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卷三《春秋禮》的導言中,康有為說,“《春秋》為改製之書……而禮尤其改製之著者。”“孔子之文傳於仲舒,孔子之禮亦在仲舒”。“董子,盡聞三統,盡得文質變通之故,可以待後王而致太平。”董仲舒的禮學,“為《春秋》之大宗,今學之正傳”。因此,康有為采摘《春秋繁露》關於禮的論說,“以備欲通孔子之禮者考焉。”康有為:《春秋董氏學》,樓宇烈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7月版,第40頁。這裏是進一步強調《春秋》的要義是改製,而禮是改製的重點。怎樣改,改什麼,可以董仲舒的見解為依據,進而通達孔子之禮。在這個指導思想下,康有為分別以改元、授時、三正、爵國、度製、田賦、宮室(及明堂)、樂律、學校、選舉、封禪、宗廟、刑罰為細目,摘編了《春秋繁露》關於禮的內容,並肯定了其中的價值。
在卷四《春秋口說》的導言中,康有為認為,“《春秋》之義,不在經文,而在口說”,“董子為《春秋》宗,所發新王改製之非常異義,及諸微言大義,皆出經文外,又出《公羊》外。然而,以孟荀命世亞聖,猶未傳之,而董子乃知之”。“公羊家早出於戰國,猶有避諱,不敢宣露,至董子乃敢盡發之”。因此,他“擇錄董子之傳口說者,以著微言之不絕焉。”這是強調《春秋》之義在口說,董仲舒盡得口說之真傳,因而必須認真學習並倚重董仲舒的公羊春秋學說,這其實也是康有為從新的角度肯定自己變法改製主張的曆史合理性。在這卷中,康有為的按語特別多,重點在於通過對別的文獻的比對,論說董仲舒《春秋繁露》中不見於經典的部分,是得孔子口說之真傳。他對於《春秋繁露》中“出《公羊》外”的內容,特別注意論證其依據所在。不是“與《穀梁》同”,“與漢儒同”,“與劉向同”,就是“與何注同”,甚至是“與何注同,經、傳無義,知為口說”。
在卷五《〈春秋〉改製》的導言中,康有為痛批劉歆作偽,對經典濫施刀斧,導致“微言盡滅”。他還批評朱熹不懂改製之義,因而覺得“《春秋》不可解”。他強調,“《春秋》專為改製而作,……董子之說發明此義。”這是明確從改製的角度解說《春秋》,並強調董仲舒公羊學的意義。在康有為看來,《春秋》改製,其要義在於孔子是代天發意,君主是受命而王,《春秋》應天作新王,故而王魯親周故宋,文質互嬗(“天下之道,文質盡之”),王者改製須通三統之義、行三統之製。說來說去,都是為了應天改製。
在卷六《〈春秋〉微言大義》的導言中,康有為指出,有人困惑於孔子及其七十(賢人)弟子去世後,微言絕,大義乖,其實是不對的,微言大義傳給了弟子和後學。弟子後學成千上萬,“傳其口說,誦其大義”,使其廣泛流傳。到了漢初,仍有老師教授傳播,而“薈萃其全者,莫如《春秋》家,明於《春秋》者,莫如董子”。康有為:《春秋董氏學》,樓宇烈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7月版,第123頁。董子學說裏麵,元氣陰陽之本,天人性命之故,三統三綱之義,仁義中和之德,治化養生之法,“皆窮極元始,探本混茫”。因此,孔子微言大義的本源次第,“籍是可窺見之”。而董仲舒之所以能夠精於《春秋》,原因在於“孔子口口相傳”。這種口口相傳,就是孔子微言大義之所寄托。本卷分為上、下兩部,內容多,篇幅長,充分顯示出康有為對抉發微言大義的高度重視。他從功用主義立場出發,歸納了元、陰陽、陰陽五行、氣化、天地人、天、本天、法天、事天、畏天、知天、人為天類、命、天命、性、性善、因性、性情、仁、仁愛、《六經》重仁、仁義、義、義利、智、仁智、禮、正、中和、名分、統、綱統、三綱、忠孝、男女、君、君臣、王道、君道、養生、夷狄等《春秋繁露》中的思想,借題發揮,闡釋了自己的公羊學思想。
