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在其《序目》中提出了一個振聾發聵的“論斷”——劉歆作偽:“始作偽,亂聖製者,自劉歆,布行孔經,篡孔統者,成於鄭玄。閱兩千年歲月日時之綿曖,聚百千萬億衿纓之問學,統二十朝王者禮樂製度之崇嚴,鹹奉偽經為聖法,誦讀尊信,奉持施行,違者以非聖無法論,亦無一人敢違者,亦無一人敢疑者。於是,奪孔子之經以與周公,而抑孔子為傳,於是掃孔子改製之聖法,而目為斷爛朝報……”康有為:《新學偽經考》,北京:古籍出版社1955年版,第2頁。這個論斷旗幟鮮明地指出“劉歆作偽經抑孔崇周,掃孔子改製之聖法”。同時,又提出了一個語驚四座的概念——新學:“夫‘古學’所以得名者,以諸經之出於孔壁,寫以古文也;夫孔壁既虛,古文亦贗,偽而已矣,何‘古’之雲!後漢之時,學分今古,既托於孔壁,自以古為尊,此新歆所以售其欺騙者也。今罪人斯得,舊案肅清,必也正名,無使亂實。歆既飾經佐篡,身為新臣,則經為新學,名義之正,複何辭焉?後世漢、宋互爭,門戶水火,自此視之,凡後世所指目為‘漢學’者,皆賈、馬、許、鄭之學,乃新學,非漢學也;即宋人所尊述之經,乃多偽經,非孔子之經也。新學之名立,學者皆可進而求之孔子,漢、宋二家退而自訟,嚐自咎其夙昔之眯妄,無為謬訟者矣。”同上書,第3頁。所謂“新學”,意為“新臣劉歆輔佐篡逆新君王莽建立新朝的新學”。“新學”是“偽經”,非孔子“真經”,清代所謂“漢學”其實不過是“新學”。言下之意,真正的漢學乃經今文學也。

消除“古文經”非“新學”“偽經”的主要技法,康有為認為主要是劉歆在《漢書》的《藝文誌》、《河間獻王魯共王傳》、《儒林傳》、《劉歆王莽傳》中進行作偽。劉歆這樣做的結果是導致學人一直生活在偽經的盲從推崇中:“經學紛如亂絲,於今有漢學、宋學之爭,在昔則有今學、古學之爭。不知古經皆劉歆之竄亂偽撰也,凡今所爭之漢學、宋學者,又皆歆之餘緒支派也。經歆亂諸經、作《漢書》之後,凡後人所考證,無非歆說,征用四布,條理精密,幾於攻無可攻,此歆所以能欺給兩千年而無人發其覆也。”康有為:《新學偽經考》,第16頁。要證實偽造,“今取西漢人之說證之,乃知其偽亂百出,而司馬遷《史記》,統《六藝》,述《儒林》,淵源具舉,條理必備,尤可信據也。”同上。通過《史記》、《漢書》的對比研究,劉歆作偽的事實就十分明顯。

梁啟超曾對《新學偽經考》的內容和影響作了極為精準的簡略概括:“一、西漢經學,並無所謂古文者,凡古文皆劉歆偽作。二、秦焚書,並未厄及六經,漢十四博士所傳,皆孔門足本,並無殘缺。三、孔子時所用字,即秦漢間篆書,即以‘文’論,亦絕無今古之目。四、劉歆欲彌縫其作偽之跡,故校中秘書時,於一切古書多所羼亂。五、劉歆所以作偽經之故,因欲佐莽篡漢,先謀湮亂孔子之微言大義。諸所主張,且勿論,要之此說一出:第一,清學正統派之立腳點,根本動搖;第二,一切古書,皆須從新檢查估價。此實思想界之一大颶風也。”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8頁。盡管康有為的考證有非科學的成分,但其重估傳統價值的理論勇氣和學術主張確實如“颶風”影響一時,乃至被官方三次禁毀。

