見。唐明貴《簡朝亮〈論語集注補正述疏〉的特色》唐明貴《簡朝亮〈論語集注補正述疏〉的特色》,《聊城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一文以“折衷漢宋”、“申明朱注”、“補正朱注”為該書特色,雖已能指出簡氏著作的大旨,但所論稍略。在唐文之前,山東大學劉斌所撰博士論文《民國〈論語〉學研究》劉斌《民國〈論語〉學研究》,山東大學博士論文,龐樸指導,2008年。一書下編第一章,即分析討論《補正述疏》一書的內容、特點與價值;此文當是現今較深入探討《補正述疏》的論著。劉文特別指出,《補正述疏》一書應是簡氏在清末廢止科舉、民初廢除讀經氛圍中倡“尊孔讀經”的具體作為(第89—90頁)。於指陳《補正述疏》特點時,劉文提出“知《易》通《論語》”一小節,也確實能展現簡氏著作的特色。

以下,謹再對簡氏《補正述疏》一書之解經趨向略作陳述。

三、《補正述疏》對乾嘉學者“漢宋之爭”的態度

“漢宋之爭”是清代學術上的重要議題,但簡朝亮鮮明反對“漢學”、“宋學”的區劃,更不能認同學者以此假名目畫地自限,他說:

自漢迄未而至於今也,為《論語》之學者,明經以師孔子也,惟求其學之葉於經而已矣,烏可立漢學、宋學之名而自畫哉!(《補正述疏》卷首序,第1頁)

既而又說:

何為乎蔽者執漢學以攻宋學也?而或平之曰:漢學長訓詁,宋學長義理,斯不爭矣。是未知葉於經者之為長,其長不以漢宋分也。明經之誌,君子無所爭也。(卷首序,第1頁)

簡朝亮為說明此理,舉《論語》漢注為例。《為政》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何晏《集解》引馬融注曰:“所因,謂三綱五常”(《論語注疏》卷2,第8頁《論語注疏》,影清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刊本。台北:藝文印書館1989年版。)又舉《泰伯》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嚐從事於斯矣。”文中未明言“吾友”為何人,馬融注則曰:“友,謂顏淵。”(同上,卷8,第3頁)此兩例中,“綱常”、“顏淵”,都非《論語》本文所言,馬融顯然不是以“訓詁”求之;簡朝說特以此二例說明:“此漢注非訓詁者,朱子采其說,此其義理之長也。”(卷首序,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