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康有為《春秋董氏學》的實用特質及其廣東色彩
李宗桂
(中山大學哲學係中山大學文化研究所)康有為作為晚清公羊學大師、著名的思想家、維新變法的實踐家,有其係統的理論。這個理論,就是春秋公羊學理論。而構成其公羊學理論體係的,主要是《新學偽經考》、《孔子改製考》、《春秋董氏學》和《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等著作。
發人深省的是,在國內,從1949年以後,《春秋董氏學》的研究在很長時間沒有受到重視。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之前,甚至沒有出版。與此形成對照的是,《新學偽經考》、《孔子改製考》卻早在五十年代就已經被整理出版。《新學偽經考》由北京中華書局出版於1953年3月,到1988年,已經是第三次印刷;《孔子改製考》也由北京中華書局出版,首版是1958年9月,到1988年,也已第2次印刷。《春秋董氏學》則遲至1990年7月才出版,與前兩書的出版,整整隔了三個年代!至於研究方麵,關於《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製考》的成果,數量甚豐;而關於《春秋董氏學》的,則少之又少。頗為有趣的是,台灣有的學者對於康有為公羊學理論體係的論說,也把《春秋董氏學》排除在外。台灣學者丁亞傑先生在其《清末民初公羊學研究——皮錫瑞、廖平、康有為》一書中認為,康有為《春秋》學架構由《新學偽經考》、《孔子改製考》、《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構成,這個架構的核心是孔子。詳見該書第144頁,台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出版,2002年3月。
其實,《春秋董氏學》在康有為公羊學理論體係中具有重要地位。康有為尊孔子為教主,奉董仲舒為儒宗(而且是兩漢四百年的階段性教主),極為推崇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他在《春秋董氏學》中認為,孔子之道在《六經》,《六經》統一於《春秋》,《春秋》之義在《公羊》,而“欲學《公羊》者,舍董生安歸?”董仲舒“明於《春秋》,為群儒宗也”。掌握《春秋》大義、孔子之道的正確路徑,應當是:“因董子以通《公羊》,因《公羊》以通《春秋》,因《春秋》以通《六經》,而窺孔子之道。”康有為:《春秋董氏學·自序》,樓宇烈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7月版,第1—2頁。他認為,《春秋繁露》所表達的微言大義,“是皆孔子口說之所傳”,因此,他根據自己的需要,把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的主要內容,按照專題摘錄彙編,以為闡發《春秋公羊學》的微言大義,論證孔子改製理論,進而為自己托古改製思想作論證。
鑒於《春秋董氏學》在康有為公羊學體係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兩岸過去在相當程度上對於該書意義的忽視,故本文嚐試對《春秋董氏學》的若幹問題,作一初步探討,供方家指教。
一、《春秋董氏學》的結構
《春秋董氏學》除“自序”外,正文共八卷,分別為:《春秋旨第一》,《春秋例第二》,《春秋禮第三》,《春秋口說第四》,《春秋改製第五》,《春秋微言大義第六》(上、下),《傳經表第七》,《董子經說第八》。這八卷中,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各卷,都是康有為摘編董仲舒《春秋繁露》的內容,按照每卷的主題,加上小標題,適當加注按語,闡發他所認為的《春秋》大義。卷七是康有為弟子王覺任根據康有為《公羊》學術觀和傳承觀編製的“傳經表”,卷八是康有為對董仲舒《春秋繁露》若幹內容與《六經》和《論語》等經典關係的點撥(指明出處),以及“訓詁附”。卷一、卷二、卷三、卷四、卷五、卷六,在卷首都有導言,而且在諸多條目下有按語;卷七在卷首有導言,但作為正文的整個“傳經表”內容沒有按語;卷八沒有前麵七卷那樣的卷首導言,而且按語極為簡單,僅僅是對所編列的《春秋繁露》若幹內容出處的點明而已。因此,整部《春秋董氏學》的重點,是在前六卷。