2.《孔子改製考》

該書共分20考,依次為《上古茫昧無稽考》、《周末諸子並起創教考》、《諸子創教改製考》、《諸子改製托古考》、《諸子爭教互攻考》、《墨老弟子後學考》、《儒教為孔子所創考》、《孔子為製法之王考》、《孔子創儒教改製考》、《六經皆孔子改製所作考》、《孔子改製法堯舜文王考》、《孔子改製弟子時人據舊製問難考》、《諸子攻儒考》、《墨老攻儒尤盛考》、《儒墨爭教交攻考》、《儒攻諸子考》、《儒墨最盛並稱考》、《魯國全從儒教考》、《儒教遍傳天下戰國秦時尤盛考》、《漢武帝後儒教一統考》。

同樣的,這個考證篇目也大略反映出康有為的基本觀點。作為一個政治家,康有為最關心孔子為製法之王,法堯舜文王進行改製,救時補弊,經世致用以治國平天下。康有為作《孔子改製考》的最主要目的就是要樹立孔子的教主地位,通過一個具有宗教性色彩的孔子權威來推行變法改製。他之所以必須這樣做,梁啟超曾從文化接受心理規律的角度作了一個比較合情合理的解釋:“以為生於中國,當先救中國;欲救中國,不可不因中國之曆史習慣而利導之。又以為中國人公德缺乏,團體散渙,將不可以立於大地;欲從而統一之,非擇一舉國人所同戴而誠服者,則不足以結合其感情,而光大其本性,於是乎以孔教複原為第一著手。”梁啟超:《南海康先生傳》,第486頁。康有為對孔教之發明具有世界眼光和近代意識,梁啟超曾有係統概括:“先生者,孔教之馬丁路得也。其所以發明孔教者,不一而足,約其大綱,則有六義:一孔教者,進步主義,非保守主義。二孔教者,兼愛主義,非獨善主義。三孔教者,世界主義,非國別主義。四孔教者,平等主義,非督製主義。五孔教者,強立主義,非巽懦主義。六孔教者,重魂主義,非愛身主義。”(引自上書)在一個新的價值體係還沒有建立,舊的價值權威還沒有打倒的過渡時期,這可謂是沒有辦法的最好辦法。

梁啟超對《孔子改製考》的思想影響曾作了非常獨到的分析:“一、教人讀古書,不當求諸章句訓詁名物製度之末,當求其義理。所謂義理者,又非言心言性,乃在古人創法立製之精意。於是漢學、宋學,皆所吐棄,為學界別辟一新殖民地也。二、語孔子之所以為大,在於建設新學派(創教),鼓舞人創造精神。三、《偽經考》既以諸經中一大部分為劉歆所偽托,《改製考》複以真經之全部為孔子托古之作,則數千年來共認為神聖不可侵犯之經典,根本發生疑問,引起學者懷疑批評的態度。四、雖極力推挹孔子,然既謂孔子之創學派與諸子之創學派,同一動機,同一目的,同一手段,則已夷孔子於諸子之列。所謂‘別黑白定一尊’之觀念,全然解放,導人以比較的研究。”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9—80頁。相對於傳統的封閉視野、泥古精神、尊信態度、線性方法,康有為《孔子改製考》突然給人的那種開闊視野、創造精神、批評態度、比較方法的確如同“火山噴火”也,是“思想解放”也。

(二)“一學一經”兩部學術經典

從春秋學的意義上來考量,如果說《新學偽經考》與《孔子改製考》更多的是確立康有為的公羊家立場的話,那麼,《春秋董氏學》與《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則是真正地直接深入了公羊學內部,並進行了專門的學術探討。

1.《春秋董氏學》

該書共八卷,分別為《春秋》旨、《春秋》例、《春秋》禮、《春秋》口說、《春秋》改製、《春秋》微言大義(上、下)、傳經表、董子經說。從這個卷目可知,康有為意在歸納分疏董仲舒“春秋公羊學”的幾個基本問題,即孔子為何作《春秋》(旨)、如何作《春秋》(例)、如何傳《春秋》(口說)、《春秋》的核心價值(改製製禮與微言大義)。