在卷七《傳經表》的導言中,康有為又有新的闡發。他認為,後世之所以道術不明,統緒不著,都是韓愈粗疏滅裂之罪導致的。韓愈罪行的重要表現,是把儒家道統的開展,看成孟子之後不得傳,從而把集孔門微言大義之大成的董仲舒排斥在外!康有為指斥這是“何其妄也!”康有為引用曆史事實,說明董仲舒的偉大:“劉向以為伊呂無以加,《論衡》所謂孔子之文傳於仲舒,《春秋緯》謂亂我書者,董仲舒。亂者,治也。《天人策》言:道出於天,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朱子極推其醇粹,而韓愈乃不知之,而敢斷然謂孟子死後而不傳。”他總結說:“孔子之大道在《春秋》,兩漢之治以《春秋》。自君臣士大夫,政事法律言議,皆以《公羊》為法,至今律猶從之。”康有為:《春秋董氏學》,樓宇烈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7月版,第208頁。朱熹是元明以來的教主,相對而言,“自武章,終後漢,四百年治術言議,皆出於董子,蓋董子為教主也。二子(指董仲舒和朱熹——引者注)之盛,雖孟荀莫得比隆。”“董子之精深博大,得孔子大教之本,絕諸子之學,為傳道之宗,蓋自孔子之後一人哉!”同上書,第209頁。整個“傳經表”,其立足點和旨趣,是光大董仲舒為宗師的公羊學派。
從上述基本內容可以看出,康有為這部《春秋董氏學》的價值主題,是要樹孔子為總教主,樹董仲舒為儒宗(同時也是階段性教主——兩漢教主),認《公羊春秋》為聖經,定托古(孔)改製為正宗教義,凸現董仲舒公羊學的價值,從而為自己的變法維新(改製)主張立論。
三、《春秋董氏學》與維新變法
就康有為思想體係而言,特別是就其托古改製的理論而言,《春秋董氏學》不是孤立的,而是與康有為其他變法改製的著作相互聯係,構成一體。
前文談到,康有為公羊學理論體係主要由《新學偽經考》、《孔子改製考》、《春秋董氏學》和《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等著作構成。其實,《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的影響和價值,遠遠比不上前三書。《新學偽經考》出版最早,於1891年就已出版。《孔子改製考》和《春秋董氏學》兩書,基本上是同時開始寫作、同時完成、同時出版的。據康有為自編年譜的記載,1894年11月到12月間,康有為寓居廣西桂林40天,“桂林山水極佳,山居舟行,著《春秋董氏學》及《孔子改製考》”。《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樓宇烈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9月版,第25頁。1896年,康有為講學於廣州萬木草堂,“續成《孔子改製考》、《春秋董氏學》、《春秋學》”,同上書,第31頁。1897年冬天,“幼博(康廣仁——引者注)在上海大同譯書局刻《孔子改製考》,《春秋董氏學》,《日本書目誌》成”。同上書,第36頁。他寫作並出版這兩部著作的時期,正是中日甲午戰爭中國戰敗,清政府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的民族災難極為深重的時期。康有為領導了著名的“公車上書”,要求清朝政府拒和、遷都、變法,表現出正義的知識分子的愛國良知。在這種情況下,康有為所撰寫的《春秋董氏學》和《孔子改製考》,其直接的目的和意義,當然在於變法維新,拯救災難深重的中華民族。這從兩書的內容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新學偽經考》是采用以破為主的方式,通過對傳統經典真偽的考辨,力辟劉歆等人作偽經、亂聖製、篡孔統的“新學”,為其春秋公羊學的推行開辟道路;《孔子改製考》是采用以立為主的方式,通過對上古秦漢創教改製等事件,以及漢武帝及其後的儒教一統的考證,正麵闡發其變法改製理論。《春秋董氏學》和《孔子改製考》一樣,也是采用以立為主的方式,通過對董仲舒《春秋繁露》摘引彙編,分別加以按語,正麵闡釋其孔子改製、《公羊》大義的理論觀點。因此,《新學偽經考》是破,是反,《孔子改製考》和《春秋董氏學》是立,是正。