從結構的構思來看,康有為是頗費心思的。卷一談《春秋》的宗旨,卷二談《春秋》的範例(事例),卷三談《春秋》的禮義,這些都是有現存的文獻做依據的。卷四,談所謂“口說”,亦即沒有經典文獻依據,但卻認為是真正的孔子精神、真正的春秋大義的內容。大概由於是“口說”,本卷和一、二、三、五、六卷不同,沒有小標題。由於沒有小標題,在表象上似乎與卷七(“傳經表”)和卷八(“董子經說”)相同,實則在內容和性質上有根本不同。這個不同,就是該卷(“口說”)是康有為公羊學思想的重要體現,有很多按語,很多“創見”。卷五談改製,卷六談微言大義。顯然,由宗旨、事例、禮義,到“口說”(實是對《春秋》公羊學的微言大義的闡發),進而“改製”,最後以“微言大義”收束思想論述部分。繼而,開列“傳經表”以凸現董仲舒公羊學的傳承譜係,實際上也是增強該書的權威性;最後,點明《春秋繁露》裏麵引證、援用的若幹文獻,是出自《六經》某部分,或者出自儒家某部其他經典,不僅彰顯了董仲舒《春秋》公羊學的經典權威性,同時也展示了康有為自身的博學和論學的有據。整個思路,具有明顯的邏輯性,可謂層層遞進,環環相扣。
在各卷總目之下,康有為編有細目。如果以每個細目為一條,則全書總共有187條(“口說第四”、“傳經表第七”、“董子經說第八”,沒有細目,亦即不分條),康有為寫有159條按語。不包括《春秋微言大義卷六下》“夷狄”細目下康有為弟子徐勤所寫的17條按語。其中,卷一《春秋旨》4條,卷二《春秋例》8條,卷三《春秋禮》11條,卷四《春秋口說》45條,卷五《春秋改製》10條,卷六《春秋微言大義》74條(其中上部25條,下部49條),卷七《傳經表》不分條,隻有卷首導言,沒有按語;卷八《董子經說》7條,卷首沒有按語,隻有極為簡略的點明《春秋繁露》某些內容所取《六經》之義或與《六經》及儒家其他經典相關的引文出處,以及附錄的《訓詁附》(董仲舒《春秋繁露》中對某些概念名詞的解釋)。顯然,從這樣一種闡釋結構和詳略比例來看,康有為關注的重點在於《春秋口說》和《春秋微言大義》。這兩個部分的按語條目數量,加起來一共119條,約占全書康有為所寫159條按語總數的75%。可見,康有為的用心和思考重心在哪裏,已經不言而喻。
二、《春秋董氏學》的內容和主題
康有為《春秋董氏學》的主體內容,毫無疑問是闡發董仲舒《公羊春秋》思想。我們透過該書《自序》和各卷卷首的導言及正文相關內容,可以窺見一斑。
在《自序》中,康有為直截了當地說:“孔子之道何在?在《六經》。”“《春秋》三傳何從乎?從公羊氏。……惟《公羊》詳素王改製之義,故《春秋》之傳在《公羊》也”。“欲學《公羊》者,舍董生安歸?”康有為:《春秋董氏學》,樓宇烈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7月版,第1頁。康有為還說:(董仲舒)“明於《春秋》,為群儒宗也。……若微董生,安從複窺孔子之大道哉!”同上書,第2頁。董仲舒《春秋繁露》所表達的微言大義,連孟荀這樣的大賢人,都沒有把握,而“董生道不高於孟、荀,何以得此?然則,是皆孔子口說之所傳,而非董子之為之也”。因此,應當“因董子以通《公羊》,因《公羊》以通《春秋》,因《春秋》以通《六經》,而窺孔子之道。”康有為:《春秋董氏學》,樓宇烈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7月版,第2頁。康有為的意思很明白,孔子之道在《六經》,《六經》統一於《春秋》,《春秋》要義在《公羊》,《公羊》之傳在仲舒,因此,把握董仲舒的《公羊》學,就可通《春秋》達《六經》而得孔子之道,明白素王改製之義。應該說,這篇《自序》所反映的思想,是該書的總綱。在總綱的引導下,其後各卷各自從不同層麵進行闡發。
在卷一《春秋旨》的導言中,康有為說:“《春秋》所重在義,不在文與事也”。“《春秋》言微,與他經殊絕,非有師師口說之傳,不可得而知也。今師說之傳,隻有董何二家。……今專繹董子之說,以求《春秋》之義。”同上書,第1頁。這部分是說,《春秋》重義,而此義又是口耳相傳,得其要義者,隻有董仲舒何休二人,所以他專門抽繹出董仲舒的公羊學說,演繹其義,以尋求《春秋》的真髓。康有為的用心,顯然在於不受經典文句的拘束,給自己提供一個自由解釋的開放性空間。在本卷中,他突出了奉天、親德親親、敬賢重民、常變、合群、《春秋》總義等問題。
在卷二《春秋例》的導言中,康有為認為,學習《春秋》的人,如果不懂得“托王改製”、五始、三世、內外、詳略、無通辭而從變等精神,“則《春秋》等於斷爛朝報,不可讀也。”而“言《春秋》以董子為宗,則學《春秋》例亦以董子為宗。董子之於《春秋》例,亦如歐幾裏得於幾何也。”同上書,第26頁。這是說,體現《春秋》大義的事例(範例),必須通過公羊學宗師董仲舒的思想,才能真正領會。為了樹立董仲舒的宗師形象,確立其公羊學地位,康有為甚至把董仲舒比作幾何方麵的歐幾裏得,真是把董仲舒推尊到了極點。這種做法的用心,當然是在於宣傳自己的公羊學思想,為變法改製提供理論論證。在正文中,康有為對五始、緣魯以言王義、三世、內外、貴賤、屈伸詳略、常變、《春秋》無通辭、詭名詭實避文(《春秋》重義而不重經文)等層麵的問題,闡發了自己的見解。