在此歸納分疏中,康有為一方麵進一步顯露其經今文學家與公羊家的立場。他認為“《春秋》所重在義,不在文與事也”。康有為:《春秋董氏學自序》,劉夢溪主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康有為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10頁。又認為“蓋《春秋》之義,不在經文,而在口說,雖作偽之人,不能易其辭。”“董子為《春秋》宗,所發新王改製之非常異義及微言大義,皆出經文外,又出《公羊》外。……此無他,皆七十子後學,師師相傳之口說也。”同上。“故知《春秋》言微,與他經殊絕,非有師師口說之傳,不可得而知也。今師說之傳,隻有董、何二家。”康有為:《春秋董氏學自序》,第110頁。改製立法、微言大義、口說傳授是三個關鍵詞,在康有為的春秋學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無此三者,無公羊學也。

康有為在《春秋董氏學自序》中編織了一個“道—教—聖人—孔子—六經—《春秋》—《公羊》”的邏輯鏈條,直接將“道”歸結到《公羊》,使《公羊》成為其思想中心:“苟非毛羽爪角之倫,有所行,必有道焉,有所效焉,必有教焉。無教者謂之禽獸,無道者謂之野人。道教何從?從聖人,聖人何從?從孔子。孔子之道何在?在《六經》。《六經》粲然深美,浩然繁博,將何統乎?統一於《春秋》。……《春秋》三傳何從乎?從公羊氏。……《左傳》詳文與事,是史也,於孔子之道無與焉,《公羊》獨詳《春秋》之義。孟子述《春秋》之學,曰‘《春秋》,天子之事也’。《榖梁》不明《春秋》王義,傳孔子之道而不光焉。惟《公羊》詳素王改製之義,故《春秋》之傳在《公羊》也。”同上書,第108頁。同時,康有為又認為要真正理解《公羊》,最後探求孔子之道,董仲舒又是繞不開的關鍵性人物,於是,又提供了一條今人理解孔子之道的路徑:“因董子以通《公羊》,因《公羊》以通《春秋》,因《春秋》以通六經,而窺孔子之道本。”同上書,第109頁。從道到《公羊》,從董子到道,成了一個互通有無的邏輯圓環。

盡管康有為用了八卷歸納梳理了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學,但他對其中的大多數具體內容並沒有多少發明,主要聚焦在孔子為王改製立法、筆削與口說微言大義這件事上,在通過托古改製的形式表達三世的曆史進化哲學上,也許康有為就是要效法孔子,推行變法維新並傳達自己的微言大義。

2.《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

該書分上下冊,共十一卷,《發凡》首先就作了七個考證,即“‘《春秋》在義,不在事與文’考”、“‘《春秋》之義,傳以口說,而不傳在文字’考”、“‘《春秋》義之口說,傳在《公》、《榖》’考”、“‘《公》、《榖》以義附經文,有同經同義、同經異義、異經同義,而舍經文傳大義,則其口說皆同’考”、“‘《春秋》口說,《公》、《榖》隻傳大義,其非常之微言,傳在公羊家董仲舒、何休’考”、“董、何傳口說與劉向學說全合考”、“《春秋》有魯史之不修《春秋》及孔子筆削已修之《春秋》考”。這7個考證再次充分表明了康有為的公羊家立場觀點。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康有為區分了“著文”與“口說”兩個《春秋》版本以及口說《春秋》的兩個版本:“《春秋》有四本。一、魯史原文,不修之《春秋》(孟子所見魯之《春秋》,公羊所見不修《春秋》是也,今佚。可於《公》、《榖》‘書不書’推得之)。一、孔子筆削,已修之《春秋》(世所傳一萬六千四百四十六字者是也)。以上二本皆文。一、孔子口說之《春秋》義(《公》、《榖》傳之)。一、孔子口說之《春秋》微言(公羊家之董仲舒、何休傳之)。以上二本皆無文,而口說傳授者。”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上),蔣貴麟編:《康南海先生遺著備刊》,台北:宏業書局(影印本)1987年版,第24頁。這個《春秋》四本,實際就是《春秋》三部:“一不修之《春秋》也,隻有史文及齊桓晉文之事,而無義焉,此魯史之原文也。一孔子已修之《春秋》也,因其文而筆削之,因文以見義焉,此大義之《春秋》也,《公》、《榖》多傳之。一代數之《春秋》也,但以其文為微言大義之記號,而與時事絕無關,此微言之《春秋》也,《公羊》家,董、何所傳為多,而失絕者蓋不知幾矣。”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上),第40頁。最重要的是孔子《春秋》還可分為“已修之《春秋》”與“代數之《春秋》”,亦即“大義之《春秋》”與“微言之《春秋》”。前者至關重要,可見應用於“小康升平世”的“撥亂反正”之大義;後者更為根本,蘊藏應用於“大同太平世”的“文致太平”之微言。