一破一立,一反一正,相反相成,都是康有為變法改製理論的思想武器,都是為了改變新莽以後“削移孔子之經而為周公,降孔子之聖王而為先師,《公羊》之學廢,改製之義湮,三世之說微,太平之治,大同之樂,暗而不明,鬱而不發”的狀況。康有為:《孔子改製考》,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9月第1版,第2頁。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時期,康有為還撰寫了著名的《大同書》。盡管《大同書》的寫作開始於1884年,但發表時間卻晚在1913年,但我們從其中與《春秋董氏學》和《孔子改製考》兩書寫作出版的時間的交叉,以及與1891年出版《新學偽經考》的情況結合起來考察,就不難發現,《春秋董氏學》的寫作和出版,並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而是康有為變法維新救中國思想體係的有機組成之一。
康有為變法維新理論的核心內容或者說重心所在,是“三世說”。他在其《春秋董氏學》卷二《春秋例》的“三世”條加注按語說:“三世為孔子非常大義,托之《春秋》以明之。所傳聞世為據亂,所聞世托升平,所見世托太平。亂世者,文教未明也;升平者,漸有文教小康也;太平者,大同之世,遠近大小如一,文教全備也。”同上書,第28—29頁。康有為這個“三世說”,源自《公羊春秋》。具體說來,是源自董仲舒、何休的《公羊》“三世說”,特別是董仲舒的“三世說”。公羊家以孔子誕生為基準,把《春秋》242年間的十二世分為“三世”,即孔子所傳聞世、孔子所聞世、孔子所見世。所傳聞世包括隱、桓、莊、閔、僖五世,所聞世包括文、宣、成、襄四世,所見世包括昭、定、哀三世。所傳聞世是“據亂世”,所聞世是“升平世”,所見世是“太平世”。其實,康有為的這個“三世說”,如果從更為廣闊的事業考察,並不僅僅源自《公羊》“三世說”,它還與《禮記·禮運》的大同小康學說、《易經》的窮變會通說和西方進化論學說有關,是幾者的綜合,是他變法改製思想的集中體現。這個“三世”學說,在他的很多著作裏都有論述,有時顯得紛繁複雜。台灣學者丁亞傑先生對此有比較細致的討論,可以參考,詳見氏著之《清末民初公羊學研究——皮錫瑞、廖平、康有為》一書第6章(“三世理想”)第3節(“康有為理想世界”)之“三世模式”,台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2002年3月出版,第302—314頁。而且,在戊戌變法前後,康有為對於“三世”的闡釋有所不同。戊戌變法之前,康有為認為據亂世是君主專製社會,即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升平世為君主立憲社會,即英國、日本那樣的資本主義社會;太平世為民主共和社會,即美國、法國那樣的資本主義社會。戊戌變法失敗後,康有為將其“三世說”做了修正,把據亂世界定為封建專製社會,把升平世規定為資本主義社會(無論是君主立憲還是民主共和),把太平世闡釋為大同理想社會,這在其《大同書》裏有詳細論述。但就“三世說”的基本思想而言,不外是一個主張變革、認為社會是不斷進步、由亂到治、由小康到大同的逐漸演進的過程的理論。而《春秋董氏學》裏麵的“三世說”,由“文教未明”的亂世到“漸有文教小康”的升平,再到“文教全備”的大同的過程,應當是康有為“三世說”的思想主軸。梁啟超在其《康有為傳》裏曾說:“先生(指康有為——引者注)獨發明《春秋》‘三世’之義,以為文明世界,在於他日,日進而日盛。蓋中國有創意言進化學者,以此為嚆矢焉。”《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樓宇烈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9月版,第253頁。梁啟超的說法,揭示了康有為“三世說”的本質,是公允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