建立在這種區分的基礎上,康有為依次對魯國12公進行對比分析,作了一個旨在實現“文獻還原”與“義理還原”的大膽又小心的推理工作:“今以《公羊》、《榖梁》、董仲舒、何休所稱書、不書,而推魯史‘不修《春秋》’原文,以墨寫在先,存為史文案稿;以《公羊》、《榖梁》、董仲舒、何休所稱書、不書,而推出孔子筆削‘已修之《春秋》’,以朱筆寫改於墨字旁後,以明筆削之真跡,俾一覽如見孔子修《春秋》原本。《公》、《榖》、董、何、劉向所傳微言大義合輯之,於是孔子作《春秋》微言大義乃略發明;而教主改製、升平、太平之義,亦可一一而推之。”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上),第24—25頁。具體說來,就是“正文分三行平列,以闡發孔子筆削大義。第一條為‘不修《春秋》’,即魯史原文;第二條為孔子筆削之稿;第三條為‘已修《春秋》’,即今《春秋經》也”。同上書,第27頁。在這3條列後,康有為以《公》、《榖》、董、何等公羊義為主,兼采他說進行綜合分析,不時自覺不自覺地附加進一些近代西方的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等思想。這樣做,一方麵孔子《春秋》的微言大義好像在真切地還原,另一方麵康有為的微言大義又在悄悄地生成,客觀性迷信與主觀性創造自然而然地結合在了一起。

(三)“一注一書”兩項學術行為

康有為除了本著懷疑的精神,采用考證的方法,考究兩大學術事件與兩個學術經典外,還通過注解和創作兩種學術行為,直接貫穿公羊精髓。

1.《中庸注》、《孟子微》、《大學注》、《論語注》和《禮運注》

康有為對於經典研究,也依舊采取經學時代的慣用方式,即“我注六經”,但是他在“我注六經”時更為根本的是“六經注我”,把其他經典公羊化並闡發他雜合中西的思想觀念。康有為所作的《中庸注》、《孟子微》、《大學注》、《論語注》、《禮運注》都可以明顯地品味到濃厚的公羊學味道。與其他幾個“注”采取逐條注解不同,《孟子微》是列總論、性命、身心、仁義、禮智、孝悌、仁不仁、王霸、仁政、同民、政製、外交、戰、貴恥、師友、辯說、論古、辟異一共18個專題來進行“微”的。

在“注”和“微”中,《公羊》“三世”說非常靈活地運用到了相關解說中,特別引人注目。康有為在《論語注》中注“學而時習之”雲:“《白虎通》曰:‘學者,覺也。’文從爻,雜物撰德,有所交效,包內外,兼人己,合知行,而成其覺者也。先覺覺後覺,後覺效先覺,故人物之異全視所覺,知覺之異全視所學。但時勢不同,則所學亦異。時當亂世,則為亂世學;時當升平太平,則為升平太平之學。禮時為大,故學亦必隨時而後適。孔子為時聖,學之宗師也。”康有為:《論語注》,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頁。這個看起來與三世毫無關係的命題,在康有為的筆下也建立了某種聯係。《孟子微》對“親親、仁民、愛物”的微言可以深切地體會到一種公羊化解釋:“孔子立三世之法,據亂世仁不能遠,故但親親;升平世仁及同類,故能仁民;太平世眾生如一,故能兼愛。”康有為:《孟子微》,樓烈宇整理:《孟子微中庸注禮運注》(合刊本),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1頁。親親、仁民、愛物分別納入三世當中,體現了文明進化的特性。《中庸注》對“君子之中庸也,君子之時中”的注解也如是:“孔子之道有三統三世焉,其統異,其世異,則其道亦異。故君子當因其所處之時,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上下無常,惟變所適。”康有為:《中庸注》,樓烈宇整理:《孟子微中庸注禮運注》(合刊本),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92頁。諸如此類,不勝枚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